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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世良言》和梁發

2016-07-20 16:01北京李潔非
名作欣賞 2016年28期
關鍵詞:太平天國傳教士基督教

北京 李潔非

《勸世良言》和梁發

北京 李潔非

道光十六年(1836),洪火秀到廣州應府試。

府試,乃童生三試的第二關,凡通過縣試即縣級考試者有此資格;倘過此關,則可參加由省學政或學道主持的院試;三關皆過,錄為生員,也就是俗稱的“秀才”。府試每年一次,一般在四月。

一日,他在布政司衙門前看見一群人,當中圍著兩人。此二人,一個“身穿明朝服裝,長袍闊袖,結髻于頂”,嘴里發出的并非中國語言,另一位則是他的中國翻譯:

在一大群人環繞之中,其人對眾講話,謂可滿足眾人之愿望,不俟人發問,即便侃侃而談。秀全①行近其間,意欲問自己功名前程。其人亦不俟其發言,即云:“汝將得最高的功名,但勿憂悲令汝生病。我為汝有德之父道喜了?!?/p>

第二天,復在龍藏街遇這兩個怪人,“其一手持小書一部共九本,名《勸世良言》,其人將全書贈與秀全。秀全考畢即攜之回鄉間,稍一涉獵其目錄,即便置之書柜中;其時并不重視之”②。

以上是《太平天國起義記》中的記載,而這記載悉出洪仁玕口述。蹊蹺的是,后來洪仁玕被捕后寫給沈葆楨的親述,具體細節卻頗有出入,其云:“丁酉年圣壽二十五歲,在廣州領卷考試,由學院前街轉至龍藏街,偶遇一長發道袍者,另有一人隨侍,手持書一部九卷,未號書名……我主持回試館,當與眾友談論場內詩文,無暇觀覽?!雹邸队H筆文書》寫于1864年,對韓山文的口述則在1852年,中間相隔十二年,而說法之不同凡三處。一是事情的時間:《太平天國起義記》記為“1836年”,即道光十六年,歲在丙申,《親筆文書》則云“丁酉年”,即道光十七年,相差一年。二是前者明確指出了書名《勸世良言》,后者卻說“未號書名”。三是得書后可曾閱讀,《太平天國起義記》“涉獵其目錄”,亦即有所翻閱,《親筆文書》則為“無暇觀覽”,亦即根本沒看。兩樣說法均出一人,而舍此我們又別無途徑可以勘校,所以并不能斷其正誤,好在基本事實無傷,唯不知洪仁玕于不同時間地點、面對不同對象,因何做此不同陳述。

“長發道袍者”,無疑是個外國人。史景遷認為“種種跡象說明這洋人就是史蒂文斯”④,一位出身耶魯學院的美國傳教士。此人究竟是誰很難確考,但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一個自幼誦讀“子曰詩云”的中國鄉下青年,閑來無事在廣州街頭隨便一逛,就遇到了高鼻深目、傳播福音的洋人,此一場景才是意味深長的。

當天的邂逅,留有一個可靠物證,那就是韓山文明確提到的《勸世良言》。雖然洪仁玕后來對沈葆楨避提其書名,但此書的存在確鑿無疑,且直到今天我們仍然有幸讀到。1979年中華書局將其編入《近代史資料(總39號)》排印出版,印了兩萬一千冊,后雖未聞再印,存世量仍當不少。

此書原刻于道光十二年(1832),內容大部分集《圣經》章節而成,基本上是一部《圣經故事集》兼基督教通俗講義,付梓前曾由英國著名傳教士馬禮遜審訂,宗教方面的正宗性不成問題,但作者卻非洋人,而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中國人。

梁發,號學善,別署學善居士,乾隆五十四年(1789)生于肇慶府高明縣⑤三洲古勞鄉。幼年無考,唯據十一歲始入塾讀書推斷,當出身貧苦之家。只讀了四年,年甫十五,只身離家謀生,來廣州當學徒。初學制筆,旋改習雕版,成為一名印刷工匠,恰是這,使他與基督教結緣。傳教士將宗教書籍譯為中文,需要在中國刻印出版。當時梁發所供職的工坊位于“十三洋行”附近,他因此與傳教士打交道,馬禮遜就是一位。麥沾恩牧師所寫梁發傳記說:“在1911和1812年的兩年中,馬禮遜先生把《路加福音》和《新約》書信之大半付印,而此等書籍之雕刻及印刷多出自梁發之手?!雹薮耸乱昂艽箫L險,清帝諭旨凡信傳洋教、為洋人刻印書籍,觸令者視情形分處立斬、斬監候、充軍,量刑猶在吸食販賣鴉片之上。顯然出于安全,不久,馬禮遜雇用數名中國工匠去馬六甲,在那里印刷教典,梁發也在其中。正是這次南洋之行,讓他最終皈依了基督教。他們1815年4月動身去馬六甲,一年多后的1816年11月,梁發由米憐牧師為他洗禮,正式成為基督徒。這時他三十三歲,仍然獨身。三年后,梁發回到故鄉高明縣,娶妻結婚,而妻子也與他志同道合,據說“她是中國第一個信奉改正教⑦的婦人”⑧。從馬六甲歸來,梁發已以傳播福音為使命。1823年,鑒于梁發信教七年來道心頗堅的表現,馬禮遜正式任命他為傳教士,梁發曾述其情景:“馬禮遜先生以手按我,封我往四處各方向宣揚福音真理?!雹岽撕?,他的薪水即由倫敦布道會支發,直到逝世。

中國人信奉基督教非自梁發始,但以本土居民而為傳教士的,梁發則是不折不扣第一人。

梁發意味著,基督教傳華史打開了新的一頁。首先,布道者從原來清一色“外來和尚”,現出了本土華人的身影;其次,梁發成為傳教士,還帶動了基督教在華真正開始本地化,從語言和文化上與中國相融合。此人不單對信仰抱極高熱忱,且十分好學。研讀教籍以外,努力提高自身文學修養,漸漸地,以僅有四年村塾學歷之基礎,而能夠熟練流暢地寫作。這使他的傳教不止于照本宣科,進而也借著述展示一種原創性貢獻。以往西方傳教士在翻譯方面固然付出很大努力,可是中文畢竟非其母語,運用難盡奧妙。梁發就不一樣了。1819年,他牛刀小試,完成《救世錄撮要略解》,小冊子雖僅三十七頁,卻是“第一本用中文寫成的改正教布道書”⑩。他把原稿帶給馬禮遜看,后者極表稱贊,從而使他深受鼓舞,于是就將此書鐫刻成帙,分贈親友。不久他因這件事被告發,連人帶書版一并解官,被打三十大板,血流及踵,然后收監。經馬禮遜營救,輸金具結,才保出獄外。類似險遇后來還有幾次,他未嘗稍悔。及至1832年,又一本新作《勸世良言》?刊成,這第一位中國本土宣教士,終于在歷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勸世良言》的獨特意義顯而易見。設若它不是出自一個地道的中國人筆下,就算花縣考生洪火秀在廣州街頭的經歷原封不動地上演,而能否引出那種種的后續故事,也許成疑。因為就像梁發所擬書名所顯示的,此書用詞、話語是十足中國的,充滿中國味道,散發出濃郁的中國泥土氣息,而非一望即為舶自異域的洋玩意兒。除了《勸世良言》的名目,梁發還曾將其改題《揀選勸世要言》《求福免禍要論》等,出過另外幾版,從中都可看出他頗注意為基督教思想披上中國化外衣,盡可能激發中國民眾的廣泛興趣。在具體寫作上,書中語言和敘述方式也結合中國元素的裝點,而重新打造。姑從其開篇處引一小段:

夫神爺火華所造田野各獸,其蛇為尤狡。且邪神變為蛇魔對該女人曰:“‘爾必不可食園內知惡樹之果’這一句話,實是神爺火華所言乎?”該女人答蛇魔曰:“園內各樹之果,我們可以食之。惟園中一根惡樹之果,神爺火華乃命我們曰:‘爾不可捫之,不可食之,不然,爾則必死矣?!鄙吣υ撆嗽唬骸盃栁幢厮酪?。蓋神知爾食之之日,爾目則啟,且爾為似神知善惡也?!痹撆思纫姌錇楹每?,必好食,乃欲可以使得智之樹,遂摘其果而食之。又以之給其夫,且他亦食也。其兩人之目則啟,而知其赤身,即縫連無花果樹之葉,而做遮自己半圍之身。?

此即《創世紀》里的亞當、夏娃故事,而中國人讀之,會恍然如讀《山海經》《博物志》《搜神記》,格調節奏與中國說部十分近邇。在內容上,作者也不止于對基督教事義單純復述,還結合中國生活和習俗,夾以評論,來幫助讀者理解。如針對偶像崇拜:

或說修廟宇,或說神像出游,遂往各處鋪戶人家簽題銀錢,或叫道士開壇建醮演戲,或擺設頭鑼執事,裝扮些女色,鼓樂喧天,抬此神像往各處街道游玩,以為這神像經游過之地,人民俱獲平安,六畜興旺,添丁發財,五谷豐登之意。則各人歡喜之至安樂之極,眾人都說道,破些小財,必獲神恩庇祐發大財也。因各人先有私意貪圖,然后才起拜求各神像之心,或安立家內朝夕敬奉,或去到廟堂里面拜求,亦非無意憑空拜的。因私意一萌,遂致無所不為,徒求熱鬧,害民傷財,費時失業,莫此為甚。殊不知世上之人,所有兇吉禍福之事,亦是自作善惡而招禍福。所以《易》云:“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

又如對儒家的批評:

即儒教亦有偏向虛妄也。所以把文昌、魁星二像,立為神而敬之,欲求其保庇睿智廣開,快進才智,考試聯捷高中之意。然中國之人,大率為儒教讀書者,亦必立此二像奉拜之,各人亦都求其保佑中舉,中進士,點翰林出身做官治民矣。何故各人都系同拜此兩像,而有些自少年讀書考試,乃至七八十歲,尚不能進黌門為秀才呢,還講什么高中乎。?

凡此筆觸,不一而足,皆系梁發以所素知的中國現實及傳統,添入的原創性內容,是“外來和尚”所難道或不能道者。因此他的布道,更足叩問中國人心扉,獨中鵠的。以上面引的兩段為例,我們在日后洪秀全思想中,都明顯看見了來自于此的淵源。

梁發傳教,既不以撰述為滿足,亦非視付梓而了事。寫就刊出,他還攜著自己的著作,親自送到民間,放到更多人的手上?!叭哪暌詠?,我常在廣州城附近鄉村及其他各地派送圣經日課,人人皆歡喜接受,拒絕不受者人數卻甚少也。今年(指1834年)適為三年一次之鄉試,各縣秀才皆齊集省城應試,于是我遂想從速將布道小書派送于彼等。因此八月二十日,我遂約同吳亞清(以下人名皆譯名)、周亞生及梁亞新將書籍攜往派送。是日共派出圣經日課一千份(共五千本),而所有士子皆歡喜接受,并無任何滋擾;我儕皆甚為快慰?!?他所描述的這次派發,與童試生洪火秀無關,因為當時所逢乃是鄉試,洪火秀必不在其中。而1836年那一次派發,梁發卻身在新加坡,所以洪火秀不論從何人之手領得《勸世良言》,都一定不是梁發本人。換言之,梁發與其畢生傳教最大成果失之交臂,彼此未曾謀面。但這一點也不妨礙他的成就震古鑠今。你固然可以說,沒有梁發,洪秀全和太平天國之事仍將演于歷史,但無疑更可以說,若非梁發,中國19世紀這一幕顛倒眾生的大劇興許還找不到火種。我們無數次發現,歷史所謂的“必然”如何寄托于“偶然”的因素。從梁發信教到他寫作《勸世良言》,再到洪火秀1836年得到此書,再到后者讀之而從洪火秀變為洪秀全,當中有一系列“偶然”,但也正是這些“偶然”,將鴉片戰爭前中國歷史與社會種種裂變連綴成線,最終神奇地引爆了一場轟然的崩坍。

值得一提的是,梁發有子進德,在鴉片戰爭期間和之后一些重大事件中,可以看見其身影。林則徐抵粵后,梁進德即受聘為英文翻譯。耆英主粵,他是顧問,“對于耆英的對付外國和基督教的態度很有影響”,還曾參與中美《望廈條約》的談判事務。?

梁發卒于咸豐五年(1855),其時洪秀全已建都金陵,洪仁玕口述亦已由韓山文整理發表(1854),故梁發死前應有可能了解“天王”陛下與自己之間的因果。況且還曾發生一件更加切近的事情——1854年,梁進德曾陪同美國公使到訪天京。?然而,梁發卻未有關于太平天國的只言片語。作為后人,吾輩對此自然有種種好奇。

①此時他實際上尚未改其“火秀”原名。

②韓山文:《太平天國起義記》,《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六)》,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版,第840頁。

③《干王洪仁玕親筆文書》,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文獻十二種》,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73頁。

④史景遷:《太平天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8頁。

⑤今佛山市高明區。

⑥⑧⑨⑩???麥沾恩:《中華最早的布道者梁發》,《近代史資料(總39號)》,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47頁,第157頁,第159頁,第155頁,第186頁,第198—203頁,第215頁。

⑦Protestant,指新教,亦即宗教改革后的教派,又稱改正宗、更正教等。在中國,基督教通常指新教,而稱之前的基督教為天主教。見簡又文:《太平天國典制通考》:“改正宗(Protestant),現在普通稱為基督教,于嘉慶十二年(1807)由英國傳教士勞博·馬禮遜(Robert Morrison)到廣州開基?!?/p>

?最初署名“學善者”。見簡又文:《太平天國典制通考》,香港簡氏猛進書屋1958年版,第1665頁。

???梁發:《勸世良言》卷一真傳救世文,《近代史資料(總39號)》,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頁,第7頁,第3—4頁。

作 者: 李潔非,文史學者,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理論批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明清史研究等。

編輯:趙斌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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