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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在時光深處的拇指姑娘

2016-12-27 17:50曾從安
南風 2016年1期
關鍵詞:儒生

曾從安

右耳的傷口無法愈合。

那里寄居著一個拇指姑娘,是陳儒生對于生命的的所有熱忱溫存。

他的余生——

注定不食煙火。

【一】

光是直線傳播的,但當光遇到另一均勻介質時方向會發生改變——

嶙峋冷風不斷從破舊的窗戶中徐徐透進,衣著單薄的學生們正抱著手臂微微發抖,認真目光正隨著講臺上老師的動作緩緩改變聚焦方向。一片寂靜中,只聽“咔嚓”一聲,粉筆斷了,黑板上留下一個突兀的原點。

陳儒生轉過腦袋,哆嗦著嘴唇:“我們都知道,能夠發光的物體是光源——”

底下一片愕然,有個學生小心翼翼地舉起手,害怕地說:“老師,你的耳朵流血了?!?/p>

風更大了,窗上的紙花被吹得撲哧作響,伴隨著若有若無的嗚咽聲,手指果真觸碰到一片冰涼。

這抹血色很快在那雙狹長的眼底細細暈染開來,窗外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小雪,白色花朵窸窸窣窣緩緩下落,陳儒生忽覺呼吸困難,用盡半生力終從唇齒間吐出兩個字——秦熹……

子藍村里沒有診所,只有一個由平房改造出來的簡陋衛生室,徐嵐是這方圓幾十里唯一一個醫生,也是繼陳儒生之后的第二個大學生。

“奇怪……”細細用沾了酒精的棉棒在那塊紅腫上推開,徐嵐疑惑地說道,“這個耳洞應該早就成型了,怎么會突然流血呢?”

濕熱的氣息輕輕拂過那片紅腫,陳儒生不動聲色地往旁邊移了幾步。徐嵐見狀,酸苦一笑,轉而拿出盤里的生銹金屬:“說不定就是這家伙搞的鬼,給你丟了吧……”

陳儒生已經先一步站了起來,動作溫柔地將手中這早已不復光澤的小東西包起來放進衣兜。

徐嵐垂下眼眸,失落地說:“看來是很重要的東西呢?!?/p>

陳儒生想要回答,卻發現喉嚨實在是干澀得很,只得微微地點了個頭。

徐嵐坐下來,目光悲傷:“前半年我的實習期就結束了,因為我自愿到基層來,領導決定大開綠燈讓我進入市醫院工作?!?/p>

徐嵐挪了挪位,離陳儒生更近了些:“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去嗎?”

陳儒生知道答案,卻無法給予她想要的結果。

因為——

曾說過一生非她不娶,既然娶不到她了,我亦無法再找別人。

【二】

陳儒生對秦熹是一見鐘情。

2000年的春天,一款名為“奇異之境”的游戲風靡了大半個中國,作為國服排行第一的陳儒生很是煩惱,每天來拜師的人不計其數,張口就是一句:“哥哥,妹子求帶?!奔さ藐惾迳粎捚錈?,除了做某些來錢的任務外,其余時間都去礦山欺負新手了。

因為游戲設定,未滿三十級的人是不得進城的,只有賺錢升級。而挖礦是其中最辛苦的一個職業,你得半個小時都在電腦前不停地動你的鼠標,守一個上午也挖不到東西更是常有的事。

秦熹就是那個只會刨土的笨蛋。

白衣男子已經在山腳下飽睡一覺醒來了,名為“文科花”的女生還在半山腰一塊鋤頭一塊鋤頭地往外刨,白衣男子漫步上去發了個私聊:不累嗎?

扎著小辮的女生終于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回過來三個字:別煩我。

“依依君子”大張著嘴巴,吃驚的表情映射出他此刻一連串的心理活動:What?一定是我的打開方式不對……

遭受到一萬點暴擊傷害的陳儒生由此開始了他的蹲守生涯。

女生經常一挖就是一天,他就等收貨的那分鐘,只要一見到有金光閃閃浮出土面,便眼疾手快馬上按下“拾取”。如此大半個月,女生終于到了三十級,包裹里仍空空如也,連去城里的車票都買不起。

“你知道我錢都去哪了嗎?”

看到這句話的時候陳儒生嘴里正含著水,悉數都噴到了屏幕上。一邊手忙腳亂地拿抹布一邊抽空回了幾個字:“不知道哎,那我就做個好人帶你進城吧?!?/p>

首次接觸到網絡游戲的秦熹打心里很感激這個依依君子,雖然嘴巴是刻薄了點,但居然愿意自掏腰包帶自己進城,所以之后見他想要收自己為徒弟,秦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依依君子收了小跟班,這個事件可是直接上了論壇搜索最熱,在眾人竊竊討論“文科花”究竟是何來頭的時候,丫鬟打扮的女主角正迎著一干人等羨慕嫉妒的目光,悠哉游哉地跟在自帶狂跩光環的依依君子身后,去打怪去圍城……終于在師傅的循循教誨下,秦熹從游戲小白一躍變成炙手可熱的暗器門一把手。

秦熹主動提出了見面。

陳儒生沒想到的是,徒弟不僅僅和他是同一個城市,就讀的學校也在大學城內,與陳儒生的校園僅有一個公交站的距離。那天老師正說到蝴蝶效應——一動力系統中,初始條件下微小的變化能帶動整個系統的長期的巨大的連鎖反應。蝴蝶在熱帶輕輕扇動一下翅膀,遙遠的國家就可能造成一場颶風。

見著嘴角微揚露出淺淺梨渦的秦熹,陳儒生的大腦有一瞬間的恍惚,一億個游戲玩家,S市里有五百萬的人口,大學城有三萬余學生,秦熹和他只是其中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幾萬分之一,他們卻恰好遇上。

這已不單單是蝴蝶煽動翅膀,望著面前這雙生動的杏核眼睛,陳儒生忍不住猜想,幾億光年的宇宙外,一定正在經歷一場史前劇變。

【三】

游戲里的依依君子風度翩翩,每次出場都伴隨著奪目的五彩光。他本人卻不是那么張揚,穿著一件不太合身的襯衫,袖子長出半截,皮膚白皙,大半個臉龐都被額前的劉海遮去。雖然與游戲里的模樣是有很大差距,但陳儒生面目溫順,讓人倍感親切。

陳儒生正順著二樓的管道小心地往下爬,他要跑過一個公交站的距離去陪女生包夜。

秦熹常常是前半夜還精神抖擻用力廝殺,一入后半夜眼睛便無法睜開了,索性躺在陳儒生的膝蓋上。陳儒生脫下外套將女生的半個腦袋蓋住,幽暗的屏幕將秦熹精致的五官襯得小巧玲瓏,陳儒生常常是盯著屏幕看幾分鐘,再忍不住去望一望女生,在如此一仰一低的動作中,夜也就不再那么漫長。

巨大的巖石上坐著相互依偎的兩個人,腳下便是裊裊仙霧,四周長滿粉色鮮花,珍寵自天上掠過。

陳儒生收到信息,才回過神來他竟然盯著這幅畫面干干看了半個下午,窗外天都沉了,夜色灑下一片蔚藍。

“儒生,陪我去跑步?!?/p>

夏日的微風輕輕拂過臉面,秦熹四腳朝天躺在鋪滿人工草的地上,臉上布滿細碎的汗珠。

秦熹叫陳儒生去看星星,不等男生抬起腦袋來,她又看到了圖書館外的那棵古樹,隨即她又似想到了什么,嚷著叫陳儒生起來,說要玩馬馬鞠。

秦熹其實是有些懷疑身干抽條的男生是否沉得住自己,沒想陳儒生立馬就蹲了下來,拍了拍肩膀,輕輕說:“上來吧?!?/p>

陳儒生站起來的時候秦熹害怕得大叫出聲,雙手死死地圈住他的脖子,怎么都不肯坐直身子,半空的風似是要比平地上來得猛烈,一顆心都飄到了嗓子眼。

陳儒生發出一聲輕笑,竟然開始踱步走起來,秦熹在男生的安慰聲里慢慢平復了情緒,她緩緩挺直了腰桿,對著腦袋上方的那片深邃伸出了雙手。

此時此刻,星星離她很近。

“陳儒生!”秦熹將雙手圍在嘴邊大聲呼喊著男生的名字,陳儒生滿頭大汗,卻仍是溫溫應著:“恩,我在?!?/p>

驀然間低下頭,正巧對上陳儒生那雙狹長的眸子,風停了,兩人不約而同止住了口,秦熹的視線慢慢下移,來到底下高挺的鼻梁,來到略微單薄的嘴唇——

臉龐被一雙濡濕的手輕輕捧住,陳儒生望著一尺外秦熹亮比繁星的眼眸,心里咯噔一下,下一秒,一片柔軟就印在了自己的唇上。

“呵——”

陳儒生聽見心臟發出的滿足輕嘆。

世界天翻地覆,生命卻趨近完整。

【四】

陳儒生的實習僅僅去了兩個星期,就又一個人回來了。

聽著陳儒生在耳邊急促的喘氣聲,秦熹忍不住笑了,伸出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安撫式地說道:“好啦,我在這里啊?!?/p>

陳儒生找了個手機店的兼職,工資雖說不高,可也管夠兩人的生活了。地點位于大學城外的城郊結合處,那里五點下班,秦熹是六點下課,緊迫的時間說明陳儒生必須一下班就去趕公交,連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可他總是能在下課鈴響前就出現在秦熹的教室門口,手上還捧著杯女生最愛的檸檬奶昔。

結工資那天,兩人一起去了銀行,之后找了個隱蔽的角落,秦熹眉眼笑得彎彎,見她一張張地數起錢來,倒真有些過日子的味道了。

“你要買什么就拿去吧?!?/p>

秦熹收下錢的隔天便帶著陳儒生去了一家理發店,面前的陳儒生沒了額前的厚重劉海,鬢角兩側都被推掉,真正露出了原本姣好的面部輪廓。

陳儒生有些局促地撓了撓腦袋:“是不是不好看?”

忍住想要撲上去咬幾口的沖動,秦熹無所謂地轉過臉:“是啊,丑死了?!?/p>

陳儒生在畢業前去了一趟秦熹的家,他用除去回去車費剩下的錢買了禮物,秦熹的媽媽是個面容端莊的女人,她笑容慈祥,招呼了豐盛的菜,說了些噓寒問暖的問題,陳儒生緊張地搓著手一一答下,隨即伯母話鋒一轉:“你家做什么的,有沒有房子,準備什么時候買車?”

“媽……”

“別說話!”女人很是激動,她朝著秦熹大聲吼道,“你難道忘了你爸爸是怎么丟下我們的嗎?”

鐵門在身后不留余地地關上,陳儒生到達客車站卻發現已經錯失了最后一班車,他有些頹廢地躺在空無一人的候車廳里,強烈的白熾光照得他頭腦發暈。

當秦熹出現在面前的時候陳儒生還以為是幻覺,下一秒這人滾燙的淚水就滴在了他的臉頰上,將他的肌膚灼傷。

秦熹撲進他的懷里:“我不會離開你……”

陳儒生用外套緊緊將秦熹包裹在自己懷內,聲音輕輕地浮在女生腦袋上方:“睡吧,我守著呢?!?/p>

每隔一小會秦熹的身體便會不自覺地發抖,陳儒生便將她抱得更緊,細細拍打她的肩膀,直到最后女生發出均勻的呼嚕聲響。

走過寂寞的路燈,走過昏暗的道路,陳儒生馱著秦熹,一步步走回了女生家。

伯母正在門口焦急地等候,見陳儒生帶著自己的女兒來了,她抬手就要把后背上的秦熹打醒。

陳儒生恰好躲開伯母的動作,語氣恭敬卻不容置疑地說:“請讓我送她上去吧,秦熹一旦被吵醒便很難入睡了?!?/p>

有好多個夜晚,因為室友的喧嘩聲而被吵醒的秦熹便再也睡不著,只得和陳儒生打電話,每次都要他唱幾個小時的歌曲才有倦意。

走前陳儒生深深望了床上的秦熹一眼,不知道女生是不是夢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嘴角都翹了起來。

伯母站在門口欲言又止,終于是略帶難堪地開了口:“你很好,只是……”

“伯母放心?!标惾迳Φ帽瘺?,“我懂得?!?/p>

【五】

“呲呲”一聲,鋒利的金屬針尖就這樣穿破耳上的皮肉,很輕很輕的疼痛,像極了蠶蟲啃食桑葉,一步步將陳儒生的心吞噬干凈。

秦熹興奮地拿著鏡子看了又看,開心地說:“你看,這會伴隨我們到老!”

陳儒生淡淡地笑了,露出潔白的門牙,他伸出手揉了揉秦熹的腦袋,持續溫柔地點頭。

秦熹從包內小心地拿出一對耳釘,雙目炯炯:“這是小時候用自己的壓歲錢買的,那時候就說要和喜歡的人一起戴上?!?/p>

任憑秦熹攪破腦汁,能想到的最后景象也只是陳儒生離開前咧起嘴角微笑的樣子。

電話關機,游戲賬號也已被注銷,秦熹在男生寢室下守了幾個下午,嘶啞著嗓子一聲聲喊著陳儒生的名字,最后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上面傳來:“他早走了?!?/p>

一個月后才從檔案處知道陳儒生去了省里臨近邊界最貧窮的一個鄉村去支教,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秦熹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淚水源源不斷地從眼旁溢出,路過的人向她投去驚異的目光。

“陳老師真是太謝謝你了,要知道誰都不愿意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啊?!?

陳儒生淺淺一笑:“等我收拾完這里馬上就去上課?!?/p>

這個村有個美好的名字叫子藍,雖然地處封閉交通閉塞,可是這里的溪水很清,你可以直接捧起來喝,學生也很可愛,一天瞪著雙天真的眼睛問你外面的世界怎么樣。

望著水里倒映出來的一張臉,半月未打理的頭發變長了,胡茬也冒出了頭,要是那個人在的話是肯定看不下去自己的這般模樣吧,陳儒生自嘲地笑笑,一只水蚊子從水面游過,蕩起微波粼粼,將他的臉沖擊得支離破碎。

夕陽西下,水面似是被鍍上一層金光,突然,一個人影緩緩從水底深處顯現,陳儒生一下子變呆了,他怔怔看著,不敢用手將女生捧起來,卻聽見自己的名字被人咬牙切齒地從雙唇間輾轉而出。

“陳儒生……”

踩著堅硬的石頭走了多久,秦熹就哭了多久,終于來到陳儒生的住處,打開門的那剎那秦熹就呆了,幽暗的房子內只有一張床和一個書桌,呼吸間盡是濕潤的腐朽味道。

“你為什么這樣對我?”背對著背,秦熹的聲音懦懦的,同躺在一個床板上的陳儒生感到來自秦熹身體內部的顫抖,他張開嘴,鋪天蓋地的辛酸阻斷了他的話。

“你該有更好的生活?!?/p>

秦熹一下子坐了下來,眼底通紅,她喘著粗氣,胸口大力起伏著。

秦熹突然瘋了一般地撕扯男生的衣物,待露出陳儒生的大塊胸膛后秦熹就欲去解她自己的衣服紐扣,這時,一雙冰涼的手止住了她的動作。

陳儒生將秦熹摟入懷中,一如游戲中坐在懸崖邊上那個動作般,一如在網吧的那些夜晚般,他將腦袋死死埋進秦熹的秀發,“你知道我最幸運的事情是什么嗎?”

陳儒生喉嚨哽咽:“遇見你,我從沒后悔過,以前是,以后也是?!?/p>

【六】

秦熹決心要考現代文學的研究生,她和陳儒生拉鉤說一畢業,兩人就拿著戶口去民政局領證。

在實習表單上填了“子藍村”后,當晚隔著一百公里的距離,兩人都興奮得無法入睡,好不容易到了天亮,秦熹一個鯉魚打挺,起來麻利地收拾衣物便去了車站。

下車時候遠遠就看到一個修長的身影等候在門口,陳儒生笑容和煦,接受了秦熹一個大大的熊抱,女生把行囊往他身上一甩,露出調皮的虎牙:“這幾個月就承蒙關照了?!?/p>

秦熹愛干凈,所以陳儒生沒讓她喝井水,而是自己去山上打來泉水。怕秦熹無聊,他一下課便急急忙趕來,說幾句話后見時間差不多了再跑去上課。

期間秦熹也去上了幾堂語文課,她發現許多初一年級的孩子還比不上城里六年級學生的知識水平,可他們都有著一雙很干凈的眼睛。學生圍在陳儒生和秦熹身邊,小男生半是害羞半是好奇地說:“老師,你倆是情侶嗎?”

身邊一個臉龐紅紅的女孩就說:“笨蛋,秦老師是陳老師的女朋友,肯定就是情侶嘛?!?/p>

晚上秦熹對陳儒生說起這一幕來的時候還是樂不可支地笑彎了腰,挽著陳儒生的腰又說了會話,最后睡意漸濃,她瞇起眼睛:“你不睡么?”

聞言陳儒生微微搖頭,俯身在秦熹腦袋上印下一吻:“你先睡吧?!?/p>

說著陳儒生便拿過一邊的蒲扇細細扇了起來,這里氣氛濕熱,蚊蟲居多,秦熹皮嫩,被叮的紅包常常很久才能消,這幾天秦熹手上已經長了很多,雖然她總是捂住衣袖說沒事,陳儒生卻暗暗心疼。

兩人是被床搖晃的聲音吵醒的,陳儒生睡眠淺,睜開眼就發現天搖地晃,“撲通”一聲,桌上的水壺顫動著跌落在地碎成兩半。

“小熹快醒醒,地震了!”

秦熹嘟囔著方才睜開眼睛,自己就被人抱著滾到了底下,剎那間床頭上方的泥墻松動,泥土混雜著石塊,“砰”地一聲砸了下來。

隱約聽見陳儒生發出一聲悶哼,黑暗中卻看不見男生傷哪了。

地面晃動得厲害,碎石不斷下落,陳儒生忍著疼將秦熹拖到了桌子下方,他將秦熹死死護在身下,不停地說:“沒事,還有我呢?!?/p>

秦熹小心地縮在男生胸膛下,她很害怕,害怕得五臟器官都扭在了一起:“我會不會死???”

“不會?!标惾迳鷶蒯斀罔F地回答說。

要是我真的死了呢,正想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陳儒生似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先一步說:“我會陪你一起的?!?/p>

剎那間,秦熹忽然覺得什么都不怕了。

是天堂是地獄,有他陪著我呢。

“你知道么……”

秦熹的聲音嗡嗡的:“大學城在兩年前舉辦過一次辯論會,我被叫去當物理組的觀眾,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秦熹已有些喘不上氣了,卻止不住泛起微笑,“他有很長的劉海,總穿不合身的衣服,打聽到他玩游戲后,我特意花錢買了里面的定位符……”

所有的深愛都是有意為之。

救援隊趕到的時候陳儒生的臉上已經沒了血色,翻過身子來一看原來是玻璃杯的碎片插進了他體內?;叵肫鹉撬查g,秦熹好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他帶著自己猛地轉了個圈,若不然這些碎片扎進的就是她體內了。

收音機里說是鄰省發生了七級地震,子藍村恰巧是臨震源帶最近的地方。

秦熹坐在鎮上醫院的急救室外,她在打電話。

“要是儒生沒了……”秦熹仰起腦袋把眼淚了咽回去,“媽,還請您恕我不孝?!?/p>

【七】

研究生考試那天,陳儒生先一天坐上了火車,他陪秦熹吃完了早餐,進入考場前秦熹回頭一看,男生已經成了一個小黑點,依稀辨認出他還在招手。

走出教室的時候陳儒生已經不在了,學校就三個老師,沒人能幫他代課。

收到錄取通知的那天,陳儒生接到了電話,一片嘈雜中是秦熹的激動語調:“我成功了!”

陳儒生一邊捂住耳朵一邊走到開闊的地方:“恭喜你!”秦熹喂了幾聲,隨即好像有人向她道喜,電話便斷了。頭頂便是耀眼的星空,陳儒生站了片刻,身體猛地打了個冷顫,自從手術后腹部就會時不時偶爾作痛,他蜷縮在地,一聲聲輕聲呼著……

秦熹呵——

每個月陳儒生都要穿越大半個鄉鎮,到合作社里把一半的工資打給秦熹,縱使秦熹說她的錢夠用,陳儒生卻是少有的態度強硬:“你可以拿這錢買穿的,什么都可以?!?/p>

一股抓不著的縹緲漸漸出現在兩人中間,秦熹認識了不少朋友,生活得很充實,她去聽音樂會,去蹦極,她做出了許多生命中的嘗試,相隔大半個中國的陳儒生只能隔著電話對她道喜。

多少是——有點心酸呢。

名為蔣景陽的男生就這樣插進了兩人的關系中,從秦熹口中得知,這個男生人才了得,精通文學,出版過不少詩集,愛好攝影。

回想過去歲月里,秦熹不止一次地說過陳儒生和她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她愛好文學,陳儒生對這方面卻是一竅不通,她喜歡攝影,陳儒生總講她拍得很難看。

由原來數不清的電話到一天一個再到現在,連信息都很少了……

陳儒生坐在車上,身邊景物走馬觀花,他即將奔赴另一個城市,心里卻隱隱不安。

在秦熹說出分手的第二天,陳儒生的腹痛又開始了,他在搖搖晃晃的火車廁所里吐了起來,全身痙攣,聲音慘烈得將乘務員都引了來,陳儒生擦干嘴巴笑了笑:“我沒事?!?/p>

秦熹是和那個叫蔣景陽的男生一起出現的,兩人說笑著姿勢很親密,遠遠看去秦熹卻是瘦了很多,臉色有些蒼白。

秦熹略微疏離地打了個招呼,興許是陳儒生炙熱的視線讓她不適,她很快移開了腦袋:“我們去吃飯吧?!?/p>

這是陳儒生第一次來到西餐廳,他不知該怎樣使用刀具,縱使胃囊里早已空空如也泛著酸水泡,他也沒點餐,呆呆看著面前的兩人說文藝復興,說仲夏夜之夢,說很多很多,秦熹臉上的光芒投進男生的眼底,陳儒生忽然明了——

這是一只金絲雀,她本就屬于外面的世界。

回去的火車上陳儒生又吐了,窗外的雨點打在他臉上,他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沾濕了他的臉龐。

“他很優秀,我們有很多共同點,而且你看你就守著一個小山村學?!?/p>

陳儒生哇哇大吐,號啕大哭,哭聲掩進雨里。

心里的火也隨之滅了。

【八】

陳儒生留在了子藍村。

如今已有八年了。

他將自己的工資全用來建設學校,他不停地寫信上報,希望能給這里的學生一個更好的學習環境。慢慢地,門窗修好了,有了第一個小圖書館,建了個操場……

陳儒生也變了。

他每天都對著鏡子將頭發梳得平整,胡渣也被剃得干凈,他還時不時地看些文學書,前久甚至說出了人生中第一個冷笑話,雖然學生們覺得沒勁透了,陳儒生卻怎么也止不住,笑著笑著,眼眶還濕了。

徐嵐給了陳儒生一瓶酒精:“以后耳朵再出血的話就用這個擦吧?!鳖D了頓,她紅著眼眶補充了一句,“那我真的不等你了啊?!?/p>

陳儒生的步伐一頓,很快又邁開了腿:“恩?!?/p>

來到學校,一張張稚嫩的面孔正在操場嬉戲打鬧,笑聲如銅鈴。

開始只是從腹部泛起的一絲針扎般的疼,隨即很快蔓延全身,筋肉開始痙攣,陳儒生忍不住用手捂上劇烈起伏的胸膛,在鋪天蓋地的疼痛中他悲哀地意識到——

自己把愛葬在了這個地方,余生都會在這里。

“今年不知道是誰捐了一大筆錢給我們學校呢?!?/p>

有老師在不遠處閑聊,一個聲音附和道:“是啊,五萬二呢,還真是善良?!?/p>

陳儒生眼里水光微顫,這恰好是那兩年他打給秦熹的錢,走前秦熹給他一個存折,他只是輕輕瞥了一眼,沒有收下。

胸口越來越疼了,陳儒生蹲坐在地,已有些喘不上來氣。

急促的手機鈴聲適時響起,艱難地拿出來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秦熹的母親聲音嘶?。骸半m然她說過不要告訴你,可我覺得最好還是讓你知道……”

陳儒生心頭一緊,就聽女人含著重重的哭腔說——

“秦熹走了?!?/p>

【徐嵐】

2014年,我離開了子藍村。

我知道我永遠等不到那個人了。

他叫陳儒生,有著一雙狹長的眉眼和溫潤的笑容,可也只有這么多了。

走前我淚眼婆娑不依不饒地問陳儒生要一個解釋,他終于開口說出一個故事。

在故事的最后陳儒生告訴我,秦熹家有遺傳的重病,之所以不讓他知道——是因為在那個地震的夜晚。

“我死了怎么辦?!?/p>

“沒事,我會陪你?!?/p>

秦熹篤信不移。

“所以……我才會好好活著?!?/p>

秦熹沒了呼吸的最后,喃喃叫出了陳儒生的名字。

一顆熱淚從她右耳滑落,化作一滴心頭血,來到陳儒生身邊。

“光是直線傳播的,但當光遇到另一均勻介質時方向會發生改變……”

秦熹是突如其來綻放進陳儒生命的一道極光,承載了他所有的悲苦歡喜。

右耳的傷口無法愈合。

那里寄居著一個拇指姑娘,是陳儒生對于生命的的所有熱忱溫存。

走前迎著漫天風雪,冷風嶙峋寒霜凄厲,我突然明白過來——

他的余生——

注定不食煙火。

責編: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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