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閉的狂歡：中國古代性史的另一種表達

摘要：被譽為第一本科學分析中國古代性文化的書籍，《中國古代房內考》可以說是高羅佩最負盛名的一本書。他對外傳播中國文化，糾正了西方國家對中國的很多誤解之處，為讓西方讀者更加了解一個真實的中國做出了巨大努力，為中國文化而正名做出了杰出貢獻。本文旨在通過對高羅佩以《中國古代房內考》為代表的中國古代性學研究進行分析總結，以打破國人對性學諱莫如深的態度為出發點，從而給予中國古代性史另一種表達。

關鍵詞：高羅佩；《中國古代房內考》；中國古代性史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64X（2016）11-0223-03

一、 六藝與秘戲——高羅佩其人及其中國文化研究

作為外交家和語言家的高羅佩更為人所熟知的另一身份是漢學家，他對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的研究涉及范圍之廣，是其他很多漢學家所無法做到的，尤其是在中國最為黑暗和落后，在西方國家對中國充滿誤解和歪曲的時期。高羅佩所著的《中國古代房內考》和《秘戲圖考》開創了研究中國性學的先河，文化研究并非易事，尤其是性文化研究這令很多人諱莫如深的主題。當絕大多數漢學家只是把中國文化當成研究客體時，高羅佩卻將全情投入其中，憑著對中華文化的鐘情與傾慕，獲得了漢學研究的重大成果。

高羅佩的中國古代性學研究并非他的唯一成就，書法、古琴、律詩都是他感興趣的領域，發表過《米芾<硯史>》英譯本、《中國琴道》、《稽康及其<琴賦>》等關于中國古代歷史文化的研究著作或翻譯。在其成名之前，就對中國文化充滿了向往，曾做過有關《詩經》和志怪故事的各類研究，《五柳先生——論陶淵明》、《中國古今邊塞詩》、《中國棋藝》、《中國的硯臺》、《宋畫的哲學背景》等，所涉及的領域之廣，辨析的程度之深，都令人不得不佩服，高羅佩對中國文化的了解程度，絲毫不亞于《周禮》中所要求的“六藝”。

因為對中國古代公案小說的熱愛，他在英譯了清末小說《武則天四大奇案》（《狄梁公四大奇案》）后，又在此基礎上用英文寫成了令其聲名遠播的《大唐狄公案》。這部作品讓高羅佩風頭漸勁，積累了廣泛的讀者，這才有了他此后有關中國古代性生活史研究的作品《秘戲圖考》和其后續作品《中國古代房內考》的成功。高羅佩的中國古代性史研究不僅填補了中國古代性生活史學研究的空白，還以翔實的內容，獨到的觀點，豐富的取材來證明中國人的性生活不僅正常健康，而且豐富多樣，意在糾正西方讀者認為“中國古代人性生活不健康”這一由來已久的偏見。

“房內”是中國古代對性行為一種避諱的說法，因中國本土對“性”這一內容的保守，國內對性學的研究一直諱莫如深，總覺得這是一個令人難以啟齒，極特殊又極隱私的話題，直至今日，性學研究也未能脫離此類窠臼。高羅佩因一本古董店的明代春宮畫《花營錦陣》而萌生了研究中國古代性文化的念頭，隨后便創作了《房內考》的前身《秘戲圖考》，因為此類資料的缺乏，高羅佩不得不經過極為艱難的探索和資料搜集過程，李約瑟的影響和他自身早期對中國風土人情的經驗積累，都促成了這本著作的誕生。盡管高羅佩的研究因各種原因仍有局限，但毫無疑問，他正是那個無怨無悔，無所畏懼的中國古代性學研究探路人。

二、 爐鼎與蓮花——高羅佩中國古代性史研究的局限性

邱洪艷在《荷蘭漢學家高羅佩研究》①一文中總結了高羅佩《秘戲圖考》和《中國古代房內考》中存在的局限性，認為這兩本專著許多主觀臆測的成分，或是因為作者的錯誤理解而導致描述不準確；作者對中國文化的偏好與熱情，使得其觀點有時并不客觀；以及作者對參考文獻的選擇比較單一，集中在道教文獻，而忽略了儒家和佛教，以及其他流派對性學的觀點表達，不能完整地表述中古古代的性觀念等——她的研究較好，較全面地列舉了高羅佩中國古代性學研究的紕漏。

高羅佩在書中認為，盡管中國的男人可以擁有三妻四妾，但在夫妻生活中有滿足妻子的義務，而得到滿足也是做妻子的權利——事實上，隨著婦女地位的下降，婦女最終淪為男性的性奴隸和性工具。臺灣學者王溢嘉在《中國文化里的情與色》②第四章“傾斜的床榻——性別與權力的演色”中較為客觀地論述了女性在兩性關系中所處的從屬地位，并在第七章“金蓮要小，牌坊要大——對女性的肉體烹飪與心靈料理”和第八章“吶喊與呻吟——性文化暴力統治下的忠言”中分別論述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的矛盾心理和暴力統治。此外，將性愛比作為戰場上的對抗，也是中國古代性生活中頗具男權隱喻的一點。施曄在《從物質層面探討中國古代性風俗的扛鼎之作——高羅佩<秘戲圖考>、<中國古代房內考>的性文化史意義》③一文中如是說：“性交的戰陣或軍事隱喻源于道教采陰補陽的房中術，這種理論也稱‘采戰，一個‘戰字便形象地將房事視為戰斗，將男女視為對壘的雙方?！薄八麄儗⑴砸暈榧傧霐?，渴望以房中神術降服占有她們，并從她們身上吸取所謂的陰氣采補，這便是將性事幻化為劍拔弩張的戰事描寫的隱秘原動力。正因為此，男性絕不樂意讓女人得悉其自私的采戰術”。著名性學家劉達臨與胡宏霞合著的《云雨陰陽：中國性文化象征》④一書中對兩性關系的演變做出過極具價值的總結，認為隨著朝代的更替，政權和統治者發生了改變，封建社會由盛轉衰，性也由開放轉向被禁錮，“在鉗制與壓迫的情況下，首受其害的則是婦女”。高羅佩在開篇就總結了中國在殷商以前是母系社會，其證據來源于漢族的起源，他在論證不同朝代性關系時所引用的例子，如：山濤之妻夜窺嵇康和阮籍，古代男子如廁要女子伺候等，都產生了錯誤的理解，前一個例子中，他牽強地想要證明山濤之妻與嵇、阮二人有不正當的性關系，后一個例子則是將“更衣”簡單地理解成了脫衣服，并沒有了解此詞在《晉書·王敦傳》里代表的是“如廁”之義——這種誤解，使得他在分析中國古代兩性關系時，忽略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剝削與壓迫的事實。

親華思想使得高羅佩在行文過程中可以避免了中國古代性文化當中相對糟粕的性變態部分，他認為中國人的性生活很健康，不像西方人一樣存在著反常和病態，然而這并非事實。清朝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⑤里曾記錄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其中不乏性變態的內容，如一候選官開口要會館主人的母親安排幽會，關注母親不知是出去錢財還是享樂的目的，親自“下海候教”；又如授業解惑的嚴師看到自稱狐仙的女子就出言挑逗，顛鸞倒鳳，而這不過是他的學生們為了讓他出糗而請妓女扮演狐妖的計謀等。更不要去說在王椷《秋燈叢話》⑥里那對在進香朝圣路上偷偷逃入山洞亂倫，最后卻屁股交疊在一起分不開，丑態百出的叔嫂；還有民國初年柴萼（柴小梵）《梵天廬叢錄》⑦中所記載的人犬相交的丑事。同樣在王溢嘉的書里，在第十二章“變色的性——性變態的文化風貌”中就集中地論述了中國古代存在著的性變態行為，而房中術一直以來就被看做是道教養身修行的功法之一，也被認為是一種古典臨床性學，各種五花八門的藥物壯陽法，采陰補陽的神鬼傳說，被稱為“抱鼎鑄劍”以女體作為爐鼎的男女雙修功夫，乃至鍛煉和操縱肉身的傳說，或多或少都與道教的修真傳說聯系緊密，本身就與性變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古代人對房中術一度癡迷成狂，為了達到所謂養生的目的，做出過不少令人發指的殘酷又丑惡的行徑，如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⑧里曾記載過一個叫孫太師的人，為了替當權者煉制春藥，閹割虐殺了數十百童男——“乃調熱劑飲童男，久而其陽痛絕脹悶，求死不得，旋割下和為媚藥，凡殺稚兒數十百矣！”而癡迷房中術王莽則借著這個幌子公然行淫亂，元順帝時期廣征民女用以作為統治者和僧徒們施行房中術的工具，都不是個例。

固然一般研究認為，佛教的禁欲主義和宋代盛行的程朱理學是對道家房中術的兩個沉重打擊，但高羅佩多是從這一方面入手的這種研究卻并不客觀，他對儒教兩性話題的關注，僅僅引用了《禮記》和《左傳》中幾個事例，而忽略了儒教對中國人性的影響也是中國性文化獨具特色的重要原因。他也沒有注意到佛教密宗雙修合練對中國古人的性觀念影響，也沒有注目于較少受到政治道德約束，真實性可能更高，更具有研究價值的稗官野史?！吧徎ā弊鳛橐环N常見的文藝意象，其作為“女陰”的象征源流是印度密宗佛教；“唵嘛呢叭咪吽”的梵文直譯是“啊，蓮花中的寶貝，阿門！”其中的性隱喻自然不必贅述。性與宗教的聯系一直十分緊密，正如劉達臨教授在《愛經與秘戲》⑨中所說“宗教化的性，無非表現在縱欲和禁欲兩個方面。在不同的宗教里，有不同的表現形式?！痹谥袊?，提倡性修煉的宗教是佛教密宗，自唐代傳入中國以來，影響極其廣泛，并傳入了尼泊爾、日本、朝鮮等地。徐珂在《清稗類鈔》⑩中對密宗佛教“歡喜佛”的源流解釋為，原本并不存在，因為藏地民眾信佛過于虔誠而堅守獨身主義，導致當地人口銳減，宗教領袖于是發明了陰陽相交的歡喜佛。雖然關于歡喜佛的真正含義至今還有許多說法，但劉教授“歸根結底，歡喜佛主要是供喇嘛修煉用的，它是密宗行者‘調心的工具，培植佛性的‘機緣”，“歡喜佛還有性教育的作用”的論斷則毫無疑問是中肯的。

三、 囹圄與舞臺——中國性文化研究的另一面

中國的性文化，經歷了極為漫長深遠的禁閉過程——“性”至今仍是讓許多中國人諱莫如深的禁忌。宋朝中期以后，以“存天理，滅人欲”為代表的“程朱理學”極為盛行，一改從原始社會、私有制社會，乃至漢唐以來在性方面的開放，變成愈演愈烈的性禁錮，而“女教”的盛行則將這種性禁錮進一步演化成男權對女性的一種性壓迫。極為諷刺的是，統治者與話語權力人一邊揮舞著“滅人欲”的大旗，一邊卻大肆縱容甚至鼓勵風俗業的發展——宮妓，官妓，軍妓，到市妓和私妓都是在這一時期走上了最高峰。劉達臨教授那句“這些道學先生一個個都是道貌岸然，裝得像個正人君子，可是實際上是非常虛偽的”11正好能說明這個現象。

陜西人民出版社在二零零八年出版的一系列“性情中國叢書”12以時間為線索，分別論述了中國各朝各代的兩性關系史，勾勒出中國歷史上兩性之間的關系狀態，甚至還包括了跨性別和介于兩性之間的研究。曹寇在《壓在箱底的秘密性史》13一書中也認為中國古代的性觀念如同一條松緊帶，數千年來，越繃越緊，最后到了極限，繼而隨著封建帝制的崩塌而轟然崩潰。在性事上，制度與現實，宮廷與民間，乃至語言和行為，中國人都是分裂的，古人并非我們所想象的保守，他們的性行為甚至比現代人，比西方人更豐富和大膽。而在兩性關系上，男權社會的性別歧視是令人震驚的，中國女性的血淚史不僅是哭訴，更是一種堅忍的力量。

誠如曹寇所言，豈止是中國，乃至整個世界和全人類的性文化和性文明的發展都經歷了十分漫長的過程，至今亦算不上完善。如果說要用一句話來形容中國國代性學，那么我會說是一種“禁閉的狂歡”，是一個從囹圄走向舞臺的過程。北京當代芭蕾舞團在2014年巡演的改編自明朝世情小說《金瓶梅》的那驚世駭俗《蓮》，正是“性”由不可告人走向在陽光下的一個標志?！敖]”，來源于人對世界最為原始的未知恐懼，這種恐懼逐漸發展成自然崇拜，漸漸抽象化成祖先、圖騰等崇拜方式，性崇拜的來源也正是最原始的生殖崇拜——從西方文明中的“圣杯與劍”的意象，到東方文明里“蓮花與金剛杵”的隱喻，都是被物化后加以膜拜的性器圖騰?！翱駳g”，則是源于人類對世界最為原始的階段性認知，當性崇拜、生殖崇拜、性器崇拜和性交崇拜不斷發展，人類逐漸意識到了自身在生命繁衍輪回里的重要性和愉悅性，繼而以狂歡的方式來完成另一方式類似宗教的祭祀。

中國古代的性文化是表里并不如一的，外在的禁錮與內在的狂放，總是如此。在社會價值向禁欲傾斜的時候，床幃內性具的五花八門顯得格外扎眼——《金瓶梅》里出現的“銀托子”“緬鈴”“藥煮白帶子”等，在高羅佩的中國古代性生活史研究中也是被格外注目的。施曄認為，高羅佩的研究本來就是“輕色與重物”的，秘戲圖也好，性具也好，春藥也好，都是被物質化了的性。王溢嘉如是說“文明的性需要各種帷幕”，“境極性乃見，只有在場面極端不堪時，我們才能對人類性存在的終極本質有較實際的體驗和較深刻的認識。它，一言以蔽之，是本能與文明的矛盾，沖突和妥協”14。中國的性文化，就是這樣一種禁閉在封建禮教下的狂歡，在羞澀的情色圖譜下，涌動著的性的洪流。

結論

荷蘭漢學家高羅佩以《秘戲圖考》和《中國古代房內考》為代表的中國古代性學研究，開中國性學研究之先河，是一場中西文化交流的破冰旅程。內容豐富，取材廣泛，打破了西方普遍認為的“中國古人性生活不健康”的刻板印象，盡管因時代和個人認識的限制而不盡完美，但對中西雙方重新認識中國古代性文化做出了卓絕的貢獻。中國古代關于“性”那禁閉的狂歡，看似矛盾的性觀念，投射出來的是禁錮與解放在歷史時空中的一種調整與自我平衡。人類性文化和性文明的發展經歷了漫長的認識和探索過程，中國古代性學研究對我們打破學界對“性”諱莫如深的態度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而這種復雜的觀念轉換，所給予的，正是中國古代性史的另一種表達。

注釋：

①邱洪艷. 荷蘭漢學家高羅佩研究[D].華東師范大學，2009.

②王溢嘉. 中國文化里的情與色[M]. 北京：新星出版社， 2012.

③施曄. 從物質層面探討中國古代性風俗的扛鼎之作——高羅佩《秘戲圖考》、《中國古代房內考》的性文化史意義[J]. 文化遺產，2014，02：10-19+157.

④劉達臨， 胡宏霞. 云雨陰陽：中國性文化象征[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2005. 116-118

⑤紀昀. 閱微草堂筆記[M]. 北京：中華書局， 2013.

⑥王椷. 秋燈叢話[M]. 濟南：黃河出版社， 1990.

⑦柴小梵. 梵天廬從錄[M]. 北京：故宮出版社， 2013.

⑧沈德符. 萬歷野獲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

⑨劉達臨. 愛經與秘戲[M]. 北京：中國友誼出版社， 2006.

⑩徐珂. 清稗類鈔[M]. 北京：中華書局， 2010.

11劉達臨. 愛經與秘戲[M]. 北京：中國友誼出版社， 2006. 39

12丁文， 高新濤等. 性情中國叢書[M]. 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 2008.

13曹寇. 藏在箱底的秘密性史[M]. 廣州：花城出版社， 2011.

14王溢嘉. 中國文化里的情與色[M]. 北京：新星出版社， 2012.

作者簡介：李宜萱（1992—），女，漢族，江西省南昌市，碩士研究生，武漢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