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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書鴻,一見敦煌“誤”終身

2017-04-17 20:00李輝
環球人物 2017年7期
關鍵詞:莫高窟敦煌藝術

李輝

時隔十年,我又一次到了敦煌。走出機場,租了一輛車自駕,車號為甘A7D366。巧合的是,敦煌莫高窟的橫空出世,就在公元366年。曾有朋友說我是“數字控”。在我看來,數字與歷史相關,與諸多巧合相關。每次到敦煌,就想起常書鴻先生,而常書鴻先生的命運起伏,就與6有諸多巧合。

常書鴻是滿族人,1904年4月6日出生于杭州。這是他人生中第一個“6”。

認識常書鴻是我在《北京晚報》工作期間。當時我負責采訪文化活動,不時在一些場合見到他,后來編輯“居京瑣記”欄目,就寫信請他賜稿。

很快,常書鴻寄來3頁稿紙的《北京的變遷》。手稿他改了又改,極為認真。收到稿件,我打去電話,他要我在手稿最后補上一句:“我幸福地看到,祖國已經踏上了振興的道路?!比绱似恋氖指?,被我難看的字加了一句,真是糟蹋了。排出校樣,寄去請他校訂,他又做了少許調整和潤色,標題改為《耄耋之年話北京》。

常書鴻晚年離開敦煌后才在北京居住。他在文中提及自己與敦煌融入血肉的關聯:

時間在消逝,年齡也隨著歷史在演變。三十年代,我在法國學習時,發現偉大的敦煌民族藝術寶庫,早在辛亥革命之前,就分別受到資產階級所謂“學者”們的劫奪和破壞。作為炎黃不肖子孫,懷著敗子回頭振興中華的意愿,我到敦煌從事保護研究,匆匆四十年,已到了耄耋之年,承蒙黨和國家的關照,我來到了北京,養尊處優地居住在日新月異變化中的首都鬧市中。

上世紀80年代,常書鴻成為全國政協委員,小組發言必說敦煌。于是有了一個順口溜:“說完巴黎說敦煌,黃河長江長又長?!蓖唤M的黃苗子先生曾回憶:“我們政協文藝界這個小組的委員,都很尊敬常老,大家開小組會時都有一個準備:如果今天上午或者下午有常老發言,大家就只有聽的份兒了——常老的發言,自始至終就是敦煌?!?/p>

怎么能不談敦煌?那是常書鴻人生最艱辛也最輝煌的地方。他在敦煌清理洞窟,修復、發掘文物,還積極通過臨摹、出版畫冊、撰寫論文等方式,向外界介紹敦煌藝術。在他的努力下,敦煌藝術成為一門專門的學科。難以想象,如果沒有這樣一位執著、堅韌、全身心投入其中的人,現在的敦煌會是什么樣。趙樸初先生稱常書鴻是“敦煌守護神”。5個大字,他當之無愧。

常書鴻與敦煌的緣分始于1935年他在塞納河畔的一次散步。1931年出生的女兒常沙娜,后來這樣描述父親與敦煌的偶遇:

巴黎塞納河邊經常有書攤子,他在書攤上發現的,上頭寫著《敦煌石窟圖錄》,伯希和(法國探險家)的,印刷了這么一本,他一翻,講的都是在中國,在甘肅西北,發現了這樣的藏經洞,藏經洞里都是卷畫,那里還有石窟,我父親很驚訝,他說中國人自己都不知道中國有這樣的寶藏。

這本《敦煌石窟圖錄》讓常書鴻的心飛到了那片荒漠。他說自己曾是個推崇西洋文化、言必稱希臘羅馬的人,而敦煌藝術卻早于歐洲近千年,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奇跡!他決定離開巴黎,擁抱敦煌。這就是常書鴻,主意一旦拿定,就沒有任何人可以改變他。當時,他的妻子陳芝秀尚未完成在法國的學業,他留下妻子和女兒,于1936年獨自踏上歸國之路。這是常書鴻人生中又一個“6”,為了敦煌!

當時中國正處于戰爭漩渦中,哪里談得上保護敦煌?直到1942年9月,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常書鴻擔任籌委會副主任。再過半年,1943年3月,他終于歷經千辛,來到了魂縈夢牽的敦煌。那時的莫高窟破敗不堪,農民在洞窟里生火做飯,在洞窟前的綠洲中放牧。為繪畫藝術而來的常書鴻,用原本拿畫筆的手揮起了鐵鍬,帶領大家清理積沙,修筑防沙墻。同時,他還著手繪制莫高窟全景地圖,為敦煌學研究積累了最基礎的資料。

再到敦煌莫高窟,我又一次走進常書鴻生活過的院落,迎面是兩棵大樹。常沙娜說,這兩棵樹是父親親手種的。自1943年抵達莫高窟,常書鴻一家一直住在這里。遙想當年,敦煌的生活條件之艱苦難以想象,結婚長達20年的妻子都離開了他。1945年,敦煌研究所新調來一位總務主任,與陳芝秀恰好是老鄉,對她非常殷勤,而陳芝秀正無法忍受敦煌的艱苦,選擇與之“私奔”出走。

常書鴻極度憤怒,撕碎了所有陳芝秀的照片。14歲的女兒常沙娜成為他最大的安慰和依靠。父親繪畫時,她在一旁掌燈,用心呵護父親,陪伴他走出精神低谷。

與此同時,敦煌也陷入困境。1945年7月,國民政府教育部下令撤銷敦煌研究所,莫高窟交由敦煌縣政府管理。常書鴻得知后,四處致信,尋求支援。在每封信的結尾,他總是不忘加上一句擲地有聲的話:“我所同仁,誓死不離敦煌!誓死不離莫高窟!”

但一個月后,日本投降,常書鴻不少同事開始思鄉還家。董希文夫婦先行離開,隨后是李浴、周紹森、烏密風夫婦,他們都是最早陪常書鴻來敦煌的人。潘絜茲雖然來敦煌的時間并不長,但在常書鴻眼里,卻是與董希文、李浴一樣不可多得的敦煌人才,連他也提出要離開。常書鴻痛定思痛,不愿意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再度上演,只能忍痛割愛,目送一個個學生、助手,踏上歸途。

為敦煌再招收一批新人,成為常書鴻的當務之急。1946年,他在重慶活動了幾個月,終于與中央研究院的傅斯年見面,得到其支持?!岸鼗退囆g工作人員招聘處”的招牌,立在了常書鴻下榻的旅館里,他一一面試每一位報名者。

1946年5月29日,常書鴻人生中至為關鍵的第三個“6”出現了——這一天,生于1924年,比常書鴻小20歲的姑娘李乘仙前來面試。此時常書鴻并不知道,李乘仙將會成為他的妻子。當天,常書鴻在日記中寫道:“5月29日晨,李乘仙來,請求去敦,并列其作品呈檢,尚合格,準其隨去敦煌?!?/p>

招聘頗為順利。離開重慶,常書鴻坐上一輛十輪大卡車,滿載小型發電機、照相機、膠卷、畫紙、畫筆、顏料等物資,返回敦煌。途經成都,他遇到在北平國立藝專學校教過的學生霍熙亮、范文藻,以及在藝專共事的教師沈福文夫婦,幾人一同奔赴敦煌。正是這位沈福文,于1947年致信常書鴻:

常先生,你不是說不日要到蘭州辦事嗎?趕快來吧!依我看,趁便,你就把李小姐李乘仙的好事辦了算了,我們觀察她的行止也近一年了,她真是如您期望的那樣,是一位敦煌癡人,我們把您的事都跟她說了,她同意,她從心底尊敬您……

1947年,常書鴻與李乘仙在敦煌結婚。

李乘仙是真正理解常書鴻的人,她陪伴常書鴻在敦煌度過整整36年的艱難歲月。1994年常書鴻去世,李乘仙撰文懷念:

1982年,先生和我遷居北京。他人在京城,心在敦煌,家中掛了好幾個鈴鐺,微風一吹,叮叮當當,他感到自己又像回到了敦煌,九層樓的鐵馬叮當,時時呼喚著他。

對他來講,敦煌就是生命,就是一切。他是在對敦煌和敦煌藝術的深切懷戀中,離開我們,離開人世的。

常書鴻的骨灰運回了敦煌,墓碑面對著莫高窟的標志性建筑九層樓。一年一度,常沙娜總是回到敦煌為父親掃墓。吉林衛視的《回家》欄目曾經跟拍了一次。常沙娜細心地用抹布擦去父親墓碑上的灰塵,默默向父親獻上花束,深情地說:“爸爸,我今天又從北京帶了新的花給您種上。您一年到頭在這里,讓這些花陪著您吧?!?/p>

常書鴻曾說:“我不信佛,但是如果有來世,我還作常書鴻,我還要繼續我的事業,那就是保護研究敦煌的藝術?!?/p>

常書鴻,此生只為敦煌。

敦煌有幸,常書鴻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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