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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梅花開

2017-11-13 13:56短篇小說初曰春
廣西文學 2017年12期
關鍵詞:馬致遠

短篇小說·初曰春/著

今年的秋天不比往年,馬家莊的人還沒來得及把秋糧收進囤里,天就下起了雪。先是刮了三天大風,把樹下厚厚的落葉一掃而光,緊跟著天就陰沉了臉,仿佛遭遇了極大的不幸,硬是把遠山近水涂成了烏黑色。按老一輩傳下的經驗,第一場雪通常下不大,沒必要擔心,可這一回十分反常,大雪鋪天蓋地,來勢洶洶,整整下了兩天三宿,地上的積雪已經很厚了,半空里還懸掛著厚厚的云層,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馬致遠從炕頭上蹦下來,趿拉著鞋,走到堂屋,推了推房門。門早已被院子里的積雪堵住了,他抬起頭,隔著窗戶仰望天空,像是在打量一個灰頭土臉的人。聽見聲響,爹在里屋甕聲甕氣地問干什么去。馬致遠原本想說掃掃院子里和街門口的雪,尋思了一會兒,還是沒吱聲。他轉過身蹲下來,在地上抓起一把柴草扔進了灶膛?;鹈绫粔合铝税虢厣碜?,光線也跟著暗了下來。在昏暗的光影中,馬致遠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柴草還有些水分,顯然不適應驟然而至的高溫,它們扭曲著身體,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冒出一股黑煙之后才安分下來?;鹈缁謴土顺B,不知疲倦地舔著鍋底。馬致遠一直蹲在那里,直到腿腳發麻,也不肯站起來。他感到軀體有些僵硬,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溫暖。

馬致遠從口袋里摸出煙,伸手從灶膛里拽出一根木棍,用棍子盡頭微弱的火點燃香煙。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又貪婪地吸了一口,才站起身來朝自己的屋里走去。他的步子一瘸一拐,腳板踩在地上軟綿綿的,因為蹲得太久,整個腳掌還有腳趾像被針扎一樣疼。

馬致遠抬腿坐在炕沿上,繚繞的煙霧模糊了他的面孔。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頸兒,把煙頭掐滅,扔在地上,又側身躺到了炕上。窗外的雪花依然漫天飛舞,好像起風了,風順著窗縫鉆進屋子,冷颼颼地透心涼。院子里的梧桐樹葉子還沒落盡,它們在風雪里瑟瑟發抖,那些殘存的綠色已經毫無生機,冷不丁瞥一眼,倒有幾分張牙舞爪的樣子。

剛下雪的那天頭晌,爹娘跟來家里串門的鄰居說,這天氣太邪性,收個莊稼都不叫人安生。鄰居扯開嗓門笑了半天,說,還死盯著幾粒莊稼干嗎?趕過了年就搬到樓上住了,別說你家致遠在部隊上當官,就是俺這樣的莊稼把式也不指望那個了。爹就笑話人家沒遠見,指望那點拆遷的賠償款,早早晚晚都得喝西北風。爹說得在理,但馬致遠偏偏覺得這話別扭。

也不知怎么了,自打在部隊上提了干,爹就把“遠見”兩個字掛在嘴邊,好像這兵不是他馬致遠在當。馬致遠對這兩個字特別敏感,現在想起來渾身都打冷戰。天冷只是一方面,更要命的是心已經涼了。先前馬致遠不會抽煙,整個人往那一站就清清爽爽、利利索索的,可現在他不但嗜煙如命,也開始不修邊幅了。氣不順??!別人很難體會他的內心感受。

按說爹是個很開明的人,早些年在鎮政府工作,七里八鄉很有名望,大家都夸他德好。在馬家莊一帶,“德好”是對人的最高褒獎,相當于城里人評價某個人的人品好。鄉下人表揚人或諷刺人用詞跟過日子一樣,都很節儉,多一個字也舍不得用。也許是窮日子過怕了吧,爹聽說他要娶王雪梅,氣得鼻子都歪了。爹說你眼瞎啊,一點遠見都沒有,我娶個農村娘們遭一輩子罪你看不見,還非得娶個農村女人回來?馬致遠說我跟你那會兒不一樣,我現在已經正連職了,結了婚就可以讓她隨軍。爹接著就罵,你這純屬放狗屁,那么多城里的好閨女你不找,偏從鄉下找個拖后腿的。別的不說,你在城里買房子,我領了拆遷費,好歹能給你貼補點兒,她家在山溝溝里,窮得叮當響,凡事都得指望你。馬致遠不再言語,他把希望寄托在娘身上。

印象當中,爹提過類似的話題,那時候馬致遠年紀還小,只要扯到娘拖累了爹,家里總要鬧個雞犬不寧。有那么一次,娘還以死相逼,嚇得爹觍著臉一個勁兒地賠不是。這一回娘一聲不吭,到末了蹦出一句,說我跟你爹就那命,你要跟那個叫什么梅的拉扯不清,我就不認你這個兔崽子。馬致遠當時就懵了,他說行,你們再逼我,我就一輩子打光棍。家里瞬間炸開了鍋,娘哭得一聲高過一聲,她說行啊,兔崽子,當個兵翅膀也硬了,你要真有這骨氣,我就到金牛山跳崖去!

金牛山在馬家莊的背面,村前的魚鳥河就是那里的山泉水匯集而成。許是沾了山里的靈氣,魚鳥河里的魚蝦蟲草都格外機靈。附近村子的鄉親們都說馬家莊風水好,光馬氏家族就出了好幾個當官的。人們有個樸素的觀念,學而優則仕,只要有個一官半職就能光宗耀祖。馬致遠知道爹心里憋著口氣,他希望自己有出息。這里面有很多種原因,不說也罷。倒是娘的態度讓他無法接受。

王雪梅是馬致遠的中學同學,家住在金牛山的另一面。在他們上學的時候,就生出了一點小情愫。馬致遠當兵以后,兩個人的關系才逐漸明朗。頭兩年,娘的身體病懨懨的,王雪梅干脆搬到了他家里伺候。馬家莊的人都夸贊。有一陣子,娘也是逢人便夸,誰料想,幾年下來反倒成了這樣。在莊戶人眼里,單身女子未過門就住到了男方家里,那就等于男方認了這門親。如果順著爹娘的意愿,讓別人來看,那王雪梅就成了二手貨。

窗外傳來嘎巴嘎巴的聲響,梧桐樹的幾根枯枝被積雪壓折了,或粗或細的枝椏隨風搖擺。馬致遠盯著枝椏愣怔了許久才猛地醒過神來。雪梅啊雪梅,你一定在痛恨我,請原諒我的懦弱。爹娘都很善良,我無法改變他們,你一定在恥笑我,因為你,我成了煙鬼、酒鬼,我可以作踐自己,卻沒有膽量接受你。是的,在部隊我是一個勇敢的人,成百上千次地出入火場,我從未皺過眉頭,但在你面前,我只是個膽小鬼。

雪梅,你不要哭,我喜歡看你笑的模樣,我為你牽腸掛肚,魂靈因此留在了馬家莊的山水間。塵世間,很多男人會愛上很多女人,而我這心里只有你一個。你曾經說我是威武的勇士,可我不配,根本不配。我有勇氣舍棄生命,卻沒有勇氣違抗爹娘的意愿。那些難以忘懷的時刻,無時無刻不在摧殘我的意志。

在美麗的金牛山腳下,你那撲閃的睫毛,還有會說話的眼睛,都讓我擁有了第一次心動。咱們為風水問題爭論不休,你說你信命,我說這世上能夠主宰命運的只有自己??晌腋緹o法擺布自己的人生,我無法安慰你,更無法饒恕自己。你哭出來吧,哪怕只是滴幾滴淚水。我看不到你眼中的淚花,但你卻因我悲痛欲絕。置身在悲慘的境遇里,那就如同在漫無邊際的黑夜里游蕩,很容易失去自我。

雪梅,你肯定知道金牛山的美麗傳說。說是牛郎的牧牛從天上下凡,在人間選此美境棲息,它每天食山間百草飲河間清水,渾身的皮毛金燦燦的。碰到誰家窮得過不下日子,牧牛就會抖下幾根汗毛,汗毛落地就成了金條。后來官府知道了這個秘密,命官差把牧牛抓捕回去。牧牛不肯就范,用牛角頂開山脊,奔入山中,山體合攏之后,被人稱作金牛山。人們把金牛山當作神山,據說很靈驗,特別是男女相愛,只要金牛托夢,就一定美夢成真??蛇@座神山也保佑不了我,我馬致遠依然噩夢連連。

在夢中,馬致遠無數次與傳說中的牧牛相遇。

牧牛也會吸煙,它嘴里叼著煙袋鍋,煙火一明一滅,襯得眼睛閃閃發亮。馬致遠從牧牛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有些佝僂的軀體讓他自慚形穢,不敢吱聲。牧牛抽完煙,瞥一眼馬致遠,清了清嗓子,晃晃腦袋,居然唱了起來:天藍藍山青青,遇見我那心上的郎,剪下云朵繡花床,我伴郎君訴衷腸。天藍藍山青青,遇見我那心上的郎,踩上天邊七彩虹,我與郎君隔橋望……尖細的嗓音和婉轉的唱腔讓馬致遠倒吸一口涼氣。末了,牧牛又來了一嗓子——郎君與我海誓山盟,世事弄人卻難相戀,只求松柏蓋身尸骨全。唱完山歌,牧牛竟然淚水漣漣了。

馬致遠聽罷一時無語,他的胸脯劇烈起伏,喘著粗氣有些哽咽。牧牛在這個時候說話了,它說你們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倆天生地造一對,只是……只是什么馬致遠沒聽清,他只覺得天旋地轉,醒來便是一夢。因為夢境,馬致遠的身上已經完全被汗水濕透了。他不敢再面對王雪梅,縱使鼓足了勇氣也無濟于事。實在沒有臉面再見面了,一切都像是被下了咒語。

跟王雪梅的最后一次相見是在去年冬上,確切地說是在去年老兵退伍之后。馬致遠在部隊上送完退伍老兵就請假回了馬家莊,他興沖沖地給心上人發了短信,相約在金牛山腳下碰面。那里有一片洋槐樹,春天的時候,漫山遍野的槐花開得燦爛,像一團團白色的云朵簇擁著,如臨仙境??稍诔醵瑫r節,樹葉全都落光了,只有一棵蠟梅還生機勃勃。整座金牛山或者說周圍的村落里也只有這一棵蠟梅,馬致遠搞不清它的來歷,事實上也沒必要為這費心思。只要有蠟梅的存在,他們約會的地點就明朗了。而且,最關鍵的是,在萬木蕭條的季節,綠意盎然的地方不亞于一處風景,會讓人心情無比愉悅。

一瞅見王雪梅,馬致遠就三步并作兩步迎了過去。畢竟穿著身軍裝,固有的矜持讓他有些羞澀。倒是王雪梅顯得落落大方,她仰著臉問,想我了嗎?馬致遠點點頭。王雪梅又瞪大了眼上下打量馬致遠,美麗的目光咄咄逼人。他忽然發現對方的眼神里還透著些豪放,熱情似乎能讓枯木逢春、朽木發芽。溫潤的唇把馬致遠想要說的話堵在了嘴里,那份柔軟啟動了身體的馬達,整個軀體都如火一樣熾熱燃燒。馬致遠恨不得將面前的這個女人融化。事后,馬致遠經?;叵氘敃r的一些細節,卻怎么也記不清如何拒絕了對方。

王雪梅悄無聲息地哭了,馬致遠安慰她,早一天晚一天你終究是我的女人。這應該算作承諾,可在現實面前卻又那么不堪一擊。臨分別時,王雪梅咬了半天嘴唇才擠出一句話,你如果外邊有人了,我不阻攔你。王雪梅轉身走了,在馬致遠眼里,即使背影也能讓金牛山的美景黯然失色。

約會的當天晚上,馬致遠跟爹娘攤牌,他怎么也沒想到兩位老人的反應會那么強烈。特別是娘,跟變了個人似的,陌生得讓他心悸。娘矢口否認王雪梅照顧她時的萬般好處,不但挑出了許多毛病,還說自己身子本來就沒事,人的壽限早就命中注定了,不是誰照顧幾天就能怎么樣。那些毛病顯然都是雞蛋里面挑骨頭,但馬致遠無法說服爹娘,尤其是娘,一旦把事情跟命運扯上邊,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改變她的想法。沒辦法,老人信命。

馬致遠擔心娘的身體狀況,只能旁敲側擊地告訴老人,如果做得絕情了,旁人會說風涼話。別看莊戶人家沒讀過幾天書,大字不識幾個,但在很多事情上,心里亮堂著呢。再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人家倘若知道是他馬致遠甩了王雪梅,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娘根本不理這個茬,她說要罵也是罵我們老兩口,你在部隊上,八竿子夠不著。在這件事上,爹和娘的意見出奇地統一。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馬致遠始料未及的。在馬致遠即將結束休假準備歸隊的頭一天早上,娘把村里的殷婆子請了回來,說是讓殷婆子去王雪梅家跑一趟,一來看看生辰八字合不合,二來探探對方家里的口風。馬致遠一聽就樂暈了,以為事情會有轉機,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整個上午他都坐立不安,恨不得到村口迎接殷婆子。

殷婆子是這一帶的名人,早些年專門給人當媒婆,撮合了不少男男女女。有一年,兒子遭了車禍,她就變得瘋瘋癲癲了,平常跟正常人沒什么兩樣,遇到一些事,她就猛然間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說自己是牧牛上身,緊跟著就說些稀奇古怪的話。別說,她癲癇狀態下說的話都八九不離十,讓人們不得不服氣。有人就私下里喊她神婆。媒婆也好,神婆也罷,在金牛山附近很受尊重。因為這份尊重,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名字,直接喊她殷婆子。

人真的不能有什么念想,因為念想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它能叫人快樂,也能讓人痛苦。馬致遠的爹娘抱著同樣的念想,他們盼望殷婆子早點回馬家莊,早點給他們回個話。一上午,娘都心不在焉,干活丟三落四,而馬致遠則是魂不守舍,備受煎熬。娘在灶前忙活著炒菜,馬致遠在炕上向窗外張望,他們彼此心照不宣,誰都不肯點破。

殷婆子踩著飯點踏進了家門。兩杯酒下肚,就打開了話匣子。她說兩個孩子八字合婚。這話剛說完,娘的臉色就變了。殷婆子沒理會,從盤子里夾起一塊肥肉,吧唧吧唧嚼了一會兒,直到嘴角淌出了油,才咽進了肚子里。她拿筷子一指馬致遠,說那閨女不正經,我掐算了,跟三個男人睡過覺,至少打過一次胎。馬致遠一聽就急了。殷婆子又拿筷子指了指,說你別不信我,你自己說你倆有沒有到山腳下。嗯,是在蠟梅樹那里,辦了什么事情,你知她知我知,天知地知還有蠟梅樹也知曉。馬致遠啞口無言。

殷婆子什么時候走的,馬致遠全都記不住了,他把自己灌醉了。他隱約記得,殷婆子還說,那棵蠟梅剛想開花就枯了,不信自己去看看。馬致遠頭痛欲裂,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算命的,既然有那么大本事,干脆把自家算準了,過上好日子不就得了?可他必須承認殷婆子不一般,居然能知道他們約會的地點。馬致遠迷迷瞪瞪地去了一趟,蠟梅花居然真的枯萎了,見鬼!

那天下午以及整個晚上,馬致遠昏睡不醒。他情愿永遠這樣下去,不再清醒。沒有什么比這個更殘忍了。殷婆子似乎開了天眼,既然能看到我們約會,那就應該能看到別的什么。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王雪梅你竟然背著我跟別的男人不三不四,還懷過別人的孩子,難怪那天那么主動,身子都臟了,真是腌臜透了。

第二天上半晌,馬致遠才醒過來。他趴在炕頭上,肚子里的五臟六腑幾乎都要被吐了出來。盯著滿地穢物,他有些恍若隔世。一切都是真的嗎?不,不可能!在部隊上,無論訓練多苦多累,馬致遠從未如此狼狽。他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馬家莊,離開了金牛山,回到了部隊。這一路上,他想了許多,仿佛身子、大腦,所有的一切都不屬于自己了。時隔一年,直到今天,此時此刻,馬致遠依然疲憊不堪。他實在無法排解心中的苦悶,他已經被殘酷的現實摧殘得體無完膚。

馬致遠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遙想金牛山腳下那棵蠟梅。去年被殷婆子說中了,原來已經有了花骨朵,正欲開放的蠟梅花枯萎了,也讓馬致遠心中盛開的愛情之花謝掉了。那陣子,馬致遠不再相信愛情,一切都來得太突然,把他變成了一個孤獨無助的可憐蟲。

馬致遠回到部隊以后,一年一度的冬訓工作就開始了。前些年,兵役制度改革之前,幾乎所有部隊都是這樣,在老兵已經退伍、新兵還未補入的這段時間,會開展冬訓,人員較少加上季節的原因,一般不會組織業務訓練。就拿馬致遠服役的消防部隊來說吧,他們會在這個階段組織體能訓練,估計是要在這個時節為官兵儲備必要的能量。體能訓練不像是健身房里的運動,時間一長就會顯得枯燥乏味。如此一來,馬致遠就更加打不起精神,訓練時總是恍惚,有幾次還險些出現失誤,差點惹下亂子。

所有事情都無法與他人分享,馬致遠連個傾訴對象都找不到。忍耐讓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寂寞。他把煙酒當作依賴,在一個人的世界里體會度日如年的痛楚。雪梅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不能因為殷婆子的信口雌黃就懷疑自己的愛人。在經歷了無數次的內心掙扎之后,馬致遠決定給王雪梅個說法。

現在,馬致遠很后悔當初過于優柔寡斷,難道真如娘所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找不到答案。他覺得自己還不如窗外的梧桐,它最起碼可以堅守最后一絲綠意??勺约簠s走不出內心的桎梏,一步一步陷入泥沼。直到這次休假回家,馬致遠才知道,在他醉酒的那天下午,王雪梅不干凈的事情已經傳遍了馬家莊。

秘密被一張張嘴巴傳遞,很快就被傳得神乎其神。這種事情刺激了人們的興奮點,很多傳遞者甚至把自己當作傳聞里的主角,似乎他們親眼見到了一些事實。一些細節說得有鼻子有眼,說那個女人穿著紅色羽絨服,打出租車在縣府街東邊的路口下車,在那里待了三分鐘之后,接了電話才進了旁邊的一家賓館。也有人說那個經常跟她見面的男人將近五十歲,頭都有些禿頂了,長得很富態,那個男人陪她去過醫院婦產科,肯定是去打胎。還有人說,她是傍上大款了,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有熟悉王雪梅的村民為她打抱不平,說這孩子打小本分,不可能做這種丟人現眼的事兒。很快就有人反駁,說凈他媽的瞎扯淡,人總是會變的。遇到個別男人說句同情話,家里的女人就會揪住不放,非得讓男人交代清楚,好像跟王雪梅有一腿的是自家男人。

金牛山一帶的村民有他們的習慣,對不三不四的女人都不肯直呼其名,仿佛喊了名字會臟了自己的嘴。哪怕有些事情只是推測和猜疑,人們也不肯原諒。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你自己沒毛病別人也不會說三道四。就這樣,王雪梅在他們嘴里變成了那個女人,她被公眾架到了道德的審判臺上。很多人聽說之后,只蹦出一兩個字:“操”或者“日她”,他們用吝嗇的語言表達莫名其妙的憤怒。

消息很快傳到了王雪梅的村子里,這一家人是最后的知情者。據鄰居講,王雪梅的娘哭天喊地,差點喝了農藥,王雪梅的爹氣急敗壞,非要讓她把事情說清楚。王雪梅說自己只是在縣城一個飯店里當服務員,巴掌大的地方怎么敢明目張膽地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這些話被傳開之后又變了味道,人們說,瞧瞧吧,自己承認了不敢明目張膽,那說明可以偷偷摸摸,這樣的事兒諒她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窮顯擺。

王雪梅被定性為萬惡不赦的女人,她的一舉一動都激起了人們的無限好奇。穿得稍微時尚點,有人會說她想勾引男人,描個眉或抹個唇膏也會成為她風流的證據。更可怕的是,她戴口罩出門也會被人指責,說她還算有那么點廉恥,知道自己沒臉見人。

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之后,王雪梅她爹曾經攥著刀子,想找馬致遠一家拼命,如果不是鄰居攔著,后果不堪設想。沒有什么比這更殘酷了,在莊戶人家的眼里,面子比命還金貴,更何況這是有辱門風的窩囊事。始料未及的是,王雪梅的爹娘能忍住,他們的兒子忍不住。

王雪梅的弟弟在省城大學讀新聞專業,馬致遠只見過幾回面。在寒假回家的時候,這名年輕的大學生聽說了這件事,氣憤不已。他發揮自己專業的優勢,明察暗訪,找到了根子。一切都應該歸罪于殷婆子,都什么年代了還搞封建迷信,險些害了人命。他把事情經過編了條微信,起了個嚇人的標題:神婆一張嘴斷送別人一條命。一夜之間,微信被上千人轉載,點擊率過萬。他的同學還配上了圖片,轉發到微博、QQ空間和其他網站上,已經被逐漸淡忘的舊事又被網絡炒熱了。王雪梅的弟弟一不做,二不休,請在媒體工作的學長幫忙。

經過網絡和媒體的發酵,派出所的民警介入了。就在殷婆子被抓的那一天,王雪梅不辭而別。馬致遠時常想,如果當時自己不那么頹廢,知道一點老家的信息該多好,最起碼可以安慰一下雪梅,總不至于讓她離家出走。馬致遠仰在炕頭上,呆呆地盯著對面的白墻,墻上除了村里給軍屬發的一封慰問信,就沒有別的東西了??稍隈R致遠眼里,平整光潔的墻面變成了挺括的幕布,很多個鏡頭依次而過。

幕布上有一叢鵝黃色的迎春花,那時候馬致遠的部隊駐地剛開春,緊接著是粉嘟嘟的桃花,然后是丁香麥穗般的花蕾悄悄綻放,有紫的,有白的,爭奇斗艷。但在馬致遠面前的幕布上,這些花暗淡無色。王雪梅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花叢間,她的姿色照亮了怒放的丁香花,馬致遠抽動鼻翼,似乎聞到了噴涌而至的花香。馬致遠伸出手,花叢中的雪梅卻幽怨地瞪他一眼,扭轉了身,漸行漸遠。丁香花被碰落了,猛地變成了那棵花苞枯萎的蠟梅。

馬致遠的心變得空落落的。是的,王雪梅出走的時間正是丁香花開的季節。大半年過去了,她依然杳無音信。馬致遠現在嘴巴發苦,但還是忍不住點上一支煙,他希望能在縹緲的煙霧中找到一絲慰藉,他很多次在虛幻的世界里見到翩翩起舞的雪梅??墒茄┟凡粫?,一切都是幻覺。煙灰落到了炕上,煙火燒到了他的手指,他才打了個激靈,回到了現實。

通過短信、微信和QQ,馬致遠給王雪梅發送了無數條短信。剛開始是質問和憤怒,到后來是歉意和乞求,但他沒有收到任何回復,一個字都沒有。他扔掉煙頭,猶猶豫豫地摸出手機,向熟悉的號碼再次發送了那條短信:我已回村,今天上午十點,蠟梅樹下不見不散。馬致遠抬起手,看看腕上的手表,離十點還有半個鐘頭。瞅一眼窗外越來越密集的雪,他緩緩地推開窗子。大雪已經封門,他毅然決然地從窗戶跳了出去。

馬致遠在雪地里踉踉蹌蹌地朝村后的金牛山跑去。近了,越來越近了。他已經看到了那棵蠟梅樹。他有些眩暈,因為他影影綽綽看到樹下站著一個人,根本不須辨認,那身影太熟悉了,是雪梅,沒錯,就是雪梅。

雪梅頂著一身白雪,嘴里呼出的熱氣讓她的面孔有些模糊。哦,不是熱氣,是雪梅在抽煙。馬致遠跑過去,奪下抽了半截的煙,狠狠地扔到雪地里。在“吱吱”的聲響中,雪梅淡然一笑,說你別沖我發火,你沒資格,咱倆見這一面就兩清了,你也徹底死心吧。馬致遠這才意識到,雪梅的臉上化了濃妝,不知是天寒還是抹了深色的唇膏,反正她的嘴唇烏青發紫。雪梅頭也不回地走了。馬致遠看到她的屁股在超短裙的包裹下,一扭一扭很扎眼。那雙腿上的漁網襪,每一個網眼都像張開的大嘴,像是要把整個世界吞下。

雪下得更大了,蠟梅樹的枝椏在風中瑟瑟發抖。馬致遠瞇縫起眼,仔細端詳,蠟梅樹上沒有一個花骨朵,他伸出手抹了一把眼睛,眼眶潮濕眼角卻是焦干的?;丶野?,一切都被大雪埋葬了,包括來時的腳印。

馬致遠一步三晃地朝村子走去,炊煙從馬家莊的上空升起,曳著他的視線飄向遠方。只有腳下的步子是真實的,雪地上那兩行長長的腳印,過不了多久也會被落雪抹平。

如同經歷了艱辛的長途跋涉,馬致遠終于回到了家里。這天下午,馬致遠躺在炕上發起了高燒,他夢見蠟梅花開了,雪梅在樹下咯咯地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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