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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化的對立中徘徊
——《茫茫藻?!分械拿軙鴮?/h1>
2017-11-13 23:44甘小盼
世界文學評論 2017年3期
關鍵詞:羅切斯特內特梅森

甘小盼

瓊·里斯(以下簡稱為“里斯”)在《茫茫藻?!分袑Σ侍氐摹逗啞邸愤M行了反種族主義的書寫,通過這種書寫揭露出沒落的被殖民地白人女子是如何一步步被逼瘋,重新塑造了白人女性筆下的異族“瘋女人”形象。她們是生活在殖民地的沒落殖民者,廢奴法令頒布后,她們成了生活在黑人群體中的弱小白人,勢單力薄,既不被白人社會接受,又不愿也不能在黑人社會中被同化;她們長期生活在黑人群體中,卻對白人社會念念不忘,極為向往;她們接受白人文化,也在潛移默化中不可避免地受到黑人文化的影響。作為在對立的文化中成長出來的人未能找到他們的身份認定與文化歸屬,她們希望能融入白人社會中被作為白人對待,卻在事實上受到了黑人傳統、原始文化的保護。她們的血液融合了白種人與黑種人的血液,這種融合文化在她們的身上實際不可再分。而正是在這種雙重的壓迫之下,兩個克里奧爾女人被逼瘋。

在《茫茫藻?!分?,里斯塑造了不同的人物形象,是她對殖民地人民與被殖民地人民生活的認識,也有她自己對于民族身份歸屬認定的態度。而她表現出來的矛盾態度,也正是她深受殖民文化和殖民地文化的雙重影響下的產物。不可否認,殖民者的沒落是時代進步的必然。殖民者通過殖民活動獲取財富和資源,與被殖民地人民勢同水火。但是殖民者的后代在被殖民的土地上成長,他們不僅吸收了殖民者帶來的文明,同樣也吸收了殖民地的文化。他們是在兩種對立的文化中成長起來的,生長于裂縫之上。作者通過對安托瓦內特母女遭遇的重點描寫,展現了她們三代人的生活歷程,是即將崩潰的異域殖民者社會在廢奴法令頒布前后的縮影。作者里斯對人物遭遇的態度,展現出她在對立文化中尋求身份認同的艱難抉擇。

一、父親——勇武,和善,自私趨利

不論女權主義者如何不悅,男人是力量的代名詞。在小說的開篇,作為家庭支柱的男人就死去了。而隨著男人的死去,為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所提供的庇護也隨之而去,陷入了絕對的危難之中。

首先是父親的逝去。文本中關于老克斯韋的描寫很少,其形象是通過他人的描述拼湊成的。老克斯韋這一父親形象是家庭中的支柱,是力量與權威的表征。當地人懼怕老克斯韋,對他心存忌憚,他抵抗著外界對莊園的打擊。他的存在使莊園處于安全之中。因而在沒有男主人的庫利伯里莊園,就連老仆人高弗瑞對女主人也是愛理不理。文本中對老克斯韋的描述不多,其去世也是一筆帶過,這主要是由于講述者安托瓦內特當時很小,她的眼光也始終停留在母親身上。然而,在文中,作為父親的老克斯韋在安托瓦內特的心中是以高大的形象呈現出來的。當羅切斯特拿著丹尼爾的信對她加以譴責時,安托瓦內特直截了當地回答那是謊話,不假思索的回答至少能證明在安托瓦內特的心里,父親的形象不如他們所說的那么不堪,對于父親,她是抱以信任的,她心中的父親形象絕對不是猥瑣卑鄙的反面形象。在他人眼中,老克斯韋是一個殘暴、嗜酒的殖民者形象,對于安托瓦內特,是內心深處的精神根源。安托瓦內特內心涌動的力量,她不顧一切的瘋狂,她面對不公與迫害奮起的反抗,都源于父親。那么,父親形象的缺失,可能含有其他的意味——以失位作為提示。

同時,文本中又出現了繼父的形象,即從英國來的梅森——父權制、家長專制的代表。這兩個父親形象帶有明顯的不同。對于老克斯韋,讀者只能通過他人的描述才能捕捉到信息,比如客人們說他嗜酒、粗魯,他與梅森文質彬彬的紳士形象形成強烈的反差。但是老克斯韋的消失才加速了伯里克利完全的衰敗與頹廢。在文章的開篇,作者寫道“如今再也不會有人去修繕它”“我的父親,來訪者,馬,充滿安全感地躺在床上——這一切都再也沒有了”,兩個“再”字說明,父親在世的時候他們的生活狀態是與此相反的。相反,梅森娶安妮特,安托瓦內特的態度一直是消極的,當科拉姨媽說到梅森因為安托瓦內特不愿叫他父親而使他感覺受傷時,安托瓦內特說到:“他看起來可不像受傷的樣子?!保?4)但她究竟順從了姨媽的要求。梅森給安托瓦內特帶來的快樂是他給母親安妮特帶來了快樂,所以安托瓦內特對梅森的認同是建立在他對母親的關懷之上的,是為了母親而順從,以聽話的女兒取悅繼父。當梅森丟下精神崩潰的妻子,間接造成了安妮特的瘋狂以致死亡,很難說安托瓦內特對這個“父親”還能抱有好感并感到安全。并且,梅森之所以將安托瓦內特嫁給羅切斯特是出于某種理由的,當安托瓦內特說她不愿意嫁的時候,梅森跟羅切斯特說到:“我該怎么和你父親交代???”(67),所以繼女的這一場婚禮、繼女的人生與幸福,實際上是梅森與羅切斯特的父親所達成的某種交易。文中沒有明說,但是商人之間的協議一定是能使交易雙方的利益最大化的交易,因而受益者是梅森而非安托瓦內特。而克斯韋對安妮特的態度與梅森是截然不同的,他是小心愛護安妮特的。所以,在《茫茫藻?!芬粫?,“繼父”與“生父”的意義截然不同,并造成了兩個女人迥然不同的命運。

家庭之內失怙,家庭之外無援。鄰居、唯一的朋友勒特雷爾先生的自殺意味著同一世界里成年男子的缺席,庫利伯里的女人在她們的世界中完全失去了保護,從此過著完全離群索居、孤立無援的生活。勒特雷爾的死,安托瓦內特清楚地意識到從此她們再沒有了力量的保護,他雖然只是她們的鄰居,但在平時的生活中,給予了她們很大的幫助,他們是一體的,是相互扶持的。勒特雷爾對于安托瓦內特而言是一個和善、慈祥、充滿溫暖和愛的長者,這個生父早去的小女孩在他這里能獲取類似于父親的關懷與愛護。勒特雷爾死后,暴露在黑人群體中的白人女人們很快遭遇到欺侮與報復——馬死了,這是安妮特少有的財產之一,也是她最后的掙扎與不妥協,載著最后的希望,但卻輕易地被毀滅;安托瓦內特想要融入黑人的生活群體反而受騙,很快被劃清界限。沒有父親的保護,母親又太過懦弱且自我,安托瓦內特不僅沒有父親,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沒有母親,母親對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個象征的符號。安托瓦內特的生長環境呈現為一種完完全全的孤立狀態。不僅在家庭內部無法求得幫助,在外部,也無人可以依靠。父親的存在代表了財富和權力的存在,代表了舊有的制度和法律的存在,而這一切都是殘存的白人們想要回到富足的、安逸的生活狀態?;槎Y上的客人說老克斯韋是“他是喝酒把自己喝死的……舊風俗?許多舊風俗早就該廢除了”(16)。這是如何都回不去的時代,舊有的秩序、制度、律令完全被顛覆。是代價,也是不幸,但無能為力。有關勒特雷爾的描寫也不多,但從他是牙買加黑人女人、白人家庭中的女仆克里斯托芬最好的朋友這一點來看,他必然不是種族主義的持有者,他為黑人悲哀,也為自己悲哀。勒特雷爾代表了白人文化中溫和、包容、理性的一部分。在時代的變化下,他看不到未來的希望而自殺,理性、包容的白人文化在此也就消散了。

在文本中,出現了三個“父親”形象,老克斯韋呈現的是一種強有力的、甚至粗暴的形象,勒特雷爾先生表現出了理性與包容,而梅森則表現出唯利是圖的生意人品性。三種形象的疊加構成了對白人成年男性形象較為完整的描繪,然而其中的力量與溫暖已經消失了,只剩下了剛愎自用與自私自利,這也是里斯對白人群體“父親”的失望。在對以梅森為代表的專橫家長不遺余力的批判的同時,作者對老克斯韋和勒特雷爾的書寫充滿了留戀。作者在書中反抗男權,是一種不徹底的反抗——只反抗其中暴虐、專制、蠻橫的一面,而懷念其溫柔、理性和包容,懷念其遮風避雨的溫暖與庇佑,表現出既抗拒又渴望的矛盾態度。

二、丈夫——自私冷酷,猶有溫情

從女權主義的角度來說,女人是屬于父親、丈夫的。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女人作為男人的附屬品而存在,她們只能依附于父親、丈夫和兒子,而后者對他們的命運具有絕對的權力。所以,梅森和羅切斯特對于安妮特和安托瓦內特的悲劇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安妮特重新恢復了活力,因為有個有錢的、瀟灑的白人男人要娶她,意味著這群孤兒寡母不僅能回到家庭的保護與溫暖中,更意味著她們不用再忍受饑餓與貧窮。這是安妮特處于瘋狂邊緣的救命稻草,梅森卻不是她的救世主。地位十分優越的梅森娶了帶著兩個幼兒(其中一個還是白癡)的寡婦,很難說他不是別有用心。很快,當安妮特提出要求搬離伯里克利,遠離對他們有深切仇恨的黑人群體時,梅森因為自己“引進勞工”的發財計劃堅決不肯離開。作為殖民后裔,老克斯韋留下的財產與資源都在伯里克利,梅森想依靠大量廉價的苦力獲取財富,這在很大程度上有損本地黑人的利益,但梅森在新的黑人仆人面前毫不避諱,以至于引起當地黑人的公憤而不得不倉皇出逃,直接導致了皮埃爾的死亡。隨后安妮特陷入瘋狂,梅森把她當成真正的瘋子對待,安妮特的美麗、會跳舞不再是被欣賞的因素,她成了一個幾乎一無是處的女人:不能帶來財產、所有的心思都維系在白癡兒子身上;她不能為他的謀財計劃出謀劃策貢獻力量。既失去了財產又不能取悅于丈夫,作為一個無用的點綴品,在生病的安妮特最需要梅森的時候,他將她丟給了黑人仆人看管,任由她被虐待并成為放蕩的代名詞。這是梅森在事實上對安妮特的拋棄。作為一個成熟的男性,他理應深刻認識到黑人與白人之間的重重矛盾,況且,他們一家才剛剛經歷了與黑人的生死對決,然而梅森痛痛快快地將結婚一年多的妻子丟給黑人奴仆,少有探望,不顧生死。與之形成對比的是老克斯韋對安妮特的態度,安托瓦內特向母親詢問克里斯托芬的年齡時,安妮特回答“她是結婚時你父親送給我的禮物——許多禮物中的一件。他認為有個馬提尼克島女孩可能會讓我開心”(8),這才應該是疼愛妻子的丈夫會做的事——讓自己的妻子生活愉快。所以安妮特之于梅森,不過是一個謀利的工具,當工具不能產生應有的效益,就被斷然拋棄。

對于安托瓦內特的悲劇,羅切斯特同樣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一再強調:之所以逼迫自己娶一個克里奧爾女人,不過是因為這個女人的嫁妝。在第二部分,以羅切斯特的視角描述他與安托瓦內特的婚姻時,能看到兩個人相互之間態度的差異。安托瓦內特是一個有著生機的克里奧爾女子,她在婚姻生活中是處于被動地位的,她向往英國的白人世界,又意識到自己與那個理想世界的距離而否認羅切斯特眼中的英國,她小心翼翼地順從丈夫的態度,期望兩個人能收獲完美的愛情。但是占據主導地位的羅切斯特處處表現出不滿與失望。在這種不平等的愛情、婚姻關系中,羅切斯特封閉自我,固執地不愿接納妻子;安托瓦內特由于生長的不安全環境而生活于各種面具之下,隱藏著真實的面目維持生活。因而這種婚姻聯系是十分脆弱的。在榮格的“人格面具”與“陰影”的理論下,安托瓦內特與羅徹斯特結婚之前可以說她一直戴著當時社會強加的人格面具生活。在童年的種種陰影之中,失去了挖掘、發揮自己創造力和實現真我的機會?!芭c羅徹斯特結婚后,這位對愛情和婚姻充滿遐想的女孩安托瓦內特渴望得到真愛釋放自己的感情。于是,人格面具與陰影之間的沖突越來越激烈。這種沖突使她極度感到沒有安全感,甚至是恐懼?!彼倪@種恐懼在婚姻中被放大,羅切斯特增加了她生活中的不安全、不穩定、不溫暖的因素,她的恐懼反而在羅切斯特的故意傷害下愈演愈烈,最后一發不可收拾,不僅婚姻走向了盡頭,安托瓦內特由此精神崩潰。

應該說,羅切斯特是一個反面的形象。但是在作者的筆下,這個英國白人男子的形象,在深深的憂郁中有讓人理解、同情的地方。對于安托瓦內特他未必那么無情。首先,他認識到了自己的卑鄙,并因此陷入深深的自棄之中。他知道自己不能帶給安托瓦內特幸福卻還要哄騙她嫁給他——因為他必須要得到那筆財產,因而他在內心其實是厭棄自己的。在將這種厭惡擴大后,他厭惡這個地方的一切,厭惡安托瓦內特身上一切光明的地方,因為這種光明和純真將他的卑鄙映襯得更加黑暗。他看到了不一樣的安托瓦內特,他意識到他的妻子生活在重重偽裝之下,這既使他生疑,又使他產生揭下面具的欲望。他未必真的相信信中的污蔑,但這是那個光明、活潑的安托瓦內特身上可能的污點,他可以憑借這一點打倒她,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毀了安托瓦內特,這是他的自私,也是由于他的軟弱,但不完全是由他一手造成的。

羅切斯特自私、卑鄙、人格陰暗。但同時,作者也說明了:他也是受害者。在家中,按照當時英國的法律,他不能得到父親的遺產,而被“發配”到了西印度,他因為自己先入為主的觀念不愿去好好了解他的妻子,愛護妻子的人提防他,想得到梅森家的財產的人也盯著他、利用他。他在異鄉也是一個事實上的孤獨者,與克里奧爾的白人相比,他和西印度、庫利伯里更多了一層隔閡。他沒有安全感,不清楚當地的風俗與歷史,也沒有分辨是非真假的能力。沒有人了解他,他也沒有朋友可以談心聊天。羅切斯特——這個英國白人,在克里奧爾同樣是一個沒有文化歸屬、身份認定的孤獨者。他不是純粹的惡人。他想要安托瓦內特脫下她的面具,“我倒要看看她會不會流下一滴眼淚,一滴人性猶存的眼淚……要是她這樣說,或者這樣哭,我就會把她攬進懷里,我的瘋婆子。她是瘋了,但也還是我的女人,是我的。我才不在乎什么神啊鬼啊命運啊。要是她微笑,或者哭泣,或者又哭又笑。那是為了我呢”(164)。他為她取名“貝莎”,剝奪她原本的意義與人格,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一個小妻子,一個他自己能夠接受、能夠共創幸福的小妻子,然而失敗了,并且也由此徹底毀了安托瓦內特。羅切斯特是作者猶疑的表現,是與梅森性質不同的象征,他是一個憂郁、孤獨的異鄉人。

以利益為衡量標準的商人屬性只會將矛盾擴大,梅森、羅切斯特二人的婚姻都是因此而難以為繼。在這一代人中,兩個克里奧爾女子自身軟弱、無力,而她們的丈夫同樣太過軟弱。這說明完全依靠白人文化來解救是不可靠的,里斯對這種不可靠表現出深深的無奈,安妮特孤注一擲,安托瓦內特即使有過猶豫依舊順從了勸說。她們希望婚姻能給她們帶來幸福,帶來舊日的榮光,帶來明日的快樂。也許是她們無法在當時的環境中堅強自立,但她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依附,希望通過婚姻能得到她們夢寐以求的安定與希望。里斯一方面凸顯了兩個女人在婚姻中的不幸,另一方面又為造成這種不幸的白人男子做出某種申辯,表現出既抱有希望又感覺無望的矛盾態度。的確,某種程度上他們也是當時社會家長專制、遺產制度下的受害者,同時,他們更是享受著時代特權的施害者。安托瓦內特母女的不幸,他們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三、后代——脆弱無力,陰險狠辣,柔弱彷徨

美狄亞的神話表現出西方一種倫理觀:兒子是父親生命的延續。老克斯韋是個奴隸主,兒子卻是一個孱弱的白癡,并且在逃亡的大火中喪失了生命。這本身就具有諷刺的意味。屬于奴隸主的時代一去不復返,皮埃爾正是這不返時代的象征,也象征了殖民時代的最終落幕。他太脆弱了,“走路搖搖晃晃,并且口齒不清”(5),他完全沒有力量,并且沒有表達的能力,他是一個失語的孩童,是一個不再有話語權的時代后續。他沒有傳承父輩的激情與力量,反而像是罪惡與懲罰同時降臨到了他的身上。他是一個沒有生命力的畸形兒,并且沒有被救助的可能,是完全不可能帶來希望的人,他的死亡與沒落是必然。然而安妮特把所有的希望與精力全部放在他身上同時,也就是把希望放到不可能重來的以往歷史上,她不肯正視現實而死死抓住舊時代最后的一點遺留。她的希望本身也是無望,皮埃爾不可能長存,殖民者們不可能卷土重來,不可能繼續進行殖民統治。最后皮埃爾可謂是間接地因黑人而死,死在了殖民先輩們奴役、剝削的被殖民者手中后一代除了皮埃爾,還有一個私生子丹尼爾·克斯韋。從皮埃爾身上還能感覺到純凈的氣息,在丹尼爾身上就只有陰險和狠辣。并沒有證據能證明他的確是或者根本不是克斯韋的后人,但顯然他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惡棍。他以德高望重的隱士自居,甚至還做過牧師,然而卻做著卑鄙無恥的勾當。他的外貌猥瑣,行為舉止不合禮節,他的話語并不可信,卻有說服力。他是一個善于揣度人心的家伙,伙同阿梅麗欺騙羅切斯特,不僅因為向老克斯韋訛詐錢財未果而積攢起來的怨恨與報復,也是為了訛錢。在他口中,克斯韋一家完全是無恥、虛偽、墮落的人,他揪著一點事實的尾巴隨意編造。羅切斯特不滿于婚姻,出現在丹尼爾口中的各個人物就全都是精心策劃這場婚姻騙局的謀算者——地方法官的妻子與梅森一家關系好而盡可能不說實話;亞歷山大是不會說白人壞話的兩面派;克里斯托芬是一個坐過牢的惡毒巫婆;最重要的是安托瓦內特,她跟堂兄桑迪好過并且善于撒謊。

唯一的女兒安托瓦內特是在兩種截然對立的文化中成長出來的,和皮埃爾是兩種不同文化觀的表征,皮埃爾代表了注定死亡的殖民文化,安托瓦內特更富有屬于黑人的野性的富有生機的活力和精神。她沒有享受過作為統治者可以享有的特權,對過往的輝煌并不留戀。她尋求的方向是向黑人群體的融入,然而,她與世界雙方都存在深深的認同障礙。

根據拉康的鏡像理論,安托瓦內特與提亞可以構成一重鏡像關系。提亞是安托瓦內特的希望,希望自己能成為提亞的同伴,能夠融入當地黑人的群體之中,然而當黑人們氣勢洶洶之時,安托瓦內特所做的一切都徒然無功。安托瓦內特與提亞分屬兩個對立的陣營,一個是白人,代表殖民者,另一個是黑人,代表被殖民者。這兩者在深厚的仇恨和敵視中互不接受,縱使安托瓦內特試圖轉向提亞所代表的黑人,在提亞心中,她仍然是敵人,她們之間構成的“互相凝視的鏡像關系因暴力而破碎,象征了女主人公跨越文化、種族界線的努力的最終失敗”。就如作者在文中所描寫的:“我看到她手里抓著一塊帶尖棱的石頭,但沒有看到她扔石頭。我沒有感覺到疼,只是某種濕濕的東西從我臉上往下流。我望著她,看到她皺起臉,放聲大哭。我們瞪著彼此,我臉上是血,她臉上是淚。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猶如鏡中?!保?3)世代累積下的仇恨與對立還無法消散,她們注定不能和解。

長大后的安托瓦內特轉而尋求向白人社會的靠攏,希望能夠通過婚姻進入白人社會,然而羅切斯特并不愿意接受她——他壓根就不認為她是一個英國人。在復雜的關系中,里斯表達出在文化對立的夾縫中生存的人們的精神困境與現實困境。母女兩人的選擇不一樣。母親選擇的是緊緊抱著殘留的奴隸制的最后的脆弱的浮木,女兒則試圖親近黑人投入黑人文化之中,無果后投向英國白人文化,然而都失敗了。

這是殖民者的最后一代,白人后代孱弱無力,黑人后裔惡毒狠辣;一個不能被救贖,一個無法去投靠,還有在這巨壑之上的安托瓦內特,無論向哪方投靠,都只能是無疾而終。這最后的一代人,恰好代表了三種選擇——一種是永遠不可能重現的殖民者,一種是完全本土化的利己者,一種是走在對立雙方的邊緣往來徘徊無所歸依。作者否定了前兩種選擇,在安托瓦內特的選擇道路上徘徊求索,是否也說明了作者也正是處于如此的狀態,在兩種文化的沖突與對立中無法被承認呢?而作者自身,既不能放棄對白人世界的向往,又無法剝離黑人文化的影響,她的視角與選擇,其實反映的恐怕也是她自身成長于對立文化的特殊環境下的映射。

四、矛盾書寫中的選擇

作者在書中所表現出了一種不徹底的后殖民書寫:既是反殖民的吶喊,又帶有殖民者的話語痕跡。不論是在對父權專制、夫權專制還是殖民統治的批評中,都表現出了不徹底性。文本中處處存在著矛盾,矛盾的兩面既對立又相互依存,既是反殖民的流露,又有殖民話語的表述;既反對種族主義,又表現出種族主義的傾向;既反對父權、夫權的專制,又懷有依戀。她雖然是在表述反殖民的話語,但同時她也并非完全在敘述被殖民地人民的苦難:《茫茫藻?!分兴茉斐龅娜宋镄蜗?,最兇狠、最讓人反感的是那些被殖民地的黑人男人與黑人女人們。黑人男人在安妮特失去理智的時候放縱獸性隨意侮辱她,在實質上使得那個愛美的女人變成實實在在的瘋子,他們的女人們對自己的男人沒有辦法,就將滿腔恨意發泄在那個無辜的女人身上,惡意編排;所謂的異母“哥哥”勒索不成惡意編造謊言,使安托瓦內特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是造成安托瓦內特悲劇的推手;女仆阿米麗惡意勾引男主人,也被描寫成一個出賣身體獲利的放蕩女人。相比之下,作者對白人男性的態度可謂十分“寬容”——沒落的殖民者們讓人同情;即使羅切斯特才是將安托瓦內特推入地獄的人,卻也時時刻刻不在表露他內心的苦悶。作為白人男性,要依靠被人鄙夷的女人才能獲得利益,他不能忤逆他的父親,他的責任相當一部分被轉移到了父權的專橫上,他不過太懦弱,加上有那么些虛偽罷了。

安托瓦內特和安妮特都是文化戰斗的犧牲品,她們曾對溫和、理性的白人文化表達了向往,又被黑人原始文化所庇護。所以,里斯自己復雜的文化背景在此融入了她的文本中:一方面,被殖民地的黑人經受奴役,仇恨白人,他們也有卑鄙墮落者;黑人對無辜的被殖民地白人女性進行侮辱、傷害、掠奪,但他們同時也是被傷害者;而那些活躍在文本中的女性,形象有惡有善。黑人不盡于壞,白人不盡于善。安托瓦內特努力進入黑人社會與白人社會,學著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但都不被接受。她們受到白人社會和黑人社會的雙重傷害,又曾在兩種文化中得到過庇護。最后,瘋女人一把火少了禁錮她的莊園,是否說明里斯的態度:反對白人社會的封閉,同時又緊抓住原始、淳樸的充滿野性與生機的黑人文化呢?

在矛盾的書寫中,文本中的人物在對立文化中徘徊,真實地反映出作者的文化抉擇:融入白人社會中,希望能在白人社會中尋找到自己的身份歸屬。但相對立的現實讓她認識到那不可能成為最后的、有效的解救路徑。于是,與里斯具有相似命運的人都會遇到這種境況——身為壓迫者與受害者的、作為曾經的殖民者與后來的被殖民者的人,在當時社會里只能生活在黑人、白人雙重的排擠中,投靠其中任何一方都是無效的。然而即使里斯認識到了這一點,但還是對于白人男性抱有希望,不同于她筆下黑人男人們一貫的“惡”,在對悲劇命運的解釋中,里斯重點突出時代的是歷史上、環境下的原因,個人的原因在這里反而被淡化。

注解【Notes】

① [英]瓊·里斯:《茫茫藻?!?,方軍、呂靜蓮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頁。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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