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殷璠之“三來”“四體”說

2017-11-13 23:44張國理
世界文學評論 2017年3期
關鍵詞:新編唐詩詩歌

張國理

一、“三來”說考論

《河岳英靈集·敘》曰:“夫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有雅體、野體、鄙體、俗體,編紀者能審鑒諸體,委詳所來,方可論其優劣,定其取舍?!备叛匀绾握撐恼聝灹?,以及選本選詩的取舍標準。問題的核心在于“三來”和“四體”的理論內涵。

(一)“三來”釋義

質而言之,“三來”說主要探討詩歌發生論范疇的問題。文學創作本身存在“因內而符外,沿隱以至顯”的創作機制和過程?!吧駚怼薄皻鈦怼薄扒閬怼?,根本地決定于創作主體的心靈和精神狀態;表現在詩歌創作過程的最初發生階段,即不同的興發狀態。殷璠將討論的起點放在“興會”上,“三來”說實際揭示的是創作中的三種不同的“興會”狀態,進一步揭示由此形成的詩美風貌等一些列問題。其“委詳所來”的思想,從詩歌創作方面看,有明顯的時代印記。盛唐詩人,在創作構思過程中,十分重視“興會”,乃至將詩興拔高到接近詩歌本質,視之為詩歌生命。在當時是一種頗為自然、自覺的認識,殷璠在這里省卻了時代語境,而這恰恰是現代闡釋應該關注的地方。

若推其源流,“興”的理論內涵與時推移、不斷豐富完善,是中國詩歌創作理論中一個源遠流長的強大傳統——擁有包括詩歌發生論、創作論、批評論、乃至本體論的完備體系。盛唐詩人重“興會”,是本于詩歌藝術本質的必然,又導源于比興說的強大傳統,也是隨著詩歌創作繁盛,詩人對創作中“心物觀”認識逐漸自覺的體現?!啊对娊洝穼W”時代,“興”列于“六義”之中,可視為其理論之濫觴。上承“《詩經》學”,詩學語境下,它的內涵更加豐富——“應感之會”及“山水清興”這一層次的內涵逐步得到自覺揭示,與托寓寄諷的“興”在理論上區分開來。在這里,我們重點關注詩歌發生論角度的言說。其理論代表是“感物興情”說,自覺于魏晉南北朝時代。如晉代傅咸所說:“讀詩至《蜉蝣》,感其雖朝生暮死,而能修其翼,可以有興,遂賦之?!庇秩珀憴C所說:“收跡之日,感物興哀?!绷瘯r期最為經典的論述,當屬劉勰的《物色》篇。相較于陸機,劉勰更加具體地揭示了物象對情志的興發感動作用。且明確提出了“入興”“會通”等概念。但是,誠如吳相洲先生總結,六朝及初唐詩人,相較于盛唐詩人,在“興”的問題上還缺乏自覺性,他們在詩中很少提到“興”的問題。而盛唐詩人,在這方面則表現出高度的自覺。高適、李白、孟浩然、杜甫等人多在詩中論“興會”。杜甫甚至多次直接以“遣興”作為詩題。王昌齡則在《詩格》中圍繞詩“興”的不同層面進行了理論總結?!段溺R秘府論》總結:“凡作詩之人,皆自抄古人詩語精妙之處,名為隨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興若不來,即須看隨身卷子,以發興也?!蓖碚擆B“興”之法說:“凡神不安,令人不暢無興。無興即任睡,睡大養神。常須夜停燈任自覺,不須強起。強起即昏迷,所覽無益。筆紙墨常須隨身,興來即錄?!睂υ娕d深刻系統的認識,正可見盛唐詩人在創作實踐上,對“興會”的高度覺解。

殷璠將“興”作為立論的起點實際是傳統和時代使然。同時,作為選本選詩標準,從“論其優劣,定其取舍”的現實功用方面看,要做到“委詳所來”,把握住詩歌的興發狀態,無疑是找到了比較便利的理論抓手。那么,“三來”作為三種不同的興發狀態,具體內涵是什么呢?

(二)“神來”說考證

先說“神來”。事無近因,必有遠源。文論中論“神”,受《莊子》的影響較大?!肚f子》本于論道,但從它眾多寓言來看,其“技進于道”思想中的“技”本身,與文學藝術有天然的接近。究其影響,主要有三個方面:技藝的神秘化、神遇說、火候說。

關于技藝的神秘化?!肚f子·養生主》所述庖丁,其解牛只用心神去領會,而不用眼睛去觀察,其節奏竟能合于《桑林》樂章的舞步,簡直玄之又玄;《達生篇》寓言中所述抓知了的駝背老者,能夠達到“猶輟之”的精度,亦不可謂不神?!肚f子》講由“技”入“道”,將技藝神秘化。同時,也有強調先天稟賦的成分,如《達生篇》中的隱者,依其故常,任其習性,順其自然,即能在懸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的激流中暢游。文中所謂“故”即“性”“命”,也就是先天氣質和稟賦。技藝神秘化的結果是“雖在父兄,不可以移子弟”,不可復制,難以傳承。因而,《天道篇》中所述輪扁,其斫輪工藝雖出神入化,但是他并不能說清楚其中的玄妙,不能將自己高超的技藝傳授子弟,至古稀之年依然自己堅守技藝。

技藝神秘化的思想對后世文論思想的影響可總結如下:一是文學創作之神秘與難能;二是認為文學才能乃先天稟賦,是才性所凝,不可得而傳。這兩者又是相互聯系的。傳為司馬相如的“賦跡賦心”論,曹丕《典論·論文》的“文以氣為主”論,劉勰《文心雕龍·體性篇》的“肇自血氣”論,或多或少都秉承了這樣的認識和思想。這些認識雖片面,但又深刻地揭示了文學創作的某些規律和特點。

關于如何“技進于道”,《莊子》提供了兩條進路:一是“神遇”說,一是強調爐火純青之火候?!肚f子》之“神遇”說,可以當作認識論,亦可以看作方法論思想?!肚f子》倡導絕圣棄智,摒棄成見,重視“先天之知”。因而《天道篇》說:“世因貴言貴書,世雖歸之哉,我猶不足貴,為其貴非其貴也?!薄肚锼穭t說:“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苯涷灱袄硇运季S的把握能力被否定,轉向超越“成見”的方式。如其《人間世》說:“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币_到這樣的狀態,主體需要“心齋”,達到“坐忘”的境界。即主體要收視返聽、澄心息慮、忘懷自我,進入虛靜的狀態。是以,佝僂承蜩,須用志不分;梓慶削木先要齋戒以靜心,去爵祿慶賞,絕是非巧譽。同時,要由“技”技進于“道”,不可廢功夫。庖丁解牛達于至境,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從“所見無非全?!钡健拔磭L見全?!弊詈蟮健澳繜o全?!?;其中有技藝的不斷錘煉,最終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佝僂承蜩,在達到“猶輟也”的精度之前,也有一個漫長的訓練過程——“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輟也”。這都說明技藝要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需要在良好穩定的狀態下千錘百煉。

《莊子》“神遇”說和“火候”說,對文藝創作中的“神思”說有深刻影響。首先在于創作主體要進入虛靜的狀態——尤其是在創作萌發的階段。魏晉南北朝時期,對這一問題的探討漸轉深入,陸機、劉勰等人,言之愈精?!段馁x》說:“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旁訊,精騖八級,心游萬仞?!彼^“其始”,即文學創作進入構思階段之前的階段。劉勰《神思》篇也強調:“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臟,澡雪精神?!保ā段男牡颀堊ⅰ?493)其次在于博覽以發興,這顯然是強調要下功夫了,火候到時,文思自來。陸機《文賦》所謂“貯中區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劉勰《神思》所說“研閱以窮照”(《文心雕龍注》 493)都是強調研閱之苦功。而神思的特點頗有些來去不定,劉勰《神思》篇說:“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保ā段男牡颀堊ⅰ?493)創作往往是“有時忽得驚人句,費盡心機做不成”(戴復古《論詩十絕》其八)。若文思、詩興不來,創作者則只能等待應感之會?!段溺R秘府論·南卷·論文意》云:“若思不來,即須放情卻寬之,令境生?!本褪钦f在無興之時,不可勉強。除了等待詩興、文思,創作者還須回頭再下功夫。

殷璠的“神來”說論詩興,實則是上述傳統的延續和發展;也就是說他所持的觀點,脫胎于“神思”的傳統,發揮了上述理論的三個維度。在《河岳英靈集》的具體品藻中,沒有出現“神”這一概念。應該說王維、劉昚虛等表達隱逸情懷、淡泊情趣的情幽興遠之作,實即殷璠心目中的“神來”之作的典型代表。如《集》中所選王維《贈劉藍田》《入山寄城中故人》,劉昚虛《送東林廉上人還廬山》《寄閻防》《潯陽陶氏別業》等詩。從創作主體的發興狀態看,往往是內心淡泊寧靜,沒有明顯強烈的情感驅動,觸景而會心。幽者,微也;從審美風貌上看,往往成澄澹之境,韻味悠長。另外,殷璠在具體品藻中十分重視“用思”的問題,所選多有用思尤苦者。這是創作過程中的問題,著意煉字、句、意。這顯然是“神來”說強調“火候”的一面。收視反聽、達于虛靜,正是苦吟的必要狀態。這兩個側面往往能在《河岳英靈集》入選詩作上很好結合,且這一類作品在選本中占了不小的比例。需要著重說明的是,在創作表達層面強調“火候”,并非為“神來”一品所獨有的個性?!吧駚怼备拍畹暮诵膬群谟谂d發狀態。

(三)“氣來”說考證

真正意義上的“文氣”論,肇自曹丕,曹丕開“文氣”論先河,對許多問題未及深入闡發,融而難明。如郭紹虞先生說:“不過曹丕之所謂‘氣’,有一部分已近于‘神’,所以還是神氣說在批評史上最早的階段?!辩妿V《詩品》以“氣”論詩、品評詩人,多承襲而少開創。劉勰《文心雕龍》分設《神思》《養氣》,雖分別討論“神”和“氣”,實際上在論“氣”時沒有很好地區分“神”與“氣”。對于“養氣”,《養氣》篇提出“清和其心,調暢其氣”(《文心雕龍注》 647)的方法,依然比較玄虛,且“養氣”與“養神”似乎沒有顯著的區別。不過,劉勰更進一步明確了“氣”乃是性情所凝的認識。并指出了“率志委和”的重要性,也就是說要順應性情之自然,發之常新,用之不竭。

在整個文“氣”論的傳統中,也有學者、詩人繞過曹丕等人,直接祖述孟子“養氣”說,聚焦于雄渾、陽剛之氣。關于孟子養氣說如何與文學藝術論建立聯系,今人郭紹虞先生發揮精義,論之甚確。簡而言之,孟子講養氣以知言,由于心中存浩然之氣,則自然至大至剛,自身則不至于落入詖辭、淫辭、邪辭、遁辭,準確地揭示了其中的曲折關聯。孟子講配道與義,主修心養性,依其心性之本真,然后能知言,同時以氣馭辭,自身亦能避免流于詖、淫、邪、遁。

后世有學者論文“氣”,或與孟子所謂“至大至剛”遙相呼應,或從“配義與道”出發,文“氣”論的對象相對聚焦于雄渾之氣、陽剛之氣、正氣等,強調文氣充沛、貫達流暢。如劉禹錫說:“氣為干,文為支,跨礫古今,鼓行乘空?!表n愈《答李翊書》說:“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痹偃缋畹略!段恼抡摗氛f:“鼓氣以盛壯為美,勢不可以不息,不息則流蕩而忘返?!薄翱绲[古今”“氣盛言宜”“勢壯為美”等,無不傾向于“至大至剛”或充沛貫達的特質。且都有倡導以氣馭辭——重視文章氣勢、結構布局,相對輕視文辭錘煉。

關于殷璠的“氣來”說,有兩個要點需要說明:其一,作為詩歌發興狀態,“氣來”主要指詩人本乎個性氣質而發的狀態。如上文所述,“文以氣為主”,而“氣”是由創作主體的先天氣質、心性決定的。殷璠之前,最理想的范式非慷慨任氣的建安詩歌莫屬。其二,殷璠的“氣來”相對聚焦于雄渾、壯大、陽剛之氣。從審美風貌上看,在于詩歌貫達流暢的氣勢。從殷璠的選詩可以看出他所認為的“氣來”之筆,往往都氣勢充沛、流暢貫達,在審美風貌上則反映了盛唐恢弘的氣象,昂揚的士人心態,以及落拓不羈的個性氣質。

在《河岳英靈集》的詩人品藻中,有多處用到“氣”這個概念:如評價劉昚虛說“唯氣骨不逮諸公”(《唐人選唐詩新編》 186)評價祖詠說“氣雖不高,調頗凌俗”(《唐人選唐詩新編》 262);這是從反面說的——劉昚虛以情幽興遠見長,自然氣骨不能與其他詩人相比;祖詠則“剪刻省凈,用思尤苦”(《唐人選唐詩新編》 262),有雕琢痕跡,實際不夠渾成,亦不在“氣來”之列。又,評價儲光羲“得浩然之氣”(《唐人選唐詩新編》 239);評價王昌齡和儲光羲又說“且兩賢氣同體別,而王聲稍俊”(《唐人選唐詩新編》 245);評價李嶷則說“其《少年行》三首,詞雖不多,翩翩然有逸氣在目也”(《唐人選唐詩新編》 267);這些評價,都是正面贊譽的。王昌齡與儲光羲得浩然之氣,則其詩歌氣勢充沛,具有渾厚、壯美、陽剛的特點。以此去考察王、儲的詩作,大體相符?!棒骠嫒灰輾庠谀俊备胖冈姼钄⑹?、抒情、言志流暢自然而不失跌宕,毫不拖泥帶水。除上述詩作品藻之外,《河岳英靈集》所收具有“氣來”特點的詩人,殷璠以才性批評的方式加以品藻。如品評李白說:“白性嗜酒,志不拘檢,常林棲數十年,故其為文章,率皆縱逸?!保ā短迫诉x唐詩新編》 171)評價高適:“適性拓落,不拘小節,恥預???,隱跡博徒,才名自遠。然適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故朝野通賞其文?!保ā短迫诉x唐詩新編》 209)殷璠充分肯定詩人個性氣質與詩歌風貌之間的關系。他們落拓不羈的心性、氣質,決定他們能慷慨任氣、憑性使才,因而其詩能直寫胸臆、自然渾成,成就縱逸與氣骨。李白得詩仙之名,與杜甫齊名,葉燮即指出:“非才為之而氣為之也。歷觀千古詩人,有大名者,舍白之外,孰能有是氣者乎?”

(四)“情來”說述論

如果說“氣來”是秉性而發、慷慨任氣,那么“情來”就是緣情而作,一往情深了?!叭齺怼敝?,“氣來”與“情來”的內涵較難區分。關于人之“情”,《禮記·樂記》說:“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形焉?!币馑际钦f,情是人的天生稟賦,作為人之“質”的一個方面,它不能表現為某種常態,只有在與外界接觸的時候才會外化為喜、怒、哀、樂等具體的情感形態。用劉勰的話總結就是:“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保ā段男牡颀堊ⅰ?65)

作為詩歌的興發狀態,“情來”即緣情而作,(“情”指的是具體的情感形態)也就是說詩人受具體的事、物觸動,生發出喜、怒、哀、樂等情感,導達于詩。情感成為詩歌創作的動力,也在一定程度上成為詩歌要直接表達的對象。若征言以證,則如:《禮記·檀弓下》所謂“人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舞斯慍,慍斯戚,戚斯嘆,嘆斯辟,辟斯踴”。又如蕭統所說:“炎涼始冒,觸興自高,睹物興情,更向篇什?!痹偃缍鸥Α端乃伞吩娝^“有情且賦詩,事跡忘兩可”;《客居》所說“篋中有舊筆,情至時復援”。

在揭示了“三來”的理論內涵之后,再來比較“神來”“氣來”“情來”之筆的差異,就比較容易了。相比于“神來”之筆的情幽興遠或苦思而得,“情來”之筆導達喜怒之情,往往情感強烈直露。若以詩為證,則王維之“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終南別業》)相比于杜甫“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正可見其差別。相較于“情來”之筆,“氣來”之筆則放懷言志,縱橫跌宕,意氣風發,少見兒女情長,鮮囿喜怒哀樂。如《河岳英靈集》中所選李白的《蜀道難》《夢游天姥山別東魯諸公》,再如集中多首《少年行》,前者風云氣多,后者少年氣盛。但是“氣來”和“情來”的這種區分不能絕對化,盧盛江先生在《殷“神來、氣來、情來”論——唐詩文術論的一個問題》一文中說:“所謂‘氣來’,從根本上來說,也是情來。氣也是情,也是一種精神狀態,一種帶有力感的感情狀態?!毕壬?,辯證周密?!皻鈦怼敝?,會帶有情感;“情來”之作也可以寫得氣勢充沛,使得感情的表達帶有力量。要之,神、氣、情三者在具體興發狀態中所居的地位和強度是三者的主要區別。這是“神來”“氣來”“情來”這一組概念的理論核心所在。

二、“四體”說辨析

關于“四體”,目前學術界的看法大致可總結為兩種傾向性的認識:

第一種認為雅、野、鄙、俗的意義比較單純,雅體為殷璠所推崇,野、鄙、俗三體則與雅體相對。以郭紹虞、王運熙、傅璇琮先生為代表。郭先生認為:“后三體無多大區別,都與雅體相對立?!蓖踹\熙先生則認為:“《河岳英靈集》指出,詩有雅體、野體、鄙體、俗體的區分,他推崇的是雅體,不滿不雅的野體鄙體、俗體?!备佃?、李珍華先生再則表示:“雅體等等,意義和內容比較單純,指的主要是詩歌因語言使用不同而產生的雅與俗的幾種文體區別(讀書人的語言——雅言,以及接近口語的語言等)?!?/p>

第二種觀點認為“四體”是殷璠詩學觀念中的重要問題,突出其詩歌創作史、批評理論方面的意義。以趙昌平、張安祖、盧盛江三位先生的觀點為代表。

上述各家論說,各有所長,未敢輕下斷語。筆者認為,以“體”論詩歌的審美風貌,在古代文論中很常見,其意近于現代文論所謂“風格”,同時存在不可忽視的區別。因而,“四體”應該是就詩歌呈現的審美風貌而言。用于選評標準,它考察的因素是綜合的——若以內容和形式二分,“四體”的考察范圍涵蓋了這兩個方面。殷璠在《敘》中說:“璠不揆,竊嘗好事,愿刪略群才,贊圣朝之美,爰因退跡,得遂宿心?!保ā短迫诉x唐詩新編》238)選本意在反映了唐代盛世詩歌的創作風貌。其理想的詩歌范式即其所謂的雅體、雅調。雅、野、鄙、俗四體,雅居首位,其實也是其他三種風貌的參照標準。

值得注意的是,“雅體”歷來就是一個內涵流變的概念:雅者,正也,也就是典范風格。而典范風格具有明顯的時代性。如劉勰在《體性》篇分八種范式論述風格、體貌問題,他論“典雅”以宗經思想為主導——“熔式經誥,方軌儒門”(《文心雕龍注》 505),晚唐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論“典雅”則完全洗盡了宗經觀念。殷璠論“雅體”,反映了大唐盛世詩歌的典范性觀念,而時代理念有宗經觀的存留,因而他在《敘》中說:“實由主上惡華好樸,使海內詞場,翕然尊古,南風周雅,稱闡今日?!保ā短迫诉x唐詩新編》 156)劉勰、殷璠、司空圖三人的共同點,在于他們體認的規范詩學的風格典范反映了時代風貌、潮流。

殷璠體認的盛唐詩歌的典范性風格(雅體),實即文質彬彬之體。從其詩歌史觀看,他對“但貴輕艷”(《英靈集·敘》)“尤增矯飾”(《英靈集·敘》)之流持批判態度。強調詩歌要有興象、風骨,要“辭與調合”(《英靈集·論》)、聲律協美、辭采清秀雅潤。從實際創作情況看,盛唐詩歌典范性風貌與科舉考試存在緊密聯系。因科舉考試聚集的創作群體組成了盛唐核心詩歌圈,同時又促使后學詩人自覺認同盛世典范詩歌風格。以進士考試為紐帶而形成的詩歌創作群體,他們的創作風格,很大程度上代表著當時的詩歌評判標準,是那個時代“雅體”的主要參照系。是否為“雅體”,不在于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恰恰在于是否認同典范風格?!逗釉烙㈧`集》中,王維、王昌齡、儲光羲都在大家行列,三人在開元十五年前后高中進士,在當時詩壇影響甚著。殷璠評王維“辭秀調雅”(《唐人選唐詩新編》181),儲光羲“挾風雅之道,得浩然之氣”(《唐人選唐詩新編》 239),正是圣朝詩歌的正體,是優雅的詩歌典范。

“野體”之“野”取“文勝質則史,質勝文則野”(《論語·庸也》)意,以此總結質直樸實、文采不足、聲律未優的一類詩歌的風貌。從殷璠的詩歌史觀看,《河岳英靈集·敘》云:“至如曹、劉詩多直質語,少切對,或五字并側,或十字俱平,而逸駕終存。然契瓶庸受之流,責古人不辨宮商徵羽,詞句質素,恥相師范?!保ā短迫诉x唐詩新編》 156)“多直質語”“辭句質素”都是說語言質樸,文采不足。又評價曹、劉質直之作“逸駕終存”,可見殷璠是認同這一類作品的。從觀念淵源上看,殷璠繼承了南朝文論的觀念。鐘嶸《詩品》評陶潛:“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世嘆其質直。至如‘歡言醉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陶詩渾樸質直,已是公論。辭采清靡不是陶詩的主體風格。又《詩品》說陶詩“又協左思風力”評左思詩則說“野于陸機”。左思《詠史》等詩寫得爽朗剛健,富有風骨。但是與陸機、曹植等人相比,稍遜文采??梢?,所謂“野體”,正是質直、渾樸,詞句質素,雕潤稍遜的一類作品。鐘嶸視“野”為一種詩美風貌,殷璠則更進一步因之單立一體。野體不俗,從殷璠對曹、劉詩的評價可見,他對此給予了較高評價,肯定其爽朗剛健、富有風骨的一面。

關于“鄙體”,《詩品》評魏文帝說:“百許篇率皆鄙質如偶語,惟‘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贍可觀,始見其工矣?!迸?,對也;“偶語”即日常對話的語言,其特點是“鄙質”?!百|”是質樸無文,“鄙”則指日常對話語言通俗、口語化的特點。上文所引鐘嶸評陶詩有“豈直為田家語”之問,“田家語”即村言鄙語。陶詩有不少用日常對話語言發表議論,多口語化,正是村言鄙語。鐘嶸拈出兩句風華清靡的陶詩,以此反詰,正說明“田家語”是當時對陶淵明一部分詩作較為普遍的評價?!耙绑w”與“鄙體”相近,其共同點是樸實無華;而它們的區別在于:野體是辭采未優、雕潤稍遜、質素渾樸;鄙體乃村言鄙語、通俗易懂。

俗體,概言庸常之思,浮華之文。梁裴子野《雕蟲論并序》論梁代文學云:“自是閭閻年少,貴游總角,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學者以博依為急務,謂章句為專魯,淫文破典,斐爾為功。無被於管弦,非止義乎禮,深心主卉木,遠致極風云,其興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隱而不深……”以此觀之,違背儒家經義,又興托不遠,情、志不高,縹緲附俗為庸常之思;音韻險仄,又專尚巧似、博而寡要、淫文破典、徒有華辭、但貴輕艷為浮華之文。

總體而言,從詩歌的內容和形式兩方面看,雅有典雅、清雅等分殊,俗有艷俗、險俗等差別;但雅、俗相對,且俗以雅為參照的意義是很明確的。在《河岳英靈集》中,殷璠評價孟浩然:“全削凡體?!保ā短迫诉x唐詩新編》232)評價儲光羲:“趣遠情深,削盡常言,挾風雅之道,得浩然之氣?!保ā短迫诉x唐詩新編》238)從文學創新的角度,結合初唐文學改革的背景看,“凡”“?!焙艽蟪潭壬峡梢钥醋魇恰八住钡耐x詞。能夠超越“凡體”,能夠滌汰“常言”,能有凌俗之調,才是殷璠心目中所推崇的詩歌,也只有這樣的詩歌能代表唐代文學改革藍圖中理想之詩的實現。

注解【Notes】

① 傅璇琮、陳尚君:《唐人選唐詩新編》(增訂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56頁。以下只在文中注明《唐人選唐詩新編》及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②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505頁。以下只在文中注明《文心雕龍注》及頁碼,不再一一做注。

③ 明確提出“興會”概念的是沈約,見《宋書·謝靈運傳論》?!芭d會”概指創作主體會心自然萬物,激發內心情志,從而產生創造動沖及靈感的狀態。在創作理論中,它所揭示的是人、物、文三者的微妙關系。

④ 葛曉音先生有詳論,詳參《山水田園詩派研究》,遼寧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11頁。

⑤ 詳參吳向洲先生《中唐詩文新變》,學苑出版社2007年版,第137—150頁。

⑥ 詳參郭紹虞:《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下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頁。

⑦ 參考馮友蘭先生《中國哲學史》(下冊),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22—25頁。

⑧ 趙昌平:《開元十五年前后——論盛唐詩的形成與分期》,載《中國文化》1990年第2期,第105—115頁。

⑨ 張安祖、杜若萌:《〈河岳英靈集敘〉“神來、氣來、情來”說考論》,載《文學遺產》2003年第3期,第28—34頁。

⑩ 盧盛江:《“雅體、野體、鄙體、俗體”新釋——唐詩文術論札記》,載《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三十九卷第4期,第54—58頁、第68頁。

猜你喜歡
新編唐詩詩歌
詩歌不除外
七月詩歌
新編報到等
唐詩賞讀
詩歌的奇怪隊形(一)
唐詩賞讀
唐詩賞讀
故事新編
《亡羊補牢》新編
唐詩新學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