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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祅”與“祆”之辨
——兼論“祅道”非“祆道”辨

2017-11-27 06:08王永平
唐都學刊 2017年6期
關鍵詞:中華書局北京

王永平

(首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89)

【漢唐研究】

關于“祅”與“祆”之辨
——兼論“祅道”非“祆道”辨

王永平

(首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89)

“祅”與“祆”二字由于字形相仿,極易混淆,所以在實際應用中,經常會出現錯誤。其實“祅”從“夭”,通“妖”;“祆”從“天”,音xiān,主要是指與火祆教有關的事物名。歷史上經常有借“祅道”之名發生的暴動與叛亂,此“祅道”即“妖道”,大多與民間信仰或邪教有關,而非“祆道”,也即不是與火祆教有關。

祅道;祆道;火祆教

“祅”與“祆”二字由于字形相仿,在實際應用中,極易混淆,稍不留神就會出現疏誤,影響對原文的理解。岑仲勉先生在《隋唐史》中曾對“祆”與“祅”的區別進行過辨證,他說:

祆字之右旁,或謂從“天”,或謂從“夭”,歷來爭論不決,按《唐律》三:“諸造祅書及祅言者絞”。從夭者即“妖”字,更證祆字之不從夭?!瓘摹疤臁闭呤酒錇樘焐褚瞇1]。

關于“祅”與“祆”之區別,岑先生明確指出從“天”者為“祆”,音xiān,而從“夭”者為“祅”,音yāo,通“妖”。先生所言極是,筆者也曾就“祅”與“祆”的區別及“祅道”非“祆道”等問題有過論述*參閱拙作《論唐代民間道教對陳碩真起義的影響——兼與林梅村同志商榷》,《首都師范大學學報》1995年第1期,第100~107頁;《“祅道”辨——從南朝梁吳承伯起義談起》載于《晉陽學刊》1999第3期,第83~86頁。,茲在此基礎之上作進一步的辨證。

一、“祆”與“祅”之區別

關于“祆”字,陳垣先生認為:“祆字之見于字書者,始于《玉篇》,其次則《說文新附》,其次則《續一切經音義》?!薄队衿冯m然寫成于南朝梁大同九年(534),但陳垣先生懷疑“《玉篇》之祆字,祇可認為唐上元元年甲戌(674)以后孫強等所增,實非顧野王原書所有”。所以“祆字起于隋末唐初,北魏南梁時無有?!w唐初之新造字也?!盵2]109-132據《玉篇》卷1“示部”收有:“祆,阿憐切,胡神也?!盵3]如果此“祆”字確系唐處士孫強所增的話,則是今天所能見到的最早對“祆”字所進行的辨證。目前能夠確定最早對“祆”字進行解釋者大概是唐代僧人慧琳(737—820),他在《一切經音義》卷36《掬呬耶亶怛啰經》中說:

祆祠,上顯堅反。本無此字,胡人謂神明曰天,語轉呼天為祆。前賢隨音書出此字,從示從天以別之[4]。

也就是說,“祆”為一特定字,專門指與火祆教有關的事物名,在漢字中出現得較晚,但慧琳說“前賢隨音書出此字”,說明在他之前已經有此字,不知慧琳所說是否指孫強等對《玉篇》所進行的增補。至于《說文解字》中所收錄的“祆”字,則是五代宋初人徐鉉所補充的新附字[5]。這一點陳垣先生已經指出。

至于“祅”,與“妖”通假,其來已久,見于古籍者有“祅怪”“祅祥”“祅氣”“祅孽”“祅災”“祅星”“祅氛”等詞,都作“妖”解。如:

“祅怪”,《荀子·天論》中就有“故水旱不能使之饑渴,寒暑不能使之疾,祅怪不能使之兇?!盵6]《南史·梁武帝諸子·武陵王紀傳》中也有“初,紀將僭號,祅怪不一,內寢柏殿柱繞節生花,其莖四十有六,靃靡可愛,狀似荷花。識者曰:‘王敦祅花,非佳事也?!倍凇读簳の淞晖跫o傳》中則作“妖怪非一”*李延壽撰:《南史》卷53《梁武帝諸子·武陵王紀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333頁。姚思廉:《梁書》卷55《武陵王紀傳》中“王敦祅花”則作“王敦仗花”,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828頁。??梢娗皟商帯暗n怪”即“妖怪”。

“祅祥”,《戰國策·楚策四》“莊辛謂楚襄王”條:“襄王曰:‘先生老悖乎,將以為楚國祅祥乎?’”[7]《史記·五宗世家·趙王彭祖》載唐人司馬貞《索隱》引《埤蒼》云:“禨,祅祥也?!盵8]2099《埤蒼》為曹魏時人張揖所著的一部字書,原書大約于宋代已佚。此兩處“祅祥”當作“妖祥”。

“祅孽”,《漢書·禮樂志》記載漢武帝定郊祀之禮,立樂府,命協律都尉李延年作《郊祀歌》19章,其五《西顥·鄒子樂》:“奸偽不萌,祅孽伏息?!盵9]1056此處“祅孽”即“妖孽”。

“祅災”,《三國志·蜀書·劉焉傳》:“焉徙治成都,既痛失子,又感祅災,興平元年,癰疽發背而卒?!盵10]867此處“祅災”即“妖災”。

“祅氣”,梁簡文帝《喜疾瘳詩》有“蠲邪無賈服,祅氣息梁牛?!盵11]1944唐人蕭穎士《與崔中圓書》:“竊惟二京未復,祅氣方熾?!盵12]3432唐代道士吳筠《游仙詩》:“遂使區宇中,祅氣永淪滅?!盵13]9643此三處“祅氣”即“妖氣”。

“祅氛”,唐人周曇《唐虞門·唐堯》詩:“祅氛不起瑞煙輕,端拱垂衣日月明?!盵13]8337此處“祅氛”即“妖氛”。

“祅星”,唐人韓休《奉和御制平胡》詩:“祅星乘夜落,害氣入朝分?!盵13]1133又杜甫《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隴右節度使三十韻》:“宸極祅(一作妖)星動,園陵殺氣平?!盵13]2406*杜甫著,仇兆鏊注:《杜詩詳注》卷5作“妖星”,注曰:“一作祅”,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71頁。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269也作“妖星”,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1357頁。此兩處“祅星”即“妖星”。

此外,如《論衡·偶會》:“二龍之祅當效”[14]?!暗n”亦當作“妖”解。又如《漢書·郊祀志》引伊陟語曰:“祅不勝德?!盵9]1192而在《史記·殷本紀》中則作“妖不勝德”[8]100。在《新唐書·姚崇傳》中引姚崇語曰:“聰偽主,德不勝祅,今祅不勝德?!盵15]而在《舊唐書·姚崇傳》中則作:“劉聰偽主,德不勝妖;今日圣朝,妖不勝德?!盵16]顯然姚崇之言乃化用伊陟之語,“祅”乃通“妖”解。

由此可見,“祅”與“祆”除了在字形上相仿外,其實二者在字意上的區別還是非常明顯的?!暗n”通“妖”,“祆”即專指與火祆教有關的事物,通識者當察之。

二、“祅賊”“祅道”“祅人”與“祅言”

在中古史中,把受民間信仰或邪教影響的武裝暴動或叛亂,往往稱之為“祅賊”“祅人”“祅道”或“祅言惑眾”,這類事件不絕于書。但由于“妖”與“祅”通假,有時會將“祅”誤當作“祆”。如《梁書》卷21《蔡撙傳》記載:“天監九年,宣城郡吏吳承伯挾祅道,聚眾攻宣城,殺太守朱僧勇?!盵17]這里所提到的“祅道”,《辭源》就誤將其當作“祆道”解釋曰:“即波斯火教,亦曰火祆?!辈⒁昧诉@段記載作為例證[18]。其實,這里的“祅道”應作“妖道”解,而不應該理解為波斯火教之“祆道”[19]?!顿Y治通鑒》卷147梁武帝天監九年(510)六月條下就記載為“宣城郡吏吳承伯挾妖術聚眾”[20]。此“妖術”,也可作“祅術”,與“祅道”同意。在史籍碑傳中,有關“妖道”作“祅道”或“祅賊”的記載經常出現,試舉幾例:

《晉書》卷84《劉牢之傳》載:劉牢之領彭城太守時,“祅賊劉黎僭尊號于皇丘,牢之討滅之?!卑矗和瑫?《孝武帝紀》和卷13《天文志》、《宋書》卷25《天文志》三及《開元占經》卷46《太白經天晝見》都作“妖賊”??梢?,《劉牢之傳》中的“祅”,當通“妖”解*房玄齡等撰:《晉書》卷84《劉牢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189頁。同書卷9《孝武帝紀》載:太元十四年(389),“彭城妖賊劉黎僭稱皇帝于皇丘,龍驤將軍劉牢之討平之?!?237頁);又同書卷13《天文志》下載:“(太元)十四年正月,彭城妖賊(劉黎)又稱號于皇丘,劉牢之破滅之?!?380頁);沈約撰:《宋書》卷25《天文志》三記載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25頁;瞿曇悉達編,李克和校點:《開元占經》卷46《太白經天晝見》引《宋書·天文志》,長沙: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503頁。。

《晉書》卷84《劉牢之傳》又載:“祅賊司馬徽聚黨馬頭山,牢之遣參軍竺郎之討滅之?!卑矗和瑫?《孝武帝紀》在太元十八年(393)條下記作“妖賊”。所以,這里的“祅”也應通“妖”解*《晉書》卷84《劉牢之傳》,第2189頁。同書卷9《孝武帝紀》:太元十八年“閏(七)月,妖賊司馬徽聚黨于馬頭山,劉牢之遣部將討平之?!?40頁。。

《南史》卷1《宋武帝紀》載:“晉隆安三年十一月,祅賊孫恩作亂于會稽,朝廷遣將軍謝琰、前將軍劉牢之東討?!卑矗骸稌x書》卷10《安帝紀》作:“十一月甲寅,妖賊孫恩陷會稽……遣衛將軍謝琰、輔國將軍劉牢之逆擊走之?!盵21]2可見,此處的“祅賊”也通“妖賊”解。

《南史》卷17《劉敬宣傳》載:“宋武帝既累破祅賊,功名日盛,敬宣深相憑結?!卑矗骸端螘肪?7《劉敬宣傳》則作“妖賊”[21]474。顯然,此處“祅賊”也通“妖賊”。

《南史》卷17《蒯恩傳》載:“自征祅賊,常為先登?!卑矗骸端螘肪?9《蒯恩傳》也作“妖賊”[21]482。也即“祅賊”通“妖賊”。

《南史》卷3《宋明帝紀》載:泰始四年(468)三月,“祅賊攻廣州,殺刺史羊希,龍驤將軍陳伯紹討平之?!卑矗骸端螘肪?《明帝紀》則作“妖賊”[21]81。此處“祅賊”也與“妖賊”通。

《南史》卷75《隱逸上·樓惠明傳》載:“惠明字智遠,立性貞固,有道術。居金華山,……(齊)文惠太子在東宮,苦延方至,仍又辭歸。俄自金華輕棹西下,及就路,回之豐安。旬日之間,唐寓之祅賊入城涂地,唯豐安獨全?!蓖瑫?6《呂僧珍傳》也載:“呂僧珍字元瑜,東平范人也?!铝何牡蹫殚T下書佐,……祅賊唐寓之寇東陽,文帝率眾東討,使僧珍知行軍眾局事?!卑矗骸读簳肪?1《呂僧珍傳》則作“妖賊唐瑀”。其事發生在齊武帝永明四年(486)正月*《南史》卷75《隱逸上·樓惠明傳》,第1872頁。同書卷56《呂僧珍傳》,第1394頁?!读簳肪?1《呂僧珍傳》,第211頁。蕭子顯撰:《南齊書》卷3《武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51頁。。顯然,此兩處“祅賊”也應作“妖賊”解。

《南史》卷61《陳慶之傳》載:“會有祅賊沙門僧強自稱為帝,土豪蔡伯寵起兵應,攻陷北徐州。詔慶之討焉?!卑矗骸读簳肪?2《陳慶之傳》則載:“會有妖賊沙門僧強自稱為帝,土豪蔡伯寵起兵應。僧強頗知幻術,更相扇惑,眾至三萬,攻陷北徐州”*《南史》卷61《陳慶之傳》,第1500頁?!读簳肪?2《陳慶之傳》,第463頁。?!暗n賊”也作“妖賊”解。

《梁書》卷34《張綰傳》載:“(大同)八年,安成人劉敬宮挾祅道,遂聚黨攻郡?!薄赌鲜贰肪?6《張綰傳》記載同。按:《梁書》卷3《武帝紀》則曰:“八年春正月,安成郡民劉敬躬挾左道以反,內史蕭說委郡東奔,敬躬據郡,進攻廬陵,取豫章,妖黨遂至數萬?!薄顿Y治通鑒》卷158將其事系于梁武帝大同七年(541)末:“安成望族劉敬躬以妖術惑眾,人多信之?!边@幾處記載除“劉敬宮”作“劉敬躬”外(“宮”“躬”音同,應為同一人),所謂“祅道”與“妖術”“妖黨”的意思差不多,也即通“妖道”解*《梁書》卷34《張綰傳》,第504頁?!赌鲜贰肪?6《張綰傳》記載同,第1389頁;又《梁書》卷3《武帝紀》,第87頁;《資治通鑒》卷158梁武帝大同七年,第4910頁。。

唐代《崔玄籍墓志》載:“屬祅賊陳碩真挾持鬼道,搖動人心,以女子持弓之術,為丈夫輟耕之事?!卑矗骸杜f唐書》卷77《崔義玄傳》載崔玄籍語曰:“此乃妖誑,豈能得久?!薄缎绿茣肪?09《崔義玄傳》改作“此乃妖人,勢不持久”;《資治通鑒》卷199唐高宗永徽四年(653)冬十月條則記載:“初,睦州女子陳碩真以妖言惑眾,與妹夫章叔胤舉兵反,自稱文佳皇帝?!扌唬骸鸨添?,猶且無成,況憑妖妄,其能久乎!’”可見,《墓志》中的“祅賊”與史傳中之“妖人”“話妄”“妖誑”的意思亦相近,也應作“妖賊”解*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29~930頁?!杜f唐書》卷77《崔義玄傳》,第2689頁;《新唐書》卷109《崔義玄傳》,第4096頁;《資治通鑒》卷199唐高宗永徽四年冬十月條,第6283頁。。

從上引10例來看,“祅賊”和“祅道”都作“妖”解。在中古社會里,傳統史家和文人士大夫一般會把受民間宗教或邪教影響的武裝暴動和叛亂,一律稱之為“妖賊”和“妖人”。這類事件在歷史上層出不窮,僅魏晉南北朝時期就有約70次左右[22]。到唐代,這類事件也很多[23]。所以在唐律中專門規定了對“造祅書祅言”者的嚴厲處罰條例,這就是岑仲勉先生所提到的“《唐律》三:‘諸造祅書及祅言者絞’”條。據《唐律疏議》卷18《賊盜部》記載:

諸造祅書及祅言者,絞。造,謂自造休咎及鬼神之言,妄說吉兇,涉于不順者。

《疏》議曰:“造祅書及祅言者”,謂構成怪力之書,詐為鬼神之語。

傳用以惑眾者,亦如之;傳,謂傳言。用謂用書?!岳頍o害者,杖一百。即私有祅書,雖不行用,徒二年。

《疏》議曰:“傳用以惑眾者”,謂非自造,傳用祅言、祅書,以惑三人以上,亦得絞罪?!洹把岳頍o害者”,謂祅書、祅言,雖說變異,無損于時,謂若豫言水旱之類,合杖一百?!凹此接械n書”,謂前人舊作,衷私相傳,非己所制,雖不行用,仍徒二年。其祅書言理無害于私者,杖六十[24]。

顯然,這里所說的“祅”,就是岑仲勉先生所說的“妖”,“祅書”“祅言”也就是“妖書”“妖言”。而對于那些“妖言惑眾”者,自古以來處罰都非常嚴厲,如《漢書·眭弘傳》載:眭弘與其友人內官長賜就因“妄設祅言惑眾,大逆不道,皆伏誅?!盵9]3154這里的“祅言惑眾”,也即“妖言惑眾”。對待“祅書”,歷代也常采取嚴厲禁止的態度,如《陳書·后主紀》載:陳后主剛即位,就于太建十四年(582)四月庚子下詔:“僧尼道士,挾邪左道,不依經律,人間淫祀祅書諸珍怪事,詳為條制,并皆禁絕?!盵25]這里的“祅書”,也就是“妖書”。

前面10例中提到的“祅道”或“祅賊”,都通“妖”解,不但有他書佐證,而且從這些人發動暴亂的方式也可以看出。如劉敬宮(躬)所挾之“祅道”,據《南史》卷63《王僧辨傳》載:

時有安成望族劉敬躬者,田間得白蛆化為金龜,將銷之,龜生光照室,敬躬以為神而禱之,所請多驗,無賴者多依之。平生有德有怨者必報,遂謀作亂,遠近響應[21]1536。

由此觀之,劉敬宮(躬)所挾之“祅道”類似于陳后主詔書中所說的“挾邪左道”,也即以邪教蠱惑民眾盲從的迷信活動。

至于“祅賊”陳碩真所挾之“鬼道”,則屬于民間道教一類的活動*參閱拙作:《論唐代“鬼道”》,《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01年第6期,第7~13頁?!墩撎拼耖g道教對陳碩真起義的影響——兼與林梅村同志商榷》,《首都師范大學學報》1995年第1期,第100~107頁。,據《舊唐書·崔義玄傳》載:“始,碩真自言仙去,與鄉鄰辭決,或告其詐,已而捕得,詔釋不問。于是姻家章叔胤妄言碩真自天還,化為男子,能役使鬼物,轉相熒惑,用是能幻眾?!盵16]2689《崔玄籍墓志》也載:“屬祅賊陳碩真挾持鬼道,搖動人心,……君用寡犯眾,以正摧邪,破張魯于漢中,殄盧循于海曲,功無不讓?!盵27]可見陳碩真是利用“鬼道”鼓動民眾信從的。而早期五斗米道和太平道都曾被稱為“鬼道”,后來經北魏道士寇謙之和南朝道士葛洪、陶弘景、陸修靜等人改革以后的道教,形成了貴族道教(或曰神仙道教)和民間道教(或曰“鬼道”)分流發展的局面。而民間道教由于還保持了早期道教具有反抗現實政權的特性,故往往被稱為“鬼道”。而墓志中提到的“破張魯于漢中,殄盧循于海曲”中的張魯和盧循,一個是早期五斗米道的創始人“三張”(張陵、張衡、張魯)之一,另一個則是受五斗米道(天師道)的影響而發動叛亂者。據寧可師統計:“魏晉南北朝時,與宗教有關或被稱為‘妖人’、‘妖賊’的起事約七十次左右,其中明顯地與道教,特別是五斗米道有關的近二十次?!盵28]可見,陳碩真事件被稱為“祅賊”,應作“妖賊”,而非“祆賊”,也即不是受到火祆教的影響*參閱拙作:《論唐代民間道教對陳碩真起義的影響——兼與林梅村同志商榷》,《首都師范大學學報》1995年第1期,第100~107頁。又見林梅村:《從陳碩真起義看火祆教對唐代民間的影響》,《中國史研究》1993年第2期,收入氏著:《西域文明——考古、民族、語言和宗教新論》,北京:東方出版社,1995年版,第462~466頁。。

三、余論

關于火祆教在中國流行的時間和狀況,中外學者曾作過大量的論述,可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比較有代表性的是:陳垣先生認為:火祆之入中國,“自北魏始,靈太后時(516—527),胡天神初列祀典?!盵2]饒宗頤先生則認為“實則更應在其前”,甚至可以往前追溯至魏晉時期,“如慕容瘣曾祖名莫護跋,事在魏初,莫護跋一名,當為Mogu-yan之對音,又晉時涼州張寔統治下有劉弘燃燈授人以光明道,富有深厚之祆教色彩”[26]。但是,檢諸史籍幾無以“祆教”稱“祆道”者,正如陳垣先生所說:“火祆之名聞于中國,其始謂之曰天神。天神云者,以其拜天也。繼以其兼拜火也,故又謂之火神天神,或曰天神火神。中國祀之則曰胡天,或曰胡天神?!盵2]如劉弘事件,《晉書·張寔傳》稱其為“挾左道”,“以惑百姓”[29]。所謂“左道”,又稱“祅道”,即“妖道”也。又有“祆神”,誤作“祅神”(即“妖神”)者。關于“祆神”,論者或曰起自《周書·異域傳下》:波斯國,“俗事火祆神”之略稱[30]。然而《冊府元龜·外臣部·土風三》則作“火天神”,《魏書·西域傳》《北史·西域傳》和《通典·邊防典》則均作“火神天神”*(北宋)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961《外臣部·土見三》,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1306頁。(北齊)魏收撰:《魏書》卷102《西域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271頁;(唐)李延壽撰:《北史》卷97《西域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223頁。(唐)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193《邊防典·西戎·波斯》,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270頁。。以此推之,《周書》之記當為后人在傳抄過程中所誤改或訛傳?;蛑^唐初也有“祆神”之謂,根據為《舊唐書·太宗紀上》所載:武德九年(626)九月,“壬子,詔私家不得輒立妖神,妄設淫祀,非禮祠禱,一皆禁絕。其龜易五兆之外,諸雜占卜,亦皆停數?!薄缎绿茣ぬ诩o》也作“妖神”,《通鑒》則作“妖祠”*《舊唐書》卷2《太宗紀上》,第31頁;《新唐書》卷2《太宗紀》,第27頁;《資治通鑒》卷192高祖武德九年九月條,第6023頁。,或謂此處“妖神”“妖祠”之“妖”,皆作“祆”,誤作“祅”,而成“妖”[31]。此說也深可值得懷疑。筆者認為此所謂“妖神”,乃是泛指,應當理解作淫祠,即不在國家祀典的民間祭祀,唐代針對淫祠所展開的禁斷行動曾有過多次[32]。而從文獻記載來看,較早出現“祆神”記載的應是敦煌文書,據P.2005號《沙州都督府圖經》殘卷記載敦煌縣有“四所雜神”,其中之一即:“祆神:右在州東一里。立舍,畫神主,總有廿龕?!盵33]此后,在敦煌文書中多有關于“祆神”的記載?!渡持輬D經》據稱編成于武周證圣(695)至開元年間,*關于《沙州圖經》的成書年代,羅振玉先生在認為:“此書之作,殆在開、天間”(羅振玉撰述,蕭文立編校:《雪堂類稿乙·圖籍序跋》乙之二《??簳Q沙石室佚書》23.《沙州圖經跋》,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13~316頁);王重民先生在《敦煌古籍敘錄》(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16~117頁)中認為:作于武后證圣時,自開元二年九月以下,當系后人增入;日本學者池田溫先生《沙州圖經略考》認為:此書作于上元三年(676)至證圣元年(695),從武后到開元年代傳抄過程中續有增補。見《榎博士還歷記念東洋史論叢》,東京:山川出版社,1975年版,第31~101頁。如果《玉篇》中的“祆”字確系上元中處士孫強所增補的話,那么其時正當“祆”字在唐初開始新造出不久、并在社會上行用開來的反映?;哿?737—820)生活的年代稍后,在開元到元和年間,他撰寫的《一切經音義》(也稱《慧琳音義》)大約成書于元和三年(808)以前。[4]21此時火祆教傳入既久,已廣為唐人所熟知,故慧琳在書中收入“祆祠”條,并解釋了“祆”字之來歷為“胡人謂神明曰天,語轉呼天為祆”。而約活動于唐初太宗至高宗龍朔年間(661—663)的僧人玄應撰寫的《一切經音義》(也稱《玄應音義》)中還不見有關于“祆”字的解釋,這也進一步證明了《舊唐書·太宗紀》中所載之“妖神”并非“祆神”之誤。到宋元以降,“祆神”“祆廟”之說轉盛,然而人們不察“祆”與“祅”之區別,誤作“祅神”“祅廟”,進而訛傳為“妖神”“妖廟”。關于此點,饒宗頤先生已有論述,見前所征引,茲不復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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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偉東]

DifferentiationbetweenYaoandXian——OntheDifferentiationbetween“EvilSpirit”and“Zoroastrisme”

WANG Yong-ping

(SchoolofHistory,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Chinese words “Yao” and “Xian” are easy to get confused because of their resemblance in character patterns, so, mistakes often occur in the practical application. In fact, “Yao” comes from its homophone “Yao”, which is interchangeable with another “Yao” with the meaning of evil spirit, whereas “Xian” comes from “heaven”, pronounced as “Xian”, mainly connected with Zoroastrianism. In history, many riots and rebellions have broken out in the name of “evil spirit”, namely, diabolism, mostly related to the folk belief and heresy, rather than zoroastrisme or Zoroastrianism.

diabolism; zoroastrisme; Zoroastrianism

B983;K242

A

1001-0300(2017)06-0005-07

2017-05-11

北京市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殊方異俗外來風:全球史視野下中古絲綢之路多元文明互動(16LSA003)”;北京市新世紀百千萬人才工程培養經費資助項目:“全球史研究的一個視角:外來習俗與唐代社會”;北京市“科研基地建設——首都文化中心建設協同創新中心(2011協同創新中心)”資助成果之一;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全球史視野下漢唐絲綢之路多元文明互動中的珠方異俗外來風研究(17BZS007)

王永平,男,山西離石人,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隋唐五代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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