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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唐詩中雁意象士人思鄉情結的表現情境

2018-01-04 15:40方舒雅
現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7年12期
關鍵詞:士人鄉情思鄉

摘 要:雁是中國古代文學中一個符號化了的重要意象。古人在物我相親的體驗過程中,賦予了雁多重人格化的象征意義,其中思鄉情結是雁意象最為常見的內涵之一。文章以唐詩為研究領域,以士人為思鄉主體,嘗試從物我時空的角度,對這一情結的表現情境進行歸類、比較,梳理出四種思鄉情境間的同中之異、異中之同。

關鍵詞:雁 思鄉 情境

情境作為一個學術概念,在諸多學科中被廣泛運用。首先,在社會學上,以香港學者黃枝連的闡述為例,他在《社會情境論》中提出社會情境是“生理、心理、群理、物理及天理等五理系統情境結構”[1];在心理學中情境指“在特定環境背景下,個體行為活動的即時條件,包括個體既成的人格傾向,當時的認知、情緒、意向特點等主體條件,也包括當時周圍的環境”[2];而中國美學中的情境則指藝術作品中所描繪的環境、景物與表現的情感融合一致所形成的藝術境界[3]。盡管各學科對情境的界定有所差異,但它們存在著明顯的共性:情境是主觀與客觀交融而成。唐詩中士人寄情于雁的活動也正是一個個特定時空背景下,物我交融的情境模式。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都是睹雁思鄉,但士人鄉思的表現情境是有所不同的。

在對雁意象思鄉情結的研究中,學術界大多側重從情結生成的角度追根溯源,而缺乏對其表現情境的分析。所以本篇論文嘗試著以物、我、時、空四個最基本的情境要素為視角對唐詩中雁意象的士人思鄉情結作一個客觀呈現。

我們以士人的空間位移為參照對象,雁意象的思鄉情結在物我時空上主要存在兩大類、四種表現情境。

(一)士人家南人北

從客觀的空間視角來看,士人的故鄉與其目前所處地之間內含著一個分離情境,這種分離本足以點燃心中的鄉愁。倘若仕途不順、困居北方,更會使這股鄉愁越燃越烈。因而,當作為主體的士人心中的鄉情與外在的客觀事物大雁相邂逅,加上空間的對照、時令的感染,便會呈現出兩種不同的思鄉情境,如圖1所示:

1.春季之時,雁北歸——雁來生鄉情

首先,從時間維度來看,早在鐘嶸《詩品》序中就曾言:“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4],“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5]。也就是說,時令會影響詩人的創作。而春天標志著舊年的結束,新年的開始,因而易使人對時序的流轉分外敏感。面對萬物復蘇,春草茵茵的景象,久居他鄉的詩人眼前難免浮現出家鄉的面貌。其次,從空間位移上看,此時雁的行蹤與士人相同,均是由南向北,可是對于雁而言,北方是自己的故根;對于士人而言,北方卻是客居之處。在士人的眼里,大雁尚能不畏險阻,定時歸家,而人卻是“可憐春半不還家”[6]。所以在這種物我時空情境下,士人的鄉情便自然而然地因雁而生。此種關系模式的代表作要數錢起的《歸雁》:

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

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16]

錢起是吳興(今浙江湖州)人,入仕后,一直在長安和京畿為官,這首詩借詠嘆南來北往的春雁抒發自己的羈旅鄉愁。聯系錢起考進士的成名之作《湘靈鼓瑟》來看,在那首詩中,詩人用“楚客不堪聽”的詩句,表現了貶遷于湘江的“楚客”對瑟聲哀怨之情的不堪忍受。而這首《歸雁》,詩人正是按照貶遷異地的“楚客”來塑造多愁善感而又通曉音樂的旅雁形象,它聽到充滿思親之悲的瑟聲時,鄉愁滿懷,羈思難耐,毅然離開優美富足的湘江,向北方飛回。[17]我們知道,大多數的詠物詩都是借詠物以抒懷,錢起的《歸雁》也不例外,他表面上詠嘆的是充滿客愁的旅雁,實則抒發的是自己宦游他鄉的思歸之情。大雁因客愁而歸來,而詩人的鄉愁又何以了卻呢?空間的分離、季節的感化、物與我的差別相互交織,詩人不得不雁來生鄉情。

2.秋季之時,雁南征——雁去引鄉情

因為人們習慣于認為北方是大雁的故鄉,所以這里將大雁向南方遷徙稱為雁南征。由于時令、大雁行蹤的改變,因而此時的思鄉情境與第一種存在著差異?!皶r維九月,序屬三秋”[7]之際,自是草色變、木葉脫,正如歐陽修《秋聲賦》中所言:“夫秋,刑官也,于時為陰;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泵鎸Σ菽撅h零之狀,詩人也不禁“物既老而悲傷”[8]。然而,秋之悲往往蘊藏著人之悲,此時詩人的鄉愁正與宇宙萬物的蕭索相契合,內外呼應、渾然一體。

另外,在空間向度上,這種模式較之第一種存在著不小的差異。大雁行蹤的由北向南至少會引起兩方面的變化。首先雁南征對于大雁而言也是不得已告別故鄉,人離鄉,雁亦別家,人與雁的際遇是相似的,目睹雁南翔,“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其次,雁去之處正是詩人日日翹首張望的故園方向,這時的詩人往往忽視雁的離鄉,而期待著自己能夠南歸故里。

這種表現情境的代表作是孟郊的《秋夜長安病后作》,這首詩在營造秋雨綿綿、病體寥落的孤苦伶仃之感后,迸發出見雁望歸,游子何之的慨嘆:

秋中帝里經旬雨,晴后蟬聲更不聞。

牢落閑庭新病起,故鄉南去雁成群。[16]

此外,趙嘏的《長安秋望》也是不容忽視的名篇:

云物凄清拂曙流, 漢家宮闕動高秋。

殘星幾點雁橫塞, 長笛一聲人倚樓。

紫艷半開籬菊靜, 紅衣落盡渚蓮愁。

鱸魚正美不歸去, 空戴南冠學楚囚。[16]

在這首詩的頷聯中,作者用星、雁、塞、笛、人、樓六種意象構成了一個凄清哀怨的意境,傳達出思鄉懷人之情。[17]

而在錢起的《送征雁》中,則集中表現雁意象:

秋空萬里凈,嘹唳獨南征。

風急翻霜冷,云開見月驚。

塞長怯去翼,影滅有馀聲。

悵望遙天外,鄉愁滿目生。[16]

雁聲嚦嚦,雁影矯健,即使風急霜冷,塞長路遠,也不會改變心中征途的方向。詩人用雁南征的堅定寄托自己歸鄉的熱切,詠嘆心中深沉而厚重的鄉愁。endprint

(二)士人家北人南

從表面結構上看,士人的所處之地與家鄉也存在著一個客觀的分離情境,但與身處北方的游子不同,南下的士人多是被貶之徒,或是因逃難而背井離鄉之人。而唐代時期經濟重心尚未南移,南方的經濟不如北方發達。此外,當時南方的氣候環境遠不像今天這樣適宜人居住,人們常常稱之為“蠻荒之地”“瘴癘之地”。人身的遭遇加上環境的惡劣,士人的戀鄉情結不言而喻。另一方面,從雁的角度來看,雁的北方故根也正是遷客騷人朝思暮想的家園,這種人雁同鄉的結構也使得南行游子與大雁多了一份心靈的契合,由此也產生了第二大類兩種不同的思鄉情結表現情境,如圖2所示:

1.秋季之時,雁南遷——雁來銜鄉情

南方雖比北方溫潤,但也阻止不了秋的腳步。南國的秋天既有“無邊落木蕭蕭下”[9]的蕭瑟,也有“月落烏啼霜滿天”[10]的凄清。在秋風秋雨中,羈旅他鄉的江南游子,對故鄉的思念之情愈顯沉重。而從空間位移來看,此時雁也遠離故鄉,自北而來,飛到士人的身邊。在這種物我時空之下,雁一方面給士人帶來心田上的慰藉,另一方面也為士人銜來了縷縷鄉愁。韋應物的《聞雁》正是這種表現情境的代表詩作:

故園渺何處,歸思方悠哉。

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16]

在一個秋天的雨夜,詩人忽聞一聲鳴叫,原是同鄉的大雁自北飛來,好比故友相見,但寬慰的同時詩人自然地雁來情生,遠宦思鄉之感升上心頭。

除了韋蘇州的《聞雁》外,杜牧的《秋浦途中》也是該種表現情境的千古名篇:

蕭蕭山路窮秋雨,淅淅溪風一岸蒲。

為問寒沙新到雁,來時還下杜陵無?[16]

此時的大雁就如同與詩人同出桑梓的鄉親一般,作者輕聲一問,把他對故鄉、對親人的懷念以及宦途的感觸、羈旅的愁思,婉轉深情地訴于大雁。

此外,劉禹錫的《秋風引》在南方孤客、雁、秋、南征四種因素的交織關系中吐露出心底的故園鄉情:

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

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16]

2.春季之時,雁北回——雁去興鄉情

與秋季雁南征相比,春天雁北回更容易觸發南國士人心底的鄉愁。一方面,春和景明、萬物復蘇之際本令人心情愉悅、充滿希冀,可當詩人眼看著“春風又綠江南岸”[11],怎能不敏感于時光的流逝。江南的春天即便有“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12]的美景,也到底不是久戀之家。另一方面,一聲雁鳴、幾行雁影更觸發了士人心中的愿景。仰望晴空,歸鴻點點,它們正急切地趕回故根;而士人呢,只有低首思鄉罷了。在時間與空間的對照中,這種表現情境下的鄉情達到了高潮。下面結合幾首代表詩作加以分析。

杜甫一生仕途失意,郁郁不得志,后又經歷安史之亂,他的《春江夕望》即是避難途中客居湖南所作:

洞庭芳草遍,楚客莫思歸。

經難人空老,逢春雁歸飛。

東西兄弟遠,存沒友朋稀。

獨立還垂淚,天南一布衣。[16]

口中說“莫思歸”,實際上歸思正切?!巴鯇O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大雁逢春尚可回家探親,可詩人的歸家之期還需盼幾載春秋呢?[17]即便盼來了歸期,兄弟朋友又流落到何方呢?在人與雁的對照中,詩人怎能不發出鄉關何處、歸思難禁的嘆息?

而李益《春夜聞笛》中的大雁,不僅寄托著詩人的思歸之情,也承載著他的遷客之怨:

寒山吹笛換春歸,遷客相看淚滿衣。

洞庭一夜無窮雁,不待天明盡北飛。[16]

這首詩以人喚春歸始,而以雁盡北飛結,人留雁歸,春到大地而不暖人間,詩人在鄉愁中蘊藏著自己難言的惆悵。

此外,王灣的《次北固山下》也是春回大地之時心生鄉情的千古名作: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16]

王灣是洛陽人,一生中,“嘗往來吳楚間”。當其舟次于北固山下時,潮平岸闊,殘夜歸雁的景象觸發了詩人心中的鄉思。

以上是從物我時空角度對唐詩中雁意象士人思鄉情結的表現情境進行的分類。由于一些士人的家鄉難以考證,他們筆下部分詩作的創作地點、時令難以明晰,所以這一分類標準有其自身的局限性,不能囊括所有的寄雁思鄉詩作,但對于大多數的代表性詩作來說,這一標準是適用的。需要提出的是,在物、我、時、空四要素的交織互構中,這四種表現情境同中有異、異中有同。

首先,同中有異不僅體現在同一類表現情境下“雁來”與“雁去”的差異上,兩大類間的“雁來”“雁去”也存有差異。同為“雁來”,士人家南人北,人雁異鄉之時,雁是歸家而來,士人在表達鄉情時往往突出人與雁的反差;士人家北人南,人雁同鄉時,雁是辭家而來,易激起人與雁間的共鳴。同為“雁去”,人雁異鄉時,雁別家而去詩人故鄉,雖然人與雁境遇相似,但士人易忽視雁的故土而突出自己的家鄉;人雁同鄉時,雁歸鄉而人難歸,在人與雁境遇的反差下,士人往往通過雁的歸鄉凸顯自己的離鄉。其次,在思鄉情結的強度與內涵上,我們難以將這四種物我時空下的表現情境放在一個尺度下進行衡量。但大致來看,身處南方的貶官士人的鄉情更為激烈、復雜,他們心中的故鄉不僅是生命扎根的地方,也是理想的歸宿。例如宋之問在流放欽州途中寫下的《題大庾嶺北驛》:“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盵16]詩中的“歸來”,不僅是指再返故鄉與親人團聚,也同時暗指結束流放經歷,重返天子腳下。

異中有同主要是指在以雁寄托思鄉懷歸之情的詩作中,士人與雁之間明顯表露出物我相親的情感互動:或直抒人對雁的憐憫之情,如杜牧的《雁》:“萬里銜蘆別故鄉,云飛雨宿向瀟湘”;或將雁人格化,向雁吐露心聲:“為問寒沙新到雁,來時還下杜陵無”[13];或賦予雁以象征意義,喻自己:“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14]”喻流民:“金河秋半虜弦開,云外驚飛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聲來?!盵15],喻戍卒:“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盵16]或以鴻雁傳書,將雁化身為心目中信賴的郵差:“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盵17]“北去衡陽二千里,無因雁足系書還”[18]。[16]在物我時空構成的所有表現情境中,無論是雁去還是雁來,無論是春至還是秋歸,在空間的位移與時間的流轉中,人們因人雁相異而生鄉愁,更因人雁相親傳鄉情。也正是物與我的相親,使雁成為抒發鄉關情結的符號。

注釋:

[1]黃枝連:《社會情境論》,香港: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1990年版。

[2]谷傳華,張文新:《情境的心理學內涵探微》,濟南: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3年,第5期。

[3]馮契:《哲學大辭典(下)(修訂版)》,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年版。

[4]《欽定四庫全書·集部·詩品》(卷一)。

[5]《欽定四庫全書·集部·詩品》(卷一)。

[6]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7]王勃:《滕王閣序》。

[8]歐陽修:《秋聲賦》。

[9]杜甫:《登高》。

[10]張繼:《楓橋夜泊》。

[11]白居易:《泊船瓜洲》。

[12]白居易:《憶江南》。

[13]杜牧:《秋浦途中》。

[14]杜甫:《孤雁》。

[15]杜牧:《早雁》。

[16]李頎:《古從軍行》。

[17]王灣:《次北固山下》。

[18]宋之問:《登逍遙游》。

(方舒雅 上海師范大學 201400)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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