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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爾薇》之“回旋曲式”研究

2018-01-15 11:23
法語學習 2017年6期
關鍵詞:西爾敘述者

周 權

引 言

《西爾薇》的敘述者以第一人稱口吻,描寫他在夢中對心上人的愛慕之情,并由此勾起他對過往的回憶,但現實讓他的夢境破滅,失落留存于敘述者之心。眾所周知,“音樂性”是奈瓦爾作品中不可缺少的創作元素之一,熱拉爾·德·奈瓦爾童年生活在盧瓦齊(Loisy)地區,當時的他沉醉于古老歌曲之中,因此歌曲給他創作帶來的影響十分深遠?!段鳡栟薄凡粌H包含豐富的音樂元素,同時也建構在音樂性敘事結構的基礎之上。根據艾柯(Umberto Eco)“時間零”理論,《西爾薇》中隱含著兩條時間線索,一條屬于現在時態,一條屬于過去時態,這可以類比“回旋曲”音樂理論?;匦绞俏餮笠魳非浇Y構之一,其基本特征為:主要主題周而復始地循環往復,在這種重復之間,應插以表示對比的“插部”,即副題,這一過程類似數學公式中的A+B+A+C+A+D+A+……, A是頻繁出現的回旋曲的主要主題,B,C,D,E等是新材料,即插部或副題。一首回旋曲的插部數量至少為兩個?;匦降拿谰驮谟谥鞑考泉毩⒂峙c插部交替出現,成為擅長表現民間風俗性的曲式之一。*吳祖強. 《曲式與作品分析》. 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3: 166-189.

在《西爾薇》中,“回旋曲”的現在時態對故事的敘述始終是重復循環的不變主題,其他發生在過去的敘述是對共同主題的補充說明,同樣,地點名詞的重復使用也給讀者造成所謂的“迷霧效果”,而作者構建“回旋曲式”結構采用的方法就是“對稱”法,同時節奏的輕重緩急也讓整個“回旋曲式”按照由慢到快的節奏進行,因此能夠反應敘述者的情緒狀態。而由主旋律音符——普通聲響和副旋律音符——樂器之聲和鳥語構成的音樂元素也對回旋曲式的內容進行了進一步的補充,使得整個“回旋曲”式敘述更加飽滿,這樣一個形式和內容都具備回旋曲式、兼具音樂性與趣味性的回憶性小說就此呈現在讀者面前。

一、回旋曲結構

1. 回旋曲式的敘事時間結構

佩特(Walter Horatio Pater)在《文藝復興史研究》(StudiesinthehistoryofRenaissance)中說:“一切藝術都以逼近音樂為旨歸?!?Walter Horatio Pater. 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the Renaissance. London: Oxford World’s Classics, 2010: 22.在符合音樂表現特點的情況下,音樂作品的內容與文學作品一樣,可以反映現實社會和歷史事件,可以描繪典型人物性格以及外界環境,更可以表達人物內心世界的情感,通過曲調的高低、節奏的緩急、主題的發展、和聲的平衡,以及合理的組織與音色的準確等等來展示作品的內涵和意義。

根據意大利現代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說法,“時間零”指的是連接起故事來龍去脈的那個中點。這個點包含了故事發生的前因后果,是最值得關注的那個點。以往小說往往根據某一個點進行平鋪直敘,而卡爾維諾卻主張應將注意力聚焦到這個“點”上,小說的任務就是尋找和建構這個“點”,仿佛電影中的定格一樣,呈現一個絕對的時間,即“時間零”*Italo Calvino. Temps Zéro. Paris: Seuil, 1968 : 43-54.。我們將《西爾薇》敘述的故事按照真實發生的時間順序用1到7的數字進行標號,如果“時間零”是數字7的話,可得出下圖所示的順序,7左邊的地點名詞代表敘述者的回憶歷程,7右邊則表現敘述者將來的狀態,而《西爾薇》最有意思的“點”就是夾在中間的那個點——“7”,也就是整個故事的“時間零”。

但是,敘述者的回憶歷程卻不是按照1—7這樣一個故事發生的先后順序進行的,而是跳躍性的。按照《西爾薇》的章節數量,我們先簡單地將其均分為兩個部分,每部分包含七個章節。第一部分中,故事先從標號3展開,隨后,敘述者對童年回憶進行了追溯,也就是發生在標號1和2的時間段,但同時敘事也提前預示了第二部分會講述敘述者第二次到達盧瓦齊的經歷,也就是屬于標號4及以后的時間范圍。于是,第二部分主要展開的是對主人公再次回到盧瓦齊的敘述過程。但在這其中,始終隱含的一條時間線索就是“現在”的時間線索——“7”,這也是《西爾薇》回旋曲式中的主旋律,以下圖表能更好地幫助我們理解作品中時間和空間的分配情況:

表格顯示了敘述者在時間層面上三番五次的回溯過程,該特征在第一部分中表現得尤為明顯,記憶的支離破碎給讀者帶來閱讀上的模糊感。因此,當敘述者讀完報紙的前幾行時,說“這是一段被長期忘卻了的外省的回憶”*熱拉爾·德·奈瓦爾. 《火的女兒》. 余中先譯.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122.,接著,又陷入到自言自語的狀態,“年輕時候的景象又重新出現在回憶之中”*同上,p. 122.。同樣,當敘述者驅車前往盧瓦齊時,他想“重新拼湊腦海中經常出現的回憶畫面”*同上, p. 127.。最后,當他到達夏阿利斯(Chalis)時,他說:“夏阿利斯,仍然承載著回憶!”*同上, p. 136.我們發現,第一部分中主人公的思緒線索在不停地變換,在對過去的回憶中他重拾最美好的記憶片段,敘述者好像為讀者鋪好了路,使讀者能夠追隨他的腳步,重回“現在”時態這個主旋律,不至于在文字的敘述中“迷失”。

音樂理論中的曲式結構由內容決定,多種的曲式結構源于多樣的生活,曲式結構中的段落包含主題或多個主題,回旋曲式作為西洋音樂曲式結構之一,其美學意義在于主部的獨立,插部的交替出現,表現作品特有的文藝美。

嚴格來說,美學中不存在準確的重復,而是原句或原意的強調和鞏固,這里借用近似音樂理論中的“回旋曲式”模式來闡述奈瓦爾作品中的情節在現在和過去中的交替徘徊,它既符合音樂理論的基本規則,又在其基礎上進行一定的發展,奈瓦爾的《西爾薇》中,14個章節有序分布,每個章節主題的“回旋重復”并不是準確意義的循環,而是同一個主題A(7)的發展,即將敘述者當時以現在時的口吻敘事作為主體的故事發展,分別以對過去不同地點的回憶體驗B(1)、C(2)、D(3)、E(4)、F(5)、G(6)對A(7)進行補充,用公式表現為A+B+A+C+A+D+A+E+A+F+A+G, 進而使得讀者能夠更加全面地了解到敘述者當時敘事的心態與感受,在這種“回旋曲”式中,敘述者探索到了生命的真諦,找到了他向往但又得不到的真愛,簡而言之,我們可以將《西爾薇》回旋曲式的主旋律看成A,副旋律看成A(1),而A(1)正是由B、C、D、E、F、G構成,A和A(1)的交替循環則構成了回旋曲式的基本結構。

2. 回旋曲式的路徑及地點名詞重復

除此之外,敘述者的路徑及地點名詞不斷被重復,也仿佛一首循環往復的樂曲。閱讀《西爾薇》,詞和句的重復給讀者造成閱讀上的“迷失感”,這正是安柏托·艾柯認為的“迷霧效果”,他這樣解釋道:“讀者的耳邊似有回旋形的東西在環繞,在某種程度上,讀者能夠看到它,但效果相當模糊,像是一種螺旋的物體在運動,或者說是圓周形物體環繞時產生的不間斷的距離帶給人們的感受?!?安柏托·艾柯. 《艾柯談文學》. 翁德明譯. 臺北:皇冠,2008:57.而造成這種迷霧效果的原因不僅是由于上文論述的不確定的敘述時間給讀者帶來的困擾,即交替的敘述時間總是徘徊在回溯過去和展望未來間,而且敘述者每次散步的路徑和地點名詞的重復也是原因之一。

第二部分中,從第八章節開始,曾經出現在第一部分的地點名詞也被重復提及。夏阿利斯、埃爾默農維爾以及盧瓦齊等地點是主人公散步時反復路過的地理位置,因為敘述者意在暗示讀者在第二部分中,故事主人翁們所經地點同前面章節提到的地點名詞相互聯系,因此,當讀者第二次跟隨敘述內容回到盧瓦齊時肯定會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正如安柏托·艾柯在2002年出版的《艾柯談文學》一書中提到的,他不能在閱讀《西爾薇》時“在鐵路指示牌上出現‘邦達美(Pontarmé)’這一地名時毫無顫抖之感”*同上, p. 91.,因為《西爾薇》中的這些地點名詞循環往復,就像是我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旋律一般。每當敘述者重返瓦盧瓦(Valois)地區,他所經過的路徑幾乎都是同一地點,對于讀者來說,“地點專有名詞就像是歌曲的每小節結束后重復的歌曲主題一樣”*同上, p. 93.。地點名詞采取音樂的形式反復出現,這同音樂術語回旋曲的樂曲表現形式相吻合。

二、回旋曲方法——鏡面對稱

《西爾薇》所描述的時間性是流動性的,這能夠幫助讀者無限后退,同時也促使了作品鏡面結構的形成,小說的創作基于互聯和對位的原則之上,也就是說兩個不同的章節產生敘事上的遙相呼應,我們可以用以下圖形進行說明:

根據故事結構,我們將《西爾薇》細化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和第四部分均有三個章節,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均有四個章節。不僅章節是按照對稱的形式排列,故事情節也是平行排列。故事情節的對稱可以從兩人相遇地點的對比加以證明,這樣的安排造成了似曾相識的感覺。接下來,我們對求同存異的四個部分進行細致劃分:

首先,第一部分和第四部分存在對稱,兩個部分的故事均發生在巴黎。而且,故事講述的是同一位心上人——“奧蕾莉”。在第一和第四部分,主人公喘息著,坐在他“慣常坐的單人座位上”*熱拉爾·德·奈瓦爾. 前揭書. p. 150.,看著奧蕾莉表演節目,這兩個部分均強調主人公對奧蕾莉的癡迷,原本他并沒有習慣參觀這家劇院,為了奧蕾莉,他在劇院苦苦守候,徹夜等待心上人。

但是,第一部分和第四部分又有所不同,第四部分中,主人公只想遠遠感受奧蕾莉,他想要看看“這個女人是不是有良心”*同上。。而在第十三章中,他完成了他不敢在第一章中所完成的,一束鮮花和一份手寫的劇本成為他接觸這位女演員的途徑,但是,主人公的命運似乎永遠是一個未知數,約會結束,兩個人便分開了,這樣的一種別離也是兩人愛情的最后終結。

接下來,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的對比是《西爾薇》中最重要的部分。這兩個部分均講述主人公想要找回童年記憶的旅程,兩個部分的共同特點在于:首先,旅行均由節日開始,也就是西岱節日(第四章),以及盧瓦齊的舞會(第八章)。然后,在兩個部分中,節日過后,主人公均在漫步埃爾默農維爾森林時陷入沉思(第五章和第九章),最后,兩個部分中他均參觀了同樣的地點,即叔叔和西爾薇的房間。但是仔細觀察,主人公在第三部分的游覽與第二部分又有所不同,因為主人公第二次回到盧瓦齊時只感覺氛圍非??菰?,缺乏生機活力,這打破了主人公自己抱有的幻想,氣氛的枯燥顯示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當主人公進入舞會中,氣氛已經不如從前的節日那般活躍,所有人都很疲憊,對西爾薇配飾的描述更顯西爾薇舞后的疲憊:“西爾薇發髻上插的鮮花已經從發綹上耷拉下來;胸衣處花束的花瓣也在起皺的繡花邊上脫落下來,這花邊可是她的巧手之作啊”*同上,p. 138.(第八章),此時沉重的氛圍已經可以預示旅行的整體氛圍。

其次,森林旁的風景已不是主人公熟悉的風景。舞會之后,當主人公陪伴西爾薇回到她家,他描述在路上的所感所想:“平原上布滿了麥子收割后曬在那里的條堆和秸垛,陣陣清香襲來,世人不醉也有點醉,這就像在上一回,樹林和開滿鮮花的荊棘叢清新的氣息?!?同上,p. 138.(第八章)當他在埃爾默農維爾散步時,差點迷路,因為“路桿上本來標著的路名現在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字母”(第九章),這樣一種童年路徑的變化加深了讀者的思鄉之情。

最后,當主人公參觀叔叔和西爾薇房間時,對過去的思念情感變得更加濃郁。叔叔的房間一直都是完整保存的,但是,主人公突然看見他兒時玩耍的庭院已遭廢棄,亂象叢生。哈巴狗成為死尸,鸚鵡依然活著,但被飼養在農場。去盧瓦齊的路途中,他經過了“哲學廟宇”,曾經圍繞這一廟宇旁的是燦爛的鮮花,現在卻只剩一堆廢墟。到盧瓦齊時最讓主人公感到驚訝的是,西爾薇的房間已經完全變成現代化的房間,而且現代化的家具和器械變為制造手套的設備。因此,主人公第二次回到盧瓦齊,時過境遷,一切都不同往日,這也讓他失去了找回過去的意愿。

除了第一和第四部分的呼應,第二和第三部分的呼應,相互呼應的特點在作品的中段敘述中表現得更加明顯,例如在第十一章中,敘述者請求西爾薇重復第七章節出現過的阿德麗安娜的歌曲。第八章中,盧瓦齊的舞會重拾了第四章節“西岱之游”的橋段:“她那烏黑的大眼睛,從她兒童時代起就充滿著無比的魅力”*同上,p. 129.,讓敘述者深陷其中,無法抗拒,但這一切被要求她回家的叔叔驚擾。慶典結束后,敘述者像以前一樣游覽周邊(第五章和第九章),在那里他拜訪了西爾薇;在第十章中,“她還像往日里那樣天真爽朗地請我上樓,來到她的臥室”*同上,p. 143.,后者又隨即幫助前者回憶奧提斯姨婆的故事,這一片段與第六章的某些部分也相類似。

文中還有第四個相互呼應之處:兩端的章節看似處于邊緣孤立的地位,但是后面三個連續的故事同小說前面介紹的三個愛情故事遙相呼應:西爾薇的婚姻、奧雷莉的婚姻、以及阿德里安娜的死亡故事。第十三章中, 敘述者即主人公引領奧蕾莉回到第三章提到的第一次與阿德麗安娜見面的地點。

兩端的呼應完美地證明了作品開始和結束的對稱結構;呼應和重復的目的是為了干擾線性時間造成的成分流失,同時利用時間的循環性讓失去的元素復得,如同鏡面一樣,這是一種極端的嘗試,它擺脫了現實的苦澀,留存了故事的魅力,因此保留了幻想。作者就是這樣利用鏡面對稱、求同存異的方法,制造了同一主旋律的反復重復,造成“回旋曲式”效果。歸納后,我們得出以下線圖,它能夠以最簡單直觀的方式說明《西爾薇》“回旋曲式”的對稱方法。

三、《西爾薇》的“回旋曲式”節奏

在第二部分對《西爾薇》回旋曲式對稱方法的分析中我們按照章節對稱性和重復性將小說的14個章節劃分為四個行動。按照米蘭·昆德拉的說法,“每個行動都可以說是一個節拍”*Milan Kundera. L’art du roman. Paris : Gallimard, 1986 : 122.,我們認為《西爾薇》故事由四個行動構成,這四個行動就像四個節拍,共同譜成一支完美的交響曲,如果將按照線性時間展開敘述作為劃分節奏的標準,我們可以給四個行動的節奏做如下的劃分:

行動一主要講述敘述者動身前往盧瓦齊的故事?!段鳡栟薄返牡谝徽率腔厮葸^去的一章,在這一章中他描述自己對女演員的愛戀。第二章中,敘述轉向另一個回憶階段,也就是主人公的童年,這樣的回憶一直延伸到第三章,作者試圖幫助讀者意識到他們現在已經回到現實時間?!耙呀泿c了?我沒有表?!?熱拉爾·德·奈瓦爾. 前揭書. p. 126.(第三章)最終,敘事的時間再次回到“現在”。過去的回憶似乎減緩了敘事的節奏,也就是說,由于受到對過去的反復追溯以及悲傷氣氛的影響,《西爾薇》的前三個章節即行動一是以慢中速的節奏進行的故事敘述。

行動二更能體現敘事節奏的緩慢性,在這四個章節中,主人公的記憶接踵而來:西岱之游,愛爾默農維爾的森林,西爾薇在盧瓦齊的房間和在奧提斯的姨婆的房間,這些事件讓讀者完全忘卻現實的時間而全身心在敘述者的陪伴下投入回憶之旅。相對行動一來說,行動二的節奏則更加徐緩,因為它絲毫沒有在回憶中投進任何現實的影子,而只是一味地停留在過去。

行動三所表現的節奏幾乎是靜止的狀態,因為在這一行動過程中,正如前面提到的,地名的重復是回旋曲式有力的證明,敘述者總是圍繞同一地點——盧瓦齊進行徘徊,故事仿佛一直在原地畫圈,維持靜止不動的狀態。同時,懶散疲憊的氛圍的描繪,更加拖慢了故事的節奏,比如“西爾薇已經很疲憊”*同上,p. 138.,第二天早上,她更加疲憊,她建議主人公在夏阿利斯散步,但是散步也沒有改變她疲憊的狀態,當晚吃夜宵時,她要求回到房間休息。所以,整個行動二的節奏是極其緩慢的。

在行動四中,敘事的速度有所加快,敘事者回到巴黎,時間飛快地流逝,文章因此給了我們很多關于時間的線索,比如“一天早上”、“幾個月過得很快”、“接下來的日子里”*同上,p. 151-152.,這些時間詞匯都能加速敘事的進程,所以這一部分的敘事節奏是快速的。綜上所述,我們用以下圖表對《西爾薇》回旋曲式的節奏進行總結:

正如米拉·昆德拉所說:“節奏的變換反映的是作者的內心情緒?!睂ψ髌坊匦降姆治鍪沟梦覀兏钊氲乩斫庾髡叩母星?,總體上講,《西爾薇》的節奏由慢向快發展:慢給讀者一種平和、冷靜和憂郁的感受,而快意味著歡愉興奮或者憤怒,但是速度又不能完全反映情感,因為盡管如行動四所展現的,故事進程相對較快,它也并不全是興奮或憤怒的情感,而是摻雜著些許憂傷,所以回旋曲式的節奏分析有利于我們把握整個小說的敘事基調,更好地領悟作者的意圖。

四、回旋曲音符的構成

1. “現在”的主旋律音符構成——鐘表、鍋爐和笑聲

《西爾薇》的敘述始終徘徊在現實和過去中間。鐘表的滴答聲,鍋爐燒熱的聲音、西爾薇哥哥的笑聲,是這些聲音喚醒了主人公,指引他回到現實生活中,這樣能夠幫助主人公逃離夢幻,逃離虛無和尷尬的時刻。我們將用以下三段章節進行簡要論證:

首先,鐘表的回聲幫助主人公從無謂的回憶中撤離。當主人公在埃爾默農維爾的森林里散步時,他途徑一所修道院,這讓她想起阿德麗安娜和西爾薇,獨自一人的散步似乎讓他同世界隔絕,仿佛進入了世外桃源。他在修道院圍墻上不經意地撇了一眼之后便展開了沉思,鐘表的聲響將他吵醒:“晨禱的清脆鐘聲還回蕩在我的耳畔,無疑,是它們喚醒了我……天色漸漸大亮,從我的頭腦里驅趕了這一無謂的回憶,而只留下西爾薇那玫瑰色的笑臉?!?同上,p. 131.于是,“無謂的回憶”以及阿德麗安娜只是存留在主人公的腦海而已。

其次,恰逢婚禮游戲時,火爐加熱時的灼熱聲音引領主人公回到現實(第六章)。當姨婆在下面準備早餐,主人公和西爾薇在上面姨婆的房間里穿衣打扮,由于他們所穿戴的服裝屬于另一個時代,似乎這兩位主人公立刻穿越回了過去。而且,姨婆對18世紀的房屋風格情有獨鐘,這更加增強了過去的色彩,所有這些裝飾和奇裝異服都會帶來一種非現實的感覺。

當兩位年輕人穿著婚服幾乎已經融入幻想的游戲角色時,“姨婆的嗓音伴隨著炒鍋的咝咝聲傳來,把我們喚回到了現實之中”*同上,p. 135.。來自廚房的聲音表明他們已經回到現實生活,回到此時此刻。在這一片段中,廚房的聲音同婚禮游戲相互交替,兩個地點和兩個世界的交替或是普通或是有趣,加快了故事發展的節奏。敘述者第二次聽見“現實”的聲音,便是姨婆將鍋里的飯菜倒進盤子時,這一聲音既表明姨婆完成菜肴的裝盤又表明游戲的結束。然而,穿著婚服的孩子準備吃飯表明他們似乎想要在現實中找到自己游戲的角色,如果游戲重新開始,然后繼續,即使中途被打擾,也無所謂。他們下樓的動作像是儀式性的,他們像是朝教堂的祭臺邁進,飯桌扮演祭臺的角色,姨婆就是神甫。

最后,聲音能夠幫助敘述者回到現實這一特點在第八章中也同樣有跡可循?!段鳡栟薄分懈绺绲男β暣驍鄶⑹稣吆臀鳡栟敝g的對話:“她把她那溫柔的目光轉向我……正在這一時刻,我們的對話被一連串清脆的大笑聲打斷了,由于度過了節慶之夜,又喝了不少的酒,他便有些飄飄然,不知輕重?!?同上,p. 139.實際上,此時的笑聲是不合時宜的,因為它驚擾了美好的氛圍,聲音切斷了兩位愛人之間的對話,并讓他們感到了不安。但同時,它也能夠幫助敘述者化解過分貪婪的愛意帶來的尷尬,笑聲驅逐夢幻然后將兩位愛人重新引到現實生活中去。

因此,這三個片段中的聲音都是在幫助敘述者從過去中脫身,回到現在,裝飾現在時態敘述下的回旋曲主旋律,充當其美妙的音符。作品中的音樂元素不僅體現在主旋律的描寫中,同樣在表示過去和回憶的副旋律的描述中也展現得淋漓盡致。

2. “過去”的副旋律音符——樂器之音及鳥語

首先,《西爾薇》中,樂器聲音的呈現裝飾了故事的敘事氛圍,當敘述者描述瓦盧瓦地區節日時,樂器發出的聲音為節日歡樂的氛圍增添不少喜慶色彩:“號角與鼓樂遠遠地振響在小村莊中和樹林里;年輕姑娘們編織著花環,一邊唱著歌,一邊選配著裝飾著彩帶的花束?!?同上,p. 122.(第一章)號角和鑼鼓為節日的氣氛預熱,伴隨著姑娘們的歌聲,節日的喜慶氛圍也格外濃厚,在村莊深處和森林里回響的音樂象征著敘述者接二連三的回憶。雷蒙·讓(Raymond Jean)認為,號角和鑼鼓能夠復蘇沉睡的回憶*Raymond Jean. Nerval. Paris : Seuil, 1964 : 64.。

第八章中,敘述者參加盧瓦齊舞會時耳邊回想起鄉間長笛的旋律。悠揚的長笛聲是節日發出的第一次聲響。在長久的回憶過后(第一章至第七章),主人公終于到達了盧瓦齊,他發現一切都是今時不同往日,這一次,節日的氣氛已不再是歡愉的色彩:“鄉野的短笛不再那么激烈地和夜鶯的顫音搏斗。所有人都那么蒼白,從正在散離的人群中,我竭力搜索著熟悉的面孔?!?熱拉爾·德·奈瓦爾. 前揭書. p. 138.很明顯,敘述者到達慶典時已是末尾時分了,眾人蒼白的面色暗示他們的疲倦,這樣一種沒有生氣的氛圍同前文講述的西岱的節日氣氛截然相反。

其次,鳥兒聲音的出現,也在副旋律的敘述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西岱之游時,人們看到從巨大的花籃深處飛出一只野天鵝,它有力地展動著翅膀,從花彩與花環的羅網中掙脫出來,這是節日的高峰時刻(第四章)。天鵝更加符合作者所描述的場景(湖邊)和氛圍(喜悅),作為傳遞愛情的信使,天鵝是節日組織者為大家準備的驚喜,這種類似展現天鵝作為愛情信使的橋段在奈瓦爾其他的作品中也能夠找到。

慶典之后,兩人依舊留有好心情,鳥兒的吱吱聲表明兩個人在返回姨婆家的途中心情舒暢,以下片段恰好證明了他們的歡樂:“我們出發了,沿著泰弗河走,穿過開滿了雛菊花和黃花毛茛的草地,然后,順著圣羅朗森林走,不時地穿過小溪和荊棘叢,這樣好少繞一點路,烏鶇在樹枝上鳴囀,山雀被我們的腳步驚起,從灌木叢中撲撲棱棱地飛出?!?同上,p. 131.泰弗河、小溪、森林、花兒和小鳥的呢喃聲表明兩人的喜悅,我們同時注意到,這是鳥兒最后一次在《西爾薇》中歡樂地鳴叫,因為當敘述者第二次回到盧瓦齊時,鳥兒沒有歌唱,也沒有啄木鳥的聲音,因此,前后兩種鳥兒聲音的對比也能夠反映出兩種不同情景的對比。

最后,如我們在第二章中指出的,西爾薇已經成長,她擁有現代生活方式,在作者描寫主人公回到盧瓦齊的片段中,我們看到鶯被金絲雀取代,這樣一種轉變同樣有著特殊的含義,根據雅克·布昂澤(Jacques Buenzod)的說法,“鳥兒的聲音同時與死亡相聯系”*Jacques Buenzod. 《Nerval et le langage des oiseaux》, Romantisme. Paris: Armand Colin, Vol. 14, No.45, 1984 : 44.。主人公出發已有幾年,西爾薇所養鳥兒狀態的變化也表明很多有價值的、非常寶貴的事物已經消失,主人公在鶯的死亡中看到了預言,這也是其焦慮所在,即對失去愛情的絕望。主人公第二次回到盧瓦齊時我們讀出了他對死亡的焦慮(第九章),當主人公回到叔叔的舊房屋前,發現之前的鸚鵡已被移置農場時,這樣的焦慮也能體現出來:“鸚鵡還像當年一樣要東西吃,用那只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我看,眼圈上有幾重褶皺的厚皮,使人想起老年人極有經驗的目光”*熱拉爾·德·奈瓦爾. 前揭書. p. 141.。鳥兒的變化同主人公的憂慮密切相關,失去的愛情和對過去的焦慮才是作者在副旋律中真正想要展現的主題。

《西爾薇》的回旋曲式就是在由主旋律音符——普通聲響和副旋律音符——樂器之聲和鳥語構成的音樂元素之下,形成了形式和內容方面雙重飽滿的“音樂曲式”,我們仿佛聽到一支美妙的交響曲,在這支交響曲上,有主旋律,有副旋律,有能證明“音樂性”的元素,它們就像樂譜中美妙的音符,在樂譜的排列位置上時高時低,節奏時緩時急,每一小段過后又有主旋律的重復出現,讓讀者閱讀《西爾薇》時,身體的全部感官都得到調動。

結 語

根據“時間零”的理論,《西爾薇》最值得挖掘的那個點就是敘述者“現在”的時間點,主人公對過去的不斷回憶是回旋曲式的副旋律,過往的景象均為它們共同的主旋律——“現在”的狀態服務,敘述者總是在保持“現在”的敘述狀態下展開對過去的回溯,而作者所用的方法就是借鑒回旋曲式的特征而展開的對稱性描寫。同時,奈瓦爾不忘向我們展示這支回旋曲的節奏,它時而慢、時而快,讓讀者在感受這支樂曲時,心情也跟隨它波動,完全融入樂曲帶來的小“世界”。對小說豐富的音樂元素的合理安排,也讓主旋律和副旋律的曲調顯得不干澀,非常飽滿??梢哉f,讀者不僅是在閱讀《西爾薇》,也是在聆聽一支美妙的“回旋曲”。

安柏托·艾柯. 《艾柯談文學》. 翁德明譯. 臺北:皇冠,2008.

熱拉爾·德·奈瓦爾. 《火的女兒》. 余中先譯.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吳祖強. 《曲式與作品分析》. 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3.

Buenzod J. 《 Nerval et le langage des oiseaux 》.Romantisme. Paris : Armand Colin, Vol. 14, No. 45, 1984 : 43-56.

Calvino I.TempsZéro. Paris : Seuil, 1968.

Illouz J.-N. 《 Nerval, poète renaissant 》.Littérature. Paris: Larousse, 2010(158) : p5-19.

Jean R.Nerval. Paris : Seuil, 1964.

Kundera M.L’artduroman. Paris : Gallimard, 1986.

Nerval (de) G.uvresComplètesI. Paris : Gallimard, 1989.

Pater W. H.StudiesinthehistoryoftheRenaissance. London: Oxford World’s Classics,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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