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陽相親記

徐 莉

徐莉，四川通江人，網絡作家。自2000年起開始創作，擅長懸疑類小說，至今已發表500余萬字作品。

整理會員檔案的時候，我無意間翻到了馬瑞陽的資料。

這個馬瑞陽，我對他印象深刻。他曾經是我們“紅娘婚姻介紹所”最令人頭疼的會員，借用秦梨的話說，是個油鹽不進的四季豆，頑固不化的“老油條”。

去年二月的一天，細雨霏霏，婚介所內沒有顧客，幾個工作人員在閑聊著。一個戴著黑框眼鏡，舉止斯文的小伙子被一對老人押著來到紅娘婚姻介紹所。我們還沒開口說歡迎，那老兩口就爭先恐后地說：

“姑娘，都說你們紅娘婚介成功率高，進來一個出去一雙，快給我兒子找個女朋友！”

“就是，快些在電腦上找一個，趕在過年前好結婚！”

“那叫速配！”

“對對對！速配一個速配一個！”

我忍不住笑了。小伙子紅了臉，扶著母親坐下，老父親已經急巴巴的去交錢辦手續。

馬瑞陽漫不經心地填寫資料，我看得出他有一百個不情愿。他寥寥數筆就寫完了，把登記表遞給我。

馬瑞陽，23歲，畢業于某農業大學，在城郊某個村任村長。他在個人詳細資料和對女方要求的那一欄里，一個字也沒有寫。

他看了一眼我的工作牌，然后低頭小聲說：“李姐，我剛參加工作，很忙很忙，沒時間談戀愛。再說我沒房沒車，一無所有，也沒人看得起……這是被父母逼急了，只能做做樣子應付。你不用給我安排相親?！?/p>

可是馬瑞陽完全小看了他父母的能力，老兩口從第二天起，隔三差五就來跟進度。他們一進來，就敲著桌子大聲嚷嚷：

“這都幾天了？還沒有給馬瑞陽安排相親？”

“你們婚介所辦事太拖沓了！我交錢那天種下的白菜，都已經長出三瓣葉子了！你們還沒有給馬瑞陽找到女朋友！”

“明天再不安排相親，我們兩口子就坐這里自己選……”

在場的人無不竊笑。為了不影響正常上班，我立即讓助手秦梨將馬瑞陽的終身大事放在我們工作的首位。

可是馬瑞陽和他父母的態度恰恰相反，給他打電話過去約他到南灣茶樓與女方見面，他那邊是刺耳的機器轟鳴聲，馬瑞陽在電話里一口回絕，表示他正在修公路，沒時間見面。

“馬瑞陽！你到底來不來！還是不來……哎呀馬瑞陽，我求求你了，你要是不來，你父母指定要把我們婚介所給拆了！”秦梨的語氣時高時低，恐嚇不行就哀求。

我看見秦梨鐵青著臉掛了電話，轉頭恨恨地對我說：“主管，馬瑞陽答應了見面?！?/p>

“那你氣成這樣？你應該高興才對?！?/p>

“他有一個條件，要去他農村的家里見面?！鼻乩嬉а狼旋X，“變態！”

“挺好??！農村空氣新鮮，環境優美，比起在茶樓咖啡廳里枯坐著單刀直入的‘查戶口’，要浪漫多了！這個馬瑞陽，有創意！”

好在馬瑞陽的家離市區不遠，我和秦梨帶著將與馬瑞陽相親的王小姐驅車前往他的住處。

王小姐條件不錯，相貌乖巧，同是大學畢業，自己經營一家服裝店，過著小資生活。她看了馬瑞陽的資料，很敬佩回鄉創業的年輕人，興致勃勃的要去見一見。

出了城區，行駛在林蔭大道上，陽光很好，樹影斑駁，道路兩旁野花肆意開放，風景如畫。王小姐興致頗高，對城郊的自然美景贊不絕口。

可是當車駛入鄉村道路時，王小姐的臉色就開始變了。機耕道上坑坑洼洼，汽車顛簸不止，塵土飛揚，忽地幾只野貓野狗從車前竄過，突然的急剎車碰得秦梨和王小姐直呼眼冒金星。

“我以為是城郊，沒想到是城外20環！我以為是水泥路，沒想到是泥巴路！我以為是農村小別墅，沒想到還有土墻房……”

王小姐嘟囔著冒出一連串的排比句，可是她沒想到的還在后面。

她以為很帥氣陽光的馬瑞陽，沒想到會灰頭灰腦地出現在我們的車頭前。

彼時的馬瑞陽正在指揮一輛挖掘機，將路面上凸起的石頭挖走。他穿著快要絕跡的解放牌膠鞋，一身卡其色的勞動布衣服，我敢打賭他一定是穿了他父親的衣服。他滿頭大汗，臉上白一塊黑一塊，好像剛從煤窯里爬出來。

“喂！馬瑞陽！”秦梨伸出頭去大聲吆喝。

馬瑞陽賣力揮動著鏟子鏟泥土，根本沒有聽見秦梨的聲音。

“這就是馬瑞陽？”王小姐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哦……這是馬瑞陽，你看，小伙子正忙著呢?！蔽覍擂螛O了。這個馬瑞陽，明明事先已經通知了見面，你就不知道回去換身行頭??！

“他忙，就先不打擾了?！蓖跣〗愦笫?，往后一仰，頭靠著椅背，閉上了眼睛。

馬瑞陽第一次相親，連對方長什么樣都沒看一眼，就泡湯了。

第二次相親的對象是知性優雅的張小姐，那天下著小雨，路面濕滑，這位小姐強忍著一路顛簸，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一排排土墻房，來到馬瑞陽的寒舍。

這一次，馬瑞陽“正?！绷诵?，穿了一身藍色運動服，禮貌地出來迎接。不過，和他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只中華田園犬，不知道是出于好奇還是戒備，這只黑色的大狗咆哮著向我們撲了過來，張小姐尖叫一聲，落荒而逃……

后來，又安排了幾次相親，馬瑞陽不咸不淡，不冷不熱，好像這件事情，壓根兒與他無關。

“主管！人家都問馬瑞陽是不是我們的婚托了！再這樣下去，要得罪多少客戶？我想把他拉進黑名單了?！睅状稳垓v下來，秦梨火冒三丈。

我也無奈。一邊是馬瑞陽的冷漠，一邊是他父母的催促，我受不了這冰火兩重天的折磨，直截了當給他說：“馬瑞陽，我退你的錢，你這個媒我做不了?！?/p>

馬瑞陽笑嘻嘻地回道：“李姐，你只要不安排相親給我就行，錢不用退?！?/p>

“你父母那邊……”

“我自己想辦法搞定，保證他們以后不會再來找你麻煩?！?/p>

“那么馬瑞陽，請你給我解個惑，為什么你要求每次相親都要去你家見面？你知不知道，你學歷不低，人也不丑，相親失敗的原因，就是因為對方看見你的家境……”

馬瑞陽一本正經地說：“李姐，我想找的那個人，就是要讓她看清我的處境，還能與我一起奮斗改變現實的人，我不想遮遮掩掩刻意安排，那是欺騙……我為什么離開大城市回到家鄉當村官，就是想改變家鄉的面貌，我相信，一定會有和我同樣想法的人，我等著她的出現?！?/p>

“好吧，那么我祝福你……”

從那以后，我就沒見過馬瑞陽了。

“主管，你在想什么？明天玫瑰新村的相親大會，我已經準備就緒?！鼻乩鏈愡^來神秘地說道，“你知道嗎？玫瑰新村，就是所謂的‘老油條’馬瑞陽那個村子！以前叫馬家村，現在換了一個新潮的名字?！?/p>

我趕緊給馬瑞陽打電話，可是，電話提示這個號碼已經停用了。

我想，這個年輕氣盛的小伙子，終是架不住農村的苦寒和寂寞，放棄了自己要改變農村的豪情壯志，遠走高飛了。

這一次的相親大會是由幾個婚介所聯合舉辦的，我們紅娘婚介所是主辦方。這次活動選在玫瑰新村，是因為那個村子有一個上千畝的玫瑰種植園?，F在是玫瑰的花期，瓜田李下，玫瑰盛放——一對對俊男靚女在花海里相識，最終成為有情人，想想都美極了。

因為之前出差一個月，這次活動的籌備都是秦梨協助廣宣部來完成的，我還沒有去過玫瑰新村。

翌日，風和日麗，初秋的陽光很溫柔，風也很輕柔。我去過幾次玫瑰新村的前身馬家村，對道路很熟悉，所以當司機駛出市區大道，向右轉行駛幾百米又向左轉的時候，我急忙叫停：“走錯了！這條路你開錯了！”

我清楚的記得那條路泥濘不堪，坑坑洼洼，可是現在行駛的，是寬闊筆直的油路。

“李主管，今日不同往昔?！鼻乩嫔癫娠w揚地說道，“你要用發展的眼光看事物，你不能將觀念停留在以前的馬家村；一會兒我讓你見識見識玫瑰新村，一定讓你大開眼界！”

“看來你沒少去玫瑰新村啊，見到‘老油條’李瑞陽沒有？”

秦梨笑著搖頭。

汽車在寬闊平坦的路上行駛，迎面而來的，是規劃有序的田園，稻谷沉甸甸彎著腰，蔬菜園里長著綠油油的蔬菜。黃色的稻子和綠色的蔬菜形成鮮明的視覺沖擊。

“主管，你快看！”秦梨指著車窗外，興致勃勃的充當導游，“剛才我們經過的那是農作物區，現在這個村子是水果產業園區。我們左手邊種植的是獼猴桃，你仔細看，獼猴桃藏在綠葉下面呢！主管，以后我們來采摘，獼猴桃營養豐富，可是水果之王耶！我們右手邊是葡萄園，一串串葡萄在陽光下像水晶一樣漂亮。那邊還有橘子園、核桃園、蘋果園……真是應有盡有，住在這里可以天天免費吃到水果哦！”

我的目光被秦梨的介紹帶動著，所到之處，植被繁茂，碩果累累。一些果農在樹下忙碌著，除草澆水施肥。

“主管，這一段是養殖園。你看對面那山上，綠草之間點綴的小白點就是放養的山羊，這些山羊都是銷往全國各地的，它們還在生長的時期就已經被預定了。所以說，它們每一頭羊都是‘名羊有主’的。說不定你在外面培訓的時候，吃到的羊肉串就是我們這里的特產！”

我疑惑地問道：“搞養殖業這事，我見得多。我一個親戚也搞了好些年的養殖業，養雞、養牛羊。不是沒有技術動物全死光，就是沒有銷路賺不到錢，到最后，自己吃牛羊肉吃到吐……這里這么大的規模，我擔心……”

秦梨笑道：“你多慮了主管。這里的種養殖業，都是政府招商引資進來的，對方出錢出技術扶持。當然，這里還有一群農業大學的學生返鄉創業，他們的技術正好有了用武之地?，F在很多年輕人都不出門打工了，都留在自己的家鄉創業，自己做老板呢……”

（插圖作者：孫久洪）

我又想起了馬瑞陽，如果他還沒有離開，這里正是他的用武之地。

“主管，以后我們在玫瑰新村設一個婚紗拍攝基地吧？我經?？匆姾芏嗲閭H到這里來旅游拍照，這是一個賺錢的商機！”

“我就納悶了，秦梨，你在興奮什么？還有，你對這里這么熟悉，儼然一個村官的架勢。你不就跑了幾趟過來籌備活動，卻搞得跟實地調研過一樣?！?/p>

秦梨一下子就紅了臉。

“這里是不是新開的樓盤‘日月閣’？”我指著外面一群別致的建筑問秦梨，“就是電視上大肆鼓吹的那個別墅群？‘一半繁華里，一半山水間?！毩蓪有e墅？”

秦梨噗嗤一下就笑出來了：“我的大主管，這是新農村聚居點。跟你說的小別墅差不多吧？”

一年前我看見過的土墻房已經沒有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規劃整齊，錯落有致的兩層小樓。青磚紅瓦，房前種花，庭后種菜，一群小孩子在追逐玩耍。

汽車繞過了一個文化小廣場，遠遠地，我就看見一片火紅的海洋，向著天邊蔓延——玫瑰新村到了。

還沒有下車，一群穿著喜慶的舞蹈隊已經在夾道歡迎。跳舞的大媽們臉上洋溢著喜悅和幸福，她們身后，是綠的樹，紅的花，嶄新的院落，安靜的陽光。

我和秦梨相繼跳下車，幾個熱情的大媽便迎了過來。我露出最甜美的笑容，不料她們一個個都繞過我，直奔身后的秦梨！

“梨梨，你來看我們啦？”

“梨梨，你看我今天這身衣服好不好看？”

“去我家吃午飯吧小梨，我做的玫瑰糕……”

“梨梨，你去幫我看看我家的視頻電視，不知道怎么了，視頻通話就不出人影了?！?/p>

“梨梨，你看你男朋友來了……”

剛剛還鬧喳喳的秦梨，一下子就變得乖巧起來，她臉紅紅的看了我一眼，又不好意思起來。

迎面走來的年輕人，手里捧著一束火紅的玫瑰，他今天穿得很正式，筆挺的西服，锃亮的皮鞋。他變黑了，多了些莊重和嚴肅，卻還是有些稚氣在。他看見我，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看起來像個假裝正經的孩子。

他不就是馬瑞陽嗎？

“馬瑞陽！你不厚道??！你不去相親原來是看上我們秦梨了！”我終于明白了，秦梨為什么對這里的情況了如指掌，為什么那些大媽喜歡她。

“是我看上他的?！鼻乩孢@會兒不害羞了，落落大方地說，“瑞陽勤勞實干，帶領大家共同致富，不光我喜歡，你們也喜歡是不是？”

“對對對！我們都喜歡！”

跳舞的大媽們停下來，齊聲贊美著，將馬瑞陽和秦梨團團圍住。

“馬書記，你快和梨梨結婚吧，那樣她就可以天天給我們做領舞?！?/p>

“對呀馬瑞陽，快把她娶過來，教我們做玫瑰糕！”

馬瑞陽一臉期待望著秦梨，將玫瑰花遞過去，輕聲問道：“梨梨，你愿意來玫瑰新村嗎？”

秦梨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馬瑞陽頓時尷尬極了。

秦梨俏皮地笑著說：“現在我們玫瑰新村有許多回鄉創業的大學生，我要留在紅娘婚介所做臥底，將那里最優秀的青年都‘拐’到玫瑰新村來！”

我佯裝要打她，秦梨歡笑著轉身就跑，馬瑞陽在后面追，兩個年輕人的影子，沒入紅艷艷的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