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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島爺爺”的海峽考古情

2018-04-23 07:37陳仲玉黃運明
南方文物 2018年3期
關鍵詞:馬祖族群島嶼

陳仲玉 黃運明

黃運明:陳先生,非常感謝您接受我的采訪。第一個問題是,您是怎么走上考古這條路的呢?

陳仲玉:怎么會走上考古這條路這個問題,對我來說還很復雜的,說來話長,這里只能長話短說了。我1953年高中畢業,那時候的臺灣,考大學非常困難。整個臺灣只有一所大學,就是臺灣大學,其他全部都是學院。學院也沒很多,如臺南工學院,臺中農學院,臺北師范學院等,其他還有一個工業??埔苍谂_北。那時候也沒有聯考,你每一個學校你要上的話你都要去考??傊褪卿浫÷屎艿?,很難。我第一年大學沒考上,第二年又沒考上。我父親只好叫我去工作了。我第一份工作是在臺灣南部的屏東,小職員的工作。那時候我就在想,假如一直這樣的話,我一生恐怕就完了。

我有一個很要好的同學,他當時在臺灣大學讀書。他說臺灣大學有很多臺北本地的學生,雖然學校都配有宿舍,但一般都空著。我可以住在臺大的宿舍里,一邊工作,一邊補習再考。當時我父親是小公務員,在臺灣煙酒公賣局的屏東酒廠。他在日本投降之后就從福州去了臺灣,跟他的長官一起去接收屏東酒廠。我如果要去臺北半工半讀,至少要先找到一個工作。當時就在報紙上看到“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以下簡稱史語所)要招考一個畫圖技術員的消息。我在高中的時候就對畫圖很感興趣,所以就去報考,結果考上了,成為史語所的一名技術人員。我進了史語所以后,就不太可能再去讀書了。而且又去服兵役,當了兩年空軍士官。服役回來,就一直在史語所待到了1964年。

正好那時候臺灣要走經濟路線,發展貿易,要把紡織品手工藝品等產品推出去。那一年的春天,在紐約有個“世界博覽會”,我們史語所、臺北“故宮博物院”、“圖書館”、“歷史博物館”這四個單位聯合在博覽會辦了個文物展覽。所里派我去監護古物的展出,我就從1964年春天開始,去美國整整呆了21個月。這個機會是我一生的轉折點。

美國那時候正是蓬勃發展的黃金時期,我到美國以后,感覺自己像井底之蛙,那時候我就立志,回到臺灣以后一定要好好振作一下,還是做個研究人員比較好,反正我已經干了考古這一行了嘛。所里的老師也很支持我這個想法,所以1965年的冬天回到臺灣以后,我覺得我還是要去上學。

但其時我已結婚生子了,只好去上夜校。我就進了臺灣師范大學夜間部歷史系。那時候只有臺灣大學有考古人類學系,但臺大又沒有夜間部,在臺灣師范大學我只好選擇相近的歷史系了。

其實我在紐約的時候就在紐約市立大學皇后學院(Queens College,The City University of New York)上了一年的人類學課程。本想回到臺灣來轉學,結果沒成功,因為那個時候非常嚴格,很多人考都很難考進去。臺灣師范大學夜間部需要念五年。畢業以后,我考上臺灣大學考古人類學研究所碩士班。

1965年我回到臺灣以后,史語所的所長是李濟博士,中國考古學之父。把我調去做他的研究助理,所以我變成了李濟所長的入門弟子。李濟先生他們老一輩的訓練都是非常嚴格的。他最后一次在臺灣大學開課,我正好是研究生,也上了他的課,不但是他的入門弟子也是他的學生。上臺灣大學碩士班時,其他好多授課老師也都是我在史語所的前輩。這些老師們比如高去尋先生、石璋如先生都非常支持我。所長屈萬里先生特別把我的情況上報給“中央研究院”的錢思亮院長,錢院長批準讓我引用研究人員的進修條例,帶職進修;我有課就上課,沒課就回來史語所上班。所以一方面我在臺灣大學念了三年,拿到碩士學位,一方面做李濟的研究助理.畢業后順利地轉到研究人員系統,成為助理研究員。史語所職稱晉升是非常困難的,十來年才升一級,慢慢才升到研究員。這就是我開始走上了考古這條路的經歷。

黃運明:能談談后來怎么選擇專門做臺灣地區考古,以及福建沿海的島嶼考古呢?

陳仲玉:史語所對研究人員非常開放,進去后你有什么興趣就去做你自己的研究就是了,也沒有人管你,也不要簽到、打卡。但是每年一定要提出一篇論文,在學術研討會上報告。這篇論文就很嚴格,一定要寫出來,讓人家看你的紙本。

最初高去尋先生、石璋如先生都想讓我去做安陽研究。我因為資料都在他們手里,研究起來不是很方便,后來他們也叫我做漢代考古。漢代考古那時候非要大陸的資料不可,這些資料很難得到,雖然當時史語所里也會從香港買來《考古》、《考古學報》、《文物》等這些雜志及書籍。

其實我這一段機遇也是很有意思的,為什么我后來會轉入臺灣地區的考古呢?正好這個時候臺灣的社會經濟發展得很好,社會大眾就感覺一定要設立一個管理“遺址公園”的機構.目的就是控制土地亂開發,試圖把一些地方的土地劃成“遺址公園”,以便于保護。每一處“遺址公園”的成立之前,一定要做各項資源的調查,人文史跡的調查也是其中之一,就等于是一個大陸叫“項目”,臺灣叫“計劃”。由于我受邀做了許多人文史跡的調查研究,因而慢慢就轉到做臺灣地區的考古學,也就沒再做漢代考古了。

同時,那時候正好是史語所考古組研究人員青黃不接的時候,臧振華先生在他一進史語所時,就得了哈佛一燕京學社的獎學金,去了哈佛大學,所里那時候等于沒有人做臺灣考古這一塊了。

另一方面,在1960年代,張光直先生曾經主持“臺灣省濁水溪與大肚溪流域自然史與文化史科際研究計劃”。他這個計劃大概只執行了三、四年,做了濁水溪中下游就斷了,而上游部分還沒有做,我后來就接著去做濁水溪上游。在上游地區發現了19處的遺址,其中包括[曲冰遺址],成果還是比較好的。所以后來我就轉變到做臺灣考古,就沒有做漢代考古了。也不做安陽考古,安陽考古其實那時候分開的,侯家莊這些資料是高去尋先生在接手做,主要是整理梁思永先生的遺稿。小屯的資料是石璋如先生在做,所以我也不可能做安陽。

這也是后來我為什么會變成做臺灣考古的過程。那幾年經常是接院外的臺灣考古項目在做,基建工程相當多,我疲于奔命。后來臧振華回到臺灣了,再后來劉益昌也進到所里來了。我一看他們都是考古科班出身的,而且做得相當不錯,我就想轉到做海洋考古,所以我去金門島、蘭嶼島、馬祖列島,甚至東沙群島、南沙太平島等島嶼考古了。

黃運明:作為地地道道的福州人,能不能談談您在福州記憶比較深刻的事?還有就是,我注意到,您的好幾次學術報告中都提到Kuoh-da(福州晝民)這樣的福州因素,所以,您認為您作為福州人,在您從事海峽兩岸史前考古的工作有沒有什么特殊性或優勢?

陳仲玉:我離開福州的時候是14歲,所以我對老家的印象還很深刻,后來去的臺灣上初中。我小的時候愛玩,愛玩的話就會懂很多,知道很多福州的鄉土人情。比如說我們這次去的將樂,將樂附近不是三明市嗎,我小的時候就去過三明市,因為我生長在福州,那個時候日本人兩次進攻福州,省政府馬上撤退,我父親就跟著撤退到三明永安,所以我去過三元區,沙縣也住過,永安也住過,這三個地方都住過。我是在沙縣上的小學一年級,后來回福州上四年級。那時候跟本地的小孩子玩.就學它們講的話,我的感覺是你從三元,跑到沙縣,語言馬上不一樣了,語言復雜,這是我印象很深刻的。全現在人類學的話來說,語言就是人群,語言就是文化的重要要素。如果一個語言斷了,它的文化就斷了。福州現在已經很少人講福州話了,慢慢的福州民俗文化也就容易斷掉了。所以從小到大,我對福州、三明的印象都非常深刻的。

我對“蛋民”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因為小的時候在福州,我們這些小孩子不懂事,唱很多兒歌是諷刺“蛋民”的,比如《無情無義的曲蹄仔》,這是一種帶歧視的兒歌。所以我就注意到了“蛋民”和我們漢人是兩種不同族群和文化。而且我們漢人對“蛋民”是非常歧視的,“蛋民”一般是不能上岸的,只有正月初一到初三才可以上岸,一般是女人帶著小孩,手提籃子,唱著他們的吉祥話的歌曲,給我們漢人賀年,我們就會給他一些瓜果。所以說“蛋民”是和我們漢人不一樣的族群。

我們那時候去沙縣、永安,根本沒有公路,只有小路,汽車不通。只能坐船,船都是那些“蛋民”的船,是尖底的船。船可以坐四五個人,前面一部分載客,他們自己一家人也都住在里面,窩在那里睡。船隊是從福州洪山橋出發,一路撐篙,到達南平后走沙溪。

船隊因為動力靠撐篙與搖櫓,走得很慢,要三四天才到沙縣和永安。還有一個深刻的印象就是路途中要拉纖,因為船隊要經過淺灘和激流,單靠撐篙是絕對不行的,這時候就要靠拉纖。所以它一出發就是一個團隊,一個團隊至少是三艘到五艘船只。到一個要拉纖的地方,船隊就先??吭诎哆?,所有人都下船。女人們會下船走,男人們,包括大一點的男孩,都要幫忙拉纖,就這樣一路拉過那個險灘,然后所有人再上船出發。

路途中我印象中有這樣兩件事情讓我印象很深刻。一件是,我母親和我妹妹坐在前面一艘船,我和我父親坐后面一艘船。我母親前面那艘船破了,水馬上就灌進去了,整船人都泡在水里浮著。這艘船很快就被靠上岸了,然后整個船隊幫助他們把船翻過來去修補,修補后繼續出發。這是我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

第二件印象深刻的事是,因為日本人進攻福州,兩次逃難都逃到了三明的三元,最后一次是逃到永安。那次回家路上,那個時候還記得是8月15日晚上,坐著“蛋民”的船,晚上停歇在一處沙灘,根本沒有人煙。第二天一早我們就想到了南平,是個大城鎮,可以去好好吃一頓;結果路邊的店鋪都不開,街上行人也很少,遍地的鞭炮屑。問了路人才知道,昨天晚上日本投降了,全城狂歡。那時我們正在荒郊野外,就得不到這條天大的好消息。

我作為福州人.那后來怎么會轉到福州附近的連江馬祖島的研究呢,一方面是我個人的一個意愿。當時馬祖和金門一樣,早年是軍事管制區的時代,很難做考古工作。1980年代初期撤銷了這個軍事管制,所以我先去做金門列島。

馬祖這個地方呢,我也一直很想做,因為那里講的是福州話。我想我這個福州人到了馬祖不就等于回老家差不多了嗎?

有一次,臺灣辦了一個考古人才培訓班,希望各個地方的考古人才多一點。我是那一屆培訓班的授課講員,我發現其中有一位學員叫王花悌,是來自馬祖的中學老師。與他聊天,相互認識了。后來我就帶我的兩個助理去馬祖做訪問.想了解一下馬祖的情況,這次行程也是由王花悌安排的。過了兩三年以后,正好委托我和劉益昌分別作為主持人和協同主持人,去做馬祖、金門兩個地方的考古遺址調查。所以我就有機會去馬祖做文物普查。在馬祖做考古,因為我是福州人,都一樣講福州話,馬祖當地人都把我當鄉親看。2001年馬祖調查的時候,我已經從史語所退休了,退休以后改為兼任研究員。王花悌介紹我認識了馬祖民俗文物館館長潘建國先生。2003年秋,潘館長找到我,說民俗文物館2004年元旦要開幕,請我在開幕當天下午做一場演講,我也答應了,因為我做了馬祖地區的考古遺址普查。在我來馬祖做文物普查之前,這個地方的歷史,當地人怎么推最早也只能到元代。馬祖有一個廟,廟里有塊石碑,碑文:“林酉才喜舍中統鈔二十貫”,“中統鈔”是元代的錢鈔。經過我的普查,我發現了熾坪隴遺址,這處遺址的年代能早到距今6000多年,把馬祖有人類活動的歷史提早到了6000年前。因此我就在民俗文物館開幕當天做了個題目叫《從考古遺址談馬祖列島的歷史》的演講。

同年夏天,他們又請我做個項目,專門去發掘熾坪隴史前遺址。后來又做了菜園里遺址的發掘。菜園里遺址是歷史時代的遺址,它的年代是唐末到元。所以對于馬祖的調查也好、發掘也好,我有一個優勢,就是我是福州人,會講福州話,在馬祖做工作就非常有用,關系也處得很好。馬祖地區還有一個缺點,就是交通很不方便,機場很小,跑道很短,只能飛小型的飛機,經常因氣候不佳,飛機就停飛。所以別人不敢接馬祖的工作。他們在臺北還要教書什么的,史語所如劉益昌他們平時都非常忙,如果因交通原因耽誤三五天,就不好做工作了。而我正好退休了,有時間去做,在馬祖民俗文物館也有一間工作室,我在那里就可以住下來。所以對于我來說,讓我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在馬祖的工作中。

黃運明:我們知道,臺灣很多人都尊稱您為“亮島爺爺”.足以說明大家對與您發現和發掘亮島遺址所做出的貢獻一個認可.能談談關于“亮島人”發現和發掘的經過嗎?

陳仲玉:馬祖列島中的亮島,自古即是一座少有人居住的小島。由于地處偏僻,海流湍急,風浪大,船只??坎灰?;加上早年常有匪盜出沒,故雖然周圍海域魚貨量豐盛,卻少有人煙。雖然偶爾有漁民短時間來此捕魚作業,但無長久居民。清代的文獻出現的“橫山”一地,指的就是該島。從馬祖漁民的口述中亦可以得知,“橫山”自古在他們的生活范圍中。主要為季節性捕撈魚、貝類,尤其盛產黃魚。人群活動的時間,多在農歷四月半到七月半之間,且不做長久定居。亮島地理位置正好在北竿島與東引島的中間,與兩者各距約27公里。該島在1950年代被稱為“浪島”,1966年改名為“亮島”。2011年7月,當時連江縣楊綏生縣長有一次上島時,注意到在“百勝港”上方,道路旁的邊坡斷面上有貝冢遺留現象。遂通知我,組成“馬祖亮島考古隊”,于是年9月8日,登亮島調查該貝冢之重要性。經過地表文物遺留與文化層現象觀察,初步判定“百勝港”確是古代貝冢遺留;其年代則在明清年間,屬于歷史時期的遺址。更重要的是另外在該島北部“島尾”的一段路邊,又發現貝冢遺留。這處嗣后被命名為“島尾遺址”的地點,除了發現相當古老的陶片之外,尚有人類頭蓋骨三片;經過初步的判斷,應是一處很早的史前新石器時代遺址。嗣后又發現另有三處遺址地點,合為“亮島島尾遺址群”。島尾I遺址所采得的貝殼標本,經過碳十四的定年,距今約在7,900-7,500年間。這是“亮島島尾遺址群”與“亮島人”發現之始。而“亮島人”1號人的定年,約在距今8,300-8,060年,“亮島人”2號人的定年,約在距今7,500年。

黃運明:亮島人的發現,無論是從考古學還是體質人類學等方面,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陳先生在發現、發掘和研究“亮島人”過程中也做了相當多的工作,特別是陳先生運用體質人類學角度,成功地萃取“亮島人”1號人骨線粒體和Y染色體DNA以及2號人骨線粒體DNA,您在過去的研究中,也將這些發現與福建沿海的海洋族群聯系在一起.能具體談一下嗎?

陳仲玉:我這次到將樂參加的“中國東南及環太平洋地區史前考古國際學術研討會”,我就發表了一篇論文的題目一《從亮島人來看全新世早期海峽兩岸的族群》。我提這樣的看法是:第一個,基本上是因為他們兩個單倍群不一樣,顯然他自古那么早就已經是兩個族群了。而且,我用語言學家的研究看法,福建閩江流域的水上人家族群.自稱“曲蹄”:閩南九龍江(包括晉江)流域的水上人家的一支族群,自稱“白水”(或“泊水”)族?!扒恪币辉~在福州話中拼音為kuoh-da,這一詞與侗臺語族中的仡佬(Klau)音近。惟美國語言學家本尼迪克特(Paul K.Benedict)將侗臺語族改以泰、卡岱(Tai-Kadai)語族的理論,Kadai一詞似乎更像“曲蹄”的發音。美國另一位語言學家布拉斯特(Robert Blust)認為有一族群是從西南貴州那一帶從長江上游下來以后,一直沿著長江流域出???,到浙江以南一帶。因為北方氣候不適合,只有華南這一帶的氣候比較適合。我的看法是,原來在中國東南一帶的人群是M9。因為人群會變異,然后E單倍群是從M9分化出來。他基本就分布在東南沿海包括閩江口這一帶,尤其是他自稱“kuoh-da”,所以我認為亮島I號人大概就是這一族的祖先。那么“亮島人”2號R9呢,他是自中國西南貴州一帶走南邊,從廣西沿著西江這條河流走,一直走到廣東,在廣東出??谥?,就在附近,甚至到海南島到越南,往東就到東南沿海。所以,R9可能是屬于后面這一群,“亮島人”2號可能是他們的祖先。

我曾經去訪問馬祖的最后一個曲蹄,我問了他很多問題.其中一個問題是“你們平時打漁都怎么走的?”他說,他們打魚都在出??谶吀浇?,也可以往北邊走,一直可以到舟山群島的沈家門,但他們不能過福州烏龍江以南的地方去。所以我用這幾個條件,推測“亮島人”1號可能是曲蹄,“亮島人”2號可能是白水。

發現亮島人以后,我向福州大學閩商學院院長蘇文菁教授建議.說研究福州“蛋民”的DNA這個課題可以做?,F在它們的語言也消失了,人也都上岸了,再過沒多久,這些人嫁娶就會使得人種變得復雜。你現在還可以去問他們的祖宗三代。如你找一些年紀大的“蛋民”,抽血去驗DNA,看看他們的粒線體單倍群或者Y染色體,據說他們與復旦大學生命學院遺傳學系李輝教授合作,成果很好。我們也將拭目以待。

黃運明:您最初從事考古,一直到現在,都跟島嶼聯系在一起.前些年您在廈門大學也專門開設了關于“島嶼考古學”的課程,應該說您提出的“島嶼考古學”這一概念是非常有影響的。它同時也是您多年來在島嶼做考古研究工作的實踐總結。能具體談談島嶼考古學嗎?

陳仲玉:我提出的島嶼考古學,是屬于人文地理研究范疇下的。海洋島嶼上的考古學研究,必然是有海洋和島嶼的特質.它的方法論基礎也是有它的特性的。我依據亮島人的發現,提出亮島文化這一詞,本身還是有點勉強,它還是有缺陷的,應該說這個詞也是跟大陸學者談的“考古學文化”這個概念有所區別的。所以我總結了一下島嶼的特性,第一:島嶼,它是封閉的。它自然生態環境是封閉的,所以一個島嶼,你如果把它里頭的生態平衡的東西破壞了,這個島嶼的系統就都壞掉了,這就是它封閉之處的一個缺點;但第二,島嶼,又是開放,這指的是它對人類來說是開放的,你只要能夠在這里生存,資源夠用,你就待在那里了。因此,它里面的物質文化是多元的。人群也說不定是多元的,比如,來了一批強者,把你趕走了,或者把你同化了。除了這些特性,島嶼的氣候變化、島嶼居民對特殊環境的適應等問題,這些相對內陸而言,都是值得重視和關注的。所以,我認為,島嶼的考古學研究,跟內陸的考古學研究是完全兩碼事,是有其非常特殊的地方。

還有很重要一點,內陸族群跟沿海岸邊和島嶼的海洋族群,在很多地方有根本上的不一樣,為什么呢?內陸的老百姓把土地看得非常重要,因為土地都是劃分好的,這塊地,丟了就完了,而海洋族群則不是,對土地并不重視,哪個地方好,他們就在哪里定居。最早在全新世時期,渤海灣下來這一路都有海上的漂泊族群,這就是所謂的sea nomads(或sea Gypsy),他們就是到處亂漂的海洋族群。這個就是我對亮島人的基本看法。當然,我的理論也是有它的缺點。我是結合語言學、古DNA學上的一些證據,把二位“亮島人”與曲蹄族和白水族的一種推測,一種思路。

黃運明:從金門富國墩、金龜山到熾坪壟,以及剛才提到的馬祖亮島.可以說您工作重心大多數都放在海峽兩岸的島嶼上,并一直在關注島嶼考古和史前的海洋族群。從您過去幾十年的工作和研究經歷,現在回過頭想或總結一下,有沒有達到當初選擇這條考古和學術道路的這種預期?您對從事海峽兩岸考古工作的后輩們有沒有什么期許?

陳仲玉:對于我們搞學術研究的人來說,是學無止境的。所有的方法、所有的理論、甚至我們用的儀器都日新月異。我的很多觀點和研究,從現在來看,都已經落伍了,很多都不合時宜了?,F在有很多新的方法和理論都在進步。比如說,我們研究物質文化,古器物學,最早的時候,李濟先生以青銅器的標準來研究古器物學,他從器物名稱、器形、鑄造方法、銘文、功能、還有紋飾等六個方面都作了深入研究。應該來說,從大的方面,李濟先生古器物學基礎還是很強的,到現在也很難突破他的這六個方面的理論。但是里面細節的研究,現在是進步太多了。比如說鑄造方法,現在對安陽青銅器器型鑄范的安排、焊接等諸多的問題,都比以前進步很多,都超越了李濟先生那個時代的水平。

我們每一個人,什么都是有限的,但是學問本身,是永無止境的。所以,你說我有沒有達到預期,以我個人來講,達到預期了,因為我的能力就此而已,我盡我的能力來做了,就只能到這種程度了。但是對于整個島嶼考古也好,海峽兩岸考古也好,它的研究是無止境的,它可做的工作也還多得不得了,這些都得要我們共同來努力,大家來思考,思考方法論、基礎理論、與內陸文化的差異以及文化來源的多元性等等。這是我的看法。

作為我個人,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做研究做到了82歲,現在我真的要退休了。至于對海峽兩岸的史前考古研究,我想說,我們之間不一定是前輩晚輩的關系,我是覺得這是必須后繼的研究工作,當然我希望能夠更好。所以,我對你們當然是有期許的,就是要大處著眼、小處著手,無論是發掘還是研究,我們應仔細一點,多思考一點。

黃運明:謝謝陳先生.感謝與我們分享了您的考古心路歷程。

附記:2017年11月9日。在陳仲玉先生前往福建省將樂縣、平潭綜合實驗區參加“中國東南及環太平洋地區史前考古國際學術研討會”、“國際南島語族考古研究基地掛牌儀式”等活動之后,黃運明對陳仲玉先生進行了專訪。本文即是根據此次訪談錄音整理而成。在訪談及整理過程中。得到了王曉陽、林葉輝、張六英的幫助,在此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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