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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岸

2018-11-26 12:43小白
小說界 2018年5期

小白

冰箱上貼著打印紙,用英語寫著十條指令。一旦地震發生,請迅速離開房屋,去空曠處等候。發生海嘯時,應朝Te Ara o Toi(山腳下那條舊土路)方向疏散。若是火山爆發,安全的集結地點在Ara Tapu——也就是環島公路兩側。王吉氣得扔下吹風機,披上浴袍沖出衛生間。她打開冰箱,抓出一瓶皮諾,夾著酒杯,順手抓下那張紙,余怒未消地坐到陽臺上。

外面下著暴雨,狂風在棕櫚樹葉間橫掃。很奇怪,陽臺上卻只有陣陣微風,木質地板仍舊很干燥。似乎這房子建造時,土著人施加了什么巫術。天地一片漆黑。太平洋深處有隆隆巨響。閃電撕開雨夜,照亮背后的阿圖庫拉山。這里是南太平洋,庫克群島,拉羅湯加??雌饋砉媸莻€適合想想殺人的地方。從奧克蘭搭乘新西蘭航空,五小時。從澳大利亞搭乘維珍航空,六小時。來到世界的邊緣,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酒精中毒?那太平淡了。她認真地思索,覺得有點為難。她轉頭看了看身后,玻璃門移開,輕風卷起白色紗簾。床尾上,那雙腳抽搐了一下,猛地分開,腳后跟重重撞在床墊上,再也不動了。

他抱著酒瓶上床。王吉泡在浴缸里,聽到他高聲叫嚷著:不是世界末日么?難道不是世界末日么?她聞聲跑來看看,他已醉倒在枕上。

拉羅湯加島東南角的穆里海灘,密布著幾十個酒店別墅和水上運動俱樂部。實際上,它們都是當地人在自家住宅地基上改造的。瑙堤魯俱樂部倒是更接近于一般人想象中的小型高級酒店。它用玻璃和不銹鋼裝飾了陽臺,床墊彈簧也不是那么軟,當然,它同樣也建造在私家地產上。王吉很快就學會了如何區分島民住宅和旅游酒店:如果這幢房子在前院有一方墓地,那就是私人住宅。

在島上,位置最好的地產全都是私人所有,它們也全都卷進了旅游業。連打掃房間的女服務生都知道CBS,他們來做了一季《幸存者》,那個真人秀。他們應該每隔兩年就來島上做一季,游客就不會那么少了。環島公路一側那幢恐怖大樓,見證了島上的旅游業發展史。它原本打算建成喜來登豪華酒店,造到一半就放棄了。它比一般城市中的爛尾建筑更富于末日氣息,更像是在一場巨大災難中戛然而止的工程,而且雨林和老鼠已開始入侵。拉羅湯加島上有很多讓人覺得驚悚的建筑。王吉駕車環游時,在總督府附近看到一幢殖民地風格的房子,銹跡斑斑的鐵門半開著,陽光照射在圍廊木柱上。她好奇地推開院門,穿過庭院,從窗子向房子內部窺看。她大吃一驚,房子內部是一個秘密的植物世界,藤蔓從各種縫隙鉆入,生長,填滿了整個空間。

穆里沙灘面朝潟湖,太陽出來,一片白沙綠水。靛藍的天空和靛藍的太平洋遠遠飄浮,在視野下方消失,如同夢境。但夜里,尤其是暴雨的夜里,太平洋好像聳立在那,咆哮著壓過來。雨停后,黑暗像潮水般涌向露臺邊緣。

理論上說,往一個喝醉的人身上注射酒精是個不錯的方法。但是喝醉以后,人的表現不盡相同。有人會很快入睡,身體完全沒有知覺。有人雖然也昏昏沉沉倒在床上,大腦某個區域卻保持警醒,針刺那一點點痛覺也會讓他醒過來。而且注射會有痕跡,會有針孔,高濃度酒精會讓靜脈發生炎癥反應。尸體上痕跡無法消除,把希望寄托在一個粗枝大葉的法醫身上,計劃就不夠完美。

他就那么睡著了,那么多年來,總是把最難的部分交給她來處理。

她仰靠在轉椅上,差點睡著了。沙庚從背后抱住她。她連忙伸手去合上電腦,座椅腳輪向前滑動,連人帶椅子向后摔倒。沙庚也被砸到了腿腳,跌滾作一堆。

沙庚顯然是被砸懵了,他努力想弄明白發生了什么。沒有意識到一只手抓著她的浴袍,另一只手還掐在她脖子上,把她和椅子都壓在身下。

“你讓我站起來啊?!蓖跫腥?,揮舞手臂尋找支點。好不容易撐起身,浴袍被座椅扶手掛住,從肩膀一路扯了開來。她心里不止這一點點氣,她用力推開他。

“這不能怪我呀,你自己沒坐穩?!彼ブ∨蹧]讓她滑脫,腦袋埋在底下,甕聲甕氣,臉鼻子在她肚子上磨蹭。他又一次背叛了她,她心想。要對原本親密的人堅定地生出敵意,其實并不那么容易。

她把手按在他頭上,摸他的后頸,皮膚有點松了,她出神地想,捏了捏,如果那是狗脖子,捏這兒就可以提起來,扔出去。她真有點氣不過,那比身體背叛更讓她憤怒,那是——她仔細想了想,覺得那可以稱為某種“智力的背叛”。

每次她以為自己對他十拿九穩了,他就會有意外之舉。他的天地總是比她大,她所侵占的地盤,不過是他有意割讓的。她有點激動起來,聽見自己喘著粗氣,意識到短褲上有點涼濕,隱約感到恥辱。

就像一盤賭局,她已跟他玩了十年。她每次贏一點,一次一次贏回來,又總是一把輸出去。會不會她大腦的智力活動區和情欲區有特殊聯結?她使勁地回想那些名詞,額葉聯合區,或者紋狀體?情欲是一種獎勵,跟多巴胺有關??伤@會越來越興奮,沒法記起那么多知識點,她又不是羅振宇。她笑出聲來。

笑什么,他問。她轉過身,背朝著他,為了不讓自己笑個不停。她開始回想那部電影。是不是叫《水果糖》?為了懲罰一個渣男,女孩決定閹割他。她查過資料,那很簡單,兩邊扎牢,中間一剪,蛋就自己掉出來了。別擔心那些靜脈動脈,都很細,它們自己會凝結,會萎縮。死不了,只要工具消過毒。她越想越開心,笑得渾身發抖。

“這么晚你開電腦做什么?”

他喝了酒,他不會注意到她打開的網頁。她倒是受了驚嚇,慌忙合上電腦,把自己摔倒了。

“月底交不出故事大綱,他們來拆了你辦公室?!?/p>

“你能寫了?”

“如果他喝醉了,再多注射點酒精,這樣就沒人能看出來他是被殺的了?!?/p>

剛看到郵件時,她不太理解,庫克群島上的一家公司,既不是酒店,又不是租車行,為什么發郵件約他見面?他呢,又做出那副無辜表情,眼睛瞪著虛空中某個正在耍弄他的人,皺著眉頭,像是要盡力弄清楚自己被卷進什么樣的謎團中了。他從來就沒有好好掌握過分寸。每次她都寬容地鄙視他:戲又演過頭了。

她在谷歌上稍作檢索,弄懂了“環球信托網絡”向顧客提供的服務內容。難道這就是他的計劃?

“可以先做一稿了?!彼呄脒呎f。

她坐在床上,筆記本放在腿上。她打開電腦文檔,把調整后的故事輪廓講給他聽。

盤子碼好了,錢也一筆筆打進公司戶頭。男女主角定了檔期,只要有沙庚的名字,發行公司很樂意保底。這主意聽起來能賺錢。

一個迷人的南太平洋小島,一大筆錢,一些衣冠楚楚的男女,一場謀殺案。色彩要鮮艷,這容易辦到,島上到處開滿大朵鮮花,女人們簪在鬢角上。天氣好時陽光特別強烈,連手機都能拍出顏色飽和度極高的照片。觀眾也許會聯想到那些好萊塢老電影,尼羅河謀殺案,陽光下謀殺案,諸如此類。

這個主意是她的。他甚至沒有當即領會其中的意義?;蛘弑壤褷柕?,你看過那部電影么?開場就是女明星葬禮,到處都是鮮花,五顏六色。她反復對他說,讓這些想法好像是從他自己心里長出來的,好讓他到那些投資人面前口若懸河。

有一個秘密,說出去會天下大亂。沙庚連一行像樣的句子都寫不出了。觀眾都蒙在鼓里,金主們對此也毫不知情。那些出版人和制片人,連他自己的拍攝團隊,雖然每天和他一起開會喝酒,沒有人對他起疑心。所有人都信任他,沙庚一定能想出好主意,永遠可以出人意料。他裝模作樣,跟人家討論故事大綱。頭腦風暴,全部錄音。讓人去搜集資料。然后宣布閉關創作。

一個人都不見。只能從微博微信、臉書推特上看到他的消息:一兩句沒頭沒腦的話,有關寫作、謀殺或者某種心理實驗。配上一罐英國茶或者一杯單麥,暗示自己正處于某種情緒(顯然這情緒是有點英國化的)。有時候,索性就是工作室一角,他的巢穴,他刻意略帶一點自嘲、向人吹噓的那間具有神秘作用的房間。書架上有整排英語原版書。鏡頭近一點就可以看到書脊,心理側寫術,藥理學,法醫鑒定學,犯罪史,各種年份的犯罪小說。有一幅特寫照片,一塊圓形扁石占據了大半畫面。石塊邊緣鉆了個小洞。他給照片配了說明文字:一件石器時代的兇器。

他越來越熱衷于這類造作。表演起來,態度也越來越大方??赡芩麧u漸覺得,把這些事情做好更重要。就算她完成了所有構思,打出了每行句子,如果不署上他的名字,那也不值多少錢。

他心安理得。她不過是個法學院女學生,而他呢,在一個網絡小圈子里,那時候就很有名了,被很多謀殺案小說迷追捧。他寫過一個多重人格分裂癥患者連續殺人的故事。王吉心平氣和地承認,她當時有點崇拜他。

到她畢業時,沙庚已被人發掘,包裝成新銳作家,印了一兩本小說,又年輕又神氣。那時候他連續工作,不停地寫,頭腦高速運轉,十分敏感,因此顯得特別迷人。在模糊不清的記憶中,她的形象似乎有點邋遢。她狀態不安定,從一間律所跳槽到另一間,發現自己不過是從一堆干不完的雜活,跳到了另一堆。不知怎么見面次數就多了起來,她依稀記得那陣子她有種恐慌,覺得在沙庚面前,她連一丁點秘密都保不住,他總是輕易地猜出她的心思。

她成了他的情人。他說是夏天,她卻記著十一月。這問題爭論久了,她倒有點想起來,他說得沒錯,應該是夏天。她的記憶跳空了幾個月,可能因為當時她感覺很糟糕,有點難堪。她連內衣都沒換,那一身舊得沒樣子。這也證明她毫無預見,沒有心理準備。那是夏日午后,她渾身都是汗。剛坐下來,他就跪在她面前,像剛剛那樣,把臉埋在她緊張得快要痙攣的小肚子上。從頭到尾她都在擔心身上的氣味不太好聞。但她最后終究感動了,心里一直有個聲音:他這樣應該是很愛了吧?

那年冬天,他寫出了一部真正的暢銷書,反復加印了幾十萬本。那是他自己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他坐在電腦前打出了每一個字。打滿一頁就印出來,交給坐在身后的王吉??紤]到從那以后他就想象力枯竭,連一行字都寫不出來,盡管不算很公平,王吉仍愿意把那本書的功勞都算在沙庚頭上。

凌晨四點王吉才關電腦,上床睡覺。醒來時發現沙庚出門了。她看看時間,快到中午。床頭柜上壓著便箋紙,沙庚寫了幾個字,讓她去鸚鵡螺餐廳。

餐廳在沙灘上,供應“拉羅湯加島上最美味的法國食物”。陽光很好,潟湖水綠得透明,閃爍的沙地中有很多水母尸殼,大大小小的藍色泡泡,看起來不太干凈,像使用過的安全套,被人四處亂扔。王吉一腳高一腳低,慌不擇路,沙灘上有很多狗,被潮水沖上岸邊的海參,看起來就有點可疑了。

她把腳伸進淺綠色的水中,洗掉沙子。她站在潟湖里接電話。沙庚說他一大早上山,這會正下來,快到山腳下那條殖民時期鋪建的舊土路了。他開了車,停在一個毛利族村莊旁邊。

拉羅湯加島中部,進山有一條步行線路,沿途穿越原始雨林。Skype電話信號斷斷續續,聲音聽起來像在喘氣,沙庚說山上太冷了。王吉并不認為他真的那么喜歡運動。人對自己常有錯誤認知。就像她自己,她沒自己想得那么好看,沒自己想得那么聰明能干。雖然她常常第一人稱式地代入兇手角色,但她懷疑自己有沒有那么心狠手辣。

王吉在他手機上動了手腳。她又高估自己了,以為稍微花點時間,做個駭客也沒那么神奇。她找了半天也不知道深網在哪,在電腦上折騰了半天,也沒能裝上洋蔥。她從《紙牌屋》中獲悉,IRC聊天室可能隱藏著很多高手,可她根本找不到入口。

她在給自己電腦裝上了幾十種木馬病毒之后,終究找到了她想要的工具。Highsterspy通過網絡合法銷售安全監控程序。顧客只要注冊、下載,再按月購買服務,就可以“遠程照看你自己的孩子”。網站提供了另外幾種服務場景,包括“不忠實的配偶”那一項。它可以幫你獲取“不忠實配偶”的通話記錄、短信和GPS定位。如果你多付一點錢,它也可以幫你查看照片,悄悄打開攝像頭和錄音機。當然,最后那幾項服務,她覺得自己不需要,她向自己解釋說,有些數據甚至跟她自己密切相關,把它們放到別人家公司的服務器上,不安全。與此同時,她也暗中嘲笑自己感情脆弱,還有什么情景是你擔心會讓自己看到的?

網頁上說,把你“不忠實配偶”的手機拿過來,只要兩分鐘就可以完成安裝。她差點讓自己徹底露餡。她估計自己半個小時夠了,實際上她花了兩個多小時。

根據衛星定位系統報告,沙庚在阿瓦魯阿鎮上,庫克群島首府駐地,正好是中央山脈的另一邊。在這個差不多算是卵形的島嶼上,他們倆應該處在最遠的兩點?!碍h球信托網絡”總部就在那。有一天,她獨自駕車繞行環島公路,找到那幢房子。真夠低調的,外觀普通的三層樓房,每一層都有露天圍廊,沿街樓梯通向廊道。她上了樓梯,推開門。迎接臺后伸出一朵碩大黃花,插在年輕土著女人的頭發上。她歡樂地對王吉說,這是私人公司,如果沒有預約,請立即離開。

鸚鵡螺餐廳用茅草覆蓋了屋頂,下面卻是個現代感十足的全透明玻璃房。餐廳沒開空調,王吉索性挑了個露天座。沒多久沙庚就來了。

他要了火腿和蛋,她要了本尼迪克煎蛋,澆蘑菇汁。他又給他倆都加了一份甜品,香蕉和百香果餡的餃子。他吃得很快,果然運動一下有好處,誰讓你那么好的天睡懶覺呢。

餐廳旁,在游泳池和沙灘之間,搭了白帆布大棚。距離大棚不遠,有一扇古怪的門固定在沙灘上,用竹竿草草拼起的門。它可能具有什么象征意義,面朝著陽光燦爛的潟湖??伤瓷先ズ喡斩?,孤零零站在沙地上,會給那場婚禮帶來什么好運呢?大棚里面,桌上堆著許多透明白紗。王吉差點想不起來了,他們倆也是在蜜月旅行中呢。

“蛋他們有的是,他們養了好多好多雞,雖說下蛋不夠勤快,可好歹存了一大堆蛋,別不舍得吃?!?/p>

從前,他們倆常玩這個游戲。那一度很有趣。說著說著突然來一句電影臺詞,或者從哪本小說里偷來一段對話,看你能不能發現出處。沙庚曾對她說,這是“讓日常對話更加戲劇化”,那時候她真有點崇拜他。

這段關于雞蛋的臺詞,來自《捕鼠器》。他們喜歡讀的小說,看的電影,全都是跟殺人有關的。他們最初互相認識,就是在一個謀殺故事迷們聚集的小型網絡社區。阿加莎·克里斯蒂這劇本,她不知道看過多少遍,因為它從頭到尾都是對話,因為從前他嫌她臺詞不夠好,說她平時也不太會說話。

她對他做了個鬼臉,你就剩這點存貨了,她說。她用刀切下一小塊蛋白,撥弄它。刀叉反射著陽光,云像是凝固在藍天上,一動不動。

沙庚說:“你發現沒有,這島上沒鳥?!?/p>

“山上也沒有么?”

他想了想,說:“不記得看到過什么鳥?!?/p>

簽單時,沙庚問了服務生。又高又胖的毛利族女人說,老鼠吃了鳥蛋,鳥都死絕了。王吉想起來,她曾在谷歌上讀了幾百頁搜索結果,記得有一頁提到過鼠災。

起初沙庚說,他的生活太美滿了,他的心理已不適合寫作陰戾驚悚的故事,他沒辦法讓自己像一個謀殺犯那樣思考。后來他回到電腦前,把她叫來,讓她坐在身后,給他一點“緊迫感”,他寫完一頁就打印出來,給她讀。結果他更加氣餒——他的焦慮多了個現場觀眾。

部分出于愛情,部分出于自信,趁他離開電腦,她試著寫了幾段。

這事情也沒那么讓他們困擾。模模糊糊,好像是有那么一個場景,略帶點玩笑氣氛:他喜劇性地退出了寫作事業,交出了舒適的轉椅、鍵盤和鼠標。他坐到了后排,負責閱讀打印出來的故事。

一旦騰出手,不用在電腦前辛苦勞作,他完全展露了才華。比真正去當一個作家,他更擅長扮演一個作家。出版人,制片人,投資人,他在各種圈子中不停旋轉,靠著離心力把自己從上一個圈子甩入下一個圈子,她寫,他來賣。他把那些故事從現金一直賣到期權。到后來他也不再為秘密感到羞愧了,因為如今他擁有了一家以沙庚這個名字為主要商譽資產的公司,這家公司又被另一家上市公司買了下來。那家公司用股票來支付對價,而這批股票不久就可以解禁上市。

她不記得怎么發現他在璞麗酒店的??赡苁翘O果手機的某個APP,也可能是一句什么話飄入她耳中。他自己則說是在剪輯室看素材。她去了酒店,坐在大堂偏僻一角,玻璃墻外竹林掩映。她看到他和一個女人。

她去吃了一套おまかせ。薄刀在金槍魚大脂上劃過,大馬士革鋼的花紋在燈光下閃爍。一時間她真想殺了他。喝下半瓶“賀茂鶴”,她沒想出什么好辦法。不在場證明可能會被戳穿,交換殺人也許會變成一場失控鬧劇,現場偽造得越多,就越容易露出馬腳,模仿殺人更是一種戲劇幻想。像電影中那樣,把自己虛構成一個受害的女方,讓警察們去發現那本秘密日記?

她沒殺他,也沒有“讓他見鬼去吧”。尋常男女那點戲碼依次上演,折騰了將近半年,兩個人都精疲力竭,終于決定結婚。從預告到婚禮忙了大半年,一切看起來都恢復常態,王吉在那段時間還寫了兩三個故事。

她發現自己養成了一種習慣,總是把沙庚假想成她筆下謀殺故事中的那個犧牲品。她想象他在圈椅上垂頭打盹,被一根鋼針刺入頭頸。想象他熟睡在充滿煤氣的房間。她那些虛構亡魂,從此都有了一個實體形象。

王吉知道他回過房間。一進門她就知道了。房間地上有些細沙,穆里這些酒店就像漂浮在沙灘上。但她出門前,服務生剛打掃過,用了吸塵器。

“別老在房間里,下午來玩kayak?環礁那邊水深,可以浮潛?!?/p>

潟湖邊到處放著這種單人劃艇,也有俱樂部指導你怎么讓它在水面上保持平衡。她第一天看到這個詞就覺得很好笑。

“kayak,真滑稽,那是個愛斯基摩詞。毛利族,他們有自己的獨木舟,瓦卡。你可以去看看《海洋奇緣》,那動畫片?!?/p>

他搖搖頭,意思是“對你的學究我早就服氣了”。她繼續發表議論,據翁達杰說——在他那本《英國病人》中,倫敦皇家地理學會會議大廳就放著一艘毛利獨木舟。我們自己也看到過,在奧克蘭博物館。你不記得了么?

“要不然咱們租個山地越野車上山吧?”

“你自己去吧。我要找律師咨詢一下??纯匆悄銖亩钙律戏塑?,怎么處理遺產?!?/p>

“你越來越幽默了?!?/p>

王吉覺得他臉色暗了一下,不知道律師和遺產這兩個詞,哪一個觸動了他。她覺得這話確實有點過分。

他脫剩了短褲,往身上到處噴防曬霜。他要去潟湖玩個夠,劃艇、滑翔、浮潛,所以挑了罐SPF80+的“露得清”,防水型。他把手機裝進防水套,掛到脖子上。這會他顯得又快樂又好動,在門口的露臺甲板上蹦蹦跳跳,又到庭院中的游泳池撲騰了一陣。池邊坐著兩個小孩,朝池里扔花瓣和樹葉子。帆布躺椅上的女人用帽子蒙著臉,身上曬得油光發亮。

王吉坐在露臺藤椅上看著他,背影在通往沙灘的臺階下消失了。

她站在臥室中央,想象著。衣櫥前面,地上有些沙子。他回來換衣服。他去衛生間,在小廚房喝水。他沒有使用電腦,他當然不會放到保險柜,他肯定不想被她發現。

王吉知道他上午去了哪里。她曾用谷歌檢索“環球信托網絡”的官網,仔細閱讀每個頁面和外部鏈接,了解了它的業務結構。她一直是個優等生,善于自己設問,自己尋找答案。比方說,既然這家公司在香港也設有分支機構,為什么他一定要專門來一趟拉羅湯加島呢?

這很簡單,你可以給他們打電話,請他們解釋總部和分支機構的業務界限。但他們不會直接告訴你答案。他們不做柜臺業務,只提供私密、一對一的服務,換句話說,需要有人推薦介紹,他們才會回答你的任何問題。

打電話需要一點技巧,從前叫街頭騙術,現在叫“社會工程學”。一點點知識和一點點演技準備,她得到了答案,對她并不容易,她缺少對話中的急智?!碍h球信托”提供兩種服務,它在全球各地的分支機構可以為您辦理單筆信托業務,而它在拉羅湯加的總部,將為您提供一整套資產信托的解決方案,包括為您注冊一家或幾家名義上的資產持有公司,報紙上常常稱之為離岸空殼公司。

王吉搜索到一則報道。記者用一種知情人微露口風的語氣,隱約提到某種轉移資產的方式。提到了南太平洋某個島嶼,當地政府別具一格的信托業法規。王吉想到了沙庚名下那些即將解禁、可以上市買賣的股票。

珊瑚礁形成天然圍堤,太平洋潮水奔涌而來,到此遇阻,隆隆聲中卷起一線金色水幕。劃艇借著風力向沙灘急沖,沙庚不斷用劃槳調整方向。水底布滿奇形怪狀的破碎火山石,海水沒過王吉的腳踝,水裹著細沙在腳面上滾動。

他是有點小聰明。他把文件放進王吉的箱子,跟旅行文件裝在一起。他猜想那個袋子一般不會打開,可能性很小。

整個下午,王吉再次回到因特網,仔細搜索,閱讀。有個策劃龐氏騙局的美國罪犯,聯邦調查局發現他有一筆庫克群島信托資產,無法追查凍結。因為當地政府對信托人和受益人的信息保密,不受任何他國司法干預。在英國,一群患者集體訴訟一位整容醫生,法院卻發現,醫生已將財產轉入庫克信托機構。這里就像全球中產階級的保險箱,如果你想跟太太離婚,只要把財產轉進來,在信托受益人一欄填上自己的名字,你太太就永遠也拿不到那些錢了,不管世界上哪家法院愿意幫她。

出門去沙灘前,她給沙庚發了一條短信。

沙庚放棄了,不再跟風爭奪,任由劃艇偏離航向靠岸。再看島上,天色說暗就全暗了,太平洋瞬間變成視覺的盡頭,什么都看不見。

一堆樹枝點燃了,幾個年輕人圍坐著,互相傳遞手卷的香煙,空氣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們快樂地朝王吉笑。

沙庚在沙灘南面幾百米處上岸,兩人會合了。酒店和度假俱樂部都建在防潮堤后,比沙灘高一層。燈光幾乎照不到沙灘上。他們倆誰也看不清誰。

“我剛剛給你發了條短信?!?/p>

“我沒看到?!?/p>

沙庚從掛著的防水袋里掏手機。他打開手機看了一下,說:

“那不是在——”

他突然沉默。

“我看到了?!彼f。

他想了想,解釋了一通。有些話是“環球信托”的律師告訴他的吧?他自己甚至未必完全能懂。他把重點放在安全性上,當然還有稅務。

“我看到合約了。受益人的名字你只填了你自己?!?/p>

“那只是為了方便。這樣就少了很多文件?!?/p>

“離婚分財產就更方便了?!蓖跫Τ雎晛?,因為黑暗中他可能看不見。

“別胡說了。怎么會?!?/p>

再次路過那堆篝火。他們抽完了煙,有一句沒一句低聲說著話,其中有一對情人抱在一起接吻。

她想,如果剛剛來一陣暴風雨,像昨天晚上那樣,他就有可能回不來了吧?此時此刻,太平洋像個巨大的黑洞。在環礁那頭有一道缺口,潟湖中那些大型魚類,都是潮水高時從缺口進來的。在連手指都看不見的黑暗中,風會不會讓劃艇偏向,從缺口漂出去呢?

“你別想太多,是替我們倆安排?,F在大家不都有點焦慮么?”

他從前也有點憤世嫉俗,短短幾年,就變成焦慮不安的有錢人了。

“做了多少呢?”

“其實,沒多少。先搭好框架?!?/p>

“我知道,你都準備好,就等那筆股票解禁賣掉了?!?/p>

再過幾個月,他會把一大筆錢偷偷轉出來,她永遠也追蹤不了。那些錢可能在好幾家公司來回進出,最后進入庫克群島的信托賬戶。

她想讓聲音更隱忍一些,讓憤怒來得更寒冷一些。她要告訴他,她打算去向全世界證明他是一個騙子。那些小說,那些電影劇本,都是她寫的。她還有其他證據,證明沙庚和他那伙人全都是騙子。他們欺騙投資人,虛列各種項目,把一大半錢都私吞了,卻告訴人家那都是因為昂貴的明星和昂貴的宣傳。他們是一群腐化的混蛋,他們——

“你又騙了我?!钡龔膩砭褪穷^腦比嘴快,心里想了十分,連一分都來不及說出來。他想來擁抱她,她甩掉了他的手。

“你擔心什么?”他說:“我們倆天長地久呢,你一定要生氣,那我可以添上你的名字?!?/p>

她聽到天長日久這個詞,肚子都氣炸了。他還拿手來摸她臉頰。她想起他總是把手指頭塞進她嘴里,她因為自己跟他曾那么親密無間而鄙夷自己。

于是,她就張嘴對著那只手,狠狠咬了下去。

那天晚上,她臨睡前,迷迷糊糊地在心里對自己說:有的是時間,他們明天還要去阿塔圖基島呢。那兒有一家全世界數一數二的小型酒店,幾乎建造在潟湖上,安靜得令人發指。從房間露臺可以直接跳進淺綠色的水中,浮潛。她想起了那部電影,男人用煤氣殺死了太太,用一套浮潛裝備,躲在地板夾層中,制造了一個不可能的犯罪現場,差點就成功了。

她開車,沙庚坐在副駕駛座位。他們在新西蘭南島。蜜月旅行預定行程的另一部分。他們徒步穿越米爾福德峽灣,沒什么冒險的感覺,很平淡。這兒連個失蹤游戲都沒法玩。如果你在規定時間沒有抵達中途客棧,新西蘭旅游管理當局就會出動直升機搜尋。

這會他們行駛在山脈背面,山坡上沒有樹,也沒有叢生的蕨類。冰川在向后退縮,但植物仍沒來得及長出來。冰川侵蝕后的陡峭石壁上,偶爾有三兩頭山羊。她的耳膜越來越感覺到壓力。網絡信號也變差,沙庚的谷歌地圖好久都刷新不了。他仔細識別公路路標上的字。他們幾年前來過這里,在冰川上徒步攀登了三個多小時。那一次他們從前坡上山,沿途是茂密的森林和鏡子般的湖泊。

公路盤旋而上,路開始熟悉起來。上一次他們親密無間,興奮得像兩頭羚羊。這回,王吉想,看起來也不差。除了穆里沙灘那幾個可能是在吸大麻的年輕人,沒有人注意到,這對新婚夫婦似乎一度曾發生過劇烈爭吵。但那些家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們能聽見么?當時沙庚驟然吃痛,以為中指都快斷了,大喊起來,連椰樹林中的野狗都驚動了,沖到沙灘上狂叫。不過就算聽見動靜,可能也看不見什么,周圍太暗了。

沙庚同意在信托財產受益人中添上王吉的名字。那晚他熱情如火,不時伸出手指上的傷口給她看,咒罵她。第二天早上,他們倆去見了環球信托的律師,提出更改受益人的要求。沒有問題,一切都會妥善安排。首先,需要王吉提供一大堆材料,附上律師公證函。沙庚堅持完成整個預定的蜜月行程,然后回國處理法律事務。王吉沒有反對。

汽車停在雪線邊緣的集合地點。平坡旁有一條融雪形成的小溪,四周群山已是雪白一片。他們戴上護目鏡,換了釘鞋,越過攔網,開始向上攀爬。雪地反射著刺目的陽光。山坡凹凸起伏,兩行雜亂的腳印向下延伸,在幾十碼外突然從視線中消失。他們跟著腳印小心靠近下坡邊緣,下面只是一道突然沉陷的淺溝。王吉跳下去時摔了一跤。還沒到中午,雪還沒有被太陽曬軟。他們倆在雪地上坐著,嘴唇上粘著些巧克力互相親吻。

他們腳下吱吱嘎嘎,在雪地上行進了兩個小時。地貌越發險峻奇特,現在他們看到了真正的冰川景觀。他們沒有雇傭導游,所以不太敢自己爬上冰脊,或者尋一條縫隙鉆進去。

他們找到了從前來過的地方。鐵絲網把上坡隔開,上面掛著警示牌。但有些膽大的游客會從攔網邊的一個凸石上翻過去。斜坡沿著冰峰轉了個折角,爬上去就能看到岬壁。他們倆曾站在岬角突出的平臺上,面對壯觀得讓人心寒的風景,愈加覺得甜蜜無比。

在王吉面前,直下數百米,冰川刨蝕出巨大的谷地。碧藍色的湖面如同凝固在谷中。他們沒說話,靜靜地看著陽光在對岸冰蓋的山峰上移動。

沙庚往前半步,轉過身,動情地對她說:“我們像過去一樣好么?”

岬角上橫起一陣風,吹得人透不過氣來。她只覺腳底踉蹌,身體不受控制,整個人被風吹得向外滑。她努力站定,睜大眼睛,沙庚弓著身體,努力保持平衡,他雙臂向后舞動,想找到她,他抓到了她的手臂。

她猛地甩脫那只手,慣性讓他向前撲去——

就在那一瞬間,她突然想哭,突然心軟,她用兩只手亂抓——

她抓到衣服一角,她用力向后扯。全靠身體本能,他站定了腳步,搖晃著從岬角邊緣退回,他望著王吉。

她望著他,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一時間好像心靈完全相通。

她像身處一個夢中,她感覺他在她肩膀上推了一下,她感覺得到,身體正在慢慢失去平衡,她望著他的臉,他的嘴角動了動。王吉似乎聽到他在說什么,分不清那三個字到底是不是“對不起”?或者是“回不去”?但她知道幾秒鐘后,她將摔入萬丈深淵。

自問自答

庫克群島那么嚇人???

沒有沒有。那是一組美麗的南太平洋島嶼,18世紀時庫克船長三次在太平洋航行,你如果讀過一點他的故事,就會知道庫克群島這段航程,在他幾乎是少有的美好記憶了。那天晚上,我坐在跟故事中差不多的那種門前露臺,打開筆記本想隨便寫兩句什么,有一只胖貓過來玩,在放電腦的小桌上繞來繞去,跟我一點都不陌生,就這么玩了一個多小時。然后突然就聽到幾聲喊:Holmes,Holmes,胖貓哧一下躥過去,原來是酒店那個毛利族女管理員在找她的貓。這只貓名叫福爾摩斯。貓跑了以后我就獨自面對太平洋,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聽到海洋的聲音,當時就覺得要寫一個跟謀殺有關的故事。

庫克群島政府確實有他們獨特的信托管理法律。有那么幾年,確實被全球反洗錢組織認定為國際洗錢重災區,后來他們政府自己改了,對信息透明化程度有相當的改善,這幾年他們不上反洗錢組織名單了。

王吉寫了小說,寫了劇本,卻讓沙庚署名作者,她為什么會那么心甘情愿呢?

女人當中,可能是會有這樣的。這不,我剛把稿子交給編輯,網絡上就爆料了,說北京有一部爆款大賣的網絡劇,其實編劇不是那個署名作者,而是他的前女友,不過那人比沙庚厲害,說是網劇剛寫完,就跟原作者女朋友分手了。當然到底是怎樣的情況,也得等最后法庭把他們兩人各自的證據仔細比較判定之后,才能見分曉。不管怎么說,這事情再一次證明,生活也未見得不如小說那么豐富多彩。

拉羅湯加島上有好吃的么?

確實沒什么好吃的。當地土著食物有一種用木薯磨碎了做餡兒的夾餅,那是真的——我要說吃不慣,那只是有禮貌。除了那家鸚鵡螺餐廳,真沒什么能吃的,主要就是超市去買一點冷凍肉腸什么,天天烤著就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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