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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個客人

2018-11-26 12:43曾園
小說界 2018年5期
關鍵詞:米蘭達

曾園

午飯后,我在大巖石的后面“口占”了幾句詩?;氐睫k公室我拿出筆記本,用鋼筆仔細寫了下來。詩好不好并不重要,必須引起注意的是我的手寫體。其次,是它的個人化、它多余的墨跡。在古老的中國,這是個專有名詞,“搌卷”。據說那些面色如玉的書生在洋洋灑灑的書寫中絕對不會在試卷中落下額外的一滴墨:

大海的藍舌頭舔去了我的沙子

我的立錐之地

然而,波塞冬在他的辦公室里

是否也感到了回旋在“死亡之家”中的冷風?

這四句詩,我認為體現出了這兩年來我對魯伊博士的輕蔑。這種輕蔑與我近來屢屢發現的巧合是相關的。

如果不是我這個曾經精彩的“死亡之家”商業項目破產,如果不是我的時間多到用不完,我不會這么敏感,我不會注意什么科學家魯伊的什么言論。當然,決定性的因素是,他發明了永生技術,發明了駐顏技術,等于是宣告我的“死亡之家”存在的合理性蕩然無存了。

然后,我發現自己與他的一連串相關性。

最開始,魯伊是在中國完成了克隆技術,我也是一個中國人。其次,《紐約時報》首先報道了我的“死亡之家”,以及隨后的重量級哲學家參與的討論。而他,發明永生技術之后故意在《紐約時報》中預告了我的“死亡之家”的“破產”。還有,魯伊有個提供巨額資金支持的老婆,和我的姨媽叫一個名字:薇拉。

看到網上他那些洋洋得意的“言論”,我的心情被濃郁的愁悶所裹挾,就像這窗外標準的明信片風格的加勒比海濱風景一樣。特別是今天,我預感到自己無法面對那被染得過濃的天空和海水,就像印刷質量最次的明信片,還被壓在半厘米厚的玻璃板下一樣。

這時,我驚奇地發現窗前有一輛淺灰色噴氣保時捷正在降落,耀武揚威地,弄得我的那些可愛的細沙四處飛舞。我已經預見到,我可能用官司煩死他。他難道不知道,現在世界上最無聊的人是誰嗎?是我,一個充滿創意、精力過剩的男人,年紀剛過44。除了等待45歲的生日,我還能做的事就是找一個人來一起打發時間。

“王先生,有新的顧客!”秘書米蘭達在對講機中興奮地低呼。

“米蘭達,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到的。你在環球旅行回來后思維奔放多了?!?/p>

“為什么不能是個顧客呢?”米蘭達執著地說。

“有可能!”我決定終止討論,因為下車的是個女人。

多年前魯伊發明的那些化妝品已經讓所有的女人都不再衰老(我的規定是不準用,恐怕那些工作人員用了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從她那含義豐富的笑容上看出這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長得很是漂亮。不過,也許過不了幾年,那些到處可以買到的女機器人也會這樣笑。誰知道呢,最不相信科學的我在吃了科學的大虧之后,變成了最相信科學的人。假如明天我打開《紐約時報》,上面說魯伊已經在開發一種新技術,能夠讓男人每天交配后感覺不累,我也會信的。剩下的,我猜,唯一能讓他折騰的技術就是讓人永遠不會遺忘了。到那時,魯伊還能干什么呢?他這個自大狂,能夠容忍打開一張報紙,頭版看不到自己的那張傻乎乎的天才面孔嗎?

但天才給世界帶來了什么呢?VR性愛、永遠活著……每個人都傻樂著。天才如果讓人更傻,我覺得天才的定義需要修改。因為人類似乎不太容易在快樂中思考。

在我的詩里,海神波塞冬暗示著魯伊。他當然無所不能,讓我沒有了立錐之地。但是,他也只能用舌頭舔沙子……

去見“顧客”的路我很久沒有走了。似乎恰好是魯伊發明出不死技術的那段時間,是的,從那時開始,就沒有人來“死亡之家”了,而我也不再迎接顧客。

走廊、拐彎(以及在拐彎處因景色的旖旎而放慢的腳步)加電梯,足夠回顧“死亡之家”的歷程了。2070年,我在我這棟偏僻的別墅里,向全世界隆重推出了這項服務。當然,究竟是否隆重,隆重到了何種程度,我說了不算,以電視觀眾與報紙讀者的觀感為準。

我可以說的是,服務水平世界一流(有專業標準可以衡量)。光宗教學者就有五個,其他方面的專家可想而知。醫學專家控制住危重病情的發作(也有幾例奇跡般康復出院的例子,說不定其中有幾例之前是誤診。當然,我毫不客氣地將這幾個病例都當作我院的奇跡),病人神采奕奕地與我在落地窗前聊天,看自己在大屏幕上留存下的圖像:和護士打網球的視頻,在游泳池里劈波斬浪的視頻……一流的剪輯,長達24小時,可以代替一個人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

也許,這個漂亮的女顧客會問我建立這個“死亡之家”的“初衷”。

年輕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我身邊總是有一個或兩個抑郁癥患者。他們很正常,或者很不正常,但總會有一兩個與人打交道很困難,不久他們中有人會自殺(通常是跳樓)。為了避開他們的幽靈我關掉了公司來到遙遠的加勒比。

夜里,我躺在這遠離中國的床上,用一個晚上的時間去細細尋找我的過錯。某個抑郁癥朋友死了,我究竟有沒有過錯?有,還是沒有?我對這些人只有一個疑問:你到底吃了藥沒有?因為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他們沒有病痛,卻故意要讓我不痛快。

記得有一年春節我在孟買的旅店里醒來,街道橫陳在我的眼前,漢字招牌吸引我去辨認斑駁的筆劃。一個英語單詞從記憶中的電影里刺入:guilty(有罪)。

是的,我判自己有罪——當然沒有任何證據。我和那些人爭執過,推搡過,但是,他們應該吃藥吧……好吧,我有罪……我贖罪的方式就是建立了這樣的一個“死亡之家”。這樣說可不可以?是否得體?帶點輕微的狂是不是更好點?

女人很美,在我的大廳靠窗邊的沙發上坐著,細長柔軟的手指在玻璃茶幾上旋轉她的錢包,或者是鑰匙包……

盡管我這里設施一流,配備了五名宗教學者(醫生護士廚師按摩師不在話下),但我力圖不在我的辦公室里和客人談我的構想。在海濱與冬青林之間有一條“思想家小道”(我命名的),我愿意和客人在那里談談各自的世界觀,當然,一定要開誠布公。

“首先,你在簡樸的雕花鐵門上看到的名字是Institute of Preparation for the Hereafter,來世預備學院,這無非是不想刺激陌生的客人。這是一種不得已的妥協。進了大門,你就會知道,我們所有的人都直接把這里叫成‘死亡之家?!?/p>

“我知道?!泵修崩目腿硕⒅鴺滂鹃g一張大得驚人的閃亮蛛網說道。

“我的思路來自兩個作家,一個是波蘭作家維托爾德·貢布羅維奇。他在1958年的日記里寫道:為什么我們的垂死掙扎是如此孤單,如此原始?為什么你們沒有能力讓死亡變得文明點兒?”

她不說話。我喜歡過的幾個女人似乎都擅長沉默。

“這段我能背下來:臨終的痛苦一直在我們中間肆虐,如同在創世之初一樣野蠻,這該是件多么令人恐懼的事。千百年來,無人對此做過什么,無人觸動過這野蠻的禁區!我們研制電報,我們用電熱毯,可是我們死得野蠻。有時,醫生畏畏縮縮地用加大的嗎啡劑量悄悄減輕痛苦,這種遮遮掩掩的處置方式較之死亡的極大普遍性,顯得過于渺小。我建立‘死亡之家,在那里每個人都有權運用輕松死亡的現代手段。在那里可以死得體面,而不是跳到火車下去被壓死,或者在門把手上吊死。在那里一個疲憊不堪、徹底衰敗、走到生命盡頭的人,可以投到專家友好的懷抱,以便確保他能得到不受折磨和羞辱的死亡?!?/p>

“我讀過他的書?!?/p>

我于是強調,“他最有力的論斷我認為是這樣一句話:只要是死還是別人的事,你們就會以愚蠢的輕率態度對待死亡。十一年前當我讀到這里我覺得我有責任來做這件事。我從一首詩得到啟發,我要建一所來世預備學院。真正的。并非是殯儀館所屬的商業鏈條中的一環?!豆防滋亍吩谶@里上演過三十五場?!?/p>

“我看過相關報道,所以我才來?!?/p>

“對不起,‘我才來是什么意思?”

她眨巴著漂亮的眼睛,疑惑地望著我。

對話變得有點糾纏,我不想記錄下來。尤其是,在我和如此美麗的女人之間的真實情況,不是什么糾纏的東西,而是那種氣氛。氣氛非常好。

但是,我慢慢發現,眼前這個女人就是魯伊的太太薇拉……在試探性的詢問之后,確認了。

我這里還有什么好刺探的?世界上最無用的精致的死亡技術?來譏諷?還需要譏諷我嗎?

我干脆談談我的收獲吧!“實話說吧,盡管我這個想法很好,在商業上也很成功。曾經的顧客沒有不滿意的——不是開玩笑,每天的視頻記錄都可以在親屬授權的情況下觀看?!?/p>

“我能看嗎?”

當我和她在邏各斯控制室(就是中央控制室,為了增加思想含量而取了這個名字,當然現在已經沒有意義了)看那些廣告片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仍然很激動。這個女人,再一次燃起了我對優質事物的愛戀。

請問,世界上還有什么比“死亡之家”更優質的產品嗎?

“能不能這樣說,因為我們這里,這個世界變得更優質了?”我說。

“當然!因為你的‘來世預備學院,這個世界沒有了痛苦的終點……人的一生都是舒適的鮮花與靠墊?!彼龍A睜著眼睛說。

“呃……廣告詞上可以補上這一句。當然,也不用補了。你丈夫的換頭術已經摧毀了一切……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了終點。任何終點都沒有了?!?/p>

屏幕上米蘭達出現,提示我晚飯的時間到了。

“我想,成為你們的顧客?!鞭崩f。

“今天應該是西班牙海鮮炒飯,”我轉過頭問薇拉,“為什么?”

“我得了癌癥,在腦子里,我不想換……”

她執意不肯加入晚宴。

我和米蘭達一起吃飯,此外,還有一個護工與三個客人,另外兩個植物人不能到場。是的,想不到這項偉大的事業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人數不是最讓我煩惱的問題。心情有一點點不那么舒暢,是從早上開始的。

上午,我的手靠近米蘭達的裙邊,她手里的盤子摔到了地上。我不知道兩者之間有無聯系。這個季節的海水,濃得既不愿碎成泡沫,也不肯與雨水調配成淺灰色。在大落地窗隔成的客廳里,中午是最暗的。

口音中帶有澳門風味的葡萄牙人,用大拇指和食指按了按胡須,向我和米蘭達,以及烹飪機器人表示感謝。這里是他在全世界呆過的最好的地方,無論是景色還是美食。據他鑒定,除此之外,還有距離我們這里三十公里的“特別區”的日本料理。

“你信不信米蘭達也是機器人?一種新型的、能夠迷惑人的機器人?!蔽覇柶咸蜒廊?。

“不信?!?/p>

“為什么?”我期待他說出惹惱米蘭達的話。

“剛剛你沒來的時候,她說你的壞話?!?/p>

“哦?”

“上午你試圖了解她裙子的料子……機器人會說這話嗎?”

所有的人哈哈大笑起來。

我慢慢抬起頭,米蘭達長睫毛低垂。

這個世界究竟發生什么了?

“真的感謝你王先生。其實我不愿意離開這里,回去后我難道還去上班嗎?”昨天終止合同的葡萄牙人端著咖啡說。明天他將離開這里去做那個換頭手術。

等著他的某個冰箱里,冰凍的大腦來自某國博學的政治犯,這正是讓他躍躍欲試的地方。

落地窗外,烏云密謀著十點鐘的暴雨。

我端著水果盤去找她。她蜷縮在沙發里看書,手指從書頁間讓我開心地轉移到水果,猶疑了半秒鐘,這半秒鐘不太像選擇水果品種,而像是長長的手指在指點、評價我這里的一切。

長話短說,魯伊強迫她接受換頭手術,她逃出來了。

她想在我這里死去。

但如此倉促,這個“來世預備學院”完備的流程還有什么意義?

她小口小口咀嚼著,我沉默。

“能為你做什么呢?呃……我說的是現在?!?/p>

“能去‘特別區看看嗎?”

如果心意已決,簽了合同,提供相應服務沒有問題,大不了召回那些科學家和醫生。

這個島上,除了我這個快死了的“死亡之家”,還有的就是社會水平(科技、倫理、法律)停留在2017年的“特別區”。在全球海島經濟陷入停滯之后,這個海島決定鋌而走險,提供遠遠落后于時代的“特色”服務。

說起來,這個島上的兩個區之間,意識形態有諸多不同。大家比拼的是誰存活得更久,想不到最后的勝利者會是“特別區”。

保守到最后也成了景色。在那里,在有孟買風味的街道旁的旅店里,我和米蘭達在草席上迎來了好多汗水涔涔的清晨,昂貴的、專門為一個島生產的黑白電視機,無聲地播放著閃動的功夫片。為之配音的是,石板路上掃帚的揮動,與偷走了我們時間的運河。

我不太會開車,十分鐘的車程,開了很久。在裝潢考究的車里,話題想變得不幼稚都不可能。

“你讀過《哈利·波特》嗎?”我說。

“看過?!?/p>

“既然是‘看過,那應該是電影了。鄧布利多有段話,電影里是沒有的:魔法石其實并不是多么美妙的東西。有了它,不論你想擁有多少財富、獲得多長壽命,都可以如愿以償。這兩樣東西是人類最想要的——問題是,人類偏偏就喜歡選擇對他們最沒有好處的東西?!?/p>

“深刻啊,不是一般的深刻啊?!彼f。

我了解了一下她裙子的面料,她緩慢而堅定地推開我的手。

車窗外夜色濃重,謎一般的龍卷風在遠處倒吸海水。

“特別區”紅火之后控制得很嚴,我們那邊的“顧客”想過來散心都要我帶來才行。原先,各國顯貴樂于談論“死亡之家”以顯得開明,后來也愿意來這邊購買奢侈的服務。然后,他們愛上了“特別區”。

誰不知道他們過來的目的無非是對外面的機器人妓女警惕夠了,你去偷歡,他們偷你的DNA與潛意識。

到這里可以完全放松。都是真人,丑一點根本無所謂。真,才真正值錢。在“特別區”,這里的女人有汗水和氣味。窗外,裸露的水溝里還有蚊子。

小雨?!敖稚系哪嗨屠趺礃??沒見過吧?”我指點著說。

薇拉笑了。

我們在大排檔里坐下,打磨筷子。年邁的老板將兩碗面端上桌,先到的是東方的蔥的氣息,既生硬又柔軟。她扎起長發,扭一扭脖子,掰動手腕,夸張地宣布進入戰斗模式,吸溜著金黃色的面條。這一套表明她過好了這一生,在各處都享受到了最純粹的日落與美食。

湯碗見底,那張生無可戀的冰山臉,立即變得紅撲撲的。

我們走進中國茶館,要來茶具,支走茶藝師,我從懷中捧出一個小盒子,打開后滾出一顆黑色的球。

“呀!這是什么?鴉片!”她叫了起來。

“你當然不知道。這叫‘龍珠,來自中國云南的茶葉球,已經存放有一百年了?!?/p>

這種茶質量其實并不穩定,我有十多顆,有一次貴客來,泡開后卻平平無奇,我只好打翻茶杯換茶加以掩飾。

這次還好,開水注入后,猛烈的香氣就在我和她之間的小空間里爆炸了。

“這種一百年前的葉子為什么有花香??!”她叫起來,外國人畢竟是外國人,即使是她。只要是人,都會在我的茶湯面前顯露出自己的人性。

幾杯之后,一股氣一定在她的后背緩緩上升,直沖到頭頂。我讓她體會口腔中的香氣如何穿透鼻腔,柔軟但強勁地釋放開來。

“我的頭發里似乎有一朵云在浮動,不舒服?!彼裨沟?。

“其實還是很舒服的,對不對?”

“四肢很舒服……嗯!你在茶里下了藥?!彼斓卣f。

下藥……這種說法也不是沒有道理……

“你不喝了吧?剩下的都讓給我好不好?”她說。

“我喝夠了。等會我們去看黑白電視機?!?/p>

街上擠滿了人,看上去東倒西歪,其實真正懂得特別區樂趣的人能有幾個?無非是屈指可數的那幾個權貴,多數人可能是跟著他們來的,甚至有人來,是為了指望在雅加達街邂逅他們吧。談戀愛就是不歇氣地說傻話,這些人為了說出傻話來,一定是喝了不少酒。在這個傻乎乎的世界里,要用昂貴的酒來澆灌,才能擠出幾句貌似沒有心機的傻話,還有可能是假的。

旅店里的電視機屏幕調不出武打片,全是雪花。

我們在蒲團上坐下,我看著電視機說:“想起來了,這是一部老戰爭電影,名為《黑白軍混戰》。整部電影的情節就是無數雪花一樣的白色斑點和由它們反襯出來的黑色斑點在屏幕上閃爍,這種閃爍被導演解釋為激烈的拼殺。影片的結尾,屏幕上只留下一片漆黑,這表明白軍最終被消滅了?!?/p>

她瞪著我看了很久以防自己上當。

人工強光刺瞎了我的雙眼。

修習瑜伽后,很多年我都沒有在晚上醒來了,回頭看見電視機的微弱閃動。困難地將自己定位到暗淡的加勒比的孟買街,定位到自己的44歲。旁邊是睡眼惺忪的薇拉,她用手擋住光線,眼角有了皺紋。

街頭亮如白晝。

“王先生,請配合檢查!”沒有情緒的喇叭耐心勸告我不要對抗法律。警察已站滿了樓下空地,便裝的魯伊也手持喇叭。

“你帶走魯伊什么東西啦?”我笑著對薇拉說。

薇拉不理我,將我從窗口拉開。

“王先生,你的營業執照已經被吊銷了。你的經營行為已經暫停。注意:經營行為已經暫?!濒斠翆χ辉诖翱诘奈液暗?,口氣模仿執法人員特有的淡漠的嚴厲。

薇拉大聲說:“結束了,都結束了!”

“沒有啊,沒有??!”魯伊嚷道,“為什么不活下去?”

“我……換個大腦?”清冷的夜里,薇拉的大笑聲也不顯得突兀與不自然。

“王先生!薇拉有什么三長兩短你要負責,你要負責……”魯伊又對不在場的我絮叨。我很尷尬,我現在如果出現在窗口,感覺是被他叫出來的。

“王先生!你帶第三者進‘特別區已經違規,請配合!”警察覺得此次執法不能演變成夫妻吵嘴,于是開始為這個海風拂面的夜晚增添更多的行政色彩。

停頓之后,魯伊又想到了譏諷我的新辦法:“王先生!你何苦要阻攔科技與人類的進步?你那些宗教加哲學被二除的言論,已經夠了!已完成了歷史使命,陪伴人類走過了蒙昧時代,現在科學……薇拉!薇拉!你為什么不想要一個更年輕的自己?我為你挑選的大腦是UCLA的文藝復興博士,方向是貝里尼家族。她沒有問題,非常健康,答辯成績是A,意外墜落……百分百不是抑郁,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搶這個名額?”

“好啦!”薇拉的嗓子提高音量后有點像學生,在夜里傳得很遠?!澳隳切┢鞴贀Q來換去的技術,有什么意思?現在……換大腦,你這不是耍人嗎?”

“王!你看看這是誰!你自己看看!”魯伊說完,接著是警車的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我走到窗前,米蘭達站在樓下。

“王先生,是我!”米蘭達揮手,我還從來沒有從這個陌生的角度看過她。

“是你嗎?”

“是我!”

其他人正好趁這個時機緩和一下激動的情緒。棚戶區那邊飄來若有若無的燒木柴的香氣。

薇拉說:“我知道她在魯伊那里做過手術,所以才避開‘死亡之家,沒想到她把魯伊帶到這里來了?!?/p>

“王先生,你勸勸她……你看看我,我不是挺好的?”米蘭達的聲音沒變,聲音中的那種善意沒變。她的這次“旅行”、她的衣料、她消失不見了的憂郁以及多出來的興奮,這一刻都變得合情合理了。

“本來想跟你多呆幾天,多說一些話?!鞭崩瓕ξ艺f,強光罩滿了全身的線條。染上島上商業味道熱情待客作風的海風殷勤拉扯她的衣料,向我展現她的身材,豐滿,完美。

于是,我們全都看到她躍出窗外。眾人的驚呼中,米蘭達的聲音里那一絲陌生的味道蕩漾開來,讓這一刻出現了不太得體的興奮。

自問自答

為什么寫這種不酷的軟科幻小說?

生死問題對我來說是無法思考或者說是讓思考停止的事情,它關涉的僅僅是情緒。有一天,張朝陽說人類可以活到150歲。我覺得必須寫完這篇小說了。

所以不是科幻小說?

有點預言性而已。今天人類器官大多可以更換,到可以更換大腦的那天是不是可以說人類實現了永生?至少是永生的最低版本吧。就在這個版本上開始思考。

有什么結論?

沒什么結論。思考的只是故事如何展開:在這種新境遇中,人的本性會發生什么變化?歌德說過,“那些對外語一竅不通的人對他們自己的語言也一無所知?!彼?,在永生之中,死亡的故事是否能揭示更多生命的秘密,或者至少能更準確地衡量生命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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