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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在地圖上畫出我

2018-11-26 12:43何兮
小說界 2018年5期
關鍵詞:房子

何兮

停電時,有街上的光出現在眼前,晃著房子里簡陋的家具,這樣,電線是否斷掉就不是問題,至少,在那光里,我聽到呼吸聲像蠕蟲一般伸縮,蜷在床上,我的呼吸聲與那光差不多的若隱若現。房子,低矮,臨時搭建的棚屋,在運河的淺岸上,一邊是干涸的河床,另一邊是喧囂的公路。電線吊在半空中,風稍微大一點,把它蕩起又折斷。這種情況,多半在晚上發生。白天,大家都到工地上去干活,晚上休息時,有人真的鉆到夢里,有人走上公路,走上一大截路去小飯鋪喝上幾瓶,也有人立在寒風里等著那些專門等他們的女人們走上前來。

在這個城市,父親和我已經輾轉了幾個工地,從市中心到郊縣,有多少房子豎立起來后,我們就轉移駐地,我已經記不清了。這個城市特別大,需要建造的房子特別多,男人、女人和狗也特別多。剛到這個城市時,父親并不需要我去工地跟他一樣做活。當初,他還隱約記得我的年齡,他說,再去讀書吧。我點頭。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我也從一個學校轉到另一個學校,借讀費很多,這個城市的借讀費更多,父親拍拍我肩膀,猶豫地說,不讀了怎么樣,你的個子快跟我一樣高了。我的喉結沒你大,我的胡須沒你硬,我的力氣也沒你大,我心想著這些話,并沒有說出口。我推開他的手說,不讀書我做什么呢。父親說,跟我一起上工地。我想了想,沒有拒絕。工頭不同意,他對父親說,這個歲數還屬于童工呢,被發現了優質工地的稱號就保不住了……工頭向父親推薦了一家專門為打工者子女開辦的學校,不需要任何學費。第二天,我就去那里上學了。

在那兒,我的個頭是最高的,比我稍微小一點的學生都是女的,她們經常主動來找我借東西,有沒有黑色的筆?有沒有能折成紙鶴的紙?我搖頭。她們磕瓜子,她們說看他,很挺的鼻子,很清的眼神,很高的個子,但他好像不喜歡我們,為什么為什么,是因為還沒有開竅么。她們發出類似擤鼻子的聲音。學校的授課并不正規,不同年齡的學生們坐在一個大教室里,老師的講課不能引起我的任何興趣,有很多課的內容我早已在別的學校學過,似乎沒有繼續呆下去的必要,但不呆在學校里,我又能去哪兒做些什么呢?我在課堂上打盹。學校的房子很不結實,起沙塵暴時,沙子從窗戶進到房子里,在課桌上鋪開,進入我的鼻子與眼睛里,用手指揉眼睛,有淚水流出來,我像是在哭。抬頭看窗外,風把樹枝折擰,把幾塊木板吹向半空,不時又摁下地,又掀起來。天空土黃色,大地灰黑色,沒人在風里走,汽車停在公路邊,像一座座窯洞。

老師走過來敲我的桌子說,你在開小差嗎?校長為了讓你們有個地方不受歧視地讀書有多難你知道嗎?為什么不珍惜呢!我木然地看著他,一句話都不說。老師走回講堂,激動地在黑板上寫下“珍惜”二字,然后走進沙塵暴,瞬間,黃沙淹沒了他。我確信他只是走入隔壁的教室去上另外一堂課了,但是,他的身體消失在門縫里的瞬間,我看見他一只腳跨入風的旋渦內便一步跨到了天上。第二天上午,他還是繼續來上課,但什么都沒有講出來,他只是告訴我們一個壞消息。很多人都茫然無措,年齡小的孩子哭了起來。我大概是發出了一種笑聲,很輕,卻還是被周圍的人注意到了。他們看著我,目光里有菜刀上的兇氣。我站起來,離開了教室。那個壞消息是校長在昨天的沙塵暴里被一截樹枝砸成重傷,她的妹妹,校長的助理,一直以來反對她辦學校的妹妹,宣布學校關閉。她要帶她回老家養病,等她病好了她要與她一同做茶葉生意掙錢。

教室的門在我身后合上,我把里面人們的唏噓拋下了。學校在城市的五環邊,在我和父親的住處與城市之間,但我在風里弄錯了方向,從五環走向四環、三環、二環,一直走到了城市中心的一個大廣場,走到時,天已經黑了。偌大的廣場上除了跟石碑一樣堅硬的哨兵外沒有任何人,路燈雪亮,風小了,我的肚子咕咕叫,淚水不停地流下來。我從來沒有流過那么多眼淚,我幾乎擔心眼睛會瞎掉。為了鎮定自己,我開始回憶這個城市的樣子。剛來這個城市時,父親和我,還有工友們在地鐵里買了一張地圖,我記得它的形狀,像一張嵌了幾個圓圈的大面餅,那圓圈是什么做的?是麻油,是芝麻醬,還是紅糖?現在,我就在最里面的一個圓圈里,像在一波漣漪的中心,當四周的水波散開我便會在這兒沉溺下去。我找到兩堵墻的一個夾角,靠著坐下,累得挪不動腿,不知不覺地,我歪在地上睡著了。再睜開眼時,周圍是一些早起的游客與幾個穿得很體面的乞丐,廣場上的旗已經升起來了,風完全停止了,幾朵云掛在建筑物的屋頂上。真是清晰的早上,我伸了個懶腰,猛吞了幾口空氣后,決定走回父親和我的住處。

路線在地圖上是清晰的,在我的腳下卻那么逶迤,像蛇扭著腰圍攏它的食物,而它的食物龐大笨拙又看不清危險在對方臉上制造的驚嚇。走著走著,我突然想到我可以描繪一張地圖,地理課上我學過那種畫線的方法與制圖的比例尺,也學過畫出高氣壓與低氣壓的圖像。畫一張高氣壓下的沙塵暴天氣的城市地圖,除了高聳的房屋、錯綜復雜的馬路與懸梯般的天橋外,還要有一條從五環外直接抵達城市中心的路徑。那道路必然筆直、粗野又兇悍,又隱含著溫柔、羞怯與生澀。

一邊走,一邊琢磨著用什么樣的方法去繪制這張地圖,我的腳下像裝了輪子,不由自主地轉著。用精密的方法去繪制,可以讓人看到城市的全貌,卻無法展現我所希望的那條路徑所包含的氣質。而用蠟筆、水粉等美術的手法,或許可以達到我所需要的效果,卻違背了科學制圖的原則,這樣畫好的地圖,如果是份作業,更該交付美術課堂。有沒有第三種方式呢,既精密地符合地理,又能表現那條路徑向城市中心插入時的兇蠻、強橫以及其中令人難以看到的含蓄呢?思前想后,不得要領。

靠著對一張有可能被描繪出來的地圖的向往,我終于走到了父親和我的住處。

父親正在煮面。

沒有去工地?我問。

關了。父親說。

爛尾樓了?我問。

父親呼哧呼哧地吸面條,沒有回答我。

我去取碗。

只是一個人的面。你再煮吧。父親說。

不了。我想睡覺。我一賭氣,放下碗,爬上高低鋪的上鋪。

腦袋一碰到枕頭,我就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我被下鋪父親床上一陣女人的粗重喘氣聲吵醒了。我用力晃了一下床欄。

醒了?父親問。

嗯。我繼續晃鐵床。

餓了就煮面條吃。父親說。他床上有一個人走了出來,走向門,一聲不吭地開門出去。

我下床煮面,面條從水中浮起時,父親發出了響亮的鼾聲。

我知道剛才出去的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不用付錢的相好。如果需要付錢,父親就不會呆在家里了,他會去火車站或窄小的胡同里踅摸。在每個城市他都是這樣。

父親白天上工,和水泥、砌磚頭、貼瓷磚,后來因為事故腿瘸了,做過一陣子廚子,做廚子后身體胖了,有了贅肉,他開始亂花錢了:抽煙、買衣服與喝酒。施工隊里的老鄉們開始來找他借錢,他有求必應,他說反正我老婆也死了,父母也死了,就養活大家的父母老婆吧。他的大方招人喜歡,大家真的喜歡上他了一樣,仿佛離不開他了一樣。他越來越空閑,總是有人替他干活,工頭發現了這一點,就調他到辦公室算賬。他對那些數字一頭霧水,拿回家給我,說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他讓我替他算那些數字。

有我幫他算賬后,他有了更多的空閑,在家里閑不住,就到工地上干老本行,幫這個做點事,幫那個做點事,吹吹牛,“以前,我砌出來的墻那是真的直線”“以前,我跳遠可以從這棵樹跳到另一棵樹”。這樣,他還是有很多空閑,他空閑時總不呆在房子里。有一天,我跟著他出了門。我跟著他走到一個有很多女人的地方就回來了。有時,他也把女人帶回來,有時避著我,有時也不回避,他說,你也是個男人。但他又懷疑我究竟是不是個男人。你的喉結怎么不像我那么顯呢?喝醉時,他說,你不是我兒子,你是你媽跟野男人生的吧?我一年四季在外做活,怎么知道她肚子的種是我播的呢。我說,奶奶說我媽生我死掉那會兒,你一滴眼淚也沒有。你為什么不哭?你是不是我爹?他說,老子不喜歡哭。我說,那你死掉時我也不哭。他大笑說,好,這點才像老子。死就死,哭個啥。

男人和女人都喜歡父親。想到這個我總是忍不住笑起來。女人來到低矮的房子見父親,做他們喜歡的事情。我在上鋪腦子里一片空白,身體好像不在床上。女人走后,父親睡覺。有時,女人來時我會出門去溜達。有時,在空曠的野地里走著走著,我的小蛇會探出來,越來越堅硬,我呆呆地看著它自己在那里探頭;有時,我站著一動不動,稍稍收緊小腹肌肉,看它一點點地左右晃動。這時,我并不是一個男性或者少年,我是一架機器,小蛇的擺動純屬活塞運動的前奏,而我并不需要前奏之后的開始。父親說,只有那樣了,才有方向,才有一個新天地。我不以為然。我的小蛇,它的主人不急于尋找出口,他似乎總不迷路,即使到了再陌生的地方,走著走著,都會走到一個新的地方,也能從不同的道路回到老地方。

也有例外。睡夢里,我會失去白日的平靜,小蛇會變成大蟒,攪出洶涌的海浪,我總是蓬勃而出,在被子床單上留下身體的分泌物。我知道這只是一種普通的生理現象,它的出現并不意味著我喜歡上了什么人,或者我應該去喜歡什么人。至多,它的出現說明,我跟別的男性與少年沒什么不一樣。這種現象第一次出現時,我一點兒也不慌張,很平靜地接受了洶涌后的那種黏稠度,它像糨糊一般,將一個醒著的我和另一個睡著的我粘在一起。那種釋放會伴隨著一絲稍縱即逝的輕松,我似乎從不記得它曾經存在過。父親問我,你是不是一個男人?我說,無所謂,是不是都行。父親輕蔑地哼了一聲,不再理我。過了很久,父親還是會開口跟我說話,因為我是不會主動對他說點什么的。我可以長久地一個人呆著不說話,這一點,他做不到,他需要房子里有一個人,不是我就是女人,或者,他可以去工地上和工友們呆著。有時,我厭惡他身上用不完的力氣,用來發問、大笑、做愛與吃喝。當他發力時,我有點兒厭惡他,仿佛他的力氣破壞了我的平靜,而我獨自沉默時,總是很舒服,腦子里什么念頭也沒有,身體輕飄飄的,仿佛在云層里,又仿佛并不在那兒,甚至不在任何一個地方。這是因為我長期睡在上鋪的緣故嗎?還是什么呢?偶爾,我散步時會琢磨一下。

一天晚上,毫無征兆,父親宣布自己終有一天會快活地死掉,并且什么錢也不會留給我。他說,死就死了,非常簡單的一件事?!澳悴恍枰o我送葬,我也不會再管你了?!彼脑捤坪跏且盐亿s出家——如果那房子是家的話。事實上,他沒有趕的動作,卻氣焰高漲,他說他終于想通了,人是沒有什么出路的,除非能比死神更囂張地去面對死亡這件事。他喋喋不休,簡直讓我沒有辦法再在那個房子里安靜地呆下去。房子只有幾個平米大,除了一張高低鋪,一張折疊的飯桌、兩張椅子、一個塑料的簡易衣柜外別無他物。

我實在呆不住了。我離開房子,從工地所在的郊區往城里走。工地上的樓已經沒人干活了,工友們都回了老家,馬上就要過年了,他們得吃過年夜飯后再回城市里來。建了一半的樓空空蕩蕩的,像站在曠野里的一個瞎眼巨人,因為他眼里無光,人們也看不到他。運河在樓的一側,樓的另一側是公路,公路邊上是建筑工人住的低矮工棚。只有一間房子亮著燈,那是父親和我的住處。我遠遠地看了看那燈光,繼續趕路。

黑夜,修路工人在公路上圍起一截截路障,柏油正重新填平破損坑洼的路面。他們的表情很模糊,低垂的帽檐遮蓋了半截面孔。有警車與救護車呼嘯而過,那迅速的聲音閃過耳邊時,我產生了一種錯覺:我是一種緩慢的爬行動物,速度慢得幾乎是靜止的,但與一種快速運轉的機械擦肩而過時,我分明是在以接近光的速度前進,像一?;覊m被裹在光里,快得看上去一動不動。似乎一動不動的,我又來到城里。早上的城市特別忙碌擁擠。我跟著一個乞丐到了地鐵,他存錢的罐子里伸出一張皺巴巴的錢,我輕輕一拉,它便到了我手里,乞丐沒有發覺。用這錢買了張地鐵票,過了幾站后,我跟著一個頭發染成黃色的中年男人下了車。他在讀一本書,關于時間的書,作者是愛因斯坦,書頁上有關于蟲洞的圖,我盯著他的書看,一直看,直到他的腳跨出車門,把書合上。我跟在他后面,跟得快了點,他猛地回頭,我差點撞上他的臉。你要做什么?他問。我遲疑地伸出手去,他從褲兜里拿出一張錢遞給我,我搖搖頭,手指著他夾在腋下的書。你要這個?他問。我點頭。他把書遞給我。我接住,他又抽了回去。哦,剛買的,還沒有讀完,讀完再給你。他說著,轉身走了。我跟著他。

出了地鐵口,他走入一棟高樓,進了電梯,我也進了電梯。電梯升到十三層,他打開一個房間進去,我跟著他進去。房間里有兩張面對面的辦公桌,他在一邊坐下。我在另一邊坐下。他把書放到我面前,自己開始打電話。我讀書,翻了幾頁,晦澀的文字讓我很難順利讀下去,碰到問題時,我問他,他有時輕快地回答我,有時有點兒猶豫;猶豫時他對我說,“你再往下看看”或“我也不太清楚”,另一些時候,他非常嚴肅地說,“理論物理挺難的,不是那么容易學”。不論他說什么,我對這本書的確著了迷,一個勁兒地往下讀。他打電話的間隙,整理文件,寫下幾頁東西。我一直讀書,吃了他遞給我的一只面包,一塊黑色的巧克力,還抽了一根他遞過來的香煙,我并不會抽煙,咳嗽了,出于尊重,我把煙抽完了,有了一個感受:巧克力與香煙都特別容易讓腦子更清醒,讀書更快。

不過,因為昨晚幾乎沒睡覺,后來我還是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盹。某個瞬間,他叫醒了我。他說,下班了,你回家吧。我說,沒有家。他問,有住的地方嗎?我說,那里爹要用。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一個問號正穿過我與他相隔的短短距離,飄到我的腦袋后面去,而他并不需要這個問號的確切答案。他打開門,把那本書放進他的皮包,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我在他的目光中走出辦公室的門。在樓下,我抬起頭,才看到大門口懸掛著的門匾上寫著的字“地圖出版社”,腳底仿佛生出了植物的根莖,與地面粘合動不了了,直到他出現在大門口。

我要畫張地圖。我對他說。

什么地圖?他問,城市地圖、概念地圖,還是游戲地圖?

不知道,都可以……我也不太清楚。我說。

他捂著肚子,做了一個大笑的動作,那身體彎曲了一半又返回了原來的姿勢,他臉上還是溫和的表情。

畫好了再來找我。他說。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畫好。我說。

他扭頭走向地鐵站。我跟上。我抓住他的皮包,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子勁,一口氣沖他說了我自己的一些事,母親生我時難產死了,而父親是那個樣子,學校停辦了……我說,我沒事做時,就經常走路。我覺得我從不迷路,從郊區走著走著經常走到城市中心,很漫長的路。我想有沒有那樣一條路,從五環直達城市中心呢。我想畫一張地圖,圖上有這樣一條路,很迅速的路。以前,我想,這條路是與大地平行地穿過去,現在,我讀了你的書,我有了新的主意,我想或許這條路可以是從空中落下來的,是弧線,但我的確不清楚該怎么畫,我自己又該在地圖的哪個位置上呢?人需要出現在地圖上嗎?——好像是需要的,的的確確需要的,而我又實在不清楚怎么在地圖上畫出我,是畫一個正在走路的我呢,還是畫一個正在畫地圖的我?

他驚訝地看著我,這次,他的目光里有小草從冬天的雪里抬頭的脆聲。

這個地圖很難畫,出版了也沒什么人需要。人們會問,這張地圖有什么實際效用呢?我回答不出來。你能回答嗎?

他的鞋踢著地上的一顆小石子。

我沒想過出版的事。你能教我畫嗎?我盯著從他腳下溜出來的石子。

我也不知道。他遲疑了片刻,從皮包里取出書,遞給我。送給你了,今天我有事,必須得走了?;蛟S你過幾天再來找我,你記得住地方嗎?

我點點頭。他拍了拍我肩膀,快步消失在人群里。

我一只手提起書,讓它高于我的頭部,好使我抬起頭以一個仰角望著它,光線從書的背后包圍、撲射開來,使書頁的質地具有了一層并非紙質的透明感,像是剛從另一個世界運來的,偶然在這個世界遇到了我,稍作停留,與它對視的一個我似乎變得比較重要起來。書打開的一頁,恰好是我在地鐵里第一次看到的那一頁,頁面上有一個蟲洞的圖。我長時間地盯著它看,看著看著眼珠里浮上細細的鹽粒,我的身體似乎正被一股超自然的力量擰成麻花旋轉了進去,又不是完全被吸入,因為到了一定程度,我的視線受到了阻礙,圖上的洞內似乎有一把黑色的鎖,禁止我進入洞的那一頭,而我非得有現實中的鑰匙才能打開黑色的鎖——不是想象中的鑰匙,我的直覺告訴我,那沒用——我無力地低頭,我的腳邊是一粒普通的看上去一點兒特殊形狀也沒有的小石子。嘆了口氣,我把書卷成筒狀,塞到我的褲兜里。

還是往郊區走。天漸漸黑了,我到達工地時,只有閃爍的路燈照出我破了洞的球鞋。遠遠地往熟悉的房子看了一會兒,那里的燈光與往日并沒有什么不同,父親應該在那里,我卻不能說服自己回那個房子里去。走近些,門就在眼前,伸手可觸,我耳邊沒有一絲來自房子里的聲響,或許,房子里空無一人,父親并不在那里??晌疫€是在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后,決定不進去。

我向工地上的大樓走去。大樓二十四層高,十七層以下砌好了墻,十七層以上的部分只是鋼筋混凝土的框架,我沿著樓梯往上走。還沒有挪走的吊車上的燈將一些微弱的光落在樓梯上,使我不至于每走一步便用腳去探臺階。每走一步,細沙與小石子在鞋下發出碾轉聲。這樣走,走到十七層上,風明顯大起來。我停下,坐到地上,我的小腿伸在空中,稍微一個不注意,我的身體便會因失重而栽下去,便會像臺機器一樣支離破碎,像一只狗般血肉模糊。我往后坐了坐,臀部肌肉不由自主僵硬起來。我想起我小時候在村子里看過的演出,一個演員獨自站在草草搭建的舞臺上,行頭簡陋,妝畫得粗糙,他應該唱出來,一大段歌詞或臺詞應該從他放松的嘴里吐出來,成為夜空里的彩色肥皂泡,漂浮著涌向觀眾席,使觀眾們忘乎所以,興高采烈,或者,使觀眾們悲慟哭泣,萬分絕望,于是,在那一小段時間里,他與觀眾們一塊兒獲得了某種解脫。一個射燈盯著那個演員,像一個圓柱形的籠子套住了他,因為忘詞了,因為身體不舒服,因為心不在焉,因為其他人不明了的原因,因為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某種障礙……不管原因究竟是什么,當時,那個演員佇立在舞臺上,沒有唱出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一會兒后,一陣噓聲把他轟下了臺。

風,從身后像一只巨大的手掌般推著我,我不得不屏住呼吸,使自己像一只人形秤砣,原地保持鎮定。這時,我對平靜的看法有了一點變化。平靜,或許沒有那么重要,激烈一點,像父親那種瘋勁,或許沒有那么糟糕。以前,不論在哪個學校上學,每當老師布置寫作文、寫周記、寫日記時,我總是很抵觸,潦草對付,不好好寫,有和藹的老師問我,你為什么不多寫一點呢,你寫出來的文字很有感覺,可以再寫長一點。我回答說,我沒有那么多話要說。和藹的老師勸導說,你要試著表達,多練筆。以后,如果還有機會遇到那么耐心的老師,我可能會非常樂意去寫一篇長一點的文章,把怎么想畫一張地圖,怎么在地鐵里遇到送我書的叔叔,這些事情都細細寫一下。

好的,好的。我說出聲來,就像眼前坐著另一個自己。

樓層里響起“好的,好的”的回聲,我以為那是我的回音。但不是,那分明是另一種性別的嗓音。

一個女孩悄無聲息地坐到我的身邊。

嚼著紅薯干,她的目光在我垂下的頭上發熱。好的什么?她問。

沒什么。我說。

遞給我一根紅薯干,她若無其事地晃蕩著空中的兩條小腿,風將她寬寬的褲管吹鼓,她像在搖晃兩根充氣大棒槌。她一點兒也不擔心掉下去。

還要嗎?她發現了我的緊張,打開背包,倒出許多零食來,餅干、牛肉干、魷魚卷、花生……我取了一包已經拆開的餅干吞咽起來。

好的什么?她用我討厭的方式追問。

你在這里做什么?我反問。

休息啊。你呢?

不知道做什么。坐一下吧。

哈哈,你也離家出走了嗎?我離家出走了,一直在走。她渾不吝地說著,躺了下來,頭發散在水泥地上,看不清有多長。在她額前,幾綹卷發松散地蓋住她的眉毛,而眼睛露出來,眼眶上抹了極深的眼線,使眼珠黯淡地沉下去,像兩條小船在水中淹沒只浮著四條彎曲的船緣。

我的臀部又收緊了,雙手撐在大腿的兩側。

我悶悶地嚼著餅干,她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我一句也沒聽清楚。

你不喜歡說話嗎?真悶,悶壞了。她嘟囔著,手指扒拉著就近能握到的小石子拋起來,扔到空中。

我可以聽你說。我想她可能需要一個聽眾。

好吧,但你想聽什么?總得有個方向吧?

隨便。

不行,你必須要確定一個方向。她的聲音堅決而快樂。

我喉嚨里打了個空嗝,類似哨音的末尾部分。我說,真沒什么挑的,隨便你說。

一定得你先挑個方向。比如說,小朋友晚上睡覺前會說,媽媽你講故事給我聽好嗎?媽媽問,講什么故事啊。小朋友說,童話?;蛘?,那小朋友會說,恐怖故事。

媽媽一般只講童話給孩子聽,不會講恐怖故事。我糾正她。

那又比如,你去一家飲料店買喝的,營業員問你,喝什么?這時你必須說出你要喝的飲料的名字,可樂七喜咖啡什么的?,F在,我問你想聽什么,你也該說個什么大概內容,比如你從哪兒來的,比如你叫什么名字,等等。明白了嗎?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看上去,她似乎有些憤怒了。

對峙著沉默了片刻。我把手頭的零食推向她,一件件放回她的背包,把背包的拉鏈拉好。

你喜歡吃什么?她又問。

都還行。我說,其實,這些東西我以前很少吃。

你真……她笑了起來,上身仰起一個弧度,將腿也抬起來,雙臂去碰雙腳,整個身體懸空,只有腰與臀交接的部位著地。這樣持續了兩分種,她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兩分種后,她又以松弛的姿勢躺到地上。

你真太搞笑了。她說。

為什么?我問。

如果你是一個呆頭呆腦的外星人就好了,我就會教你一些地球上的生活常識,帶你四處走走,出各種烏龍事件,你很窘迫,我很逗樂,然后時間過得非???,終于有一天,你要回你自己的星球去了,你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一個問句,你問我:你跟我一起嗎?可惜你不是,你也沒辦法說那句話。

我知道,我點頭說,我的意思是,我的確不會說那句話。

我會說,再見了,外星人。我補充說。我感到我臉上正顯露一種以前少有的安恬微笑。

她哈哈哈大笑,隨后翻身,俯臥,雙肘支地,從背包里取出一個本子、一支筆與一個小塑料手電筒。

我得記一下,在一棟沒有修好的大樓里遇到一個看似傻瓜又看似聰明的小男人。你多大?她問。

不確切知道,17或者19。我說。

她不再追問,似乎已經習慣了我的回答方式。

一個不知是17歲還是19歲的看似傻瓜又看似聰明的男人。她在本子上寫下這句話。

你想聽聽我的日記嗎?她扭頭問我。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她很興奮,雙腿盤坐,開始念——

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每過一陣子,我就會想一想這個問題,卻始終沒有答案。與其說,非得向自己描述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還不如向自己展現自己的行動,就是喜歡做什么,做了什么,以后還要做什么。顯然,我不喜歡刻板的生活,我喜歡到處走走,喜歡去那些沒有去過的地方,如果在一個地方呆久了,我會莫名其妙地焦慮、煩躁與緊張,晚上會做噩夢,夢到自己被一個可怕的怪物抓走了,自己就要想各種辦法從怪物那里逃跑。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跟我一樣,所以,我一次次地走啊走啊,就想著可能會遇到跟我差不多的人,然后從怪物那里逃跑起來就比較容易,因為有人會一起逃,就仿佛兩個各自逃跑的人是在相互幫著對方一起逃似的,實際情況很可能是,誰也沒有幫誰,只是從怪物那里各逃各的。

上周,在一家酒吧一個看上去還湊合的男生跟我搭訕,我問他要不要一起逃,他搖頭說不要,他說他雖然喜歡我卻沒有跟我一樣會做怪物的夢,所以也沒有辦法一起逃,不過他強調他非常喜歡做這種夢的女孩——就是我——我很失望,不想再見他了,他卻為我的離開哭泣,讓我的鼻子也酸酸的。真窩囊。喜歡人很好,不過,喜歡人也真是很麻煩的事情,尤其那個人他還不能跟你呆在同一個夢里。很多時候我只是喜歡跟人呆在一起,至于是否是真的喜歡或者說是他媽的“愛”,都不是那么確定。呆在一起,做愛或者不做,都很好。畢竟,路上,我一個人,而且不得不一個人上路,不然,我的身體里就有一個怪物沖出來讓我渾身都難受。那個怪物跟夢里的怪物很像,又不一樣。這是病嗎?我問流眼淚的他。男孩子流淚,叫人心疼。但他的回答卻叫我絕望,他說,你可能有一種無法控制的心理障礙。??!我多么希望,他能告訴我:如果這個世界上這么真實的女孩子都有心理障礙了,那肯定是這個地球病了,因為地球一直好好的,一直跟大自然呆在一起新陳代謝,光合作用,地球什么毛病都沒有,所以,你也沒有什么所謂的心理障礙。顯然,他不是能說出這種話的人。

她停了,抬頭看我。

你自己覺得呢?我問。

不是,肯定不是。我感到很自由,很舒服,明天的事情必須讓它成為我所不知道的事情,那樣才有意思。而他,只不過是出于軟弱,出于想把我留下來的目的才說我有病。那樣,他就可以陪我去醫院看心理科,用一種憐憫的目光打量我,顯示他的心理優越感。你說呢?

我沒什么意見。

我使勁想了半天,實在找不到可以像她那樣順溜說出來的東西,但一種怪異的慈祥像一條熱毛巾捂在心上。

你的日記寫得很好。我說。

對!她合上本子,請我講講自己的故事。

生平第一次,我希望自己要在這個城市里住下來,有些變化,未來能擁有更多的故事。

唉,你真不是一個好的聊天伙伴。我來看看。她將臉貼近我,呼出的熱氣下我的睫毛不由自主地抖動。她將嘴巴努起來,而我低下腦袋,下巴抵到了胸前。

可能,真是一個傻瓜。她站起來。

不說話的話,走走吧。你陪我走一段。不喜歡說話的人往往動起來比較容易。她握住我的手,將我拉了起來。

我們走下大樓,走向公路。她一直握著我的手。有時,她把一個由兩只手緊緊攥在一起的拳頭扔向空中,有時把它伸進她的大衣口袋里,有時,她將我的手展開緊緊包裹住她的手。有時,她自言自語,有時,她唱歌。她不再特別要求我說話。公路似乎總是筆直向前,而我覺得它總是在拐彎,我們是在走一條又一條弧線。天空露出一片淡淡的紅色時,她拉著我跨出公路,走向一片蒿草地。她松開我的手,躺了下來。我坐了一會兒,看著她的臉,想了一會兒畫地圖的事情。腰那兒有樣東西硌著我,是那本書,我把它從褲袋里取出來,放到腦袋下當枕頭,閉上眼睛,我睡著了。一只蟲子咬我的眼皮,我伸手趕走了它,卻看到我獨自一人躺在地上,天光大亮,她不見了,我腦袋下面的書也沒有了。

我站了起來……

很多年以前,我在一個清晨的自然光下,瘦得像一根竹子,卻站得像一座燈塔,從我鼻子里呼出的氣息充滿了青草上的潮濕,我的眼神里蕩起了露珠向上滾動的節奏,我的腳下似乎踩著可以飛起來的白云——那會兒我有了一個想法:很多年以后,當我經歷過更多的生活,我會回憶起一些人在一張地圖上的位置變化,怎么在地圖上標出我的位置,將不會是一個難題。

自問自答

在散步、跑步與跳繩中,你更喜歡哪個?

更喜歡不帶特別目的、走馬觀花、隨便走走,甚至說不上是一種運動的項目。就是很放松,讓人的肢體自然動起來,甚至談不到一個“動”字,只是隨著心臟賦予血液的能量通出去,隨性碰上什么就是什么,比如空氣、樹木、建筑、車輛、行人與每一天偶然發生的天氣,那種狀態。跑步也很好,但我不是一個勤奮的人,很遺憾。跳繩有點兒叫我憂慮,好像我必須得去著急完成什么事,很抱歉,慵懶有余的我,還沒有那個習慣。

為什么會讓一個人的故事在地圖上展開呢?

標量,小時候很不熟悉也沒有概念的詞。有了數字概念以后,也不會時時去注意量化的細節,一口氣走了多少步路,一個念頭花了多短或多長時間……慢慢地,才會注意一些細微之處,比如從躺下到睡著之間是3分鐘或10分鐘,比如一口氣可以憋上1分多鐘至2分鐘,比如遲到的平均頻率是多少,比如別的。我是指,混沌之輕易,亦如風之自然,卻不使人對清醒有慶幸之感,而清醒的覺知會使人對生命的寬厚胖瘦與內在質地,產生一種仿佛可以了解的幻覺,在櫻花樹下看透明瓣片紛落的輕盈感,在銀杏葉鋪滿的地上以為生命可以很長久的幸福感,諸如此類。地圖,不止有被量化的尺度,還有以不同維度去建構時空的便宜,也是一個人以為自己可以掌握的美好幻覺,我能接受這個。

如果給你一種光,你會怎么跟它相處?

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渠道上來說,光無處不在,光的明暗度跟PH試紙上酸堿度似的,層次上的細分,敏感如人皮膚毛孔對溫度的反應。而如果給我一種光,我會嘗試把自己放掉,光會涌過來,彈過來,塑造我后來具有的身心,它在我里面,也在我外面。會有一個不確定多久的過程,我與它看不見對方,因為究竟彼此的沒有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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