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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伴是一群鵝

2019-01-15 04:17楊漢立
民族文學 2019年12期
關鍵詞:生蛋鵝蛋稻草

楊漢立

自小,我是一只失群的鵝,孤獨得幾近于自閉,連偶爾“曲項向天歌”也沒有。是一群鵝陪伴了我孤獨的童年,也是那群鵝醫治好了我的準自閉癥。除了親人,只有鵝與我“相看兩不厭”。在我的記憶深處,總有一群鵝時而像一只船隊悠游,時而像一群天使歡舞。自小至今,我是我的艦隊隊長,我是我的領頭雁。

我小時候有著近乎自閉的孤獨,鮮有伙伴,除了一兩個年齡相仿者和自己的影子、自己的夢。直到讀了初中,我還是不大叫人,其實不是不想叫,心里很想叫,就是害羞、緊張啊,一到了那些長輩、兄姐面前剛想張口叫人,臉就紅,心就一個勁地亂跳。母親說我叫出來的聲音像蚊子的嗡嗡聲,還說我叫人的聲音在喉嚨頭打個轉就咽下去了。正因為如此,很多人并不喜歡我,只是父母為人好,他們對我才沒有表現出厭惡,也有人直接說:這伢崽,沒出息的。所以,我娘每描述完我的這種狀況后,就要教訓我一陣,罵我沒出息。這嚴重地打擊了我的父母,進而打擊我。父親倒是表現出平靜,只是很平和地跟我說要大膽點,都是親戚,不要怕。母親沒讀什么書,性子直而急,有事無事就可能對我指責一番,然后嘆息自己養的崽這么不如人。我更加自卑,我那么瘦弱,在農村面朝黃土背朝天一定比他人更辛苦,如果社會交往很不行,就算有一天鯉魚跳龍(農)門了,那也將是多么悲哀的事。

然而,這樣讓我更加不自信,我更加內向。在我教書前,常常是一日到黑說不了幾句話,我對這個社會充滿著恐懼,除了父母、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舅舅、滿姨這些愛我的至親,以及在我之后出生的弟妹之外,所有的人我都不敢輕易接近。似乎他們每個人都是我的壓力和陷阱。他們那些高傲、不屑、嘲笑、放肆、虛偽和苛刻,都是我面臨的大山和圍墻,讓我受到囚禁般的壓迫。

我喜愛角落,像一只膽怯的貓,常常一個人獨處一角。角落是我自我享受的樂土,我可以在別人目光的盲區里靜靜地思考,或者靜靜地看書。我發現了思考的樂趣,因為我能夠在思考中發現事物的奧妙,能夠在閱讀中找到無窮的快樂。見到我總是書不離手,一些人表示出驚奇,說:“這伢崽恁地愛讀書??!”我幻想式地自我安慰式地猜想,他們心里還有一句話:這伢崽或許會吃讀書飯哦。這讓我多少意外獲得了一些心理補償,得到了一些慰藉和自信。

對于讀書飯,我家卻是帶著悲劇的情結和喜劇的希望的。當年,我太公讀過五年私塾,寫得一手標準的柳體字,打的算盤可以“兩手清”,在縣衙門當過文差,是我們家族的驕傲。祖父一字不識,吃盡了沒有文化的虧,總是被人算計和捉弄,連生產隊分糧油時倉庫保管員都可以將四斤說成八斤克扣祖父一半的糧油,所以拼了命地讓我父親讀書。父親考上清華,最終還是被算計了,生產大隊那條“有小資產階級思想”的鑒定一劍封喉,沒能錄取。被算計是老實人遭遇的“太行王屋”,自己一輩子也搬動不了它。于是,父母把吃讀書飯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愛讀書開始并不是為了這個,是因為沒有伙伴,是因為極度的孤獨,要吃讀書飯的理念的形成和不斷增加,是父母每日教導的結果。家族和家庭的讀書背景,像一枝竹梢,時時擊打著我,我猶如一頭牛犢被教訓成了忠于農事的耕者。而這樣的牛,喜歡耕作于書頁,終于獲取了無邊的空間,汲取了無窮的快樂。這讓我更加沒有時間和機會去與同齡人閑玩,去旁聽大人的閑聊,更加讓我獨處一角。孤獨像一場找不到藥的病,日益加重。

好在父母給我買了一對鵝,一公一母,灰色的,到我家時,還只是一對剛剛長了正羽的幼鵝。這樣,我有了我的伙伴,有了我的話語對象。

在官舟寨,按性別稱動物,都是公、婆二字附于動物后面,比如對雄雌之鵝就分別稱鵝公、鵝婆。這是上古漢語的遺存,現代漢語的詞根與之是倒置的,對之分別稱為公鵝、母鵝。這種與眾不同的方言,讓我感到奇異而親切。

養鵝是一件有趣的事。每天我清早起來,把這對鵝放出去吃露水草。爺爺告訴我,鵝吃了露水草,格外長得快長得好。為了養好鵝,我把爺爺類似的話當成顛撲不破的真理。我從小做事求認真、講責任,既然養鵝是我的任務,我就必須認真對待。鵝通人性,沒幾天就和我成了朋友。只要我走近鵝圈,它們就“鵝杠鵝杠”地叫個不停。我打開圈門,它們爭著跑出來,在溝里喝點水,直接往寨門口走。它們走在路上,身體有些搖晃,我想書上講的船在水面搖晃就是這個樣子。官舟寨沒有河和湖,只有一些水田和一條小溪,所以那時我沒有見到過船,見到在水面搖晃的也只是一些葉子之類,只能憑書上所描述的內容去想象了。

它們一路走,一路吃著草。鵝是一種雜食性動物,幾乎什么草都吃,好像只有鵝不食草不吃,我不明白它為什么不吃這種嫩旺旺的草,便采之聞聞,有一種沖鼻的氣味,想必鵝怕這種氣味。后來,在《本草匯言》中看到對鵝不食草的描述,證明了我的想法,其曰:“其味辛烈,其氣辛熏,其性升散……”喜歡研究草藥的父親給我講了一個草藥鵝不食草的故事。相傳,古時有一個鄉野小孩,自幼鼻子不好,長年鼻塞,流著又黃又濃的鼻涕,既難看,又散發著臭氣熏人,好惡心的,村里的孩子都不愿和他一起玩,躲得遠遠的。幸好他家里養有一群鵝,鵝成為他天天相伴的好友。一天,他趕著鵝群到稍遠一點的山邊吃草,那里的草特別多特別嫩。見到這樣的情景,鵝比他還興奮,一個個吃個不停??墒?,他發現有一樣更鮮更嫩的青草,鵝群似乎視而不見,一口都不吃。小孩以為鵝很傻,便用竹竿把鵝群趕到那種草旁邊,鵝群僅是低頭聞聞,扭頭就找別的草吃去了。他這才確信,鵝根本不吃這種草。他心里好奇,拔了一枝放到鼻子下聞了聞,立即連打了幾噴嚏,鼻子頓時通了。后來,他每天都采一點揉爛了聞,奇跡出現了,一段時間后他再不流鼻涕了,同齡小孩也愿意跟他一起玩了,他過上了快樂的日子。見他鼻子神奇地好了,村里其他幾個鼻子老愛塞的孩子便向他求神藥,他毫無保留地告訴他們用這種青草治鼻塞,都很快得以治愈。自此,這件事和這種草藥傳播開來。人們還不知道這種草叫什么名字,便因鵝不肯吃這種草而命名為“鵝不食草”,后來這個俗名載入藥典沿用至今,鵝不食草現在仍是一味常用中藥。當時,我想假如我有鼻炎,也就會自己實驗出鵝不食草治療鼻炎的功效。然而,這只是帶有虛榮心的假設。不過,我真心對鵝無意中幫助人類篩選出良藥充滿感激。

鵝的嘴巴長有鋸齒,吃草功夫很厲害,像鐮刀割一樣,甚至比鐮刀好用,那些粗壯的草能嘴到草斷,那些極短的草也能吃上嘴??粗鼈兂缘媚敲礆g,我很高興,比我自己飽餐一頓美食要享受得多。

當時,家里很困難,人都吃不飽,哪能將糧食去喂鵝,所以必須讓鵝多吃草,我盡量把鵝放到草多的地方去。鵝的肚皮真是無底洞,就是一整天吃草,吃下的草脹到了喉嚨頭,整個脖子都脹得像灌滿大米的袋子那樣圓鼓鼓的,它們還是不太停歇。鵝喜歡水,吃得很飽的時候,它們便到溪塘里梳洗羽毛,打個小瞌睡。在水里,它們很放松,或扯長了脖子高歌,或振翅欲飛。要不了多久,它們又會去尋找青草吃。

相對于跑得快的鴨子,鵝要乖得多。它們走得慢,不亂跑到有禾苗的稻田里。但鵝也免不了要偷吃禾苗、稻谷和蔬菜,我必須對它們嚴加看管,不然要遭受辱罵,若情況嚴重還得賠償。有一回,我在小溪里網魚入迷了,忽略了看鵝的事,結果這兩只鵝趁機下了稻田。等我發現時,我的天,它們吃了十多蔸青油油的禾苗,我那個怕呀,就像是它們吃了我的小心臟。更為嚴重的是,立即有人喊著我的小名,厲聲指責:“牛伢崽,狗娘養的你,瞎著個眼睛看鵝,恁好的禾苗被吃了,你得賠!對了,你怕是故意放鵝下田去吃的吧?叫你娘老子來賠?!蔽译m然感到委屈,我確實不是故意的,但我哪敢申辯,向來膽小的我已經嚇得縮做一坨,眼睛都不敢看他一眼。沒有辦法,我只得向母親報告這件不好啟齒的事。母親狠狠地罵了我一陣,罵累了便挑了一擔豬糞尿去澆那被鵝偷食的禾苗,以家肥促使它們迎頭趕上那些沒被鵝吃的同伴。母親是一個要求很嚴的人,性子又急又直,經常要罵人。我因為膽怯而老是溫溫吞吞或者慌手慌腳出差錯,經常遭她責罵,但我不怪她,我覺得母親多么艱難,心理壓力大,總是很煩,不能罵老人,不能罵我幼小的弟妹,不能總是跟父親吵鬧,如此這般,不罵我這個不大不小的長子,又如何排解心中的苦與痛?當時,家里人口多、勞力少、掙的工分少,所以十分困難,一家人經常缺口糧,有時稀飯也喝不上,就煮干青菜當飯吃,又沒有一點油星子,吃得一家人直吐。母親是一個不怕困難的人,勇于挑起擔子,除了每天努力去掙工分,還要偷偷開荒種菜,來補糧食缺口,每天從天明忙到黑。我這樣跟她惹個事出來,既讓她沒面子,又耽擱她的時間,損耗她的精力,還損失用于種菜的有限的肥料。她不罵我解氣才怪,我一直栽著腦殼表示痛悔。此時,鵝若無其事,似乎感覺天黑得比往日早,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無奈地走向鵝圈。我看到兩只鵝大搖大擺的樣子,我心里的郁悶便漸漸飄走了。

有時,我看鵝時惹了事,母親也并不責罵。有一次,我家的鵝與別人家的鵝爭過狹路,別人家的鵝被擠到坎腳,跛了腿,把我罵得狗血淋頭,這樣的辱罵延續了幾天,好像不跟她換一只好鵝就不罷休似的。母親不屑跟她對罵,當對方罵累了時只跟她講幾句理,對方再罵起來,再等對方罵累時又跟她講幾句理,讓對方又罵起來,如此反復,經歷幾天后,對方終于徹底累了,不再罵,此事便算完結。面對這樣的無理要求,母親不會把怒火轉嫁到自己的崽女身上,她知道自己崽女并沒有錯,為何要讓自己的崽女背負無辜的壓力呢?

兩只鵝每天勤奮地吃草,像那些草一樣風長,一下長成大鵝了。我想,人為什么不吃百草,只能吃有限的少數動植物?要是也能吃百草,就不用這樣挨餓。那時,我被餓怕了,最大理想就是能吃飽飯。它們大了,我有些驕傲,因為見到生人總是“鵝杠——,鵝杠——”地發出鋼質的聲音,或警告對方不要侵犯它們,或告訴同伴有情況。這時,兩只鵝一齊高高地昂著脖子高聲呼喊。當人或其他動物硬要靠近時,鵝公會突然把頭頸低下,幾乎貼地,迅速將對方唆一嘴。我小時被人家的鵝唆過腳,對被鵝攻擊深有感觸,那痛簡直是被鋸了一鋸子。我仔細觀察鵝的嘴巴,確實其上下邊緣都長著“鋸齒”,怪不得人都怕它,怪不得吃草像鐮刀割。我從小身體弱小、膽子很細,總是被人看不起,甚至被人欺負,現在有了鵝保衛我,為我爭了氣,我多么高興,我像一個任人宰割的弱者成為一位能率兵作戰、保家衛國的將軍。我也越來越愛它們,總是要讓它們吃得飽飽的。傍晚,關它們進圈前,還要把紅薯剁碎了,填實它們的食袋。鵝消化得很快,每次吃得脹到喉頭,都是沒多久就消化掉了。吃了紅薯總比青草禁餓,可以讓它們一整夜不至于太難熬。

爺爺說,鵝是一種有靈性的動物,夜里有人行走,它們能發覺,并發出叫聲,好多寨子喜歡養一些鵝來防盜、防敵人偷襲。父親接過話題說,書里記載,古代有的軍隊飼養鵝用以報警。我觀察到鵝是用一只腳站著睡覺的,我問這是為什么?父親說,鵝的祖先是天鵝,用一只腳站立睡覺是天鵝保持機警的需要。這讓我很好奇和震撼,可愛卻有些笨拙的鵝竟然是人們自古贊詠的天鵝馴化來的!我對鵝更加崇敬,覺得它們比我要優秀和高貴。

鄉人對鵝有極大的誤解,認為鵝形體笨拙、行動遲緩,它是笨拙的象征。所以,說一個人笨拙,就講這個人“鵝”,只是為了強調把聲調讀為了四聲。相傳,鄉人會放蠱,被放蠱者,變得精神萎靡、呆頭木腦、手拙腳笨,所以鄉人將此事稱為“放鵝藥”,而不稱“放蠱”。天鵝的后裔竟然“鳳凰落難不如雞”。我心里深感不公,為鵝感到悲哀,也為人們這么犬欺落難虎感到羞愧。忽然,我感到我是不是也像被小視了的鵝,我幻想著我有一天能夠飛上藍天,還原天鵝的本色??墒?,我知道,我始終不是一只天鵝。

后來我讀到書圣王羲之喜愛鵝的故事,更覺得鵝值得我愛。受家庭影響,我對歷史名人很崇敬,又因為喜歡書法自然對王羲之十分喜愛,喜歡看他的書法,也喜歡他的故事。相傳,王羲之很喜歡鵝,特別愛看鵝走路的樣子。他養了許多鵝,還特地為這些鵝鑿了一個養鵝池,常常蹲守在這個養鵝池旁,觀察鵝的優雅動作,然后反復練寫“鵝”字,希望能把鵝的形象和特點刻畫出來。有一次,因為寫字太過專心,夫人催他趕快趁熱吃了送到他桌前的點心,他連聲答應著,隨手就拿起點心在硯盤上蘸了幾次墨,然后往嘴里塞去,弄得嘴全是墨汁。夫人取笑他,他樂呵呵地說:“墨比糖還甜呀!”因為王羲之愛鵝情深,以及長期揣摩練字,所寫的“鵝”字,達到活靈活現的程度。傳說中,王羲之與鵝的交集,還發生了許多生動的故事。比如,他心愛的珍珠被鵝吞食了,而誤以為是一位和尚順手牽羊,和尚以死證明自己的清白,上吊自殺了。王羲之為此深感內疚,于是給和尚立碑,并把自己的屋子改名為“戒珠寺”,自此以后再也不再玩珍珠了。比如,以抄寫《黃庭經》,換得白鵝。比如,幫賣扇子而無人問津的老婦人書寫扇面,讓她的扇子價值飛漲而被爭相搶購。就這樣,鵝讓這位大書法家的人生充滿了意趣,假如他的生活中少了鵝,他的生命一定少了色彩。

自從有了鵝,我不再是一個被寨里人忽視的孩童。每天,早晚我趕著鵝出入寨子,鵝一路高歌,我踏著它們的歡歌,像它們一樣大搖大擺地走著。人們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他們不光發現鵝的傲然與樂觀展示了獨特的美,還發現我已經從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膽怯者變成了形體放松的自由快樂少年。這一發現,讓他們很為震驚:兩只鵝怎么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懦弱?

有一個星期天的早上,鵝婆不肯出圈。我再怎么趕它,也不肯出來,把它抓出來了它還是堅定地回到圈里趴著。以前,每天清早它們都是急切地想去吃草解餓,今天是不是它病了?我問爺爺,爺爺告訴我它可能要生蛋了。叫我拿一些枯草放進鵝圈里做個窩,還說它每次生了蛋出來,要喂點苞谷,可以讓它早些生完這一窩蛋。所謂枯草,是我們官舟寨對枯黃的稻草的特稱,有種暖暖的味道。其實,冬天我經常幫它們兩個換稻草,只要它們把稻草弄臟了,我就要拿了新的稻草來換掉它們拉滿屎的稻草。當時,我們家老老小小的床上都是鋪著稻草。我雖然夢想著有一天睡在棉被墊著的床上,但是這始終只是一種好奇和一種對日子好起來的期盼,我卻又很迷戀稻草鋪的床鋪,那種松軟和香味,總是浸透到我身體的角角落落,總是讓我做好夢。所以,我每天上床和起床后,都是很享受地吸幾口飽含稻草香味的空氣。后來,我進了城,沒有稻草鋪床,也不可能再用稻草鋪床,很長一段時間有些不適應,感到睡得很不踏實。

這天,鵝婆有些抗拒我。當我抱著選來的上好的枯草要在圈里幫它做個窩時,它“鵝杠鵝杠”地對我警告,當我進入鵝圈時,它要唆我,最終它把頭縮回了,可能反應過來了:覺得不能攻擊日日照顧它的好伙伴。但它還是“鵝杠鵝杠”地表示心里有煩躁,它要安心地生蛋,這是它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而且是第一次生蛋,所以更加重視與不安。我沒辦法減少它的煩躁,我用干枯的稻草,精心為它做了一個窩。也許我比它還高興,因為這也是我的成就,我需要這種成就感,作為特別自卑和孤獨的少年,格外需要讓自己做的事收獲很好的結果。所以,我相當耐得煩,一點也不在乎它對我的煩躁。鵝婆腘在窩里很久還沒動靜,我心里著急,老是去看它。爺爺說,你不要去打擾它,這樣它會受干擾而好久都生不出蛋來,而且它是第一次生蛋,時間會要得長。但還是忍不住,不時去看它。過了很久,似乎有半天,幸好是星期天,我不用上學,有足夠的時間去等待。這樣的等待焦急而幸福,讓我慢慢地去細數光陰,把它們小兩口來到我家的第一天開始到今日整段日子一一再現在眼前,讓我倍感幸福。

這苦了鵝公,它守著鵝婆,不離不棄。一時進圈去邀鵝婆出去,一時又出圈呼喚,反正不會離開。當知道鵝婆現時不可能走時,它便安心守候。

當鵝婆終于“鵝——杠——,鵝——杠——”地報著喜走出鵝圈時,我趕緊抓了幾把苞谷喂它。鵝公也跑來吃苞谷,但它很懂事地讓著鵝婆。以前放鵝時,從來不喂它們吃糧食,必須讓它們去吃草,本來就缺少糧食啊。它們公婆在急切地吃著苞谷米時,我心急火燎地去看鵝蛋,這是我家的鵝生的第一個蛋,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鵝蛋,我好奇、興奮。當我彎腰進圈看到碩大的鵝蛋時,我忍不住“啊”地驚叫了一聲。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和端著活豆腐的小心,捧起這枚神奇的鵝蛋,心里涌起對這只鵝婆的感激。當我仔細端詳時,發現鵝蛋上有血,我心里痛了一下,它是第一次生蛋,遭受了不小的痛啊。許久,我看著這枚鵝蛋,我心里對這只鵝婆生出敬意。做一只鵝婆真不容易,不能生蛋的話它就沒有成就感,會覺得作為鵝的一生也不完整,而且要遭受主人甚至整個寨子里人的嫌棄,而為了生出蛋來,不但要努力地吃個不停,讓自己快快長大、盡力長得好,還要忍受生蛋的痛。所以,此刻我覺得我沒有飯吃而常常挨餓,也不算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把這第一枚鵝蛋收進早已準備好、墊了稻草的竹籃子里。這時它們公婆已經吃完了撒給它們的苞谷,又跑來向我討要,“鵝杠——,鵝杠——”地叫個不停。我擅自做出主張,去樓上谷倉里偷點稻谷犒勞一下我的英雄鵝婆。我取了鑰匙和升子,往樓上跑,一雙鵝以為我不理睬它們了,叫著跟了來,甚至試圖要爬樓梯,仰望著陡峭的樓梯,最終放棄,哀求似的呼喚著我。我暫時沒辦法理它們,迅速開了倉門,發現谷倉里空蕩蕩的,只有不過一兩擔谷子,這可能是父母留了應急用的,平時無論如何也不敢弄去打了米煮飯吃。我不管這些,飛快撮了小半升谷子,跑下樓,撒在兩只鵝面前,它們驚喜地爭食起來。畢竟谷子并不多,它們一下就吃完,它們也不貪心了,知道這是特殊待遇,完全是破例。它們唱著歌,像兩只水上的船,搖搖晃晃地出了屋,要去找草吃和到溪里洗澡了。

官舟寨門口是一片田野,整個田野不過幾百畝,但在大山里一片田野有這樣寬的面積已經算可觀了。一條小溪像一條水蛇一樣,彎彎曲曲地在田野里扭動著身軀。它是我們細伢子的天堂,一年至少有半年我們天天在溪水里玩,洗澡、摸魚、網魚、翻螃蟹。在小溪流出寨團田野的地方,寨人建了一座風雨橋,因出寨改道,這座橋已經不是主要通道,只作為涼亭用了,所以寨人習慣稱之為涼亭。我們在橋上做游戲、睡覺甚至打架外,還常常在這里舉行跳水比賽。小溪也是我家鵝的天堂,每天我都放它們到溪里洗澡。今日,它們太高興了,一到涼亭處就撲入潭中,它們跳下時發現落差還是有點大,便都展開翅膀,緩緩落入水面,這身姿真是優美。它們迅速把頭和頸潛入水中,突然抬起來,讓水從身上滾過。它們的羽毛像是擦滿了油,水一下就滾走了,大多滾成了水珠跌落到水面,一點也黏不上羽毛。它們或相向而歌,或振動雙翅仿佛要飛上藍天??粗鼈冚d歌載舞的歡樂勁,我心里很享受,久久地做它們的忠實觀眾。

鵝婆一天一個蛋,這時爺爺讓我為它們增加營養,每天關它們進圈前要喂它們吃谷糠。谷糠本來是給豬吃的,那時糧食太缺,喂豬多是青飼料,頂多只是在青飼料里拌些米糠,因此豬格外吃得多,妹妹每天要去打很多豬草,但豬還是不大長,一年才養大一頭,這一頭也才一百多斤。娘每年去找生產隊長力爭分到送一頭國家預購豬的指標,這樣可以得到一些稻谷,雖對于糧食嚴重不足的狀況是杯水車薪,也多少能彌補一點?,F在是鵝的特殊時期,只能更加委屈豬了。突然改善生活,鵝真像是從餓牢里放出來的,吃得太快,不時被噎得出不了氣,不得不停下來讓谷糠咽下。我在一邊干著急,卻幫不上忙,只是不停地說:“慢吃點,慢吃點?!?/p>

蛋一天天增加,記得鵝婆生到八個蛋時,便趴在圈里不肯出來了,我趕緊去報告爺爺,爺爺來瞅了瞅,說怕是要抱崽了。我明白,這就是書上講的孵小鵝。爺爺把鵝圈隔成兩間,我知道是要讓它們公婆分房而住,這是要防止鵝公不小心踩踏鵝蛋或今后孵出的小鵝。爺爺要我用枯草做一個抱蛋的窩,還告訴我去溪里撿些卵石,去楓樹下撿些楓木樹球,去山上采些四眼草。所謂四眼草,就是四菱草。我問弄這些東西來有何用,爺爺說放進窩里。平常不多話的我,有時喜歡問了蛇多大還要問蛇住的孔有多大,今天我就非要問到底了:這有什么用?爺爺告訴我:鵝平常喜歡在溪里活動,撿點溪卵石可讓鵝婆有小溪在身邊;楓木球能防止風邪侵入;四眼草呢,是防止做四眼的人和小人見到而使小鵝死胎。所謂“做四眼”就是指懷孕了,鄉人認為孕婦因胎兒耗氣血,陰氣重,而幼小的生命怕陰氣重。我心里驚詫:這里面有這么多講究啊。這些東西既然這么重要,我飛奔去找,等我回來,爺爺已經把那八個鵝蛋放到窩里,鵝婆已經吃飽了,“浮”在窩上。我把那些寶物交給爺爺,爺爺趕緊把它們放進窩里,像放進一些護身符似的,臉色肅穆,動作莊嚴,形如神圣的祭祀。鵝公不肯只身去吃草,我左趕右趕它就是要往回走。它不去吃草,家里哪里有那么多苞谷給它吃,我便抱著它往外走,然后放到別人家的鵝群里,讓它跟它們交朋友,一起吃草。然而,它總是心慌意亂,很潦草地吃草,吃幾口就“曲項向天歌”,既是呼喚它的伴侶,又是抗議我這樣粗暴。在我不注意之時,它偷偷溜走,往家里飛奔。我知道,讓它這樣離開每日24小時在一起的伴侶,它很難受,得有一個較長的過程讓它適應單獨外出吃草。

小鵝出生了,一個個毛茸茸的,淺黃中間有灰色花紋,甚是可愛。幾天后,它們就可以沾水了,我趕著它們外出,它們的父母時刻呵護著它們。寨人們遇見總是羨慕地問:“有鵝崽了?”每次我都自豪回答:“嗯——哪!”有人趁機欺負我:“你做老子了?”其意為我是小鵝崽的父親。我蒙了一下,然后爽快地回答:“嗯——哪!”他以為我傻,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但我一點也不難為情,我確實是把這些鵝崽崽當孩子一樣看待。我還笑他無知嘞。

隊伍迅速壯大,轉眼就有一群鵝了,我更加高興,放鵝更加用心,每天讓它們吃到嫩草。對鵝崽還要特殊照顧,每天單獨喂它們吃米糠。鵝不生蛋的日子也享受不了吃米糠的待遇,仍然只能吃點苞谷。但我們家對這對種鵝一直懷有敬意,直到它們不能生育才殺了它們。

小鵝大了,多數賣給一些單位改善生活,我們自家只留一只過年吃。那時,一年到頭沒能嘗到肉腥味,過節多是炒點黃豆應付,頂多打一鍋豆腐細細吃很多日,來了客也基本上只炒黃豆子招待。過年了,家里沒有肉吃,便殺鵝。殺動物是一件殘忍的事,我放養大的鵝、日日相伴的鵝,怎么也不忍心讓它挨殺,特別是不能在自家殺它。我極小心地輕聲跟母親說:“娘,不要殺鵝,好可憐?!蹦镎f:“不殺鵝,我們家過年就沒肉吃,一年到頭就靠過年這一兩日生活好點?!蔽也桓以賵猿至?,鵝可憐,但人也可憐啊,我不能因為我舍不得殺鵝而讓全家人吃不到肉。

除夕夜,因為有鵝肉吃,一家人很高興,大家吃得很香,也吃得很飽。能讓全家人高興,我對我家殺鵝的愧疚感減少了許多。我心里涌起對鵝的感激。當時,我留了一些鵝羽,父親在給人治病時,用之蘸了藥水抹到病人身上去;我則不時用來寫字,雖然不能像古時歐洲一些文學巨匠那樣用鵝毛筆寫出好文章來,但總是有一種親切感。進城后,這些鵝羽留在了官舟寨,下次回去,我一定要找一找,把它們帶進城里來,讓我不時看看,算是看到了那群我兒時的伙伴。

責任編輯 陳 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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