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蠶記

葛小明

1

蠶場沒有明確界限，在魯東南

一座山，一道梁，一棵枯而未倒的槐樹

都有可能成為界限

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多數可靠

生產隊劃分的蠶場

均勻，等量，公正，嚴謹

說這話時，爺爺比任何時候都嚴肅

祖上還傳下來過質樸、誠實、堅忍和委屈

曾經因為貧窮而落下的淚水

在這富足的山里突然涌現

那里有奶奶的青春，父親的稚嫩

也有母親第一次嫁進山時的羞澀

天尚冷，太陽無力溫暖大山

父親披著隔夜的露水準時出現

2

鳥鳴多余，大風多余

明媚的陽光多余

在蠶場，只有汗水不多余

有時落在柞樹上，驚走偷食的螞蟻

有時落到蠶的額頭，叫醒無數貪睡的孩子

有時順著兩鬢落進脖子

不用擦，黏黏糊糊的日子很快便習以為常

六月是個再生的季節

蠶在父親汗水里一次次蛻變

流過汗的父親

在熱氣騰騰的蠶場里煥然一新

3

蠶變大時，整座大山跟著變大

柞樹一夜之間長高，葉子吃也吃不完

曬燙的石頭突然占領整個蠶場

每走一步，都需要足夠多的汗水降溫

所謂的人間，正隨著父親到處搬遷

遇見野草，便跟著荒蕪

遇見螞蟻，便跟著渺小

遇見偷食的鳥兒

便跟著驚慌失措

蠶變大時，所有威脅跟著變大

就連藏在貧窮深處的希望

也漸漸龐大起來

4

睡覺是最接近死亡的動作

蠶場里的父親不敢睡

母親生起的裊裊炊煙不敢睡

大山深處，睡覺就意味著失去

鳥會來偷食，飯會熟爛

人會在夢中悄悄老去

睡覺太可怕了

即便躺在草叢假寐的螞蚱

也會因一聲鳥鳴突然驚醒

它不知道，它的恐懼是那么多余

六月的鳥更喜歡吃蠶

還有蠶場里父親日漸衰老的影子

5

影子太單薄了

一棵小柞樹就能完全將之覆蓋

腳印太淺了

一只螞蟻便能輕易爬過去

柞蠶數量太少了

全部賣完都不一定夠孩子的學費

落日太漫長了

養蠶人的一生都在經歷黃昏

6

驅鳥是件大事

人餓的時候，鳥也餓

鳥吃飽了，人便沒飯吃

麻雀精于算計

喜鵲精于搶奪

蠶不知道，這個世界危機四伏

那些飛來飛去的兇手

那些此起彼伏的吆喝

晃動的世界，沒有一個時刻足夠安靜

它們都知道，落后就會挨餓

7

蘑菇喜歡在雨中出現

養蠶人喜歡在雨中消失

冒著細雨采菇并不詩意

對父親而言，填飽肚子就是詩

養好一季蠶才是正經事

有的蘑菇有毒

沒法辨別時

父親獨自品嘗

他說放上蒜煮

有毒就會變黑

吃完半個小時后再讓我吃

我小時候覺得委屈，哭個不停

長大后仍然很委屈，哭不出聲

有次把毒蘑菇加蒜一起煮

發現什么都沒黑

山里可怕

不認識的東西實在多

8

蠶場躁動，烈日下坐立不安

一定有什么大事要發生

養蠶人像往常一樣路過沙場

鳥兒，蟲兒，太陽

都是致命的敵人

不必點兵，將軍和士兵只此一人

太脆弱了，一粒滾動的熱沙子

就會砸壞整個人間

那些飛來飛去的鳥兒不再可愛

能偷一口就是一口

偷蠶鳥在天上飛來飛去

養蠶人在地面飛來飛去

六月的世界不安，蠶場躁動

飛來飛去都是命

9

父親在蠶場，母親在蠶場外圍的麥地

麥子和幼蠶，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

母親像鐮刀一樣彎下腰，一步一步割起麥子

六月的天空只有太陽，六月的麥地只剩母親

鳥兒避開這個季節，不再偷食

它們去了更有趣的蠶場

世界很單調，這接近人間的幸福

沒有攝影師來采風，也不會出現一幅米勒的

油畫

麥子和母親都站在大地之上，等待著最終的

結局

責任編輯 小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