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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爾赫斯對莊子“蝴蝶夢”的“新”闡釋

2019-04-18 07:44陸雅露
智富時代 2019年2期
關鍵詞:蝴蝶夢比較文學博爾赫斯

陸雅露

【摘 要】“夢”是博爾赫斯在文學作品創作,尤其是他那充滿奇思妙想的小說中及其喜愛運用的元素之一(除外還有鏡子、迷宮等等)。從對博爾赫斯文學作品的研究資料中可以看出,“莊周夢蝶”的典故被他提及多次。由此可見,這個源于古典中國的“蝴蝶夢”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博爾赫斯對“夢”元素的整體理解和運用。本文要探討的即是莊子的“蝴蝶夢”給阿根廷偉大作家博爾赫斯創作時對于“夢”的詮釋和應用帶來的影響。

【關鍵詞】莊周夢蝶;博爾赫斯;比較文學;文學碰撞

由古至今,由人類意識的混沌到清醒,“夢”的存在給予了人類意識領域發展無窮的影響。古代從“夢”衍生出的哲學思考和世界各地的文化啟蒙及創作,夢成為開啟人們心智、反省和認識自身、編織變幻莫測的人生故事的重要工具。它毫無懸念地得到了從事現代幻想文學寫作的作家博爾赫斯的青睞。

博爾赫斯曾經說道:“我一直認為,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樣子?!辈柡账贡救司拖袷且粋€行走的圖書館,博覽群書,當然不乏對中國作品的閱讀,但由于歷史局限性,在博爾赫斯生活的社會環境下,他能接觸到的中國文學還是以經典作品居多。古老的中國給外國人(阿根廷)博爾赫斯營造了“陌生化”效果,他想象中的中國畫卷涂抹著神秘幽玄的色彩;先人的哲學智慧,燃起博爾赫斯探索的熱情。其中,圣賢莊子的“夢蝶”寓言一則,給創作幻想文學作品的博爾赫斯提供了對于“夢”極具啟發性的想法。

“夢蝶”典故源于《莊子·齊物論》: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莊子夢醒起身,夢的記憶縈繞著他,致使這時的他分不清孰是孰非:到底夢見蝴蝶的我是真實的,還是夢中的蝴蝶是真實的我呢?夢境過于真實,以至于我竟然沒有意識到自己 “物化”化蝶的異樣,卻還自得其樂、“自喻適志”,陷入心流狀態;夢醒后的我身處所謂“真實的世界”,面對著難以質疑實存性的世界,疑惑堅定地在我的心底扎下了根:我到底是誰?我如何置身于這個世界?

此則寓言以夢為契機,載以精簡的語言,展現了多重可能性:我是蝴蝶,抑或我是莊周,抑或任意一者皆不是完整的我、完全真實的我,兩個世界或者更多的世界紛雜交錯而共生。真亦假時假亦真,真真假假(真實或者虛假),無從得知。而正是這種不確定性,給這則寓言帶來了無窮的想象空間,這也正是莊子哲學的特點:善于在論證論題的過程中向人們展示不可理解、不可解釋、用常理無法回答或者自相矛盾的現象或問題,或者直接由疑問引出論題。

然而,辨別真假、虛實也不是莊子的意圖所在?;诖媸赖臓顟B,寓言中的“蝴蝶”和“我”也可以理解為“夢”和“覺”的區別,而處于這兩者之間的則是“化”的過程。轉化是莊子的思想主張里尤為重要的一點,萬物皆化?!坝X”時的我是經驗的自我,夢時的我是反思的自我,兩者互化,但“自我的本質”是不變的,“它是對自我在夢覺切換之后進行還原作用之后作為自我的剩余而被保留下來的”1。由此回歸到人最本質的意識領域,體驗內心情感,嘗試認識自我、反省自我,這才是重點所在。

在《齊物論》下篇的解釋中,莊子又給出了一段論述:

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莊子·齊物論》)

莊子進一步闡釋觀點,他認為浮生若夢,人蝶、夢覺無需辨別,無謂萬物之別,人生萬物究竟只是一場虛幻!失落之感不言而喻。

后人對“莊子夢蝶”這具有無數可解釋性的寓言留下了卷帙浩繁的研究資料。異域的博爾赫斯曾稱莊子為“幻想文學的鼻祖”,“博爾赫斯迷戀老莊哲學,引申開去就是中國文化中玄幻的特點,這催生了他筆下的大量想象?!逼渲?,“莊子夢蝶”是被博爾赫斯引用的最多的中國故事。他最早讀到的莊周夢蝶來自于英國的漢學家翟理思的翻譯:

Once upon a time, I, Chuang Tzu, dreamt I was a butterfly, fluttering hither and thither, to all intents and purposes a butterfly. I was conscious only of following my fancies as a butterfly, and was unconscious of my individuality as a man. Suddenly, awaked, and there I lay, myself again. Now I do not know whether I was then a man dreaming I was a butterfly, or whether I am now a butterfly, dreaming I am a man. Between a man and a butterfly there is necessarily a barrier. The transition is called Metempsychosis. 2

首先由篇幅即可見,這段翻譯對原文進行了較大的改動,這段譯文里添加了許多解釋性的文字,比如“作為人的個體性”。其次,翟理思變換了人稱,由原文的第三人稱變換為第一人稱。這種帶有個人理解色彩的翻譯并沒有完全忠實地呈現原文。并且在博爾赫斯《時間的新反駁》一文里他引用的就是翟理思的這段翻譯。但在與友人合作編撰的《幻想文學選集》3中,對于夢蝶的翻譯又有了變化:

The philosopher Chuang Tzu dreamed he was a butterfly, and when he woke up he said he did not know whether he was Chuang Tzu who had dreamed he was a butterfly, or a butterfly now dreaming that it was Chuang Tzu.

哲學家莊子夢見自己是一只蝴蝶,夢醒之后,他說他不知道自己是一個曾經夢見自己是一只蝴蝶的莊子,還是一只此刻正夢見自己是莊子的蝴蝶。

這段譯文雖然沒有濃烈的個人理解色彩,但是除了敘事性的幾句話,其余部分皆被略去,比如“自喻適志與”以及最后一段關于物化的論述。提出這一對比的原因在于,對于譯文的不同處理,可以窺見博爾赫斯對這個寓言的接受方式,或者說重新闡述的方式:他去掉了帶有主觀性的文字,僅僅留下了一個簡單的故事框架,而這對應上他的創作理念——博爾赫斯認為“寓言題材不僅不堪忍受,而且笨拙輕率” 4。所以從博爾赫斯的角度來說,這則寓言吸引他的不是,或者更準確的說,不完全是背后蘊含的哲學思考,而是夢中化蝶的意向給他帶來的沖擊。

在《時間的新反駁》《馬塞多·費爾南德斯》《原因》《漆手杖》等作品中,“莊子夢蝶”都有被提及?!扒f子夢蝶”都被巧妙地當作例證,詮釋博爾赫斯創造性的觀點。以下我以散文《時間的新辯駁》和小說《圓形廢墟》為例,進行具體的分析。

在《時間的新反駁》5里,博爾赫斯明確地提出“時間的不連續性”觀點。文章的開頭以西方唯心主義哲學家貝克萊、休謨的論述辯證了唯心觀,繼而提出:“然而,否定了物質和精神——都具有連續性,還否定了空間,我不知道我們還有什么權利留住這種連續性——即時間?!?博爾赫斯提出這個“新反駁”之后,開始用莊子夢蝶的例子論證:“我們永遠弄不清楚,莊子是否看到一個他覺得在其上空飛舞的花園,或者一個移動著的黃色三角——畢竟是他自己;但是我們很清楚,這個形象是主觀的,雖然它是由記憶提供的?!弊髡呃^而提出從貝克萊和休謨角度的思考:“根據貝克萊的觀點,在那個時刻不存在莊子的身體,也不存在他做夢的黑暗的臥房,除非作為神圣思維中的感知。休謨把上述事件更加簡化,照他所說,在那個時刻不存在莊子的精神;只存在夢的色彩和成為一只蝴蝶的確切信念。其存在是作為‘一串或一組感知的瞬間時刻……”博爾赫斯認為夢蝶時,將夢和其他聯系起來是“一種不合情理的、多余的補充”,包括時間。他又提出如果“在莊子不計其數的讀者中,有一位做夢成為蝴蝶,然后就成為莊子……那些巧合的瞬間不是同一時刻嗎?…….不就足以打亂攪混世界的歷史,并宣稱沒有這種歷史嗎?”他認為對時間的否定,一是要“否定系列事件的連續性”,二是要“否定兩個系列事件的同時性”。博爾赫斯運用“莊子夢蝶”開啟了一個新的視角:時間在夢蝶時扮演的角色是什么?答案是這個夢與時間無關,時間不具有定義這個夢的功能?!耙粋€事件,世界上任何事件,其時間的確定與事件無關,并且是外在的?!边@個夢存在時間之外,是非時間的。這個夢既不連接過去也不連接未來,它存在,只是一場虛空,博爾赫斯拒絕將空間引入時間。

其次,博爾赫斯對于時間的觀點,也并不是一直秉持著統一性的。比如說就在《時間的新反駁》的結尾,博爾赫斯談到“時間是我的構成實體。時間是一條令我沉迷的河流,但我就是河流;時間是一只使我粉身碎骨的虎,但我就是虎;時間是一團吞噬我的烈火,但我就是烈火。世界,很不幸,是真實的;我,很不幸,是博爾赫斯?!彼麑r間的處理的矛盾性、非理性(不是理性的對立面,是對于理性的拓展補充)因素在其小說中的應用,也讓讀者感受到不確定感,而正是這種不確定感讓他的幻想文學產生巨大的張力。

博爾赫斯的作品,尤其博爾赫斯的小說中,他往往打破時間和空間秩序。以《圓形廢墟》為例。小說講述一個突然出現(“誰也沒有看見他是在哪一天晚間上的岸,誰也沒看見那艘竹舟怎樣沉沒在神圣的泥沼里,但是幾天后,沒有人不知道這個沉默寡言的人是從南方來的”)的外來魔法師,他用夢創造了一個他期望中的少年,并試圖將這個少年帶入現實。但正當他心滿意足之時,卻又擔憂起來:大火能證明男孩只是一場夢。直到失火后跟隨男孩走向大火,發現自己竟毫發未損,他才幡然醒悟:他自己只不過也是一場夢,“他自己也是一個幻影,一個別人在做夢時看見的幻影”。小說采用“夢中夢”的空間模式,這和莊子疑惑自己是夢中的蝴蝶,甚至認為自己存在于人生這個巨大的夢里的觀念,具有極大的相似性?!秷A形廢墟》透露出的虛無和莊子夢蝶引發的“浮生若夢”之感,以不同的形式,像兩條直線,達到情感上的相交。

博爾赫斯借以文學創作的方式給了“夢蝶”新的闡釋,從而構建并講述起了他的時空觀,在此過程中實現了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與碰撞。

【參考文獻】

1.《論莊子哲學中的自我認識——兼論其超越之路》,上海社會科學院,王瑞

2.Chuang Tzu. Trans. Herbert Giles. London: Bernard Quaritch,1889.p.32.

3.《幻想文學選集》英文原名The Book of Fantasy,由西爾維拉·奧坎波夫婦和博爾赫斯合編,出版于1940年。

4.《博爾赫斯的“莊周夢蝶”——個西方人的“中國夢”分析》,周榮勝,《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2015年第2015.7期

5.《時間的新辯駁》第504頁,《博爾赫斯全集·散文卷(上卷)》,王永年、徐鶴林等譯,浙江文藝出版社

6.《時間的新辯駁》第504頁,《博爾赫斯全集·散文卷(上卷)》,王永年、徐鶴林等譯,浙江文藝出版社

7.《莊子集釋》,郭慶藩,王孝魚校,中華書局,2004年

8.《博爾赫斯與中國文化》,趙世欣

9.《時間之書——博爾赫斯研究》,唐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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