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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飯

2019-04-20 12:48曉蘇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9年4期
關鍵詞:博導傳播學院老板娘

曉蘇

1

突然接到倪飛教授的電話,我覺得聲音很熟,卻一時沒聽出來是誰。電話是倪飛用他辦公室的座機打的,我的手機上沒存這個號碼。

“請問您哪位?”我客氣地問。

“怎么?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倪飛顯得很吃驚。

我只好撒謊說:“對不起,隔壁正在搞裝修,電鉆打個不停,把我的耳朵都快鉆聾了?!?/p>

倪飛愣了一會兒,隨后擴大嗓門說:“我們好長時間沒吃花飯了吧?廣八路的那家花飯館,不曉得還在不在?”

對方一說吃花飯,我猛然就明白了打電話的是倪飛。這讓我感到十分尷尬。幸虧我們用的不是可視電話,否則他肯定會發現我的臉紅一塊白一塊,比猴子屁股還要難看。

要說起來,倪飛應該算是我的貴人。以前,我在這所大學的電教館工作,每天扛著機子四處攝像,雖然也被校外的人喊作教授,但實際上連個教師編制都沒有,說白了只是一個教輔人員。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有幸認識了倪飛。從此,我的人生命運便發生了重大轉折,借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就是進入了跨越式發展的快車道。

那是五年前,我不幸患上了一種病毒流感,每天去校醫院打針。有一天,我剛掛上吊瓶,倪飛突然來了。他也染上了流感,也是來醫院打針的。那天注射室人滿為患,只有我身邊還空著一個位子,倪飛便別無選擇地和我坐到了一起。我的性格比較外向,倪飛也很隨和,我跟他很快就攀談上了。相互一介紹,我才知道他是新聞傳播學院的副院長,并且分管科研。這讓我禁不住一下子興奮起來。在大學里混了十幾年,我知道科研是怎么回事,除了發表論文和出版專著,更重要的是申請項目,因為項目有經費支持。當時,我正好搞到了一個國家級項目,經費高達兩百萬。為了激發倪飛的談興,我馬上把項目的事告訴了他。沒想到,倪飛一聽說我手頭有國家級項目,立刻就對我刮目相看了,進而還萌生了調我的念頭。他很認真地問我,你愿意調到我們學院當老師嗎?我萬分驚喜地說,當然愿意。此后沒過多久,倪飛真的把我從電教館調到了新聞傳播學院。

調入新聞傳播學院后,短短五年時間,我從一個工程師直接評上教授,又從教授升為博士生導師,半年前還當上了龜山學者。憑良心講,我能混到今天這個樣子,完全是倪飛鼎力相助的結果。倘若沒有他,說不準我如今還在電教館扛攝像機。所以我說,倪飛是我的貴人。

然而,我這個人太注重實際了,說得難聽一點就是一個勢利眼。以前,倪飛對我有用的時候,我三天兩頭就要跟他聯系,每個月都會請他去廣八路吃一次花飯。廣八路離我們這所大學很近,出了北門,朝右一拐便是。那里有一家揚州花飯館,老板娘是地地道道的揚州人。倪飛少年時代曾在揚州外婆家生活過許多年,所以對揚州花飯情有獨鐘。因此,每當我提出請他去廣八路吃花飯,他都會滿口答應。如果要算起來,我和倪飛這五年間少說也在廣八路吃了四十次花飯。當然,我每次請倪飛吃花飯,都是有事和他商量,或者說請他幫忙。比如評教授,比如升博導,比如當龜山學者,這每一步都與花飯有關??墒呛髞?,倪飛對我沒什么用處了,我便中斷了與他的聯系,也沒再請他去廣八路吃過花飯。坦率地說,我的確有點兒忘恩負義。

我最后一次請倪飛吃花飯,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剛當上龜山學者。為了感謝倪飛對我的幫助,也為了慶賀自己的進步,我去花飯館時還特地帶上了一瓶湖北名酒白云邊。那天晚上,我和倪飛都喝過了量。我醉得一塌糊涂,把吃進去的花飯都吐出來了。深夜分手的時候,我和倪飛趁著酒勁還擁抱了一下,并且約好下個月再一起吃花飯。誰想到,打那以后,我和倪飛就失去了聯系,居然大半年沒見過面,甚至連他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現在,倪飛突然打電話找我,而且一開口就提到花飯,真讓我感到尷尬。我舉著手機,足足有兩分鐘沒有說話,不知道如何跟倪飛開口。好在,倪飛沒太懷疑我的謊言,似乎真以為我的鄰居在搞裝修。大約過了兩分鐘的樣子,倪飛問我,你隔壁的電鉆還在打嗎?我終于松了一口氣說,停了,總算是停了。

倪飛急忙說:“今天晚上有空嗎?我想請你去廣八路吃花飯。大半年沒吃了,心里怪想的,昨夜還做夢吃花飯呢?!?/p>

“有空,有空的。不過,還是我請你吃?!蔽亿s緊說。

倪飛說:“不,這次是我請你。以前都是你請我吃,今天無論如何都該讓我請你吃一次了。酒,也由我帶。你只要賞光就行了?!?/p>

“看你說的!你是我的貴人呢,還是讓我請你吃吧?!蔽艺f。

倪飛卻沒有答應我的要求。他的態度顯得很堅決,說這次非他請我不可,聽口氣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倪飛好像也不愿意在這件事情上和我多費口舌,說了一個碰頭的時間,然后就匆匆掛了電話。

這讓我不禁有些納悶。以前,我們頻繁出入廣八路花飯館的時候,每次都是我請倪飛,他從來就沒請過我,甚至提都沒提過。今天,太陽怎么忽然從西邊出來了?難道倪飛有什么喜事?這時,我猛然想起了我們新聞傳播學院的院長人選。一個月前,前任院長榮升為學校副校長,此后院長的位子便一直空缺。我聽說,現任的三位副院長都想當院長,并且實力相當,各有優勢,所以競爭十分激烈。但相比而言,倪飛的資歷要老一些,當副院長差不多快滿兩屆了。倪飛今天突然請我吃花飯,莫非院長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他要擢升院長了?想到這里,我心里釋然了許多。

本來,我想先給倪飛打個電話,含蓄地祝賀一下他。但我后來沒有打。我轉念一想,晚上我們反正是要一起吃花飯的,還是當面向他道喜吧。

2

下午五點半,我便到了位于廣八路的花飯館,比倪飛約定的時間整整提前了一個鐘頭。我到這么早,并不是迫不及待,而是把手表看錯了。這段時間,我在學校里沒課,幾乎每天都在校外和一幫教授打麻將,打得天昏地暗,滿眼都是血絲,看什么都模糊不清,似是而非。

老板娘眼睛好,一眼就認出了我。她連忙從收銀臺后面走出來,一邊跟我打招呼,一邊給我上煙。真是稀客呀,你有大半年沒來了吔。她用溫軟的揚州話對我說。我吐了一個煙圈,然后騙她說,我去美國哈佛大學做了半年的訪問學者,昨天才飛回武漢。我話音未落,她便夸張地哇了一聲,好像是更加崇拜我了。這讓我感到十分受用,心里美滋滋的。

“倪教授呢?他今天為啥沒來?”老板娘突然睜圓眼睛問。

我佯裝不快地說:“怎么?難道我一個人就不能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在我的印象中,你和倪教授以前總是一道來的,兩人那么親密,那么默契,就像一對雙胞胎?!彼呎f邊對我古怪地笑了一下。

我也忍不住一笑說:“呵呵,你說話真逗。既然你說我們像雙胞胎,那他今天肯定也會來的。如果我估計不錯的話,他一個小時之內就會到?!?/p>

花飯館是一棟兩層樓的建筑。一樓很寬敞,擺放著十幾桌散席。二樓稍微窄一點,布置了四個雅座和一個包房。包房非常豪華,有電視,有音響,有羊毛地毯,有真皮沙發,還有配置了浴缸的衛生間。在不同的樓層和不同的房間,所供應的花飯也是不同的。散席上吃的,一般都是普通的雞蛋炒飯;雅座里吃的,除了雞蛋之外,炒飯里還會放進一些肉末或火腿腸;包房中吃的,炒飯里的雞蛋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融入其中的山珍海味,比如松子、竹蟲和鮑魚丁。當然,每種花飯的價格也不一樣,便宜的十塊錢一碗,貴的高達一百多。

我坐在收銀臺對面的沙發上,一邊抽煙一邊等候倪飛??腿嗽絹碓蕉嗔?,花飯的香味已經開始四處彌漫。這時,老板娘邁著碎步走過來問我,今天要包房嗎?我愣了一下說,暫時還說不好,這次是倪教授請客,等他來了再定吧。老板娘面有難色地說,你曉得的,包房只有一個,我怕別人先要了,你們到時候想要也沒有了。我想了想說,那你還是先留一會兒,倪教授很快就會來的。

二樓的那個包房,既安靜又舒適,無疑比散席和雅座好。但是,它有最低消費標準,用一次至少要八百。從前,我和倪飛雖說是這里的???,但我們基本上都坐雅座,進包房的次數少而又少。原因在于,包房太貴了,兩個人一次吃八百塊錢的花飯,不管怎么想都不劃算。再說,我經濟上也不怎么寬裕,工資都被老婆捏著,自己能支配的只有一點項目獎勵。而我又不是省油的燈,除了喜歡打麻將,還喜歡找女朋友。打麻將總是十打九輸,找女朋友也是只賠不賺。這么一來,我的手頭就比較拮據,所以在生活中能少花一分錢便盡量少花一分。

前面提到,自打認識倪飛后,我至少請他來廣八路吃過四十次花飯。但是,我們總共只進過三次包房。沒錯,絕對只有三次,我記得一清二楚。我還清楚地記得,三次進包房,每次都是我遇到了特殊情況,急需找倪飛匯報,跟他商量,然后請他幫忙。

我第一次請倪飛進包房吃花飯,是在我從電教館調到新聞傳播學院的第二個月中旬。當時,學校正在評職稱,我希望從高級工程師直接評上教授。

在那之前,我已經請倪飛吃過好幾次花飯了,都是在二樓雅座?;叵肫饋?,我的調動還是很順利的,自己幾乎沒操什么心。當時,新聞傳播學院的科研比較弱,在全校排名中倒數第三,主要是項目太少。作為分管科研的副院長,倪飛一天到晚都在為項目發愁。后來倪飛對我說,當他在校醫院注射室得知我有國家級項目時,他仿佛看見了一根救命稻草,當即就決定要不遺余力地把我抓住。在調動過程中,盡管也遇到了一些阻力,但都被倪飛輕而易舉地沖破了。每當有人出來阻攔時,倪飛就說,如果不調他,你給我搞個項目來!此言一出,那些人立刻就偃旗息鼓了。

事情也是趕巧,我剛調到新聞傳播學院一個月,學校啟動了一年一度的職稱評審。原先在電教館,我的職稱是高級工程師,相當于副教授。我對照學校人事處關于參評教授的要求看了一下,發現我的硬件都夠,于是就當仁不讓地申報了。誰想到,新聞傳播學院符合教授條件者大有人在,而人事處此次下達的教授名額卻只有一個。由于僧多粥少,申報教授的一群人便展開了激烈角逐。我當然也不甘示弱,因為我手上捏著一個國家級項目。

然而,讓我始料不及的是,我這次評職稱非常不順,可以說費盡周折。倪飛是院里的職稱評委,還擔任評委會副主任。我聽他說,不少人反對我評教授,認為我資歷太淺,除了一個國家級項目,其他方面都不占優勢。聽倪飛的口氣,我這次評教授似乎希望不大。這讓我感到十分郁悶,甚至有點惱火。

我這個人向來不愿意服輸,經常是不達到目的就誓不罷休。既然在新聞傳播學院評教授無望,那我就只好另找門路了。我有個姓劉的大學同學,在廣州一所名牌大學里當人事處長。我迅速和劉處長取得了聯系,希望到他那里混一口飯吃。劉處長頗念舊情,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我的要求。在劉處長答應我的第二天晚上,我便請倪飛到廣八路吃了花飯,并且第一次進了花飯館二樓的包房。

那天晚上,倪飛來到花飯館的時候,我已經在包房里備好酒菜恭候他了。那次我表現得特別大方,不僅點了烏龜,而且還買了一瓶每天在電視上打廣告的夢之藍?;堃彩亲钯F的,即一百塊錢一碗的那種。倪飛一進包房就傻了眼,目光直直地盯著我問,規格這么高,有什么喜事嗎?我略顯憂傷地說,倪院長,我很快要調往廣州了,今天特地請你吃個告別宴。倪飛大吃一驚,問我是什么情況。我沒有急著回答他,只顧低著頭默默地斟酒,顯出依依不舍的樣子。直到碰杯后,我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訴倪飛。

倪飛驚慌地問我:“你是我作為人才引進的,調到我們新聞傳播學院才一個多月,為什么突然就要調走?”

“唉,我這也是被逼無奈??!俗話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廣州那邊,已承諾給我教授了?!蔽疫呎f邊嘆息了一聲。

倪飛恍然大悟地說:“哦,原來你是因為職稱??!”

“是的,既然評不上教授,那我還待在這里干什么?”我說。

倪飛接下來半天無語。但他沒有停止喝酒,還連續自斟自飲了兩杯,看上去內心十分不安。兩杯酒下肚之后,倪飛把空酒杯朝桌子上使勁一放,大聲對我說,你先別急著走,職稱的事,我再給你想辦法。聽倪飛這樣說,我心里頓生感激。不過,我沒有表示愿意留下來,反而顯得去意已定。我誠懇地說,你的好意我領了,但我不想太為難你。再說了,我手上有國家級項目,到哪里都可以評教授的,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我這么一說,倪飛猛然激動起來。他放大喉嚨說,正是因為你有國家級項目,所以我不能讓你走。已經到碗的肥肉,我怎能眼巴巴地看著被別人搶跑?說完,他又自斟自飲了兩杯。

進包房吃花飯過后沒幾天,新聞傳播學院正式召開了職稱評審會議。在會上,倪飛力排眾議,舌戰群儒,最后硬是把我評上了教授。

3

花飯館生意興隆,剛到六點鐘,一樓的散席全都坐滿了。我看見二樓也上去了好幾撥客人,全都是財大氣粗的派頭。我想,他們中間肯定會有人要那個包房,心里不免有些緊張。我扭過頭,朝門外面看了一眼,卻不見倪飛的影子。

這時,老板娘再次走到我身邊,問倪飛什么時候到,說已經有好幾個客人要包房了,不曉得到底是留還是不留。我說,倪飛約的時間是六點半,他也有可能會提前到。老板娘撇嘴苦笑了一下,然后建議我給倪飛打個電話。我很快撥了倪飛的手機,對方卻正在通話之中。我沒有立即把手機掛斷,想等他通話一結束就問訂座的事??墒?,我等了好幾分鐘,手機都發燙了,倪飛那邊的通話還沒完。我想,倪飛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重要事情,否則不會在電話里說這么久。我還猜測,倪飛在電話里所說的內容,十有八九與他當院長有關。

“對不起,倪教授的手機一直占線?!蔽覓炝穗娫拰习迥镎f,同時學著外國人的樣子把兩個肩頭聳了聳。

老板娘皺起眉頭說:“那個包房,我最多再給你們留十分鐘。如果十分鐘還定不下來,我只好給別人了?!?/p>

“再留一刻鐘怎么樣?我們是老吃客呢?!蔽益移ばδ樀卣f,隨即還給她拋了一個媚眼。

老板娘做個怪相說:“什么老吃客?我看你就是個老油條!”

老板娘說到老油條,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年晉升博導的事,同時還想到了我老婆。博導是博士研究生導師的簡稱,我們大學里特別在乎這個頭銜。我至今記得,就是在我為升博導四處活動的時候,我老婆說我是老油條的。那是她第一次這么說我,從此往后就經常說我是老油條了。

我從學校電教館調到新聞傳播學院不久,便取得了碩導資格。所謂碩導,也就是碩士研究生導師的簡稱。如今,碩導在大學里是不值錢的,因為碩士生招生人數一度猛增,一個小講師都可以指導碩士研究生。所以,我并不看重碩導這個頭銜,只是對博導資格垂涎三尺。說到這里,我不由想起一段屈辱的遭遇。有一次,我到外地去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報到簽名的時候,我發現我前面的人在職稱欄里填的都是博導,于是靈機一動,把我的職稱也由碩導變成了博導。誰曾想到,那個會,我們學校居然有兩個人參加,另一個與會者還是我的同事。那個同事與我向來不睦,立刻就在會場上揭了我的老底。當時,我真是難堪到了極點,仿佛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扒光了我的褲子。從那時起,我對博導身份就更加心馳神往了,做夢都想弄個博導干干。

調到新聞傳播學院的第二年,學校研究生院決定增補一批博導,先由教授自己報名,再經所在院系初審,最后報到研究生院審批。我那次也報了名,遺憾的是沒能申請成功。按照學校規定,教授必須任職兩年以上才有資格申請博導,而我當時評教授才一年零兩個月。

第二年增補博導的時候,我在新聞傳播學院是第一個報名的。院里初審時,盡管我的教授任職年限已夠,但還是遇到了不少阻力。有人指責我論文水平不高,有人批評我上課效果不好,有人甚至還拿我的碩士生做文章,認為我在指導上不合規范。幸虧,我有倪飛為我說話。初審會開到關鍵時刻,倪飛毅然挺身而出。他用指頭指著那些反對我的人說,你們說人家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人家有國家級項目??!搞到兩百萬項目經費的人不能當博導,那請問誰還能當?倪飛這么一問,那些反對者都啞口無言了,只好讓我通過了初審。

然而猝不及防的是,我的博導申請送到研究生院以后,居然又遇到了新的麻煩。那年,研究生院突然出臺了一條新規,凡是申請博導的教授,必須自身要有博士文憑。一聽到這個消息,我當即就崩潰了。因為,我不僅沒讀博士,而且連碩士文憑都不過硬。我當初讀的是一個碩士研究生班,交了一萬多塊錢,利用暑假聽了幾次課,后來就混了一張結業證。

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天晚上,我差不多徹夜未眠。次日天亮時分,我猛然想到了上海的一位哥們兒。哥們兒姓關,在上海一所著名大學擔任科研部部長。多年以前,關哥來武漢參加一個主題為高等教育與信息技術的研討會,我和他在會上一見如故。散會之后,我留關哥在武漢玩了一天,陪他登黃鶴樓,還請他吃武昌魚,而后就成了哥們兒。我很快給關哥打了一個電話,把我的境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關哥真夠意思,一聽便為我打抱不平,并立刻建議我調往他們學校。來吧,只要你把項目帶來,我們立馬給你解決博導。關哥一邊說著,一邊還在電話那頭給我拍了胸脯。

就在關哥提出調我的當天中午,我迫不及待地把倪飛約到了廣八路,第二次進了花飯館二樓的包房。從家里出來之前,我在酒柜邊再三考慮,最終拿了一瓶五糧液。到了花飯館,我又慷慨地點了一個野生甲魚火鍋,還有剛剛推出的蠶蛹花飯。倪飛進到包房時,酒已打開,火鍋也上來了。他先愣了一會兒,然后對我淡淡地一笑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八成兒又是絕路逢生了。我喜形于色地說,沒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倪飛問我,什么喜事?我舉起酒杯說,先喝酒吧,喝了酒我再告訴你。直到酒過三巡,我才把調動的事講給倪飛聽,同時還讓他看了關哥和我在手機上的聊天短信。關哥在短信中說,拿了國家級項目還不能當博導,真是豈有此理!

倪飛一看短信便焦急起來,趕緊問我:“上海那邊要調你,還答應一去就給你博導,有什么條件嗎?”

我如實回答說:“他們讓我把那個國家級項目帶過去。正好,我那個項目還沒結項,按規定可以帶走?!?/p>

“不行,這絕對不行!”倪飛頓時激動起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說,“你先不要答應他們,我今天就去找院長匯報,然后和院長一起去研究生院交涉?!?/p>

“多謝院長厚愛!”我雙手合十,給倪飛作了個揖說,“不過,你就別再為我費心了,研究生院是不會同意我當博導的?!?/p>

倪飛沒再言語,接下來只顧埋頭吃甲魚,邊吃邊喝五糧液。吃飽喝足之后,他拍著我的肩,噴著酒氣說,事在人為,一切皆有可能。說完,倪飛就跟我握手道別,匆匆忙忙離開了花飯館。

果不其然,吃過花飯后的第三天,我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了研究生院新增博導的名單之中。倪飛見到名單后,迅速給我打來了電話,問我還走不走?我有點難為情地說,既然解決了博導,那我就只好不走了。

4

我一直等到六點半,倪飛還沒到。老板娘這時又來了,有些不耐煩地對我說,你們到底還要不要包房?我說,我馬上給倪教授打電話落實。我拿出手機,正要撥倪飛的號碼,倪飛發來了一條短信。短信上說,學校組織部突然找他談話,所以要遲到一會兒。我連忙回了一則短信,問他訂不訂包房??墒?,我的短信發出去后,倪飛卻沒有回復。依我猜測,組織部的人肯定在跟倪飛談一個十分重要的事情,八成兒是關于院長的人選。我想,倪飛當院長看來是板上釘釘了。

“倪教授怎么說?”老板娘盯著我問。

“他說組織部長正在找他談話,看樣子馬上要當院長了?!蔽艺f。

老板娘瞪了我一眼,不高興地說:“我是問他要不要包房!他當不當院長,跟我這個開花飯館的沒半毛錢關系?!?/p>

我露出一臉怪笑說:“此話差矣!如果倪教授當了院長,你這兒的花飯生意會更加紅火。你知道阿慶嫂嗎?她有句名言,叫背靠大樹好乘涼?!?/p>

老板娘可能看過《沙家浜》這出戲,聽我說到阿慶嫂,態度頓時變得柔軟了,居然又給我上了一支煙,還親自幫我點燃。臨走的時候,老板娘雙眉一挑對我說,既然倪教授要當院長,那我就把包房一直給他留著。假如他到時候萬一不要,我也認了。我覺得老板娘這話說得很有水平,連忙伸出一個大拇指,把她好好地夸了兩句。厲害,你比阿慶嫂還要厲害!我這么夸她。她被我夸得喜不自禁,一邊扭腰一邊走了,看上去就像一條游動的錦鯉。

老板娘走后,我手機上來了一個電話。剛聽到電話鈴聲,我還以為是倪飛打來的,舉起手機一看,才發現打電話的是一個牌友。牌友是武漢另外一所大學的教授,他也通過關系搞到了一個國家級項目,項目經費比我的還多。其實,他壓根兒沒心思研究項目,具體的工作都攤派給了他的研究生。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社交上,另外就是打麻將。他打麻將的賭資,基本上都是從項目經費中支出來的。雖然項目經費管理比較嚴,但他有足夠的應對辦法。比如,他經常會設計一些諸如專家咨詢費之類的表格,讓我們幾個牌友以咨詢專家的身份在上面簽名,每人的咨詢費三千到五千,而實際上這些錢都進了他一個人的荷包。不過,我們不會因此對他有什么意見,并且還會為他保密。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這幫人都是這么干的,圈子內稱之為換手摳背,也叫換背摳癢。

牌友這次來電話,不是約我打麻將,而是邀請我參加一個評審會。他的一個項目要結項了,按規定必須召開一個專家評審會,先由與會專家對他的研究成果進行審閱,然后形成一個項目鑒定書。

事實上,項目評審會都是走過場。在我的印象中,幾乎沒有什么項目是不能結項的。至于成果形式,無非就是論文和專著,再就是實驗報告。這些,都可以讓研究生們去完成,只要發表時把導師的名字掛在前面就行了。結項的時候,評審專家都由項目負責人自己請。這些專家和項目負責人的關系,往雅里說是同行,往俗里說就是一伙兒的。在評審會上,他們一個個都要發言,雖然講得頭頭是道,但都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怎么好聽怎么說。專家們發言結束后,時間也差不多到了。這時,項目秘書會把事先準備好的項目鑒定書拿過來,請每位專家在上面簽名。專家們發言也累了,拿到鑒定書看也懶得看,便草草地把名簽了。與此同時,專家們還要在評審費發放表上簽個字,簽完就可以領到一個鼓鼓的牛皮紙信封。走完這些程序,項目就可以宣布結項了。然后,所有與會者一起鼓掌。再然后,大家再一起款款步入宴會廳。

牌友在電話中說,他的項目評審會三天后在他們學校舉行,希望我一定參加。我假裝推辭說,你知道,我是個水貨專家。你的評審會,我就不去濫竽充數了吧。牌友呵呵一笑說,你就別謙虛了,水貨專家能當上龜山學者?他這么一挖苦,我就不好再說什么了。要是再說下去,他沒準兒會把我挖苦得體無完膚。

說到龜山學者,我多少感到有些臉紅。打從國家設立長江學者之后,各地高校紛紛效仿,一時間,各種名頭的學者如雨后春筍,層出不窮,鋪天蓋地。比如珠江學者,湘江學者,烏江學者,又比如黃河學者,淮河學者,黑河學者,還比如泰山學者,華山學者,黃山學者。江用完了用河,河用完了用山,國家的好山好水差不多都用到了學者身上。我們這所大學也不甘寂寞,因為學校附近有座龜山,便照葫蘆畫瓢搞了一個龜山學者獎勵計劃。龜山學者雖說不如長江學者值錢,但每年也有十萬塊的獎勵,所以誘惑力還是很大的。半年前,在那每年十萬塊錢的誘惑下,我也申報了。

令人不爽的是,我的申報材料送到學校之后,有關職能部門在進行資格審查時,認為我有一項指標不合要求。按照龜山學者的評選細則,申報者必須承擔一門本科生的課程教學,并且學生的滿意率要達到百分之八十以上。本科生的課程,我倒是上過一門,即《視覺新聞學概論》,主要講的是攝影和攝像。但是,學生們覺得我講得雜亂無章,所以滿意率只有百分之六十。因為這個該死的滿意率,龜山學者評委會在初評階段就把我刷下來了。

得知這個消息,我差點氣暈了。讓我生氣的是,不僅每年十萬塊錢的獎勵泡了湯,而且臉面也丟光了。一氣之下,我又產生了調走的念頭。這次,我想到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因為我的一位老鄉剛剛榮升了那所大學的黨委副書記,正好分管人事和職稱。我的老鄉姓張,在他們兄弟中排行老三,所以小名叫張三。我給張三發了一個郵件,迫切表達了我的投奔之意。張三很快給我回了郵件,認為我的條件完全符合他們引進人才的標準。張三還允諾說,只要我把國家級項目帶去,他們可以特聘我為該校燕山學者,每年獎勵十二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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