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

漆宇勤

快要過小年的時候，李子的母親從集市上買回來3斤葵花籽。它們在還是花朵的時候被陽光反復撫摸和擁抱，吸取了足夠的養分和熱量，所以吃起來有著陽光的味道。

為了省錢，母親買回來的葵花籽是生的。一直到臘月二十幾日，做完紅薯片、麻片等農家零食后，母親才會在灶上架起鐵鍋，放上小半鍋水，接著將甘草、桂皮、八角等香料洗干凈放進去。做完這些，母親將生瓜子從柜子里拎出來，清洗之后倒進鍋里煮。

煮瓜子的時候，李子總是屁顛屁顛地跟著母親從廳堂到房間再到廚房滿屋子跑：跟著母親找抽屜里的桂皮、八角等香料，跟著母親將瓜子提到廚房清洗，然后跟過去不時幫助翻動一下鍋里煮著的瓜子。

——只為了趁著翻煮到后期的時候趁機偷吃幾顆。

但是，李子可等不了這么久。在瓜子被清洗下鍋之前，他就已經飛快地抓了一小撮在手里。趁母親不注意，跑到屋子外面吃。

可惜，沒有添加任何佐料的生瓜子實在不好吃。吃了兩顆之后，李子便不吃了。手心里剩下的幾顆生瓜子都還算飽滿，數一數，還有9顆。此時將瓜子再送回廚房似乎有暴露的危險，但他又實在舍不得扔掉。

聰明的李子琢磨良久，突然想起課文《小貓種魚》。他決定：好好保存這9顆瓜子，等到明年春天的時候自己種瓜子。

這個主意一打定，眾多的夢想便抑制不住了，李子眼前很快浮現出了大片的向日葵，浮現出了美味的瓜子。他甚至有點擔心：要是瓜子結得太多，一家人吃不完怎么辦？

幸好，這個時候廚房里飄來了隱約的香味。李子趕緊停止自己的幻想，飛快地找了張廢紙，將瓜子包了起來，藏進床頭的角落。這時的瓜子，早已經不是瓜子了，而是屬于李子那片向日葵的種子。

廚房的香味其實主要是八角、桂皮、茴香混雜的味道，瓜子本身似乎并沒有什么特殊的香味。但經過熬煮和炒制之后，人們就將這種香味稱為瓜子的香味了。

春天來了，李子找了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將瓜子種到了土里。他思考了整整99秒，才最終選擇將瓜子種在正對著自家門口的荒地上，這樣李子就可以每天從自己窗戶那里看到向日葵有沒有被老鼠禍害，有沒有被蟲子光顧，有沒有被貪吃的小雞刨得東倒西歪，有沒有被粗心的小羊啃得七零八落?？傊?，為了照顧好這一片金燦燦的希望，李子先是花了整整半天的時間將一片荒地整理出來，又花了很多心思才將種子安頓進土里。

當天晚上，李子做了一個充滿陽光的夢，似乎那些向日葵都在為李子的房間制造陽光，一朵一朵的，將被子都烤得暖烘烘的。他夢見9棵向日葵很快長出了9張笑臉，每一張笑臉的臉龐都是由飽滿的瓜子組成的，笑嘻嘻地感謝李子對它們的幫助。然后，這些成熟了的瓜子又被李子再次種到土里；在第二天睡夢醒來之前，李子已經擁有了一大片望不到邊際的向日葵花田。

不過，醒來之后，李子依舊只擁有9顆還在土里沉睡著，暫時沒有發芽的瓜子。

從這天開始，李子養成了一天早晚兩次去查看栽種了自己向日葵夢想的土地的習慣。等到種子終于發芽之后，李子就更緊張了，即使旁邊的土地上有一根牙簽大小的雜草，李子也會緊張地馬上拔掉，然后及時地澆水、施肥。

這一反常的行為很快引起了同村伙伴們的注意。要知道，在鄉村里，孩子們幫助父母或者自己獨自種植一點什么東西是再平常不過的。但種過就種過了，并不會經常去查看。草木們自由地生、自由地長，自由地開花和結果，種植者仿佛不用花費太多心思在它們身上。土地和陽光、雨露加上草木們自己，會完成好發芽成長的整個過程。

很快，李子種了向日葵的消息就被龍潭村里幾乎所有的孩子知道了。大家從來沒有想到，自己也可以種植向日葵，自己也可以種出春節里那種美味的瓜子。這真是奇怪的事情，這么多大人，這么多孩子，在李子之前，竟然沒有一個人想到過要種植向日葵。李子成了村子里種向日葵的第一人，現在李子的向日葵夢想很快也成了龍潭村孩子們共同的夢想。大家幫著李子一起照顧稍微顯得有點單薄和孤單的9棵向日葵。如果向日葵也有思想，它們一定會幸福得歡呼起來，因為它們是第一批遠道而來在這個村子里扎根的向日葵，因為它們是被全村孩子們共同關注和呵護的向日葵。

幸福的向日葵們吸足了養分和陽光，不負孩子們的期望，拼命地長高、長壯。它們先是脫掉了從泥土里長出時帶著的兩片肥厚葉片，長出新葉，然后在李子他們的嘴巴里先后成了“三片葉子的向日葵”“？一尺高的向日葵”？“拇指那么粗的向日葵”……

終于有一天，直楞楞的莖稈長到比李子還要高一些之后，向日葵冒出了花骨朵。它們準備開花了！整個村子里將出現第一朵向日葵花、第一批自己種出來的葵花籽。孩子軍團現在靠近向日葵時，都要屏住呼吸，至于伸手摸一摸，那是連李子都沒有這個資格了，伙伴們已經自發地商量好了保護向日葵的無數條規則。

又過去了八九天，李子在清早看見長得有自己小臉龐那么大的向日葵花盤抽出了細蕊，向日葵花迎著早晨的太陽開了！這是龍潭村的孩子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向日葵。盡管在三年級的語文課本上，封面就是一片向日葵，但畢竟那只是圖畫，而現在是活生生的向日葵長在李子家門口——而且是孩子們自己種出來的。

是的，現在，孩子們已經不自覺地剝奪了李子的獨有種植權，習慣將這9棵向日葵說成是自己一起種出來的了。對此，李子并不知情，也并不宣告自己的主權。反正，從此，只有蝴蝶和蜜蜂可以落到向日葵的花盤上，連大一點的蒼蠅和黃蜂都被孩子們禁止接觸向日葵，盡管它們也可以幫助向日葵花授粉——誰叫它們長得要么太丑、要么太兇呢，所以只能受點委屈了。

向日葵花盤上細碎的花朵漸漸收攏、凋謝后，一顆顆瓜子的外形輪廓就漸漸顯露出來了。李子靠得稍微近一點，數了幾遍也沒有數清楚總共有多少顆瓜子。但是他大膽地估算了一下，9棵向日葵，每棵都長著一張大笑臉，結出的瓜子肯定超過了1000粒。除了留下100粒讓伙伴們一起嘗嘗之外，剩下900粒明年肯定可以種滿村南那片小坡地。到那時，整片的向日葵，肯定比他在書上看到的更美！

等到向日葵的果實開始慢慢飽滿起來的時候，大家又在擔心，它們彎曲的脖子會不會被壓垮。幸好這時向日葵隨著太陽移動而扭動脖子的幅度似乎也沒有過去那么大了。李子恰到好處地再次向孩子們宣揚了自己曾經做過的充滿陽光的向日葵夢，也告訴了大家葵花籽成熟之后會如何分配給大家做種子。這一消息被證實后，一些孩子幾乎連走路、吃飯、睡覺時眼睛里都會浮現出大片向日葵金黃的影子。

如果這件事情持續發展下去，幾乎可以肯定，到第二年的這個時候，龍潭村各個角落都會被向日葵粗大的葉子給占領。但是這世界上的事情有太多的“但是”，龍潭村也不例外，龍潭村的向日葵當然也不例外。

星期六的時候，李子看見一個鄰居在向日葵不遠處的地上忙碌——他在清除雜草。鄰居告訴李子，這片荒地是他家的，準備開挖出來，過幾天就要種植白菜了。

——可是，這塊地已經荒廢了這么多年，一直不見你種植作物??！而且我挖出來種向日葵的時候，你也沒反對過。

——這是我家的地，我想什么時候種就什么時候種。至于向日葵，不過是你們小孩子種著玩而已，算得了什么！

這個鄰居家里沒有小孩子，所以，即使李子發動了很多孩子一起去求情，也沒能讓他回心轉意。在他看來，不是大人們按照計劃種植的糧食和蔬菜，都只是野生植物或者孩子們的游戲，不值得重視。他鐵了心要終止孩子們鬧著玩的小玩意，刨掉向日葵來種植他的大白菜。

李子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在懇求無望的第二天早晨，拿著家里的草刀偷偷地將自己種下的9棵向日葵砍掉了。那些還沒有飽滿的瓜子丟到了什么地方，李子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天夜里，他又做了一個充滿陽光的夢。夢里的他已經長大了，可以決定一片土地上究竟是種植向日葵還是大白菜，整個龍潭村開滿了金黃色的向日葵?？墒?，李子在大片大片的向日葵中跑啊跑啊，似乎向日葵們都長出了怪物般的手抓住他，讓他怎么也跑不出來。

（本文選自江西高校出版社《放鵝少年》一書）

寫法探討

這是一篇充滿了生活氣息的文章，營造了一個樸素、純凈的生活場景。在作者的筆下，那個沒有wifi（無線網絡），沒有電子游戲，甚至連一點兒零食都顯得格外珍貴的年代，卻依舊可以將純真的快樂填滿孩子們的童年。

懷舊文章比較容易寫，但要寫好并不容易。其一，對于沒有相似經歷的讀者，很難讓其感同身受；其二，如果選材、切入點、語言沒有處理好，就會使文章變得平淡、無味。作者的這篇文章很“抓人”，很容易讓讀者進入作者營造的那個樸素、純凈的氛圍中。

作者有著高超的講故事的本領——用主人公“李子”這個孩童的視角去描述看到的世界。發現世界是孩子的強項，因為他們對萬物都有一顆好奇、柔軟的心。反之，如果作者是以一個成年人的身份去追憶往昔，這篇文章就難以這么吸引人、打動人。

當然，這篇文章的成功，也離不開作者流暢的語言與絲絲入扣的情節。在孩子世界里，沒有小事。種植向日葵在李子的眼中，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所以他對其極其珍愛而謹慎。文章里，李子種植向日葵的過程是明線，為我們交代了事情的起因、經過與結果；而向日葵的生長過程是暗線，暗喻了以李子為代表的孩子們的成長過程——美好、純粹的童年最終被殘酷的現實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