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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四六條里的人民大學

2020-05-08 06:01李大興
書摘 2020年3期
關鍵詞:吳玉章副校長

☉李大興

如今說起東四六條38 號院,幾乎沒有人知道,這是因為門牌號已經改了。當年的38號現在是65 號和63 號,也就是當年的37 號一起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門口掛著一塊“崇禮住宅”的大牌子。崇禮是清末慈禧太后寵臣,官至大學士。他雖然官聲平平,但由于曾任粵海關監督,宦囊充裕,所建府邸自然占地廣闊、房屋精致。這個十四畝半地、建筑面積約一萬平米、有三百間屋的大宅子由三個院落組成,東西兩個大四合院,中間是一個花園。東院是現在的63 號,花園沒有門,西院就是現在的65 號。這么大的私宅,位于東四六條這樣一個中心位置,在清末便是非常少見的豪宅,所以有“東城之冠”的美名。

不過這座豪宅的風水似乎并不太好,崇禮去世后,幾經易手。1935年為29 軍宋哲元部下第二師師長劉汝明購得,重新修葺一新??箲鹌陂g,偽新民會副會長張之洞之子張燕卿和華北日本侵華駐軍司令岡村寧次先后占用。國共內戰末期由遷移到北平的長白師范使用。1949年,華北大學進京,從長白師范接管了這所宅院。母親口述過此事,說當時長白師范方老大不情愿。我家有一個書柜,上面燙著長白師范的字樣,一直用到1970年搬家時才留給行將解散的人民大學。

華北大學的前身是1937年創辦的陜北公學,1939年合并魯迅藝術學院等校遷往后方,改名華北聯合大學。從陜北公學到華北聯大,創造社元老、著名左翼文人成仿吾一直擔任校長,辦學的重中之重,是對參加革命的大小知識分子進行短期政治培訓,將他們培育成方方面面的干部。1948年,隨著戰爭的節節勝利,中共中央決定合并華北聯大和北方大學,成立華北大學,吳玉章任校長,成仿吾和原北方大學校長范文瀾任副校長,下設四個部,絕大部分學員在進行培訓的一部,錢俊瑞任主任。先父李新時任中共華北局青委負責人,在任弼時領導下參與重建共青團。父親在“一二·九”運動后被學校開除,因此參加革命,但一直懷有回到大學里的夢想,對仕途看得不重。他向任弼時請求,和不愿意去大學工作的榮高棠對調,去華北大學工作,任一部副主任。

華北大學進京后,有多年辦學經驗的成仿吾深知校舍的重要性,第一時間在東城區接管了大批房屋,最主要的兩處,就是鐵獅子胡同1 號原段祺瑞執政府和崇禮故居。后者成為華北大學校部,1950年10月3日,華北大學與華北革命大學合并成立中國人民大學,這里繼續是人民大學校部,直到1957年遷往西郊。這一段歷史,不知什么原因,在有關崇禮住宅的記載里未見提起,如今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幸好長兄在這里度過童年,對院中景象和住在里面的人們還記得相當清楚。

東院37 號的大門是個廣亮大門,僅次于王府大門,是高官規格,比較氣派,外墻上還有拴馬的凹槽。但是里面的房子卻不如西邊的院子,并且只有一進門與中院花園相通,不像西院有好幾個通道與中院花園相通。所以華北大學接管以后,就把東院給了相對不那么重要的研究部;人民大學時期,這里是研究部和函授部。東院的這個廣亮大門也被封閉,統一從西院38 號大門出入,因此人民大學校部稱東四六條38 號院。38 號大門是金柱大門,比廣亮大門低一個檔次,但里面的房子卻比37號講究而且寬大,所以校部的主要部門如教務部、校長辦公室、人事處和學校幾位負責人的家都在這邊。

38號的金柱大門里的影壁墻上豎掛著中國人民大學白底黑字的大木牌,1956年前是繁體字。由于校長吳玉章兼任文字改革委員會的主任并在1956年主持公布了第一批簡化字,自然要率先垂范,大木牌很快改成了簡化字。

東四六條38號外景

吳玉章是中共延安五老之一,早年參加同盟會,辛亥革命時參加四川保路運動,領導榮縣起義,時間在武昌起義之前。他生于1878年,在黨內年高望重,雖然不過問日常運作,但以中央委員之尊出任大學校長,足見華北大學、人民大學地位之重要。華北大學的校務由成仿吾負責,人民大學成立后,原華北革命大學副校長胡錫奎任副校長兼黨組書記、教務長(當時稱教務部長)。成仿吾也是副校長,但排名其后,兼研究生院院長(當時稱研究部長)。

據父親回憶錄《流逝的歲月》所述,從陜北公學到華北大學各級干部多是來自城市的知識分子,被稱為“洋包子”,而華北革命大學的主力是一批“三八式”干部,被稱為“土包子”。兩位副校長積不相能,也是原“華大”干部和原“革大”干部之間摩擦的反映。在歷次整風審干中,“洋包子”多半倒霉,然而人民大學建校之初,請來大批蘇聯專家,作風洋化,辦學方向是蘇聯式的正規大學?!把蟀印睂Υ吮容^接受,他們能比較快就說俄語、唱蘇聯歌曲、吃面包黃油、跳舞。

“三反”運動中,“洋包子”頗受打擊。不久,成仿吾調任東北師范大學校長,鄒魯風、聶真先后調入任副校長,崔耀先任黨組領導下的黨委書記。(人民大學從 1950年到 1956年,既有校黨組又有校黨委,黨組在黨委之上)

人民大學成立后父親任黨組成員兼教務部副部長,由于胡錫奎主持全校工作,他是實際教務負責人。父親后兼任黨委副書記,繼續負責教學行政工作,是華北大學舊人里唯一留下來的校級領導,也是黨組和黨委里最年輕的成員。據母親回憶,他工作十分勤奮,幾乎每天都在十二小時以上,并業余自修,從教學進而寫書,終于在1960年當上教授,深得吳玉章欣賞。

除了吳玉章,其他負責人都住在東四六條38 號。這是因為人民大學校部還保留著戰爭時代的傳統,不分辦公區和生活區,辦公室和宿舍比鄰而居。比如我家就緊挨著教務部辦公室,煤球爐子放在走廊上,鍋碗瓢盆和作料放在窗臺上,地上堆滿煤球、劈柴,一層爐灰。住在東四六條38 號的七年多,我的三個兄長先后出生,幾乎總有一個在使尿布,走廊兩根柱子之間拴著的繩子上經常掛著這類東西。再過去兩根柱子,則赫然掛著“教務部”的木牌。

雖然更換了幾任主人,但是到20 世紀50年代,東四六條38 號仍然保護得很好。除了假山下的水池沒有水以外,亭臺樓閣,雕梁畫棟都煥然一新,庭院總是灑掃得整潔,魚缸和盆花擺放得錯落有致。大院一進門左手的倒座房按照北京四合院的慣例是傳達室和客廳,這里也不例外。因為院子大,倒座房西頭的跨院也不小,好像人事處長李逸三在這里住過。其子李小峰很淘氣,曾經在春游時從頤和園的高處摔下,傷得很重。后來他改了名字,成為北京大學著名教授李零。

進二道門是前院,三間北屋和三間西屋是校長辦公室,三間東屋和屋后的東跨院是人事處。北屋后面是一個很漂亮的垂花門,兩邊是帶透空玻璃窗的白墻。白墻后面便是后院,這是整個宅子的核心。高大的五間北屋,東西各有兩間耳房。北屋是會議室,東耳房是顧問辦公室,西耳房是副校長鄒魯風家的一部分。三間東屋是會客室,西屋則是聶真的家。西跨院是崔耀先家。后院西頭有一個月亮門,又隔出一個小院,幾間北屋是鄒魯風家的另一部分。東北角有一條走廊通到后罩房,是教務部和父母居家所在。后罩房一排十幾間,是一個長條院,從西頭到中間歸教務部辦公,父母安家在東頭。

從西院進入中院,氣派的花園中有水池、有假山,山上有一幢四面是窗的房子?;▓@北面的大戲臺和后面的廳堂是三個院子中最寬敞的一座建筑,被用作彼時校部餐廳。再往北則是大院里最漂亮的院子;一排北屋,院子里種滿花草樹木,東頭有一座小假山,山上有個亭子,亭子里還有藻井,胡錫奎就住在這里。

與38 號相隔一條小胡同就是39 號,住著吳玉章和教務部副部長李培之兩家,這是一所中型住宅,有前后兩個院子。進門的倒座房,住的是警衛班,西頭是車庫,停放著吳玉章乘坐的吉姆車。倒座房和前院的垂花門之間有短短的一段走廊,前院的西屋和耳房是李培之家,東屋北頭的一間獨立小屋也是她家的。除此之外的北屋、東屋和南屋由吳玉章和他的家屬使用,后院是秘書廚師等工作人員和他們的家屬住的地方。

人民大學是中共自己創辦的第一所大學,領導陣容極為強盛,當年是中國高校之冠。1955年供給制取消后,政府制定了嚴密的行政級別體系,行政八級以上為部級。校長吳玉章不僅是中央委員,更因為是中共元老,級別是國家領導人的行政三級;副校長兼黨組書記胡錫奎和另外兩位副校長成仿吾、聶真都是行政六級;另一位副校長鄒魯風是行政七級。

這些人里,如今還比較廣為人知的是中共元老吳玉章和創造社發起人之一成仿吾。胡錫奎(1896—1970)是1925年入黨的早期黨員,曾留學蘇聯,回國后從事地下工作任北平市委書記,1931年被捕入獄五年,在北平草嵐子監獄中曾任秘密黨支部書記,領導抗爭。他1963年調任西北局書記,十年浩劫中卻由于坐牢經歷而被打成所謂“六十一人叛徒集團”重要成員,受迫害致死。

鄒魯風(1910—1959)是“一二·九”運動領袖之一,當時是北平學聯總糾察。他接替成仿吾任副校長,后轉任北大副校長兼副書記。1959年,鄒魯風率領北大、人大兩校人民公社考察團赴河南、河北考察,寫出了反映“大躍進”虛報后農村實際情況的調查報告。然而,廬山會議揪出“彭、黃、張、周反黨集團”后,開展“反右傾機會主義斗爭”,原本支持他的北大黨委書記陸平和胡錫奎、聶真都由于形勢變化,轉而對他嚴厲批判。鄒魯風和考察團主要成員一起被打成“右傾反黨分子”,憤而自殺。1962年“七千人大會”后,中央為錯劃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摘帽,胡錫奎因此被調離人民大學。

聶真(1908—2005)20年代投身革命,早在抗日戰爭后期,就曾擔任中共太岳區黨委書記。不過他后來仕途不順,反而是他的貼第一張大字報的妹妹更出名,甚至他的妻子王前知名度都要高一些。多少是因為她們,聶真十年浩劫期間有八年是在監獄里度過,不過他性格豁達,又出身于中醫世家,善于自我調理,因而高齡九十八歲才仙逝。

崔耀先(1917—2005)調入華北革命大學前做過邢臺市委書記,在人民大學負責黨務?!拔母铩敝腥嗣翊髮W被撤銷,他轉任北京師范學院(現首都師范大學)革委會副主任。崔耀先最著名的事情是,1977年恢復高考,他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化出身問題為體檢問題,錄取劉源入北京師范學院。崔耀先后來任北京師范學院院長多年。

人民大學校部時期的東四六條38號是一道很獨特的風景:大人與小孩、辦公與住家、工作與生活全都混在一起,而且還有許多大鼻子的蘇聯專家進進出出。父輩的回憶錄里,那些年創校奔忙,還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充滿張力;兒童的記憶卻簡單得多,保留著或美好或驚悚的時刻。

長兄在這里度過了童年,他清晰地記得,幼兒園、小學放學回來,從大門走到坐落在大院最深處的家,要穿過一段長長的成人世界:幾重院落、若干機構、多少人家、各色人等。住在這么復雜的一個環境中,不需父母的教誨,也容易早熟敏感。不過,大人之間的人際關系雖然有起伏變動,卻未曾波及孩子們的友誼。人民大學的幾位負責人所受的傳統和民國教育,讓他們都還保留了謙謙君子風度,爭論起來對事不對人,面子上彼此過得去,留有將來再見的余地。

東四六條38號崇禮住宅內景

長兄經常去玩的地方除了門前的長條院,就是胡錫奎家的那個院子,遠則到餐廳前、假山后。和他年齡相仿的玩伴有胡錫奎的女兒春春、聶真的女兒貝貝和鄒魯風的兒子西西,他們一起在這些地方的樹木花草間穿行,餐廳前東墻根還有一片竹林和一眼手壓水井,也是他們出沒的所在。胡錫奎夫人石水是人民大學幼兒園的園長,對孩子特別好,長兄在她家吃過很多次孝感麻糖,那是胡錫奎老家的特產。石水還帶領他和春春在后院的地里種向日葵和玉米,胡錫奎笑呵呵站在旁邊,背著手。聶真好像從來不會發脾氣,對孩子非常和善。鄒魯風家是近鄰,長兄和西西是童年親密玩伴。崔耀先和父親年齡資歷相仿,還同是來自晉冀魯豫,他住的西跨院有一塊地,種滿了西紅柿,果實累累,一看便知是會種地的人侍弄的,每次去都讓長兄帶走一些。

蘇聯顧問的辦公室就在后罩房東頭正前方的東耳房,他們每天都來上班。夏天窗子打開,嘰里呱啦的俄語聲聲入耳,間或字正腔圓的漢語則是由翻譯徐濱發出的,她是母親的中學同學,也是當時在中宣部工作的黎澍的夫人,穿一身西服套裝和高跟鞋,不做口頭翻譯時,便坐在窗前的桌旁打字。

那時的中蘇關系正值蜜月期,標語口號多是“牢不可破”或者“堅如磐石”一類的形容詞。人民大學的蘇聯顧問很受尊重,從吳玉章到胡錫奎、李培之,都在蘇聯待過不短的時間。1955年12月31日,父親帶長兄參加為專家舉辦的新年聯歡會,那是一場俄羅斯式的狂歡。吳玉章年紀大,致完辭后就先走了,這樣所有人都很放松,開始喝酒、跳舞、唱歌,氣氛越來越熱烈,許多蘇聯專家推開椅子,在過道里跳起他們的民族舞蹈,很是地道。那一夜人們盡歡而散,過了個非??鞓返男履?。

這一年早些時候發生反“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運動,吳玉章在父親陪同下去杭州休假,在報上看到公布胡風來往信件中有人民大學著名才子謝韜的幾封信,這些信件又被定性為“反革命集團分子”的勾結。吳玉章立命父親趕回北京保護謝韜。然而父親抵京到學校査問時,才知道謝韜已被捕。此時鄒魯風和崔耀先正和公安部派來的人員談話,研究逮捕另一著名教授何干之。父親當即強烈反對,抗辯“證據不足”,終于說服來人沒有實施逮捕。不久吳玉章說情,何干之幸免于難。

謝韜被捕后,吳玉章親自出面保釋,將謝韜接到東四六條39 號自家院中東廂房監視居住,后轉人大宿舍。但是那時糾正錯誤是不可能的,到了1960年,謝韜終究還是沒有能夠免牢獄之災,只不過在監獄里不是作為囚犯,而是擔任給國民黨戰犯宣講馬列主義的教員。

吳老很喜愛我的幾個兄長,連他們的學業都親自過問。長兄對39 號院里的人和事很熟悉,比如專用廚師老趙,廚藝精湛,且身材高大,不怒而威,有首長的做派,經常碰到哨兵給吳玉章敬過禮以后又給他敬禮。就連我都還記得吳老去世前不久的樣子、1966年秋天那所落木蕭森的四合院。那是一位身材不高、相貌清癯的老人,聲音已經衰弱,但仍然目光如炬。

父親對吳玉章終身充滿尊敬與感激,他說過多次,如果不是吳老,自己的后半生不知道會是怎樣。1957年反右運動中,是吳玉章解救父親,父親才沒有被打成人民大學最大的“右派”。當時各單位都在積極抓“右派”分子,抓得越多、級別越高,就顯得越有成果,既有利于自保,還有可能升遷。父親當時正在校外編寫大學教科書,人不在往往是巨大的不利因素,于是被別人上報市委,說他擅自召開校務委員會并讓大“右派”參加。幸得吳玉章保護,并指點他回到學校參加運動,得以過關。

就在這如火如荼的歲月,人民大學校部終于在1957年10月遷往西郊,東四六條38 號院移交給輕工業部。

1953年,長兄有一天吃完杏子,把核埋在長條院的花池里,后來生根發芽,長成一棵小樹。桃三杏四梨五年,樹長到1957年開了滿樹杏花,芬芳馥郁,結了不少杏子。1968年,他曾經回到這里,看到這棵樹已經成長為一棵大樹。再一次來,已是1995年,樹已經不見了。

2001年,吳玉章的骨灰從八寶山遷回故鄉安葬,長兄在護靈的隊伍中見到了春春和西西的哥哥。舉行儀式的當晚,他約上春春等人一起去看望謝韜。謝韜見到他們,十分激動,滔滔不絕地說到午夜。2005年夏天,長兄參加聶真的遺體告別儀式,見到了貝貝,這是從東四六條38號搬走四十八年后的重逢。

改革開放以來,北京風貌變化之大,令我往往有走在一個陌生城市的感覺。市區許多熟悉的街道、胡同、小院都已了無蹤跡。然而38 號院基本上保留了下來,只是換了門牌號碼,如今已經成為北京四合院文化的范本之一,不過仍是私人住宅,里面有很多住家,不對外開放。緊閉的大門內,據說設有保安,將慕名而來的觀光客拒之門外。

在一個夏天的傍晚,我經過那里,想象著一甲子前胡同的黃昏景象。65號的大門忽然開了,走出一個年輕女郎,穿著短裙,長發在晚風中飛揚。真的是“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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