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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落與飛翔

2020-08-11 13:06
青年文學 2020年8期
關鍵詞:奧登才華飛翔

對于年輕的詩人而言,大多數時候,都會有一個貌似遙遠卻不停盤旋迫近的預言回響在他的書寫之中,像漫長旅途中忽遠忽近的終點,直到他在某一天能夠輕松地坐下,將那預言讀出,并真誠地相信它:你已不再那么年輕。這里的“相信”并不能簡單地置換為“理解”“承認”或“屈服”,因為它既非一個僅憑個體認定的事實,也不是某件早已丈量了路途的不移之物。事實上,這一預言的實現和詩人自身的前行是相關的,甚至是一體的,它會調整自己的位置,調整自己被讀出時的面目,在一個恰當的時刻融入前行者的身體,使他在讀出自己的同時發現:并沒有什么終點。

當我回望過往的創作時,我常能看到過往的自己,他和此刻正在書寫的人有些相像,但不同之處更加令我在意。一個堅持寫作,卻從未在自己過往的聲音中越出一步的詩人,通常具有某些特質,如足夠的才華,足夠的麻木,或足夠的愚蠢。它們可以同時出現,這并不矛盾。擁有才華的詩人會信任自己已有的聲音,而且,以這聲音呈現的作品躍是獲得認可,其信任感就越加強烈;令人遺憾的是,這一信任背后也有著對發聲方式的簡化處理,當某個寫作者永遠地拒絕了變聲的可能,他拒絕的也是對更多經驗的容納能力。如奧登在評論露易絲·博根的詩選時所說的一樣,大部分年輕詩人早期的所謂“成功”之作都是情感的宣泄,而一些詩人從未超越這一依賴宣泄的、被激情所掌控的階段(奧登在文中所指向的是豪斯曼與狄金森),經驗的變化與聲音的重復會在個體身上形成摩擦,但對失敗的恐懼又會阻止可能的“成長”。奧登這一論述的核心在于,抵制聲音的“成長”源于對其與真實生命經驗之關系的認知落差,而非否定某位抒情詩人的“早期風格”——自然,也沒有任何理由否定任何年齡或寫作階段的情感宣泄與激情。

我以為,自己還擁有所謂的“激情”,在生活和創作之中(特別是在后者之中),并希望它不受限于年齡。無論是寫作《鋼琴》《雨后》還是《無名之輩》的時候,我都在盡量真實地面對新的經驗給予自己聲帶的沖擊,并更謹慎地回應犬儒主義或諾斯替主義的誘惑。但我也真切地感覺到,從身上流過的時間正在變化:它在變慢。在過往二十多年的求學過程中,時間像棲居在一只無形的秒表上,記錄著一段有限的、可以想象終點的奔跑。在這奔跑的途中,我為每一個新景觀的出現而戰栗,并時常在感到停滯時(無論是創作還是學術上的停滯)陷入焦慮,似乎擔心明天的秒表會拒絕辨認自己。而從幾年前開始,那有限性的道路消失了;從我作為一個講師站在話筒前的第二年起,我就意識到,時間正試圖丟掉它的精度。課程講義在今年重復著去年的錯字,我在今天過著昨天的生活。

我無意為自己詩歌寫作數量的減少進行辯護,事實上,那更多地源于懶惰,而非生活節奏的變化。我只是想指出這樣一個事實:某個寫作者的“變聲”可能是自覺的選擇,是對技巧、風格和精神向度的有意調整或擴充,但同時,它也可能是外部環境造成的結果。在我身上,這兩者并存。

日常經驗的重復讓時間變得模糊,但同時它也意味著從重復中“躍出”的一瞬會更為清晰。我必須誠實地面對外部環境帶給自身的影響,并誠實地與之爭辯。在這爭辯中,我創造新的、作為武器的聲音,在恰當的時刻宣泄或節制情感,在與這世界巨大或微小的摩擦聲中積蓄力量。我厭惡對平庸的贊美,就像厭惡那些心甘情愿地生活在同一天里的人。重力定律拉著人們不斷下墜,像從巢中跌落的、還未學會飛翔的雛鳥,但總有人會在奔向死亡的旅途之中試著扇動一次翅膀。在楊德昌長達四個小時的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里,小四和他的父親都曾經歷漫長的墜落,也唯有如此,隱忍與暴力的不同抉擇才能切開時代具體的傷口,對“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的回答才如此清晰,不可逃避。在那回答中,短刀與少年共用著一個聲音,像一雙即將砸在地上的、憤怒的翅膀。

對電影的喜愛曾使我嘗試書寫了十幾首以《電影課》為名的作品,當然,因為一貫的慳吝,最終能被我認可、會被人讀到的,還不過一半。在為寫作而重溫一些偉大電影的時候,使我震動的已不只是類似“刀子的最后一扭”般的表達,還有那些在刀鞘的黑暗之中度過的漫長時間。我在不斷重復的現實庸常之中向外跳躍,在騰空的瞬間感到片刻的眩暈,片刻的如目睹星辰毀滅般的震顫,但在今天,我也學會了書寫一次跳躍前的庸常,希望它能更加具體地喚起疲倦、麻木、恐懼……讓躍出的那個人更加勇敢。與之相伴的,一些虛構的戲劇性人物開始在我的詩中出現,一些“無名之輩”,他們經歷了我不曾經歷的、更為沉默的生活,他們或成功或失敗的忍耐與抗爭(甚至只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的一次“抗爭”)都讓我更加真切地感知黑暗的質量,堅定奔跑與飛翔的勇氣。

在創造新的聲音的過程中,我依然傲慢地信任才華,但并不打算任由她隨意地接近或離開自己。有的作者會試圖描述激情或所謂靈感到來的場景,有趣的是,他們總喜歡極端的意象,例如——“被閃電擊中”,并且忽略掉那閃電誕生的陰暗子宮。這種表達和某些作品中對愛情降臨的描述如出一轍,似乎有一個永遠年輕的臉孔盤旋在詩人易朽的肉體之上,她的降臨與離去都不可預知,像隨時可以撤回的恩賜。我以為,這種表達不宜過多重復,因為它很可能變成某個缺乏才華的作者為平庸所找的托詞。激情與靈感并非總是憑空而至,它們可能在每一片時代的陰云之中隱藏,等待被一個更加主動的聲音邀請。抱怨它們的善變,抱怨它們未將自己選中,就像一個平庸而膽怯的男生在畢業舞會上抱怨沒有異性被他深深地吸引。當面對即將墜落的黑暗時,我始終相信:探入那陰暗子宮的過程就是逼迫閃電誕生的過程。

詩歌并不是——至少不只是——對永不衰老的“美”的贊頌,因為那也是一種對正在發生的墜落與飛翔的回避策略。如巴塔耶所說:“詩只有在反抗的暴力中才能獲得強烈的意義?!币粋€詩人所對抗的客體可以是某個龐然大物,也可以是最為具體的生活,暴力的誕生則來源于他永不滿足的、面對自己和世界的真誠。一個詩人,他不需要偽裝出不朽的肉體,也不需要在看不到終點的前行途中過早地給自己挖一道墳。新的聲音永遠等候著他,讓他辨認新的自己。

我能想象這樣一個場景:他走出教室,去樓下,抽一根煙,讀公告欄里的戰爭,在傍晚太陽急躁的傾瀉下忘記了時間。在這一生的某一天里,一個人就這樣被即將燃盡的火焰燙到了手指,感到瞬間的疼痛。

如果他相信,那也是一道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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