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觀高程度量構式“X得什么似的”研究

孫凡舒

摘? ? 要： 本文基于構式語法理論，認為“X得什么似的”是一個典型的構式，其構式義可以概括為說話者通過對被評述主體的性質、特征及狀態的強主觀性評價表達說話者的主觀高程度義。本文從構式義、構式的壓制作用、適切語境、構式對構件X的選擇限制、構式的句法表現及構式的話語—語用分析等六個方面進行探討，以為漢語教學提供幫助。

關鍵詞： X得什么似的? ? 構式? ? 主觀性? ? 程度量? ? 話語—語用

一、引言

“X得什么似的”為半固定的圖示構式（schematic constructions），作為現代漢語口語中一個具有較高頻率出現的表達式，構式槽內構件X多由形容詞或動詞充當，且X表達的動作或者性狀均已達到了相當高的程度，從整體上表達說話人對某一主體的主觀高程度量的評價。例如：

（1）我若是外出幾天歸來，它們親熱得什么似的，在我面前撲過來飛過去，還吵個不休。（《人民日報》，1998）

（2）我也哭了，一哭便醒了過來，把我嚇得什么似的，醒來后心還卟卟地亂跳。（《作家文摘》，1997）

據調查，關于此類結構的研究較少，但是深入對外漢語課堂，對漢語作為第二語言的學習者所做的調查結果顯示，即使學習者已經充分掌握“X、得、什么、似的”的基本意義及用法，也無法完全推導出“X得什么似的”的整體意義，所以我們認為關于該構式有必要深入探討。根據Goldberg（1995：4）對構式的界定標準，即“C是一個獨立的構式，當且僅當C是形式和意義的對應體，而且形式或意義的特征都不能完全從C這個構式的組成成分或先前已有的其他構式推知”，因此可以認定“X得什么似的”屬于一個典型構式，具有結構的定型性和意義的凝固性。鑒于此，本文擬從“X得什么似的”構式的構式義、構式的壓制作用、適切語境、構式對構件X的選擇限制、構式的句法表現及構式的話語—語用分析等六個方面進行探討。本文所用語料，除特別標注外，其余均來自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現代漢語語料庫和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中心。

二、構式“X得什么似的”壓制作用及適切語境

（一）構式義解析

通過檢索CCL現代漢語語料庫和BCC語料庫，得到含有該構式的例句221條，變項構件X不重復的有52條，本文就是以這些語料為基礎進行研究的。其中如“這事兒好像畢竟算不得什么似的”中的“X得什么似的”與我們研究的內容不符，不包含在本文的研究范圍之內。通過對檢索出的構式實例的分析，我們將構式“X得什么似的”的構式義概括為：說話者通過對被評述主體的性質、特征及狀態的強主觀性評價表達主觀高程度義。由于該構式表達的是說話人對評述主體所做出的一個高量值的評價，因此我們認為該構式賦予了構件X以“主觀高程度量”的性質。例如：

（3）那些順利通過考試的人，準是高興得什么似的;那些本來就不喜歡自己的人，無疑會朝他投來幸災樂禍的目光;而那些沒考及格的倒霉蛋，則會同情自己，其實也無非是希望能彼此同病相憐罷了。（《人性的枷鎖》）

（二）壓制作用

1.對構件X詞性的壓制

“X得什么似的”既然已凝固成為一個典型的構式，各個構件的語義自然會受到整體構式義的壓制。能進入該構式的成分本應該是具有性狀特征的謂詞性詞語，因為X后“得什么似的”可以看作補語修飾前面的X，但是由于構式的壓制作用，一些名詞性成分也能進入該構式。例如：

（4）你看看人家老公，又是穿西服又是打領帶，紳士得什么似的。

（5）這都新社會了，還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的，傳統得什么似的。

進入該構式的名詞“紳士、傳統”，語義上分別表示“有禮貌、有風度、尊重女性”“執著于老規矩，不接受新鮮事物”，都帶有性狀特征，用來表示說話人對評價主體某一方面高量值的評價。由此可見，名詞性詞語進入構式槽后，其語義中蘊含的高程度“量”的特征得以凸顯，名詞本身特有的表達事物的意義反被壓制。

2.對“什么”語義的壓制

“什么”本是一個疑問代詞，但進入構式“X得什么似的”中后，“什么”的疑問義受到構式義的壓制，引申為虛指用法，指代不能肯定的人或事物，包括不知道、說不出或不想說出的。例如：

（6）這一番話在杜竹齋聽來，卻怕得什么似的，幾乎變了臉色。（茅盾《子夜》）

（7）那個叫福生的瘦長男子聽到姑太太稱贊他，快活得什么似的。（茅盾《子夜》）

例（6）中“怕得什么似的”中的“什么”就是虛指杜竹齋內心的恐懼?？赡苁窍窭鲜笠姷截堃粯拥暮ε?，也可能是其他程度的害怕，作者說不出，就干脆用“什么似的”虛指概括讀者腦子里所能想到的所有害怕的程度，這樣描寫的好處是留給讀者一定的發揮空間。例（7）中“快活得什么似的”同樣用“什么”的虛指用法表示福生內心的喜悅，留給讀者想象的空間，使簡單的語句更加生動跳躍。

（三）構式的適切語境

試比較下面三句話：

（8）a. 她很生氣。? ? b. 她太生氣了。? ? c. 她生氣得什么似的。

根據構式語法理論，每一個構式都有獨立的構式義和特定的適切語境。a和b只是對其狀態的一種客觀描述，純粹從主觀程度量上表達“她生氣了”這一事件，且程度上b>a。但是a和b都缺少一個預設的比較項，即在一個相同的語境中和其他人生氣程度的對比。c的預設就比較明顯，在c的上下文中存在一個比較項，或者在說話人的認知中存在一種對于“生氣”程度的標準值。例如：

（9）甲：她怎么連飯都不吃呢？

乙：她很生氣。/她太生氣了。

（10）甲：這些人怎么都這么生氣呢，尤其是她。

乙：確實，她生氣得什么似的，像要吃人一樣。

從上述兩組對話可以看出，用“X得什么似的”構式進行表達的前提是客觀情況超出了說話人的主觀預期，且存在一個比較項，這個比較項要么存在于上下文的顯性或隱性的語境中，要么存在于說話人的認知標準中。除此之外，該構式一般不用于未然事件，只能用來描述已然事件。例如：

（11）a. 剛才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她，她激動得什么似的。

b. *一會兒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她一定會激動得什么似的。

三、構式“X得什么似的”對構件X的選擇限制

（一）X以單、雙音節詞語為主

收集到的52個不重復的構件X均為單音節和雙音節詞語，其中雙音節詞語所占比例高達62.5%，單音節為37.5%。

（二）X以心理動詞、能愿動詞、動作動詞、性質形容詞和部分名詞為主

1.心理動詞是X的典型成員

在“X得什么似的”構式中X多為心理動詞，語料中高頻出現的七個心理動詞分別是：“高興、嚇、喜歡、興奮、激動、恨、著急”。心理動詞之所以作為該構式中變項X的典型成員，是因為該構式的語義功能就是賦予X一個“高程度量級”，這種賦予又是通過對構式槽中的X表示的心理狀態的量級進行“賦量”實現的。心理動詞相對于其他動詞如“形式動詞、趨向動詞、動作動詞、能愿動詞”更具備無界量幅的特征，因此可以作為“X得什么似的”構式的典型成員。例如：

（12）劉章回來向太后報告的時候，左右大臣嚇得什么似的。（《中華上下五千年》）

（13）三個人一聽，高興得什么似的，王二虎把門一推，大聲說：“讓我出去！”（李曉明《平原槍聲》）

2.動作動詞

當動作動詞例如“穿、唱、跳”等進入“X得什么似的”構式時，除了表達說話者對評價主體的主觀高程度的評價外，一般還具有貶義色彩，但這個貶義色彩并非是動詞本身具有的，而是根據構式所在句子的前后語境得知的。例如：

（14）你看看那個人，穿得什么似的，像個妖怪一樣。

（15）他不聽我勸，非得這么唱，唱得什么似的。

例（14）中第一小句的重疊動詞“看看”本身就具有輕松隨意、不重視的意味，再加上尾句“像個妖怪似的”表達說話人對那個人的穿著看不上眼，言語中透露著嫌棄;例（15）則是由于他不聽我的勸告，一意孤行非得按自己的想法來唱，結果唱出來的效果受到了說話人的嫌棄和不滿。當然，并非所有的動作動詞都是如此，到底哪些動作動詞用在該構式會表貶義，我們另文再敘。

3.能愿動詞

并非所有的能愿動詞都能進入“X得什么似的”構式，通過對CCL和BBC語料庫的檢索，進入該構式的能愿動詞只有“想”，例如：

（16）這孩子，她說想吃肉絲炒粉皮，想得什么似的。（諶容《夢中的河》）

例（16）的意思是，這個孩子十分想吃肉絲炒粉皮，甚至到了不吃不行的地步。這里同樣是對“想”這個狀態的高程度義描寫。至于為什么其他能愿動詞如“要、愿意、能、敢、應該、會”無法進入該構式，這里我們不做探究。

4.性質形容詞

當諸如“好、壞、高、低、偉大、勇敢、優秀、聰明”這些單、雙音節性質形容詞進入該構式時，往往帶有程度高量及強主觀性特征。例如“聰明得什么似的”表義是從說話人的主觀說所表達的程度量值是“高量”，形容評價主體“極其聰明，以至于超出自己的想象”。其構式的褒貶義取決于X的褒貶義。例如：

（17）這個家務事兒，你很難分清是非黑白，兩口子打架打得跟烏眼兒雞似的，說不定一轉眼好得什么似的。（《編輯部的故事》）

（18）我最恨不懂裝懂像她那樣的老師，明明說錯了露了怯死不認錯還就按錯的往下講嘴硬得什么似的。（王朔《我是你爸爸》）

狀態形容詞一般不進入該構式，如“綠油油、雪白、火紅、筆直”，因為這些狀態形容詞本身已表示特定狀態和程度且程度較深，所以不必進入該構式再表程度高量。例如：

（19）*這邊草原綠油油得什么似的。

（20）*你看那個人，站得筆直得什么似的。

5.具有[+描述性]語義特征的名詞

除了動詞和形容詞外，該構式的構件X可以由具有特定語義特征的名詞性詞語充當，表達說話人對評述主體的主觀感受。由于該構式義是說話人通過主觀體驗對某一評述主體進行強主觀性評價，因此構式槽的X成分如是名詞，則必須具有[+描述性]語義特征的名詞。例如：

（21）后來第五個男孩子養活了，名叫何應元，他夫妻倆把他寶貝得什么似的，不吃給他吃，不穿給他穿，凡是粗重一點的事兒，就摸也不叫他摸一下。（歐陽山《三家巷》）

（22）你看看隔壁老朱家娶的新媳婦，說起話來淑女得什么似的。（張煒《你在高原》）

例（21）說明，夫妻倆對他們第五個孩子格外的好，給他吃好的穿好的，不讓孩子受一點累，像照顧一個寶貝一樣照顧他。這里的“寶貝”包含一種描述性的語義特征，即“需要被別人呵護、關愛”等語義特征。同樣例（22）中的“淑女”這一名詞同樣具有描述性的語義特征，即“美好、文靜”。其他不具有描述性語義特征的名詞則不能進入該構式。

四、構式“X得什么似的”的句法表現

“X得什么似的”構式的句法位置相對固定，一般均處于句中或句尾，以謂語位置最為常見，其中“得什么似的”做X的補語，用來描述某人某一動作或性質所達到的程度或狀態。例如：

（23）他的臉紫漲，脖子粗紅，額上的青筋都疊暴起來，好像氣得什么似的。（白先勇《短篇小說集》）

（24）翌日，菲利普在她面前窘得什么似的，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人性的枷鎖》）

也有做狀語的情況。例如：

（25）他覺得鎮上的老爺們也不像“老爺”了;怎么看見三個村坊一百多鄉下人鬧到鎮里來，就怕得什么似的趕快“講好”，派給每人半斗米。（茅盾《林家鋪子》）

在現有語料中未發現該構式充當主語、賓語、定語的用例，

（26）a. 我不喜歡生氣的他。

b. *我不喜歡生氣得什么似的他。

（27）a. 快樂是他的常態。

b. *快樂得什么似的是他的常態。

通過兩組句子的對比，可知構式“X得什么似的”在句中做謂語對該構式來說具有強制性。除了該構式以外，還有一些同樣是表主觀高程度量的口語構式，如“那叫一個X”“要多X有多X”等，對比發現，在句法功能上“X得什么似的”構式不及其他口語構式靈活?？赡苁且驗閄的性質及帶有補語特征的“得”決定了該構式是對某一主體的動作或性質的主觀高程度描述。

五、“X得什么似的”構式的話語——語用分析

每個特定的構式都具有特定的話語功能，體現說話者對特定語境的“識解”，是構式解析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吳為善，2016）。除此之外，不同的言語表達效果及說話人進行言語活動時的主觀態度都是通過不同的話語功能體現出來的。因此，在研究某一構式時將該構式的語用功能及構式在運用中產生的表達效果有機地結合起來進行分析是很有價值的。該構式具有很強的現場性，馮勝利（2011）指出，非正式語體在交際話語中的運用往往是通過說話者的一種隨便的情感態度拉近聽說雙方的心理距離。檢索CCL和BCC語料庫可以發現，該構式所在的例句大部分運用在非正式語境中。由此可見，“X得什么似的”構式在話語中的運用可以凸顯說話者主觀態度的隨意性，又可以拉近聽說雙方的心理距離。例如：

（28）三個人一聽，高興得什么似的，王二虎把門一推，大聲說：“讓我出去！”（李曉明《平原槍聲》）

（29）關山林聽烏云這么說，激動得什么似的，滿腹的話，卻不知該怎么說，一用勁，就把烏云摟了過去。（《作家文摘》1997）

例（28）中“高興得什么似的”用于口語中，作者在后面用“把門一推”這樣極具生活性的語言描寫王二虎高興時的動作，所以前面的語句也相應的具有隨意性。例（29）中“激動得什么似的”同樣體現出作者隨意自然的情感態度。

那么，在什么樣的語用環境下說話人會選擇使用該構式呢？經研究發現，當說話人想表達對某一人或物的主觀態度又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形容時，往往會選用此構式。也就是說當說話者無法啟用“X得像NP一樣”（例：他高興得像小孩子一樣、她美得像仙女一樣）時，便會運用此構式，留給對方一定的思考空間。格萊斯（Grice 1975）在提出的言語交際合作原則下的方式準則中明確要求說話雙方在話語交際中的表達要做到清晰、簡潔、明確。但是，構式“X得什么似的”中“得”后面的中心語沒有明確的要求，選擇范圍很廣，顯然違背了合作原則。Leech（1983：135）曾強調在一個成功的言語交際中交際雙方通常應該遵循禮貌原則，即在交際過程中對對方要多贊美、少貶損。在大部分的言語交際中，故意違背合作原則其實是為了更好地遵循禮貌原則。我們在前面闡述過，該構式常表貶義，因此即使當說話人不得已要責備對方時，為了禮貌起見，可以選擇用“X得什么似的”構式諷刺對方。對方可以在當下的話語情境中根據話語線索進行語用推理，得知說話人的真正意圖。當然，該構式也不全都是諷刺色彩，大部分是表達說話人的高程度主觀色彩。但是，言語交際的得體原則要求我們說話要把握分寸，尤其形容人或事物措辭更講究恰當得體。比如要形容一個人激動的狀態，運用“X得像NP一樣”很難確定NP的內容，如果對NP的選擇有誤就會導致說話者對客體的形容不生動。是“激動得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恰當呢，還是“激動得像個瘋子一樣”更恰當？這個就不好說，因此干脆說成“激動得什么似的”，既達到以簡馭繁的效果，又遵循經濟原則，使言語交際省時省力，既給聽話人解讀話語的快樂，又取得“言有盡而意無窮”的交際效果。

六、結語

本文分別從構式“X得什么似的”的構式義、構式的壓制作用、適切語境、構式對構件X的選擇限制、構式的句法表現及構式的話語—語用分析等六個方面探討了主觀高程度量構式“X得什么似的”，發現了該構式不同于其他相關構式的特點。其中關于構式的來源，特別是對該構式的承繼理據的探索等問題還有待進一步深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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