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與有智慧
——古希臘老年觀淺探

李琪琪

長久以來， 西方國家熱衷于用“人權”國家來標榜自身， 并以“人權衛士”作為幌子干涉其他國家內政。 2020 年新冠疫情蔓延以來， 各個國家都面臨著醫療物資的嚴重緊缺。 部分西方國家在新冠疫情防控階段采取了放棄治療老年人、 “群體免疫”的做法， 暴露了他們所宣揚的人權的虛偽性。①王敬東: ?英政府首席科學顧問: 需要60%民眾感染新冠病毒來獲得群體免疫?， 央視網， 2020 年 3 月 14 日， http: / /news.cctv.com/2020/03/14/ARTIfzGrjkBL1iqqtgA4ZDVo200314.shtml， 訪問時間: 2020 年 9 月 13 日。比如英國由于缺乏防護裝備， 護工也被感染，有的醫院建議病重老人放棄治療； 英國多地養老院及診所向患病老年人發放“放棄急救同意書”， 以此來保證防護資源的有效利用。①馬燁: ?缺口罩少護工英國養老院成疫情重災區?， 央視網， 2020 年04月 28 日， http: / /news.cctv.com/2020/04/28/ARTIdcdQIphPbMiN1qL21Bme200428.shtml， 訪問時間: 2020 年 9 月 13 日。在一些國家， 明確提出了老年人與年輕人生命不對等的觀點， 美國?每日連線?新聞網主編本·夏皮羅在一個訪談節目中宣稱， “81 歲的人死于新冠肺炎和30 歲的人死于新冠肺炎不是一個概念”②張信鳳、 劉潔妍: ?中國人權研究會文章: 新冠肺炎疫情凸顯“美式人權”危機?， 人民網， 2020 年 6 月 11 日， http: / /world.people.com.cn/n1/2020/0611/c1002-31743440.html， 訪問時間: 2020 年 9 月 13 日。。 甚至早在3 月份， 西班牙的老年人就遭遇了新冠感染與被社會拋棄的雙重威脅， 一位西班牙醫生曾講述馬德里醫院的抗疫情況: “在馬德里， 65歲以上的人正在被摘掉呼吸機， 關閉它， 然后讓他們死去。 因為沒有呼吸機給所有人， 只能給那些更年輕的人?！雹哿譂? ?西班牙首都一養老院多名老年人被遺棄?， 央視網， 2020 年03月 26 日， http: / /news.cctv.com/2020/03/26/ARTII8TDzxLct37YkIoKz78d200326.shtml， 訪問時間: 2020 年 9 月 13 日。這種對人民尤以老年人為主的弱勢群體生命安全的不負責， 與他們所秉持的人權至上原則背道而馳， 這也使得西方的人權保障深受質疑。

相較而言， 中國則先后采取了一系列積極防疫措施， 在尊重每個人的生命權的基礎上， 關注疫情之下老年人的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對老年人的關愛可以說是中華源遠流長的歷史傳統文化中的重要精神內核， 這與中國社會自古以來所提倡的社會和諧和孝道文化互為表里。 但在這種公共危機的極端情況下， 現代西方社會對待老年人生命權的輕視， 無疑暴露出了西方社會所持有的“老年無用論”的理念。由此引發思考: 西方現代社會這種對待老年人的觀念是不是西方文明一仍舊貫的產物? 所以從現代西方文明的源頭即古希臘文明入手， 研究古希臘老年觀的形成背景和文化根源， 有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

目前， 對古希臘的價值觀念研究主要集中在榮譽觀、 正義觀等方面， 國內外學者對于古代希臘的老年觀并未有專門的研究。 國內對于古希臘相關倫理道德方面的研究， 很少涉及古希臘的老年人。①張博穎、 陳菊: ?西方公民觀與公民道德觀的歷史演變——從古希臘羅馬時期至 17、 18 世紀? ， ?倫理學研究?2004 年第 6 期， 第 88~94 頁； 朱琦:?古希臘的教化——從荷馬到亞里士多德?， 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有學者從?荷馬史詩?和?阿里斯托芬喜劇?這些文學作品入手分析老年形象， 探討古希臘老年人的生活狀態。②趙山花: ?談?荷馬史詩?中的古希臘老年英雄涅斯托爾?， ?時代文學?2012 年第10 期， 第200~201 頁； 趙山花: ?古希臘劇作家阿里斯托芬筆下的老人生存狀態解讀?， ?戲劇之家?2018 年第 14 期， 第 10~12 頁。國外有學者對文藝復興之前的老年人進行了相關研究， 指出在原始條件的限制下， 人們尊重那些社會經歷豐富的老年人。③Georges Minois， History of Old Age: From Antiquity to the Renaissance，Trans. By Sarah Tenison ，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pp.7-8， 133-134.Robert Garland?古希臘人的生活方式: 從出生到老年?第六章主要介紹了古希臘老年人， 包括醫療水平、 文學形象、 政治權威、 社會尊重程度、 死亡等方面的相關情況。④Robert Garland， The Greek Way of Life : from Conception to Old Age，London: Duckworth， 1990， pp.242-287.Eva M.Thury 和Chris Gilleard 從古典文獻文學作品入手， 分析比較了古代希臘對待年輕人和老年人的文化劃分。⑤Eva M. Thury， A Study of Words Relating to Youth and Old Age in the Plays of Euripides and Its Special Implications for Euripides' “Suppliant Women”， Computers and the Humanities， 1988(4)， pp.293-306； Chris Gilleard， Old Age in Ancient Greece: Narratives of desire， narratives of disgust， Journal of Aging Studies， 2007(1)， pp.81-92.雅各布·布克哈特提出古代希臘人有濃重的悲觀主義以及對現實和未來的雙重絕望， 使得他們認為英年早逝是最好的歸宿。 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 各種痛苦會慢慢將人包圍， 而青年是人類一生中最寶貴的時光， 他們在青年結束后死去是幸福的。⑥雅各布·布克哈特: ?希臘人和希臘文明?， 王大慶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2 年版， 第 149~166 頁。另外， 布克哈特列舉了古希臘作家們對于青年的贊美和老年的悲嘆， 只有年輕人才能享受快樂， 老年人的存在則是對生活的辱沒， 這種對年輕人和老年人截然相反的態度反映了古希臘社會對老年人的普遍看法。 盡管上述研究對古希臘的老年觀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梳理， 但并未對其產生背景和原因進行系統的分析。

總之， 對古希臘社會老年觀的探究， 了解古希臘老年人的生活狀態和當時的老年觀， 可以補充學界有關此項研究的內容， 對理解現代西方價值觀念的文化根源有一定幫助。 同時， 對西方老年觀追本溯源， 本文希冀能在研究古希臘老年觀的基礎上， 引發人們對現代西方社會老年觀的思考。

一、 “老朽”: 古希臘社會的普遍觀念

古希臘社會中， 成年男性作為社會發展的主要驅動力， 一直活躍在公眾舞臺的中央。 老年人、 婦女、 兒童大多處于社會的邊緣地位，他們也很少受到社會關注， 對于城邦的影響力也微乎其微。 尤其是古希臘社會的大多數老年人已經淡出了城邦的公共生活甚至家庭生活，因為他們已經在青壯年之時將自己的人生可用價值貢獻給了城邦。 在社會生活中， “人們認為衰老是一種純然的不幸， 他們極端蔑視老年人”， 在家庭生活中， 老年人也不再是家庭事務的主導。①歐里庇得斯: ?歐里庇得斯悲劇五種?， 羅念生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 第 75 頁。

除了少數能力出色的老年人可以在城邦生活中發揮作用外， 其他老年人的社會效能已經被消耗殆盡， 逐漸退至社會生活的邊緣地帶，亞里士多德甚至表示“從嚴格意義上看老年人和兒童都不能算作公民”②亞里士多德: ?政治學?， 吳壽彭譯， 商務印書館 1995 年版， 第 110頁。。 因此在古希臘社會中， 形成了一種“老年無用論”的普遍觀念， 不論是政治家、 哲學家、 詩人， 或者年輕人、 老年人， 他們普遍認為， 人至老年身體機能大不如前， 同時思考的能力也會下降， 而且老年人的性格會變得糟糕， 不能再幫助引導城邦繁榮發展。

事實上， 老年人被視為社會的次要成員， 因為他們不再像青年人那樣積極地為社會作出貢獻， “美麗又英勇的青年和丑陋而悲慘的老年之間形成明顯的對立”①Chris Gilleard， Old Age in Ancient Greece: Narratives of Desire， Narratives of Disgust， Journal of Ageing Studies， 2007(1)， p.91.。 年輕人們認為老年人的身體機能已經衰退且難以掌控城邦政治的正確發展方向。 同時， 年輕人們渴望獲得更多的政治權力來實現自己的野心和抱負， 他們非常痛恨永不放手的長者， 因為年長者會使他們沒有機會投身政治活動， 更不容許他們在公眾面前亮相。 因此他們需要逐漸將老年人推出政治舞臺來爭取自己的位置， 城邦也會“經常根據需要罷黜老成之士， 讓位給渴求名位和權力的年輕人”②普魯塔克: ?道德論叢·花甲老人是否應該忙于公事?， 席代岳譯， 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5 年版， 第1447~1454 頁。。

在古代希臘的經濟生活中， 生產力水平比較低下， 人們的需求仍然停留在對物質文明的滿足中。 農業文明是古希臘物質生活的基礎，小國寡民以及有限的可種植面積使得古希臘人更加重視青壯年勞動力。 在這種社會狀況下， 趨漸衰頹的老年人不再是社會的關注對象，他們所能進行的勞作、 家庭事務、 公眾事務都會轉移到強有力的青壯年手中。 在?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中出現了三位重要的老年角色，分別是在希臘聯軍中擔任長老會議領導角色的涅斯托爾， 特洛伊城的國王普里阿摩斯以及在田間的奧德修斯的父親拉埃耳忒斯。③Homer， The Iliad， Trans. By Murray， A T， London: 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4； Homer， The Odyssey， Trans. By Murray， A T，London: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9.這三位老人中， 拉埃耳忒斯由于年老且失去勇力只能穿梭在自己的葡萄園地中， 依靠奴隸的照料來生活， 這也是古希臘大部分老年人的生活狀況。

同樣， 在古希臘的城邦社會， 年輕人的作戰能力被認為是城邦發展必不可缺的條件， “他們在面對土地被蹂躪時， 也表現出了比其他人更強烈的戰意”， 而與年老相伴隨的是行動力的衰退以及斗志的衰竭， 這也是古希臘老年人不受重視的因素之一。④修昔底德: ?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何元國譯，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年版， 第 105 頁?！俺前钪饕能娛铝α考粗匮b步兵實際上是農民， 農忙時節他們必須耕種自己的土地，作戰的主要目的也是破壞敵人土地的收成”， 在軍事活動中能為戰爭提供最大的熱情與強大的戰斗力也是年輕人， 老年人身體機能的衰退已經使他們拿不動武器。①黃洋: ?古代希臘政治與社會初探?，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 第35頁。因此古希臘的老年人由于年老導致效能的衰退， 會逐漸被排斥在家庭與軍事的邊緣區域， 只能為年輕人的決策和行動提供有限的參考意見。

在生命權的問題上， 古希臘人也認為老年人的死亡無關緊要。 他們認為人活到一定的年齡就可以了， 人在老年時即使受到微弱的驚嚇也會引起急速的死亡， 因此衰老者的死亡是無痛苦的。②亞里士多德: ?論呼吸?， 苗力田編: ?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三卷， 秦典華譯，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 年版， 第226 頁。伯里克利在葬禮演說中安慰那些戰爭中英勇犧牲的年輕人的父母， “至于你們當中已過盛年的人， 你們大半輩子吉星高照， 余年不多， 就算是賺了吧!”③修昔底德: ?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何元國譯，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年版， 第 118 頁。在?阿爾刻提斯?中， 阿波羅勸死神把死亡拋到那些快要老死的人身上， 赫拉克勒斯表示如果死去的人是阿德墨托斯的父親， “他倒已享了高壽”， 死亡是理所當然的。④Euripides， Cyclops Alcestis Medea， Trans. By David Kovac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204-206.老年人的生命也不能與年輕人的生命相提并論， 阿德墨托斯因為父母不愿為自己獻出生命而感到困惑與生氣， 他認為父母已經到了“至死”的年齡， 享受到了人生的樂趣， 沒有理由不去挽救兒子的生命。⑤Euripides， Cyclops Alcestis Medea， Trans. By David Kovac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218-220.

在古希臘悲喜劇作品中， 塑造了許多不同的老人形象， 他們的行為處世以及周圍人對待他們的態度都間接反映了古希臘老年人的真實情況。 一方面， 這些戲劇在必要的情節描寫中肯定了老年人相較年輕人有更多的處世經驗， 能夠在很多事情上提供建議并予以引導。 但另一方面， 老年人更多地以被人唾棄， 遭受社會拋棄的生存形象出現。戲劇作家們多將老年婦女描寫為酒鬼、 叛徒、 坑蒙拐騙的小商販、 長舌婦等負面形象， 反映了希臘老年婦女的社會形象和生存處境。 同樣， 在對老年男性的描寫中， 以老年父親與年輕兒子的矛盾描寫居多， 老年男性應該因為年老和勞動力的喪失為年輕人們讓出主導地位。①Giulietta Fiore， Decay and Reverence: Conceptions of Old Age in Ancient:Greece and China， The McGill Journal of Classical Studies， 2015(13)， p.78.阿里斯托芬在?騎士?中塑造了脾氣粗暴、 急性子又容易輕信讒言蠱騙的小老頭德謨斯， 以及?云?中好行騙來逃避還債的斯瑞希阿得斯。②Aristophanes， Acharnians·Knights， Trans. By Jeffrey Henders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234. Aristophanes， Clouds Wasps Peace， Trans. By Jeffrey Henders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184.

在此背景下， 古代希臘社會形成了獨特的老年文化， 社會也對老年人充滿偏見。 老年人被默認為性格孤僻， 脾氣惡劣， 不宜結交。 在古希臘人看來， 老年是非?？杀娜松A段， 當一個人的青年時代遠去之后， 所有的苦痛也就開始找上門來， 嫉妒、 對峙、 沖突、 戰斗、流血， 最后， 衰老早等在那里， 把他包圍。③Sophocles， Oedipus at Colonus， Trans. By E.F. Watling， New York:Penguin Books， 1974， p.545.老年人甚至不能赤身進入體育場進行鍛煉， 因為這被認為是體態健美的青壯年人的特權。 青年時代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代， 如果能夠在青年結束后結束生命就可以避免老年所帶來的消極影響。 在古希臘的公民社會， 實用與功利是推動社會向前發展的主要動力， 斯巴達規定城邦公民超過六十歲才可以從軍隊中退役， 甚至在他們辭去職務后， 也被認為“不能無所事事而要立即去其他地方完成斯巴達委派給他們的任務”， 以保證他們為城邦軍事奉獻出最強大的力量。④Herodotus， The Persian Wars， Trans. By A. D. Godle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p.80.但實際上在古希臘“很多人主張公眾人物到了壯年之后， 必須退休坐在家里飽食終日無所事事， 不應該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行動， 就好像鐵器因生銹而腐蝕最后遭到毀棄”①普魯塔克: ?道德論叢·花甲老人是否應該忙于公事?， 席代岳譯， 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5 年版， 第1434 頁。。

蘇格拉底在談論民主城邦時提到， 自由是民主城邦擁有的最好的事物， 但追求極度自由會讓年輕人在公共生活中對長者出言不遜， 而長者害怕被年輕人當做壞脾氣的老年人變得畏畏縮縮。②Plato， The Republic， Trans. By Desmond Lee， London: Penguin Classics，2003， p.266.哲學家、 歷史學家與戲劇家們也更傾向將老年人歸為無用之類， 古希臘大部分老年人的性情和行為都不受人待見。 亞里士多德關于如何對待老人的建議是“切莫交好老人”， 因為老年人的社交總是帶有功利性的， 他們疑心重重， 滿腹牢騷， 而且缺乏機智風趣， 不愛與他人開玩笑。③亞里士多德: ?修辭術?， 苗力田編: ?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 顏一譯，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 年版， 第402~450 頁。這種老年文化的形成不僅是古希臘人對老年階段的悲嘆， 也是社會對老年人群體的偏見， 這種偏見使得絕大多數的老年人都處于一種被蔑視的社會環境中。

在古代西方， 也存在一些對老年人的生存狀況的反思， 他們認為尊重老年人是符合社會規范的行為， 老年人享有與年輕人同樣的生命權， 人也并不會因為年老而變得無用。 如古代斯巴達規定年輕人遇見老年人要禮讓， 當老年人走近時， 他們要從座位上站起。④Herodotus， The Persian Wars， Trans. By A. D. Godle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p.362.阿里斯托芬在?云?中提出年輕人應該知道孝敬父母， 看見尊長前來便起身讓座……不要在口頭上忤逆自己的父親， 不要叫他作老腐朽。⑤Aristophanes， Clouds Wasps Peace， Trans. By Jeffrey Henders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146.亞里士多德也提出了自己理想的年輕人與老年人相處之道， 贊同老年人在社會生活上應該被給予照顧。

在?阿爾刻提斯?中， 斐瑞斯在與阿德墨托斯爭論時就反駁了老年人的生命不能和年輕人生命相提并論的觀點， 提出老年人的生命也應該得到尊重， 不能因為年老就放棄:

阿德墨托斯: “如果你為自己的兒子死了， 你倒算做了這光榮的事情； 但是， 無論如何， 你這殘余的生命是很短促的啊! 凡是人類所該當享受的幸福， 你都享受過了……”

斐瑞斯: “孩子……我只是生你， 可沒有替你死的義務， 因為我并沒有見到過這樣的祖傳習慣， 或是希臘的法律: 當父親的應該替兒子去死……你自己高興看見陽光， 你以為當父親的就不高興看見陽光嗎……如果你愛惜自己的性命， 人家也會愛惜?！雹貳uripides， Cyclops Alcestis Medea， Trans. By David Kovac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220-224.

普魯塔克認為老年人應該利用充分的社會經驗， 參與適宜的社會活動鍛煉自己的身體與思維能力。②普魯塔克: ?道德論叢·安慰拙荊?， 席代岳譯， 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 2015 年版， 第 1355 頁。古羅馬作家西塞羅就如何看待老年的問題展開論述， 反駁人們討厭和懼怕老年人的心理。③Cicero， On Old Age on Friendship on Divination， Trans. By W. A.Falconer，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3， pp.8-154.他認為應該摒棄對老年人的懶惰、 邋遢、 健忘等刻板印象， 深思熟慮的能力以及好學的品格才是老年人所具備的。

可見， 盡管在當時生產力的約束以及特殊的文化背景下， 古希臘社會上形成了普遍的老而無用的價值觀念， 使得老年人的生存條件不容樂觀， 但上述這些論述試圖挑戰或改變社會上對于老年人的刻板印象， 反映了這些人對于當時老年觀的思考與質疑。

二、 “智慧的引導者”: 古希臘特殊的尊老觀

古代希臘社會一定程度上也有尊老的觀念， 但這只是針對部分有智慧的老年人而言的。 一些老年人被看作“智慧的引導者”。 他們作為城邦生活的一部分， 在某些領域仍然在社會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古希臘社會對理性與智慧的追求， 推動了古希臘科學、 哲學、 史學等多個學科的發展。 早在希羅多德撰述?歷史?時就強調要對記載的資料進行觀察、 判斷與探索， 柏拉圖、 亞里士多德等人在思辨理性和邏輯證明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了古希臘哲學與科學。 城邦公民需要培養的品質， 與城邦自身相適應的美德被稱為優秀的， 而理性與智慧在城邦的政治實踐中尤為重要。①雅各布·布克哈特: ?希臘人和希臘文明?， 王大慶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2 年版， 第 116 頁。伯里克利面對拉刻代蒙人對阿提卡土地的劫掠， 堅信自己關于不出城作戰的考慮是完全正確的， 也不召集公民大會和其他任何軍事方面的會議。 他擔心城邦公民們一旦集會， 就會被憤怒而不是理智所左右， 從而鑄成大錯。②修昔底德: ?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何元國譯，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年版， 第 105 頁。

在追求理性和智慧的推動下， 古希臘的年輕公民們對老年人形成了一種矛盾的態度。 一方面， 城邦的年輕人們渴望在政治舞臺上大展身手， 他們痛恨老年人阻礙自己投身政壇， 在公眾面前亮相； 但另一方面， 為了維護城邦的穩定和繁榮， 他們又不得不聽取有經驗的老者的意見， 因為“年輕人在從政時更多的是依靠野心和沖動， 而老年人憑借的是智慧”③普魯塔克: ?道德論叢·花甲老人是否應該忙于公事?， 席代岳譯， 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5 年版， 第1441~1454 頁。。

在蘇格拉底等人看來， 理智可以為靈魂提供導向作用， 控制人的欲望和激情從而更好地生活。 智慧是構建理想城邦的必備要素， 因此要推崇有智慧的、 有知識的人。 亞里士多德認為理性是對靈魂強有力的武裝。 出于現實需要， 人們不愿意選擇一個年輕人作為頭領， 而是去選擇一位明智的老年人， 因為年輕人不能像他們期望的那樣謹慎行事。④亞里士多德: ?論題篇?， 苗力田編: ?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卷， 徐開來譯，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 年版， 第40 頁。哲學家們認為老年人在經歷長時間的生活之后， “理智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成熟”， 從而更好地指導年輕人從事社會活動， 為沒有經驗的年輕人們提供幫助。①亞里士多德: ?問題集?， 苗力田編: ?亞里士多德全集?第六卷， 徐開來譯，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 年版， 第508 頁。出于對城邦發展的考慮， 政治家們會制定規則， 使得具有智慧的老年人能夠在政治決策上為缺乏經驗的年輕人提供指導， 從而使城邦更加強大。 因為這些老年人通常是有了一定的經歷之后才產生的理智， 他們應該居于城邦的統治階層。②亞里士多德: ?問題集?， 苗力田編: ?亞里士多德全集?第六卷， 徐開來譯，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 年版， 第508 頁。

同時， 擁有豐富的從政經驗的老年人被認為是指導城邦健康發展的最有力的催化劑， 他們是理性和智慧的代名詞， 能用自己的經歷為初入政壇的年輕人提供正確的方向建議。 因為老年人相較其他人有著豐富的生活經驗和可供參考的閱歷， 城邦公民或者年輕的從政者在作重大決策產生困惑時都會請教有智慧的老年人， 以期為自己或者為城邦謀求正確的發展方向。 理想城邦中的好法官一定是一個老年人， 因為老年人在經歷生活之后才能明晰正義與不正義之間的差別， 從而裁決不正義的行為。③Plato， The Republic， Trans. By Desmond Lee， London: Penguin Classics，2003， p.104.在?理想國?中， 蘇格拉底說自己喜歡與上了年紀的人交流， 因為人應當向那些有著豐富生活經歷的人咨詢， 他們走過的路可以為后人提供借鑒， 人可以向他們詢問過往的經驗。④Plato， The Republic， Trans. By Desmond Lee， London: Penguin Classics，2003， p.17.雅典使團在想要得到拉刻代蒙人的大會上反駁其他城邦對自己的控訴時會表明他們的城邦實力多么強大， 同時告誡“年紀大的拉刻代蒙人不要忘了自己的閱歷， 告訴年輕人他們所沒有經歷的事情”⑤修昔底德: ?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何元國譯，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年版， 第 46 頁。。

?伊利亞特?中的老年英雄涅斯托爾在希臘聯軍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盡管他年逾古稀， 但希臘士兵和首領都對他很是尊重， 因為他在年輕時獲得了豐富的作戰經驗和技巧， 能夠在特洛伊戰爭中為希臘聯軍提供有效的作戰建議。①Homer， The Iliad， Trans. By Murray， A T， London: 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4.荷馬時代， 古希臘的政治舞臺上就已經有議事會的存在， “德高望重的老人組成顧問會議， 設置的地點在尼斯特高聳的座艦”②Homer， The Iliad， Trans. By Murray， A T， London: 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4. p.3.。 在荷馬描述的議事會中， 最年長的人有最先發言的機會， 他們的職責就是向首領進諫。③M.I.Finley， The World of Odysseus， Penguin Books， 1979， p.82.在早期斯巴達， 呂庫古改革時曾擴充議事會的名額， 提出由善于領導的60 歲以上的“平等人”組成長老會議事機構， 并且負責提出議案商討城邦事務， 給予人民大會合理可行的提議。④N.G.L. 哈蒙德: ?希臘史——迄至公元前322 年?， 朱龍華譯， 商務印書館 2017 年版， 第 154 頁。在雅典， 戰神山議事會的成員們也都是由一群有著豐富經驗的老年人組成。 因為在古希臘人看來， 盡管年輕人有更多的活力和勇氣， 但這些因素往往會造就年輕人沖動魯莽的性格。 而老年人在城邦生活中的作用， 就在于用他們的睿智與理性指導、 訓練和鼓勵那些缺乏經驗的年輕人從政， 從而使年輕人具備政治家的風范和素養， 最重要的是使城邦成為智慧與理性的受益者。

除此之外， 年輕人的教育是古希臘城邦社會的頭等大事， 在古希臘哲人的著作中， 分別從年輕人的學習內容、 求學對象、 學習心態等多個方面的教育展開了論述。⑤參考柏拉圖: ?柏拉圖全集?(?拉凱斯篇??呂西斯篇??歐緒弗洛篇??理想國?等)， 王曉朝譯， 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 普魯塔克: ?道德論叢?(?子女的教育??年輕人何以應該學詩?等)， 席代岳譯， 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5 年版。年輕人作為城邦發展的主力軍， 他們的身體素質與文化素養與城邦的興衰息息相關， 而年長者在年輕人的教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在一定程度上， 擁有智慧與理性的老年人承擔著指導教育年輕人的責任， 也會因此受到人們尤其是年輕人的尊敬。 在斯巴達， 年長者可以隨時詢問年輕人前往何處或者要做何事，如果回答的理由非常牽強或者試圖隱瞞， 長者可以給予懲戒。 若年輕人當著長者的面做了錯事， 長者督導不周， 同樣會受到大家的責備。①普魯塔克: ?道德論叢·斯巴達的古代習慣?， 席代岳譯， 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5 年版， 第562 頁。

在家庭中， 長者要言傳身教， 為年輕人樹立榜樣， 引導年輕人學習體育、 軍事、 藝術， 不能對年輕人的教育不聞不問， 也不能采取過激的方式教育年輕人。 教導年輕人的長者們也要對自己擁有的知識充滿信心， 并且能夠毫不猶豫地指出年輕人追求的東西是有益的還是有害的， 以此來提升年輕人的理性判斷能力。 在城邦生活中， 有智慧的老年人是年輕人追捧的對象， 他們多以哲學家的身份和對話的形式引導年輕人學習知識， 蘇格拉底認為教育的任務不在注入， 而在于對雅典青年進行啟發式教育， 使他們能夠親身學習。②吳曉群: ?希臘思想與文化?， 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9 年版， 第159 頁。因此為了不斷強大， 城邦以對理性和經驗的追求， 以及讓年輕公民接受良好的指導和教育為出發點， 形成了對有智慧的老年人的推崇與尊敬的價值取向。

三、 結 語

在歷史資料記載中， 中國古代敬老的“老”不僅局限于德高望重的老年人， 而是泛指到達一定年齡的人， “老吾老， 以及人之老， 幼吾幼， 以及人之幼”， 教導人們在敬老時也應該關心那些與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老年人。③朱熹: ?四書章句集注·孟子·梁惠王上?， 中華書局2011 年版， 第195 頁。在古代中國， 歷代統治者遵行敬老愛老的價值觀念并將其付諸治國之政中。 劉邦曾下詔“舉民年五十以上， 有修行， 能帥眾為善……以十月賜酒肉”， 獎勵老年人穩定社會的效用。④?漢書?卷 1 上?高帝紀?， 中華書局 1960 年版， 第 33~34 頁。漢文帝認為向老年人發放糧食， 保障老年人的衣食， 可以作為“天下子孫孝養其親”的榜樣。⑤?漢書?卷 4?文帝紀?， 中華書局 1960 年版， 第 113 頁。而且在先秦諸子的經典著作中， 大多會提到養老的問題以及對尊老觀的倡導， 提倡應“是以老而無妻子者， 有所侍養以終其壽”①?墨子?， 方勇評注， 商務印書館 2018 年版， 第 148 頁。。

這為我國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道德倫理體系的形成奠定了基礎， 正是由于道德倫理的制約， 中國古代形成了“孝”文化以及對“敬老”的推崇。 除此之外， 中國的倫理體系有著濃厚的宗法色彩，強調等級服從， 在道德規范上表現為由“孝”“忠”的觀念發展為以“三綱五?！睘楹诵牡姆饨ǖ赖?。②唐凱麟、 蔡銘礎、 劉慶澤等: ?倫理學綱要?， 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 年版， 第 399 頁。敬老可以說是建立在血緣家族關系基礎上的， 親疏、 等級、 尊卑的宗法關系的體現， 在很大程度上維護了中國古代社會的發展秩序和人倫關系的和諧， 促進了家國同構。③秦英君: ?東西方道德的轉型與比較?， 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 年版， 第 17 頁。歷代統治者把以這些文化為核心形成的道德規范與治國相結合， 德與政相輔相成， 逐漸成為中國傳統道德文化的行為準則并一直延續至今。

而古代希臘的公民社會更加注重對公民效用的培養， “一個公民只要有才能就會受到關注； 他輪流參與公共事務， 這是城邦對他的才能的重用， 也只有我們雅典人， 才認為不參與公共事務的人不是閑適之人， 而是無用之人”④修昔底德: ?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何元國譯，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年版， 第 113 頁。。 因此在古代希臘社會， 只有極少數有智慧的老年人能夠得到尊敬， 更多的老年人則退居社會和家庭的邊緣， 被納入無用的范圍中。 由于老年人價值的流失以及身體的衰頹， 社會上甚至對老年階段極度悲觀， 人們認為青年是人一生中最有價值的階段， 而老年是丑惡的、 令人厭棄的階段。

古希臘文化作為現代西方文明發展的源頭， 古代老年觀對當今西方人對待老年人的態度產生了何種影響無法確切判斷。 但在疫情防控階段， 一些國家重視年輕人、 輕視老年人生命的做法引起了人們的質疑與反思， 歸根結底是對老年人實用價值的極端輕視。 與當今疫情下西方所采取的對待老年人的態度相聯系， 那么古希臘與現代西方的老年觀之間當有一定的關聯。 從這種聯系來看， 古希臘老年人的相關問題研究很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