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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鐮(節選)

2020-12-14 03:59莫言
中學生閱讀·高中·讀寫 2020年11期
關鍵詞:老韓鐵匠斧頭

編者按

莫言,山東高密人,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創造了一個名為“高密東北鄉”的文學世界?!锻硎斓娜恕肥悄垣@得諾貝爾文學獎后首部小說集,由12個小故事構成。12個故事有喜有悲,有荒誕有現實。從上個世紀到當下社會,從澡堂子到網絡空間,小說反映了廣闊的社會生活,散發出強烈的時代氣息。

本期節選的《左鐮》是書中第一篇小說,小說以打鐵的場景開篇,寫田千畝要求鐵匠為兒子田奎打一把左鐮,展開了田奎失去右手的背后故事。作者描寫的鐵匠打鐵的場景生動具體,打造左鐮的景象令人印象深刻,表現出“鍛打”的獨特含義。小說構思巧妙,細節密集,情感飽滿,酣暢淋漓。

(杳杳)

每年夏天,槐花開的時候,章丘縣的鐵匠老韓就會帶著他的兩個徒弟出現在我們村里。他們在村頭那棵大槐樹下卸下車子,支起攤子,壘起爐子,叮叮當當地干起來。他們開爐干的第一件活兒,其實不是器物,而是一塊生鐵。他們將這塊生鐵燒紅,鍛打,再燒紅,再鍛打,翻來覆去的,折疊起來打扁打長,然后再折疊起來,再打扁打長。燒紅的鐵在他們錘下,仿佛女人手中的面,想揉成什么模樣,就能揉成什么模樣。這塊鋼,最終會被鐵匠銼成一條一條的,夾到村里人送來修復的菜刀、鐮刀等農具的刃口上。被加了鋼的農具,只要淬火的火候恰當,使用起來鋒利持久,得心應手。這就是我們村的人從來不去供銷社購買縣農具廠生產的劣質農具的原因,這就是老韓每年必來我們村的原因。當然,我想,在高密東北鄉的許多個村莊里,大概都會有像我這樣的孩子,每年在槐花盛開之前或之后的日子里,思念著老韓的到來,并成為他們的忠實觀眾。

老韓的兩個徒弟,一個是他的侄子,大家叫他小韓。另一個名叫老三。老韓瘦高、禿頂、長脖子,永遠是眼淚汪汪的樣子。小韓大個子,身材魁梧。老三是個矬子,身板渾厚,腿短臂長,有點兒猩猩體型。老三性格開朗,愛說愛笑,與沉默寡言的小韓成為鮮明對照。干活時,老韓掌鉗,小韓掄大錘,老三拉風箱、燒件,并在干大活的時候,提著一柄十二磅的錘子上陣助戰,形成三錘輪打的熱烈的勞動場面。小韓使用的大錘是十八磅的。

我爺爺是個技藝高超的木匠,手藝人,對活兒挑剔。我爺爺拿著一把斧頭,要求鐵匠們給加鋼。那把斧頭已經用了很多年。老韓接過那把斧頭看了看,說:“這還叫斧頭?”

我爺爺問:“那你說該叫什么?”

老韓說:“另給你打一把吧。

“另打的我不要,”爺爺說,“如果你們干不了這活兒,我另找別人?!?/p>

“老爺子,”老三道,“你就放心吧,大到鍘刀小到剪刀,沒有我們干不了的?!?/p>

我爺爺問:“繡花針能打嗎?”

“繡花針打不了,”老三笑著說,“老爺子,咱們不是同行吧?您是木匠?!?/p>

“新打一把,一塊錢;這舊斧頭翻新,一塊五?!崩享n道。

我爺爺說:“你們三個別打鐵了,去劫道吧?!?/p>

“中就放下,不中就拿走!”老韓斬釘截鐵地說。

“好,”我爺爺說,“你們可要看好了,我這把斧頭可不是一般的斧頭?!?/p>

“魯班用過的?”老三嬉笑著問。

“魯班是個傳說,管二是個真人?!蔽覡敔斦f。我爺爺就是管二。

老三歪著頭,用粉筆頭往那塊倚在柳樹干上的銹鐵板上寫字:官二,福頭加鋼一塊五。我說:“寫錯了!是‘管不是‘官,是‘斧不是‘福!”

沒人理我。

田干畝陰沉著臉來到鐵匠爐前,說:“打張鐮?!?/p>

“是膠縣鐮還是掖縣鐮?”老韓問。

膠縣鐮窄,掖縣鐮寬。膠縣鐮輕,掖縣鐮重。有的人愛用膠縣鐮,有的人愛用掖縣鐮。

“左鐮?!?/p>

“左鐮?”老三問,“什么叫左鐮?”

“左手用的鐮?!?/p>

劉老三的傻兒子喜子光著屁股從大街上跑過來,他的妹妹拿著一件衣服跟在后邊追。老三道:“去年不是請了一個游方神醫給治好了嗎?”

“什么神醫,”趙大叔道,“騙子!”

田干畝低垂著頭,一聲不吭。

那個手持左鐮蹲在樹林子割草的少年名叫田奎,是田干畝唯一的兒子。田奎比我大五歲,是我二哥的同班同學。我二哥考上中學,到距家十八里的馬店上學去了。田奎的學習本來比我二哥好,但他不上學了,每天割草。

村子里有很多孩子割草。放學之后,我也割草。我們割了草送到生產隊的飼養棚里。十斤草換一個工分。工分是人民公社時期社員勞動的計量單位,也是年終分配的重要依據。當時流行的話叫“工分工分,社員的命根”。

我天生不是割草的料兒。我姐姐一天能割一百多斤,掙十幾個工分,比男勞力掙得還多。有一天我只割了一斤草。當我把那一斤草提到飼養棚時,在場的人大樂。飼養員趙大叔用食指挑著我那一斤草,說:“你真是個勞模兒!”

晚飯時,全家人聚在一起批評“勞模兒”。

我爺爺說:“想不到我們家還能出‘勞模兒,你割的是靈芝草吧?”

我爹說:“你坐在地上,用腳丫子夾,一下午也不止夾一斤草吧?”

我娘說:“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姐姐說:“肯定是偷瓜摸棗去了?!?/p>

我哭著說:“我跑了一下午,到處找草,但是沒有草……”

我姐姐說:“明天你跟著我,不許亂跑?!?/p>

但我不愿意跟我姐姐去割草,我愿意去找田奎。

田奎永遠在那片樹林子里活動。樹林子里有幾十個墳墓,他就在那些墳墓間轉來轉去。墳墓上生長著一些低矮枯黃的茅草,還有菅草。這些草我瞧不上眼。田奎蹲著,有時也彎著腰站著,用那張左鐮,像給墳墓剃頭一樣,耐心地割。我們割草,都是右手揮鐮,左手將割下來的草抓在手里。他用左手揮鐮,因沒有右手,右胳膊上綁著一個鐵鉤子。他用鐵鉤子將割下來的草攏在一起。我感覺到他那個鐵鉤子比我的手還靈便。我也曾嘗試用他的左鐮割草,但感覺非常別扭。我問田奎:“你從小就用左手嗎?”

他說:“剛上學時,我拿筆都用左手。后來老師不允許,逼著我改過來。但不當著老師的面我還是用左手?!?/p>

“我二哥說你學習很好?!?/p>

“也不是很好?!?/p>

“你一個人天天在這里,不怕嗎?”

“自從我爹剁掉了我的手,我就什么都不怕了?!?/p>

我經?;貞浧鹉莻€炎熱的下午,那時候田奎還是一個雙手健全的少年。

我們聚集在村南的池塘邊上,衣服掛在樹上。我們光著屁股,戲水,摸魚。

池塘里生長著蒲草、蘆葦,我們在里邊鉆來鉆去。突然有人喊:“喜子來了!”

喜子一絲不掛,沿著小路朝著池塘這邊跑來了。他的妹妹拿著他的衣服,跟在后邊追趕。他跑到池塘邊上,站住了腳,對著我們,傻哈哈地笑。

我確實記不清到底是誰先喊了一聲:“打啊,挖泥打傻瓜??!”

我們從池塘里挖起黑色的淤泥,對著喜子投去。

有一團泥巴打在了喜子的胸膛上。他沒有躲避,還是傻哈哈地笑著。

有一團泥巴擊中了喜子的臉。喜子雙手捂住了臉。

喜子的妹妹拿著喜子的衣服趕上來。她擋在喜子面前。有一團泥巴擊中了她的胸膛。她哭了。她哭著喊:“你們不要打了,他是個傻瓜!”

喜子的妹妹名叫歡子,她的歲數跟我二哥差不多。她是個很好看的小姑娘。歡子用身體掩護著喜子,身上中了很多泥巴。她哭著罵起來:“你們這些壞種,欺負一個傻瓜,老天爺會打雷劈了你們的……”

也許是懼怕老天爺懲罰,也許是良心發現,也許是累了,大家突然停了手,有的喊叫著,有的不出聲,鉆到蒲草和蘆葦中。

當天晚上,我們在院子里吃飯的時候,劉老三怒沖沖地撞進來。

“三哥,您來了,正好吃飯?!蔽腋赣H對我姐姐說:“嫚,找個板凳來,讓你三大伯坐下?!?/p>

劉老三沖著我爺爺說:“二叔,咱兩家老輩子沒仇吧?”

我爺爺愣了一下,說:“老三,你這是說的哪兒的話?我跟你爹,多年的兄弟,俺們倆一塊兒去沂蒙山給八路出佚,我得了痢疾,要不是你爹一路照顧,我這把骨頭,都要扔在山溝里了?!薄凹热蝗绱?,”劉老三對我父親說,“那么我倒要問問這兩位大侄子,今天中午為什么要對喜子和歡子下那樣的狠手?”

“怎么回事?”我父親呼地站起來,指著二哥和我,怒道,“你們兩個,干什么啦?”

我和二哥站起來,緊靠在一起,支支吾吾地說:“我們……沒干什么……”

劉老三帶著哭腔說:“我劉老三,前輩子定是干過缺德事兒,生了個兒子是傻瓜,十七八歲了,光著腚滿街跑。跑出來丟人哪,用繩子拴都拴不住,這是老天爺懲罰我……可再怎么著他也是個傻瓜啊,你們打個傻瓜干什么?歡子都給你們跪下了,你們還不住手……”劉老三捂著頭蹲在地上。

我父親抄起板凳對著我們沒頭沒臉地砸下來。

我爺爺說:“過來,給你們三大伯跪下!”我們趕緊跪在地上。我二哥哭著說:“三大伯,你饒了我們吧,我們錯了,不是我們領的頭?!?/p>

“是誰領的頭?”

“是……”我二哥支吾著。

“說!”父親高高地舉起板凳。

“是田奎……”我二哥說。

“如果你們敢撒謊,我就割掉你們的舌頭!”

“沒有撒謊……”我二哥說,“我弄壞過田奎的手電筒,我不打喜子,他就要我賠錢?!?/p>

“你聽到過田奎這樣說了嗎?”父親問我,口氣已經緩了很多。

“我聽到了,”我說,“他說‘你們要是不打,咱們新賬舊賬一起算?!?/p>

“老三哥,”我父親提著凳子說,“我教子無方,向你賠罪。你看這事……”

“兄弟,”劉老三道,“咱們兩家是生死的交情,這點事兒不算什么。我只是不明白,田奎為什么要挑這個頭?他家是地主,俺家是貧農,這不差。但批斗他爺爺老田元時,如果不是俺爹站出來做保人,老田元當場就被拉出去斃了,這不是恩將仇報嗎?不行,我得去田家問個明白!”劉老三怒沖沖地走了。

許多年過去了,我還是經常夢到在村頭的大柳樹下看打鐵的情景。那把已經初見模樣的左鐮在爐膛里即將被燒白了。不,已經被燒白了。那塊即將加到鐮刃上的鋼也燒白了。老三奮力地拉著風箱,他的身體隨著風箱拉桿的出出進進而前仰后合。老韓用雙手攥著長鉗先把左鐮夾出來,放到鐵砧上。然后他又將那塊鋼加到鐮刃上。他拿起那柄不大的像指揮棒一樣的錘子,對著流光溢彩的活兒打了第一下。小韓掄起十八磅的大錘,砸在老韓打過的地方,發出沉悶得有點發膩的聲響。鋼條和鐮已經融合在一起。老三扔下風箱,搶過二錘,挾帶著呼呼的風聲,沉重地砸在那柔軟的鋼鐵上。爐膛里的黃色的火光和砧子上白得耀眼的光,照耀著他們的臉,像暗紅的鐵。三個人站成三角形,三柄錘互相追逐著,中間似乎密不通風,有排山倒海之勢,有雷霆萬鈞之力,最柔軟的和最堅硬的,最冷的和最熱的,最殘酷的和最溫柔的,混合在一起,像一首激昂高亢又婉轉低回的音樂。這就是勞動,這就是創造,這就是生活。少年就這樣成長,夢就這樣成為現實,愛恨情仇都在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鍛打中得到了呈現與消解。

(選自《晚熟的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8月版。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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