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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西藏

2020-12-15 06:58劉稚
神州·中旬刊 2020年11期
關鍵詞:列車長西藏列車

忍不住又是一個響亮的噴嚏,她忙不迭地抽出紙巾捂住嘴巴。嗅覺功能已經暫時下線,清涕時不時地順著鼻孔往下淌。她又趕緊抓起紙巾堵住鼻孔,進行攔截。感冒,今天一早初現端倪的感冒癥狀,到了晚間,愈加明顯。生活經驗告訴她,這僅相當于破題,難受的只怕還在后頭。

她不免煩躁地望著黑魆魆的窗外,心里有個聲音在重復質問著:怎么偏偏在這個時候感冒????

這是在火車上啊。

關鍵是——

這是在開往西藏的火車上啊。

是的,去往西藏的列車?!白疖嚾ノ鞑?,去看那美麗的布達拉?!边@是她向往的盼望的期待的。她想一個人去,但父母一直是不同意不贊成不放心。也難怪:關于高原反應的故事和事故、傳聞與真實,幾乎是跟“西藏旅行”幾個字緊密聯系在一起、牢固捆綁在一處,不管是在人們的言談里,還是在網絡的文章中。若孤身前往,萬一被可怕的高原反應纏身,痛苦不堪甚至危及生命,誰來幫助她應對那種非同一般的困境?

其實,多次獨自旅行的她,何嘗不愿擁有闔家出游的溫馨——那才是最最愜意的,至親之間講話隨意、舉止放松,不需累心的客套,更無需小心的防范。但父母的身體健康狀況讓這種意愿只能停滯在意愿的層面(尤其是前往特殊的高原地區);其實,她何嘗不愿與閨蜜結伴,半世光陰積淀的友情讓她們宛若同胞手足,相攜去觀覽最美的景致,再合適不過。然而,閨蜜的8小時以外只能無償奉獻給下一代——不純然是操心娃兒的饑寒飽暖,更重要的是每晚燈下的輔導工程和周末假期的學習班大戰,這一切讓閨蜜心力交瘁,時間的蛋糕里完全分不到屬于她自己的那一角了。

剛好,剛好參加的舞蹈培訓班里有幾位女學員興趣濃厚,都想去見識去領略那片雪域高原。這消息對于她,不啻天賜良機——難得有同伴啊,一定加入她們,這樣大大消減了孤身前往的擔憂恐懼,讓走進西藏不再是夢想了。盡管大家不算是很熟絡,但總歸都是以禮相待、客氣相處,毫無過結、更無齟齬的,旅途搭伴也說不定是個增進感情的良好契機哩。

上網查詢信息、購置衣物、準備行李,盡量周全準備著,興致勃勃。已見識過國內外不少風景的她,心海早已揚不起早年旅行前的興奮波瀾,甚至連漣漪都幾近于無了。但這次除外,這次是去西藏啊。太不一般的地方,如此高大上——多少“世界之最”屬于著、關聯著熠熠生輝的“西藏”這兩個字:世界海拔最高的高原,世界海拔最高的鐵路,世界最深的峽谷,世界最高的湖泊,還有地球人皆知的世界屋脊……想想這些“之最”,人就醉啦,仿佛到了那里,連自己都能拔高了、偉壯了,生命里簡直是平添一份驕傲了。

但是,誰成想,出發當天早上,她的身體出現了感冒的跡象。在“百度”上鍵入“患感冒”+“去高原”兩個詞組,隨意一搜,蹦出來的字眼就觸目驚心:肺水腫、昏迷、危險、危及生命……這些,她也門兒清。但已然準備那么久、醞釀那么久、期待那么久、渴盼那么久,放棄嗎?帶著不甘,更帶著僥幸,她傍晚還是帶著精心準備的行囊裝備去了火車站,和女伴們一道上了列車。

大家的臥鋪基本是相鄰的,較為方便。晚上7時許,大家在臥鋪的下鋪落了座,嘴巴就都閑不住了,又忙于向里填充帶來的異彩紛呈的零食,又忙于向外傾吐一肚子的家長里短。她也和大家一起且吃且聊著,但身體的不給力狀況很快暴露在大家面前,著實讓大家吃了一驚:怎么?你感冒了?!雖然進藏這樁事對她們這一干人等而言,都是大閨女上轎——頭一遭,但感冒進藏乃是大忌,大家都心知肚明。她苦笑著承認,說自己早上有點鼻塞,沒太當個事兒,沒想到竟然真是感冒的前奏,希望趕緊好吧!女伴們面面相覷,誰也提不出什么更好的建議,畢竟大家都是第一次進藏的小白,也只能是浮光掠影地提醒:那就多喝水,趕緊吃藥!

列車上熄燈較早,大家嘴巴的吞吐忙乎了一陣子,就開始準備去火車上狹窄的盥洗空間排隊,做就寢前的個人面部、口腔清潔工作。她低頭看著自己的火車票,又仰面瞧瞧這張票面指示的上鋪,眉頭不禁蹙了起來??照{的出風口啊,如此親近著上鋪,慷慨地送著冷氣。自己已經被感冒搞得眼鼻涕泗直流、身上忽冷忽熱,這空調的直吹豈不是助紂為虐嗎?

她猶豫著還未開口,剛把期待的目光投向睡在中下鋪的同伴們,大家就都領會了,給了她及時的答復:“我腿不太好,去上鋪還真不方便?!薄鞍パ?,我睡到上邊就暈的,不好意思了?!薄坝H,不好意思哈,我也怕空調吹,你自己忍一下?!边@些回答,讓她愣愣地站列車狹窄的走道里,幾分鐘沒有動彈:原來,平時是你好我好、溫良謙讓,到了關鍵時刻,原來是如此本色!她極輕地冷笑了一下,很快意識到:眼下不是感喟人性的時候,而是怎樣面對如此棘手的形勢。

當她硬著頭皮、鼓著勇氣開口說出那句求人的話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耳朵分明聽到,她自己用鼻音不輕的感冒腔調說了這樣一句話:“先生您好,抱歉……我感冒厲害,可以和您換個鋪位嗎?”聽到自己說這句話的同時,她感到自己已經從感冒升級為發燒——臉上燙燙的,估計臉也漲紅了。這句話的接收者是一位年輕小伙子,正好在她正下方的中鋪,剛攀上去,也是打算要休息的樣子。那小伙看看面紅耳赤、齉聲講話的她,遲疑的時間不足三秒,就點了頭。其實,她已做好了被拒之于千里的精神準備,只是死馬當活馬醫罷了。沒想到竟然醫活了,也著實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地道謝,表示回頭把鋪位差價補給這小伙子。小伙子忙擺擺手,簡略回答一聲“不用不用”,就自己高升到了本應屬于她的上鋪,留給她一個即將陪伴她40多小時的寶貴中鋪。

一夜幾乎未眠。

中鋪,依舊能感受到空調的威力——當然,相較于睡上鋪,這威力已削減不少。

列車行駛在鐵道上,咣當哐當,一下一下的顛動。

但關鍵是感冒的難受不適在加重;

但關鍵是心靈的緊張不安在加倍;

……

后來,列車里的燈又都亮起來了;

后來,到了中途車站,停車,有人下去,有人上來;

后來,乘務員開始推著小車沿著列車走道售賣方便面、火腿腸、面包等餐食。

一切都那么稀松平常,和她以前坐長途火車去廣東、去廣西、去重慶、去寧夏……別無二致。但她自己清楚,這一次,其實是何等的不同。

她躺在那個屬于她的中鋪上,任憑干渴和饑餓已侵襲了她45公斤的身體,她依舊躺在那里。干渴、饑餓,都算不得什么了;她的感冒已升至高級版:不僅變成了鼻涕蟲,有一只眼睛還由于流淚不止,已然紅腫如桃了。

她蜷曲著側臥在鋪上,腦子時而是混亂的,時而又是空白的。她想下床鋪,想去打一杯冒著裊裊熱氣的水,想拿出行李里的餅干充饑,想繼續服用感冒藥,想找列車員咨詢一下車上有無醫生……然而她又什么都不想做,不想……

就在這種半是清醒半是混沌的狀態中停滯了好一會兒,她聽到了同伴在喚她。抬起眼皮,床下出現了兩位女伴,詢問她感覺怎樣了?她用齉齉的鼻音回答:“感冒不見好,更厲害了?!彼枪之惖穆曇艉头穸ǖ幕卮鹱匀徊粫Ыo人多少愉悅感,兩名同伴對望了一下,說了幾句提醒她吃藥休息之類的話。待她打算與她們傾訴一下感冒進藏的恐懼時,床下已經不見了她們的影子,或許是去排隊接開水、沖泡面了。

她怔了一下,然后很快讓自己坐了起來,但鋪與鋪之間的高度,只能讓她的坐姿保持個彎腰低頭的狀態。這種姿態沒保持幾分鐘,她已經下床拿上杯子,往列車上開水器的方向走了。她已不介意自己未曾梳洗的蓬頭素面,只想趕緊往空空如也的胃里塞點兒東西,為繼續吃感冒藥做必要的鋪墊。

站在排隊接水的行列里,她又是鼻涕眼淚雙管齊下,噴嚏一個接一個。旁邊一名中老年女性旅客忍不住打量她,問道:“怎么,你感冒了?”

帶著得到關心的感動,她連連點頭,也忙不迭要傾訴幾句心中的恐懼疑慮。不過那位女旅客并沒給予她這種機會,就斬釘截鐵說了句“感冒了就不應該上高原去”,然后與她擦肩而過。聽了這話,她只感覺身上又是一陣發冷。

接了熱水,胡亂嚼了幾塊餅干,等了一刻鐘,她趕緊把感冒藥——眼下的救命稻草,吞下去。她知道那句諺語:“感冒吃藥七天好,不吃藥一周好,”她也知道她自己平時感冒也要好幾天方能痊愈,可眼下,她實在希望七個小時就可以讓藥物發揮魔力,驅走她的感冒,讓她能如愿以償地進入西藏,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領略那片心向往之的雪域圣土。

服藥后又躺回中鋪,闔目養神。其實,她的腦子在不停地轉動,根本停下來……

光陰倏然回到了三年前,她遇到一位熟人,閑聊旅游。其間提到“西藏”這個詞,熟人談及很多未去過西藏之人的渴望之心與去過西藏之人的眷戀之情。她頗不以為然,甚至有幾分嗤之以鼻:“那么遠,食宿條件又未必很好,還很可能有高反,有啥子看頭嘛!這些人,真是……”因為人前說話一貫婉轉,她才把后邊表示不屑的話吞咽了下去,轉而用這樣的句子做了她這次聊天討論的總結陳詞:“我喜歡旅游,全國各省我都會去遍,唯獨不會去西藏的!”

時光驀然回轉到了兩年前,她帶著對藝術的渴慕開始報班學習民族舞,零起點。雖然毫無童子功,但自身的藝術悟性和勤奮精神,讓她一直邁著進展的步伐。學了幾個月后初見成效,單位的元旦聯歡會上,她表演的蒙古族獨舞頗有幾分神韻:節目,成了亮點;她,成了那天的明星,連很少在人前表露聲色的上司都對她來了個當面點贊。

時間又回溯到一年前,帶著初戰告捷的興奮喜悅,她乘勝追擊學習第二種民族舞,幾經比較和淘汰,最后剩下的就是藏族舞了。這種舞蹈和蒙古族舞的風格大相徑庭啊——本性好學的她開始挖掘:哦,原來,重心向下的動作是跟高原環境和過往歷史相關;哇,原來,那個深深彎腰、雙臂前伸的動作就是在敬獻哈達;咦,那個五體投地的動作怎么這樣夸張?原來那是表示最虔誠的禮拜……孰能料到?民族舞為她打開了一扇窗,然后是一扇門:西藏的歷史和風情、藏族的習俗與藝術、青藏高原的獨特和偉大、雪域圣土的超拔與壯麗,還有布達拉宮大昭寺羊卓雍措雅魯藏布他們的莊嚴他們的圣潔他們的絕美他們的壯闊,還有倉央嘉措的纏綿與悲愴,還有多少神秘的傳說動人的故事感人的情懷……原來,西藏絕不是她信誓旦旦不去涉足的迢遙荒涼之地,西藏啊,是人類生存的這個星球上如此這般不同凡響的神奇存在!

追昔撫今,她對西藏的態度是發生了怎樣的轉變??!如今的她今非昔比,對西藏的那份深深向往,已經讓她醒時夢時都癡醉了。如果曾與她聊天提及西藏的那位熟人知道她此時身在何處、意欲何為,會怎樣反應呢?驚訝錯愕?啼笑皆非?也許吧!不過,恐怕最緊要的不是那些,而是對她的擔憂憂慮吧:第一次進藏的小白,就在火車上被重感冒癥狀圍殲。前進,很揪心;后退,不甘心。何去何從?

身體在中鋪上烙著餅,腦子里卻成了一鍋粥。不行,不能這么躺著!她小心地下了床,手里攥著收拾涕泗的紙巾,去找尋車廂里的列車員。

“請問您……這火車上有醫生嗎?”找到一位年輕的女列車員后,她趕緊詢問。

“???您怎么了?”對方有些意外。

“是這樣:我聽說去西藏的火車上是有醫生的?我的感冒有點厲害,吃了帶的藥也不是很管用,我想麻煩醫生再幫我看看?!?/p>

聽了她的話,女列車員的表情也不舒展和淡定了,又留心看看她那不停流淚的眼睛和已經擦紅的鼻孔,給了她答復:“火車是到達青海格爾木時,真正進入高原地區了,醫生才會上車!現在還沒有!您這感冒不輕,到了高原,您的感冒還會加重的,醫生開藥也夠嗆!您應該就在格爾木下車,返回北京!別再往西藏走了,危險!”

不奢望吹面不寒的楊柳風,但連撲面酒醒的料峭風也沒有迎到,反而是三九的凜冽剛風灌脖,讓她打了個寒噤。她帶著萬分之一的僥幸又追問:“格爾木上來的醫生也不能幫幫我嗎?”

女列車員搖搖頭:“您這感冒,看起來挺厲害的!今兒夜里快12點,火車才到格爾木。醫生上車以后馬上給您藥,您后天到拉薩也好不了??!您還是回北京吧,我去跟我們列車長匯報一下。您在哪個鋪啊,我們回頭幫您換個返程票,好吧?”

……她呆在那里,一時竟有些恍惚。等她回過神,女列車員早已帶著一臉同情從她身邊離開,她都記不起自己后來如何回答對方的了。

感冒。危險。下車?;鼐?。放棄。失望。

這些字眼堆起來,壘在她的肩上。

那就下次再去……估計別人都會這樣勸她吧,雖然實際上根本沒人跟她說這個。人世間真正在乎她的那幾個人,如今皆不在她身邊;在她身邊的,都是不相干的人們。

可是,“下次”是幾時呢?也許興致銳減?也許心存余悸?也許膽量全無?不知道,誰曉得會有什么從天而降的種種原因、理由、阻礙、突變,讓她推延、擱淺甚至遺忘這個計劃,也許最后結果就是無疾而終?憑借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直覺,她總感到第一次進西藏就這樣鎩羽而歸,似乎不僅僅是遺憾的問題。

昏昏沉沉回到鋪位,昏昏沉沉又躺下。清涕還在流淌,鼻孔已被擦得生疼。接下來做什么呢?又是硬生生吃點東西?然后抱著希望繼續吃藥?或者……靜候列車員的消息,晚上簡單歸整一下,于子夜時分獨自下車(那時同伴們早已睡了,車廂里黑洞洞,她不會面對她們的反應,何況,那些都并不重要),打道回府?

腦子里尋思,正沒個開交處,卻分明感到有人在拍打她的床沿。她揉揉眼,支撐起身子一瞧,床下站立著一位身著鐵路制服的男士。那男士看著她說:“我是列車長。請問,是您得了重感冒吧?列車員告訴我了。我可以幫您辦格爾木回北京的票,您這情況……危險,別再前進了?!?/p>

列車長的話讓她一下子坐直了。焦急中差點忘記鋪與鋪的間隔沒有達到伸直后背的空間,又趕緊把后背彎下去。

“列車長,您好!真不好意思,還讓您親自跑過來?!彼诮箲]中也依舊維持著習慣了的禮貌,眨著赤腫的眼睛,吸著鼻子回答,“那您看,我這情況……就非下車不可嗎?”

“您這情況,我看夠嗆!火車到了格爾木,海拔升高,您更夠嗆。這次您還是先回去,以后感冒好了再去西藏吧!”

她低下頭,默默用手捂住了臉,只聽到列車長離開她的中鋪前說的那句“您先休息吧,回頭拿著證件找我,我幫您辦返程票”。

定局了。下車,準備下車,準備今夜下車。

事到如今,她心里那塊沉甸甸的石頭倒算是放下了,心里輕飄飄的了。好吧,看來是緣分淺薄啊。行吧,強扭的瓜不甜。以后再說吧。

干脆不躺著了,起來,下床,拿起保溫杯去接水喝。她覺得自己快被灼干了:不斷流淚的那只眼睛是紅腫的,鼻孔也被擦得紅亮,鼻腔里活像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著;最旺的那團火當然其實是在她心里的——從昨晚上火車前,就點燃了,而今剛剛被三冬雪水澆滅?;鹗窍缌?,可燒傷灼痛后的感覺呢?

穿過列車的走廊,她看到兩位女伴正坐在車窗小桌旁閑聊。她徑直過去與她們打招呼。其中一位見她過來,就把桌邊的可折疊座位讓給了她,自己坐到了旁邊的下鋪上。她們問她:“你怎么樣了?感冒好點兒了嗎?”

“好點兒了嗎?不好!”她說話的語氣竟完全變了,剛上火車時的膽怯憂慮一掃而光,代之以生硬:“都準備今兒半夜下車回了,還好個啥!”

倆同伴都愣住了,倒不是為她那回答中的反常語氣,而是為她那回答里的實質內容。

“怎么?要下車?這么嚴重?!”

“剛才列車長都親自到我鋪位那兒來找我了,說我感冒嚴重,有危險,讓我趕緊著回去。今天夜里到格爾木,我就得下車,自己坐火車回北京?!闭f到這里,她的聲音又有點兒變了。

“那就回去吧,安全第一?!逼渲幸晃粍裎克?。

“對,”另一位也跟著說,“以后有機會再去。你看你鼻子都擦破了,感冒確實不輕,別出什么問題!”

兩位同伴說的,確實在理。只是……她再也憋不住了,一改平素的溫文輕柔,竟把手中的保溫杯往小桌上重重一墩,就開始拉開了情感的閘門:“兩位姐姐不知道啊,我學了藏族舞以后,開始了解西藏,對青藏高原是多么向往和仰慕!我還讀了不少關于西藏的書,我也挺喜歡倉央嘉措的詩……你們知道嗎?”

兩位同伴顯然是不知道。但看到她那副急赤白臉的樣子,也只能被動地點頭附和。

她平日里察言觀色的細膩此時也近乎無存了,只管兀自傾訴下去:“人家都說青藏高原是特有靈性的地兒??!我那么向往青藏,青藏咋就不歡迎我呢??你們知道嗎,就上次,大概一年以前吧,我夏天去青海湖,好嘛,正趕上下大雨啊,氣溫才2度,把我凍成冰棍兒了!而且下雨一片灰蒙蒙,任嘛的美也沒瞧出來!就剩下瑟瑟發抖了!你瞧這運氣!這回呢,更甭提,呵呵!”

兩位同伴并不知她去青海湖的故事,聽得也入了神。她擦了擦紅腫破皮的鼻子,又繼續:“這次倒好,連高原都進不去了!看來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啊,青藏高原根本就不歡迎我……”

“也別這么講,就是趕巧了,一次下雨,一次感冒?!蓖橐仓荒苁前参恳环?。

“兩次都趕巧???那第三次呢?我看就是沒啥緣分啊,強求不得,以后來不來,還真猶豫了?!彼行┒職馑频卣玖似饋?,客套話都省略了,拿起杯子就轉身去打水了,只留下兩位同行者坐在那里,呆望著她的背影。

穿過列車走廊,只見一群旅客擠在車窗前,興奮地議論和拍照。啊,有什么好景致哦?她一直跟這該殺的感冒較勁廝殺,早就無心欣賞窗外的特色風景。一位旅客回過頭告訴她:“看,青海湖!”

她猛然一驚,當放眼窗外時,眼里已溢滿炫目的藍色之美:碧湖如藍天,藍天映碧湖。那湖水碧藍,一望無際,如同大海,壯美的形貌中又帶著秀麗的神韻。她難以置信地向旁邊不停拍照的旅客求證:“這……是青海湖嗎?”

當得到肯定答案時,發自心田的淚水從她的兩只眼眸中涌流而出。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落淚——雖然命運那般悲情坎坷,但她已很少用眼淚面對人生,更不要說如此的當眾失態??墒?,此時此刻,面對青海湖那陽光下閃著金色粼粼的無垠碧藍,她竟然從熱淚盈眶到淚流滿面,再到淚雨滂沱。周圍人好奇的眼光她已無力顧及,流淚的原因她也無暇追究,她只覺得,是真真切切地覺得,那淚水猶如自五臟六腑流出,非人力可控,無論如何止不住,真的止不?。?!

……淚雨傾盆后,雙眼已經更加紅腫不堪的她,在年輕的女乘務員身后亦步亦趨,穿過前邊的坐席車廂,去餐車找列車長。穿過的車廂里,不少人席地而坐,甚至就地臥倒,人要通行,都需小心下腳。站票沒啥稀奇的,她也站過,不過從北京西站到拉薩站如果全程站票,那份煎熬也真是夠挨的。

到了餐車車廂,沒找到剛才到她臥鋪前跟她交談的那位列車長。另一位身著制服的男士脫掉了皮鞋,盤腿坐在餐車的沙發座上,問她:“你找列車長有什么事???他現在不在這兒,有事跟我講吧,我也是這車的列車長?!?/p>

哦,原來有兩位列車長,這又是一位。她沒工夫自嘲對列車組人員構成的無知,當務之急是解決問題:“啊,我的感冒很厲害,剛才那位列車長說我得在格爾木下車,要給我辦返京的車票。我現在不太想下車了,想跟那位列車長說一下?!?/p>

坐在沙發座上的列車長聽了,撇撇嘴,問道:“您發燒嗎?”

“沒有,不發燒,但感冒嚴重,您瞧我的鼻子眼睛?!彼钢缸约旱哪?。

對方聽罷,端詳一下她,又活動活動盤著的腿,來了個舉重若輕:“我看您沒必要下車,如果您發燒,我肯定讓您下。只是感冒,您趕緊吃藥休息一下吧,不礙事的!”

盡管她心里的天平已經傾向了“不下車”,但聽到兩位列車長提出如此天壤之別的建議,她還是有些驚愕了,一時竟不知怎樣組織接下來的語言了。

那列車長微笑著,用沉穩的聲音說:“有時我正在感冒,但輪到我的班兒了,我也得坐這車進藏呢?!?/p>

她馬上質疑:“但您總進藏,習慣了呀!我這是第一次,恐怕不一樣……”

對方只是微笑搖了搖頭。

接下來她要做什么,不必再躊躇。一個小時后,喝了熱水,味同嚼蠟地吃了帶著的面包點心,又將足量的感冒藥服下的她,已經躺回到臥鋪上。她把被子整整齊齊蓋好,盡量讓自己躺得舒坦一些,闔上雙眼。當列車于子夜時分抵達青海的第二大城市格爾木、正式進入高原地區時,她在鋪上已經睡了過去。

恢復清醒時,已是列車上的第三天,天光大亮,疲憊的長途旅客們在列車上聊著天,早餐時間早已開始了。她下意識地又用紙巾去擦鼻子,卻發現鼻子里干干的。她趕忙欠起身,從隨身皮包里摸出小巧的化妝鏡:鏡中的面容依舊帶著憔悴,鼻孔處是一層層薄薄的爆皮,但是清水般的明眸已不復紅腫了,容顏的那份清秀又回來了。她又吸吸鼻子,惱人的鼻涕不再往外冒,證明昨天感冒曾經存在過的,似乎只有輕微的鼻塞了。

怎么,我的感冒好了?真的,我的感冒基本好了!可是,怎么會呢?平時感冒也得三五天啊,且還是在休息充足、飲食得當的前提下,列車上的條件顯然遜色很多。再說,昨天還那樣嚴重,鼻涕如水肆流、雙目赤腫不堪??!她著實難以相信,把照鏡子、擦鼻孔的動作行為重復了兩遍,還是發現此時的自己已基本恢復到了正常狀態。她又掐掐自己的大腿,確認了之后,覺得自己的經歷簡直有幾分魔幻現實主義色彩了。

列車奔馳在青藏鐵路上,奔馳在偉大的天路上。她捏著還有點不通氣的鼻子,出神地凝望著窗外,腦子里的想法太多了,心靈中的感受太多了,一時間竟擁塞了。真的有幸沿著人類歷史上的奇跡——青藏鐵路,進入雪域高原了!閱讀過的報告文學、觀看過的記錄片都告訴她:為了這個偉大的奇跡,多少人奉獻了青春熱血甚至無價生命!今朝身臨其境,更致敬那些無名的英雄??!美麗的西藏,神秘的吐蕃,圣潔的天堂,我離你越來越近了!耳機里傳來了非常熟悉和喜愛、也在此刻分外應景的《天路》,她的腦海中又浮現出藏族舞那重心向下、撩步顫膝的經典動作,此時真是百種滋味雜糅于心了。

她選擇吃泡面的時間,竟然正是列車到達青藏鐵路的最高點——唐古拉山的時間。5000多米的海拔高度,已經讓有的旅客不滿足于車廂內的彌漫式散氧,甚至找列車員要了管子,直接讓氧氣從高原列車特有的送氧口進入鼻腔了。5000多米的海拔高度,也讓她帶的泡面一直半硬不軟地躺在紙碗那幾十度的水里。她毫不介意地吞咽下乏善可陳的泡面,然后就是興奮地在列車走廊里踱來踱去,觀察著顯示海拔高度的系統儀表,欣賞著窗外那蒼茫的景觀。她的身體沒有傳達任何高原反應的信號,而感冒和感冒帶來的所有不快,被愈來愈接近拉薩的列車愈拋愈遠了。

真的,真的看到了……

在列車上第三天的午后,她遠遠就看到了那座紅白相間、極為恢宏的宗教建筑,那是被印在人民幣50元背后的、西藏的標志和中國的名片。她久久凝視著布宮……

結束了40多個小時悲喜交集、心潮起伏的火車旅行,步出車站,她看到了西藏的藍天。那是她看到的最藍最美最澄澈的天空,那也一定是世界上最藍最美最澄澈的天空……

大巴車繞著盤山路行進在林芝的群山之中,她看到了林芝的云海。西藏的云、林芝的云,絕對是不能用語言形容的,只能發自心底地震撼。她相信,假若世界上真有神和仙的存在,那么這些超人類的神和仙,一定是居住在這樣的云間……

在林芝的峽谷間游覽,她看到了云霧暫避、真容微露的南迦巴瓦。這海拔7000多米的中國最美山峰,竟然在她和同伴們的短暫停留間展露了難得的絕美容顏,教人怎不對這份機緣深深感慨與感恩……

在山南,她看到了羊卓雍措,她才感受到了什么叫作“驚艷”。湖面的并非預想中的圓形,而是彎彎長長宛如玉帶;那藍,像藍絲綢?像藍寶石?像藍天鵝絨?美得太令人折服。面對傾城傾國級別的羊卓雍措,只覺得以前見過的許多中外著名湖泊,都只是略有姿色的小家碧玉罷了……

大昭寺的巍峨金頂,她看到了;大昭寺外宗教氣息與民俗文化融合的八廓街,她看到了;那些以身軀丈量大地的虔誠朝圣者,她看到了……在文集、畫冊、紀錄片里見到的西藏的一切,而今歷歷展現。似夢而不是夢,她已置身其中,呼吸著西藏純凈的空氣,感受著高原熱情的陽光。在這距離蒼天最近處仰望蒼天時,心底的雜質已被過濾掉,只剩下最純凈的東西,魂如白蓮,纖塵不染……

告別西藏、回歸現實生活的前一天,到達了此行的最后一站。她看到了傳說中蒼天的愛女——漢語稱為“天湖”、蒙古語稱為“騰格里?!?、藏語稱為“納木措”的美麗湖泊。在接近5000米的湖畔,她依舊沒有受到高反的困擾,獨自徘徊著。面前,是澄清見底又壯美異常的、世界海拔高度第一的著名湖泊;遠處,是傳說中忠誠守護納木措的夫婿——巍峨連綿的念青唐古拉山;頭上,是湛藍瓦藍的高天和如夢如幻的白云。對此景象,她俯下身,用雙膝、雙手和前額深深親吻了湖灘。抬起頭來,已是淚盈于睫。原來,看過的林林總總的美景都只是“人間的”美景,唯有西藏,才是“天上的”西藏。什么癡嗔愁怨,什么悲憤失意,什么高燒的房價什么坎坷的生涯,在自然的偉力和宏大面前,都緲如塵埃,盡化云煙……她雙膝跪地、雙眼含淚,微笑著,對著面前的天、地、湖、山、一切,一次又一次深深地磕著頭……

作者簡介:劉稚(1977.4-)女,漢族,天津市人,碩士,大學教師,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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