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權獨白與對話復調
——對話理論視野中的B 站彈幕批判

● 岳璐 楊穎

人類的傳播語境離不開對話這一行為，對話演繹著人們的各種交往活動。隨著社會化媒體的不斷發展，彈幕成為新興對話形式的典型代表之一。經過網民的不斷塑造與重構，許多熱點議題涌入了彈幕空間，以B 站為代表的彈幕逐漸成為公眾話語表達的重要形式。由此，一方面，彈幕成為現今新型的對話載體，其建構的對話路徑與以往有著明顯區別，表征著新技術下的人類交往活動；另一方面，在B 站彈幕的話語狂歡中，對話的真正意義與價值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霸權獨白：走向瑣碎無責的漫談

如今，發彈幕或看彈幕已成為人們在B 站觀看視頻活動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這里，用戶可以隨意捕捉視頻的任意畫面、語言、聲音等符碼進行評論，當視頻再次被觀看時，評論字幕會在對應的視頻節點中橫穿飄過，后續觀看視頻的用戶在看到此前用戶評論的同時，也可隨時發表自己的意見。該空間獨特之處在于，彈幕不具備其他社會化媒體平臺的互動特性，比如回復、蓋樓、@等行為方式，每個用戶都擁有自己的話語空間，發布的彈幕內容是針對某個節點視頻的主題而進行的自我“獨白”，這是一種單向的、碎片的、無組織的內心獨白。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彈幕類似于人內傳播，是主體對外部事物的反應進行自我言說的信息交互活動。但是，在這樣的傳播環境下，小小的彈幕不僅僅在獨白言說，還蘊藏著另一種傳播的威力。

雖然有學者認為“獨白”不是對話，但是巴赫金認為，“一切發生關聯的話語或意義相互之間都構成對話關系，因此都具有對話性。從而，當參與思想的碰撞和交流，獨白話語的語篇也就具有一定程度的對話性”[1]。B 站彈幕對話大致可以分為兩種形式。第一種是用戶與視頻內容互動。圍繞自身對觀看內容進行的有感而發；第二種是用戶與用戶間的互動，這是基于公共場景進行的言談對話。B 站是一個半公共化、半私密化的網站，通過排他性的信息傳遞、驗證控制其他用戶進入自己的領域，構建出了私密空間。[2]這種私密性具有很強烈的排他感，驅使著用戶不由自主地把私密化的自我言談通過彈幕呈現出來。顯然，彈幕中的對話雖然具有對話性，但其獨白式的對話也具有很大的缺陷與隱患。

一方面，彈幕表達是一種霸權獨白。獨白即圍繞自我心理活動進行的言說。獨白者往往過分強調自我，存在天然的“霸權”屬性。而彈幕技術恰好為用戶提供了私人領域。在這個基礎語境下，世界的中心只有我自己，獨白者可以最大程度地表達自我，以一種唯我獨尊的姿態向聽眾陳述觀點，自己對任何事物都有最高的占有權和解釋權。[3]表面看來，B 站彈幕使每一個個體輕松獲得為自己發聲的機會，但在這種獨白語境中，用戶亦在利用彈幕言說建構自己的價值觀，并試圖占領話語權的高地。所以說，彈幕獨白即是霸權的開始。

另一方面，霸權獨白正在走向無責漫談。無責漫談是指不承擔身份責任的、去中心化的、不以共識為目的的話語述說形式。B 站平臺的匿名功能使用戶只能觀看他者發送彈幕內容，追蹤不了其彈幕ID 來源。這樣一來，發送彈幕的用戶可以肆意地發表意見，并不需要承擔一定的言論后果。這些不承擔言論責任的用戶是推動彈幕獨白走向無責漫談道路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去中心化，即平臺的無元化。原子化社會是個體意識的覺醒，每一個體的利益都是以自我最大化作為評判標準。主張個體多元價值觀的一邊則是社會價值觀呈現出無元化的開始。個體無序、組織解體、社會失范等一系列問題紛至沓來。B 站彈幕的語境恰恰很像這原子化社會的縮影，每一個用戶拿著大喇叭自我言說，主張自己的價值觀，這也難免使彈幕成為無價值的漫談。最后是認同意愿的匱乏。獨白的目的就在于霸權，主張唯我至上的真理觀，這種對話方式過度關注自我，成為阻礙他人互動的天然屏障，從而使彈幕對話呈現雞同鴨講、各說各話的狀態，難以達成共識。最終，霸權獨白成為瑣碎而無價值的漫談。

實際上，這種非良性的對話機制正在逐步消解公共領域。彈幕表達是原子化、私人化、非整體的小敘事手段。即便是在宏大敘事的嚴肅議題上，彈幕總會被一些二次元表達占領，其形式呈現為字句反反復復，毫無中心意義，邏輯前后不搭，具有價值意義的信息少之又少，以至于討論政治、經濟、民生等嚴肅的公共話語被消解成為與個人相關的小敘事。這正如美國學者?？怂购兔桌账f：“單向度的話語日益以無處不在的霸權方式存在，它一點不受直接反駁的可能性的鉗制。這樣，公共對話變成了獨白?！盵4]大部分的私人化獨白較少偏向批判性和公共性，并且會破壞大眾的理性思考能力，B 站的公共空間性質與精神只剩一個空殼。

對話復調：意義的狂歡走向無意義

對話理論中的“復調”強調眾多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這些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了復調對話。[5]B 站讓每個用戶在不同時空為一個視頻的某個節點有感而發，也可為這個視頻節點的他者彈幕有感而發，給人們營造了一種“實時互動”的特殊感覺。作為全新的對話空間，B 站彈幕不僅僅是獨白的對話形態，還表現出強烈的差異性和多元性，充滿了開放性與未完成性，構成了多元的復調對話。

首先，B 站彈幕的復調表現在儀式化互動對話。大多數的B 站視頻播放前幾分鐘，“來了來了”“二刷”“打卡”這些彈幕儀式總是會接二連三地出現。這類表達成了用戶觀看視頻的儀式，通過發送類似對話的彈幕，誘發群體情感同頻共振，謀求個人在集體中的身份認同，也誘引其他看客參與互動，頻頻地刷屏營造了共同在場的虛擬鏡像。在很多彈幕的對話中，信息分享并不是用戶的主要目的，反而是在場的儀式感維系了群體的歸屬感和認同感，滿足了大家的情感需求。當然，這類儀式化對話互動方式，雖然有多種聲音的對話，但不一定就是復調，因為如果許多聲音的對話集中在實現共同意義和一致性的共識上，那它依然可能是“單聲語篇”?？梢哉f，儀式化對話調動了用戶參與性，而儀式化地發表意見，點贊式地強化共識，有可能反而形成聲音洪流淹沒差異化意見，從復調對話演變成霸權獨白。

其次，復調的對話典型表現為插科打諢的對話方式。B 站彈幕大多數對話是幽默、輕松、搞笑的互動，正經嚴肅的觀點表達少之又少。以青年為用戶主基調的B 站給予用戶足夠自由的創作空間，其彈幕對話無時不在上演一場盜獵、游牧和顛覆游戲。就如彈幕熱詞“真香”，其原意來自真人秀節目《變形記》里面的主人公王境澤。他初到農村揚言就算餓死也不會吃任何東西，等他慢慢適應后，他端著碗邊吃邊感慨飯“真香”的截圖熱傳網絡。很多網友把“真香”梗挪用到彈幕對話當中，“真香”被衍生成了“真香定律”“真香警告”，嘲諷他人喊口號抵制某事物后又表示對其喜愛的行為。之后，在網友的插科打諢下演化成為“打臉”的意思?？梢?，這些趣言趣語通過諧音、改編、拼貼等手段讓其言語附加了娛樂而又有個性的特征，成為流行段子。如果這種對話方式任其發展，對話者很容易在娛樂狂歡中忘記思辨，其對話的復調意義也隨之被消解。

最后，污言穢語的對話方式。污言穢語已經是當今十分棘手的網絡亂象，并且嚴重破壞了網絡生態，B 站彈幕也不例外，污言穢語已成為阻礙對話的毒瘤。彈幕的話語狂歡使污言穢語不斷地涌現，如“傻逼”“賤人就是矯情”等惡言惡語是彈幕使用量最高的語詞。這些污言穢語是一種身份代償工具，幫助使用者在話語的層面上建立某種權威和尊嚴，自認為占據了話語層面上的勝利地位。[6]可想而知，污言穢語的彈幕對話多是情感發泄或抗爭，人們從最開始佯裝關心話題事件到消費情緒而結束，最終誰都沒有解決實際問題，對話雙方也鬧得不歡而散，甚至心中累積的憤憤不平正在蓄勢待發，變成一場網絡暴力。

英國學者伯姆認為，對話的說者和聽者雙方在相似性和差異性的信息碰撞中產生“新的想法”，經過多次循環之后，浮現出“新的認識與觀點”，最終達成“新的共識”[7]?？梢?，真正的對話要求對話雙方關系平等的基礎上，還要求每個參與者實現心靈上的溝通，共同創造出新認知和新意義。然而，B 站彈幕不論是獨白還是復調都缺乏真正的“對話”精神，致使沒有創造出新結果。因此，面對B 站彈幕場域的現狀，還須我們進一步地追尋該類對話的路徑革新與價值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