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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弒他”與“自戕”

2021-07-12 11:21高詩怡
劇作家 2021年6期
關鍵詞:情欲生死觀生育

高詩怡

摘 要:《桑樹坪紀事》采用新現實主義手法進行演出,在小說基礎上經過文學劇本、演出文本三度創作,改知青“朱曉平”視角為散點式,全方位多角度探索農民在面對時代變革時經歷的精神困境。本文以“生死觀”為切入點,以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生育和情欲兩種態度進行分析,并對演出做出解讀。

關鍵詞:《桑樹坪紀事》;生育;情欲;生死觀

《桑樹坪紀事》被譽為新時期探索劇之集大成者,1988年2月2日首演于中央戲劇學院逸夫劇場,徐曉鐘、陳子度執導,根據朱曉平的小說《桑樹坪紀事》《桑塬》和《福林和他的婆姨》綜合改編而成。

中華在黃土地上降生,黃土上的農民是最傳統也是最忠誠的“龍的傳人”,他們繼承祖宗延續下來的民風民俗,既享有文化財富又保留了封建糟粕,他們世代農作、吃苦耐勞卻又固步自封,安土重遷又不思進取。桑樹坪人正是這一類農民的縮影,加之地理位置的惡劣,他們無法跟上現代化建設的腳步,卻又不得不豁開口子去迎接時代的浪潮,于是,桑樹坪人與現代文明的每一次接觸都使他們疼痛不已。

《桑樹坪紀事》向我們展現的,就是由中華民族劣根性所造成的群體性悲劇。

一、文學劇本和演出文本之比較

作為一部探索話劇,《桑樹坪紀事》在文本上消解了細節真實,在演出中打破了生活幻覺。從命題上講,“‘記錄事情’時,宜用‘記事’。而在文章的標題、書名以及各種文化作品的名稱中,宜用‘紀事’,不宜用‘記事’”[1]。紀事,多指重大事件、歷史事實等書面形式的正規記錄;而記事,多指日常簡單行為記述。由此可見,《桑樹坪紀事》全劇并非村莊生活的瑣碎復刻,而是桑樹坪村在歷史上某時期一個嚴肅的大觀。這個時期,在劇本中具體到“1968年—1969年前后”。

“從空間上講,桑樹坪是一個閉鎖的西北小村,從時間上講它處于極左路線猖獗的年代。這些時空的交叉處,匯聚著捆束桑樹坪人的三根繩索:封建主義的蒙昧、極左思潮的習氣以及物質生活的貧窮。它使桑樹坪人盲目而麻木地相互角逐和廝殺,制造著別人的也制造著自己的慘劇?!盵2]觀察一個民族對生死的態度可以映射出這個民族的是非觀和人生觀。桑樹坪人沿襲了中華千年來的封建思想,行為舉止無不受其約束。為了達到批判效果,劇本設計了“朱曉平”這樣一個有身份的知青人物,他作為正義個體參與到村莊的“建設”中,最終深感無力,郁郁道別。朱曉平是闖入者,卻非拯救者,桑樹坪的黑暗是生根的、無形的,朱曉平雖然沒有被吞噬,卻也失去了力量。

導演在演出中降低了“朱曉平”這一線索人物的出場比重,致力于強調村民們救無可救;忠于劇本臺詞,豐富可視性動作;啟用轉臺和燈光,歌隊重重渲染。透過演出中人們的舉手投足照見遠去的歷史上的種種鄙陋,他們的生死觀需要我們用當代的視角進行揚棄。

二、荒蠻村落里的生之沉淪

《桑樹坪紀事》里的主要人物在對話和行為上都有幾盡瘋狂的時候。他們的精神覺悟不高,眼界又低,牽掛的無非是兩性和溫飽上的事。在演出中,我們看到桑樹坪人為了他們眼里的“生”可以卑微甚至卑鄙到何種境地。

桑樹坪人為“生”做的努力在物質層面上表現為“求糧”。

劇中農民們辛苦耕作只為養家糊口,可是公社層層上繳,落到農民口中所剩無幾,人吃不飽飯活不下去,為了活命他們被迫當牛做馬。在“公社催糧”這出戲里,李金斗大呼:“這些年,說形勢一年比一年好,好倒是好,可咱莊稼人辛苦一年,就是連口白饃饃也吃不上,還叫咱農民活不活哩?!”

為了深化農民們的疾苦,導演在演出中設計“干部們把李金斗當馬騎”橋段——李金斗為了給桑樹坪人多分點口糧,不斷哀求估產干部們,終于惹惱了主任,李金斗跪在地上,干部騎在他身上,李金斗又爬了幾步。這個偏遠村莊沒有“人人平等”的觀念,有的只是略高一級社會身份的人對社會地位低下者的戲耍和玩弄,加強了心靈震撼的力度。

這種層層剝削的場面不止一場。李金斗與霸場的砍價,有了錢就有了底氣,不但一再壓價,更揚言要打架。上一場中被騎著走的李金斗,搖身一變有了話語權。他并沒有從自身遭遇里生出同理心,而是對麥客們進行同樣一次高級(買)對低級(賣)的剝削。

金錢社會里,人因財富而膨脹,越是遭受過劇烈打壓的人越是會為富不仁。李金斗一砍再砍,買賣的天平過分傾斜,激惱了賣力氣的麥客,他們只好用僅有的實在的拳頭去對抗剝削。李金斗嚇得鞋都掉了。李金斗的驚慌失措恰好反映了這類市儈小農本質上不堪一擊。

桑樹坪人對糧食的狂熱在對王志科事件的處置態度上展現得淋漓盡致。為了省下外姓人王志科家的口糧,村民占下了他家的破窯,先是召開批斗大會借由頭縮減分配到王家的糧食,再是李金斗動之以情勸王志科出走未果,最后村民們聚在一起寫狀子扣帽子。王志科無辜被捕,綿娃沒了爸。為了生存,他們不惜自相殘殺。

桑樹坪人為“生”做的努力在精神層面上表現為男性的生育崇拜。

在桑樹坪男人們的身上,我們看不到青年人對美好愛情的守望,這些大男子樂此不疲地買賣女性,換取給兒子婚娶的禮錢。

月娃出嫁這場戲集中體現了村民們觀念上的迂腐,對女性個人意志的踐踏。李金斗、李金盛輪番上陣,一個說“咱月娃也不小哩,這一開臉還真叫人心疼得很哩”,又說“娃大咧,這該出嫁她就是要出嫁咧嘛,窩在屋里還不成了個沒人要的老姑娘咧嘛”,還說“只要你往后出門在外的營生過舒坦咧,咱這做伯伯的也就心安”。

男人們組織了一套話術騙孩子,又在騙自己,最后騙到自己也信了,打著“為你好”的名義,把未經人事的少女推向深淵。

同時,導演增加了一段舞臺動作:女人們在舞臺正前方站成一排齊聲說:“女人嘛,就是要出嫁不?!逼咦彀松喔髯宰鲬B。村里的女人深陷觀念桎梏,在嫁娶生養中循環且自得其樂,她們的現在將是月娃的未來,這是一個壓抑的閉環。

嫁月娃換下的錢娶來了青女,青女出聘又是為了給兄弟定親,桑樹坪年輕一代女性的命運走向是如此的相似——“幾百塊錢葬送一個女子的愛!一個個有血肉的生靈就這樣活活地被吞噬了!”[2]

導演刪去原劇本第二章第五場六嬸子支著圓房治病,改為青女為了改變自己境遇,主動引誘福林,福林有耍婆姨的意識卻沒有行動能力,徹底斷了青女的前路,一個無法生養、丈夫又有瘋病的女人,在桑樹坪極閉塞的村莊里只能沉淪……

在之后群體性場面里,桑樹坪的人們大咧咧地討論夫妻生活,蓄意刺激李福林無能。青女為傳統女德所困抬不起頭,福林在村民們的慫恿下扯去青女的褲子,將預示著生育的女性下體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中。頃刻,青女作為人的價值被抹殺,以一種生育工具的形象復現,物化成一具古雕像,“它令人想起遠古,它讓人想起遠古多少殉葬的女人……”[3],彩芳把黃綾蓋在古石雕上,村民跪倒在古石雕四周。

演員在完成“蓋”和“跪”這兩個動作時,從故事時空中抽離出來,以當代人的身份和立場向湮沒在歷史洪流中命不由己的女人們致敬。

劇末,瘋癲的青女上臺,對自身也對農村女性的處境發出了質問和總結:“女人是人嗎?女人不是人,是人家買來的馬,是人家牽來的牛?!?/p>

三、情欲的復蘇與湮滅

男人們對繁衍后代是那樣的重視,連同村莊里的女性也受到同化,忘記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利,一代又一代女人的幸福斷送在他們手上。王志科的亡妻為了不讓無父無母的王志科斷后,讓綿娃改“王”姓,父子二人成為眾矢之的?;钪娜瞬荒钏廊说那榉?,死去的女人卻想著男人們的體面,無不是悲哀。

有壓迫就有反抗,盡管只是星星之火,卻是沉睡村莊里極為可貴的女性意識的蘇醒。

桑樹坪人的“生”表現為生育矛盾,與之相伴而來的是農村婦女的情欲糾葛。矛盾最先在李金斗家中爆發,外放的彩芳對麥客榆娃產生好感,先是話語中有意無意的試探對方,再是主動與榆娃唱戲引發爭議?!坝芡藓驮S彩芳邊唱邊演,隨后,燈光在音樂中漸漸轉換,一束強光打在榆娃和許彩芳身上,眾村民和李金斗隱去。榆娃和許彩芳邊演邊緩緩地走上往右轉動的轉臺,進入模糊的時空,兩人訴說愛情,榆娃答應收完麥帶許彩芳一起回老家。表演時,在他們身后的某個光區里還有一對青年男女翩翩起舞,象征著榆娃彩芳想象中的美好情景。徐曉鐘正是要讓許彩芳和榆娃沉浸在最幸福的時候遭到最殘酷的滅頂之災。突然,他們發現周圍出現很多火把,桑樹坪的村民已經將他們包圍了。包圍圈漸漸縮小,圍住,孤立無援的榆娃遭到野蠻的毒打?!盵4]自由戀愛形同洪水猛獸,村民們趕走了榆娃,困住了彩芳。這些走投無路的外姓女不約而同走向了絕路。

比之女性生存困境的無解,外姓男有著雖悲哀但更為主動的選擇權。

為了實實在在地占有彩芳,李金斗將兒媳收為干女兒,圍獵彩芳榆娃,甚至下跪求彩芳改嫁兒子倉娃。桑樹坪的女人們喪失情愛的自由,如物什般四處挪用,郁憤之下彩芳囁嚅:“咱是人,不是牛不是馬啊爹?!?/p>

四、向死的開朗與隱晦

人們對死亡的態度往往決定了對生命的態度。桑樹坪人重視既得利益,缺乏死者為大的敬畏心。終日惦記著吃飽飯好生娃好讓李姓代代相傳綿延不絕,他們在精神上是脆弱敏感的,一旦觸碰到他們生存的底線,他們便會群起而攻之。他們的每一次同仇敵愾和氣急敗壞,為的都是在我們當今來看極為可笑的目的——生存和生育,加深了演出的悲劇意味。

桑樹坪人的悲劇“往往不能歸結于一時的政治、經濟原因,極左路線或人性善惡等等,歷史綜合著一種浩大的灰色,滲入人的心理模版,控制著社會關系模式,唯有一死方能逃避”[5]。死亡是悲劇不可規避的母題?!翱傮w上看,《桑樹坪紀事》設置了三條歷史繩索:封建宗法制、極左政治、極度貧窮,三者的合力扼殺了桑樹坪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許彩芳、月娃、青女、王志科,或死或瘋。他們都死于圍獵式的集體謀殺?!盵6]除這些被“殺”的青年外,弒他者自身對死也毫無避諱,李金斗因彩芳出走哭“死”,王志科跪在福綿墳前因斷糧喊道“這搭的營生熬不過了”,保娃媳婦是農村婦女集體意識的投射,她誤會了保娃在外偷人而喊死。

弒他者將死字掛在嘴邊,在言辭中嚇唬人,在動作上壓迫人。在弒他身份和自戕身份之間搖擺的人物當屬李金明。李金明在批斗大會上為王志科說好話,把耕?;碜右暼粽鋵?,卻又是捕殺豁子的帶頭者,最后為救糧獻出生命,透露出傳統農民悲慘宿命的意味。我們常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但在桑樹坪的語境中,人等同一只鳥,無論是在人類社會還是自然社會中,他們都該是最先被捕殺和淘汰的一批。

《桑樹坪紀事》對死亡的記述不僅通過寫實手法,更通過隱喻性場面拉長外延?!白詈蟮摹畾⑴!瘓雒鎸嶋H上是‘圍獵者’被‘圍獵’……這是一次全桑樹坪人參與的‘圍獵?!膱雒?,可讓人聯想到的卻是全桑樹坪人就像這頭牛一樣被圍獵被吞噬的可怕景象……對于甚至愿意替牛挨鞭子的李金明來說,他殺了牛,就像殺了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次“圍獵”就在隱喻性層面上轉換成了對桑樹坪人自己的殘殺,獵物就是自己?!盵4]新時期探索話劇傳達出萬物有靈的生態觀,《桑樹坪紀事》里的耕?;碜?,《魚人》里的大青魚,《野人》對生態保護的關注等等,劇作家不僅關心人類精神世界的掙扎,也向自然張開了懷抱,與社科、人文等多學科產生了聯系,在觀照過程中,動物有了人性,人卻表現出獸性,側面揭示人的異化?!袄细!碜印屯庑杖送踔究频拿\模式是共同的,都是在桑樹坪被‘圍獵’而亡的,看起來是桑樹坪人在戕害另外兩個生靈,實質上都是桑樹坪人的自戕?!盵2]

結語

桑樹坪的災難是“癡”釀成的禍。桑樹坪人對生的狂熱在欣欣向榮的社會建設浪潮中顯得格格不入:男人在權勢面前如蚍蜉撼樹,不自量力;女人自甘把生殺予奪全權交托給男人,這種蒙昧的“癡”和現代化進程脫節,她們一味痛苦卻無力脫困。

本劇與同時期同為農村題材的《狗兒爺涅槃》表述農村問題的方式不同?!豆穬籂斈鶚劇敷w現農民陳腐觀念在政策變遷下遭遇的巨大沖擊和為適應改革做出種種讓步,最終造成無可挽回的悲劇下場。而桑樹坪“是作家、藝術家心中古老中國的一個縮影……其深刻之處正在于該劇進行的是全方位的文化反思。旨在告訴人們:以往的革命,其悲劇性不是由于沒能滿足千百年來人們對土地的幻想,而是沒能以一種新興的對土地的關系與情感來取代舊式的關系和情感”[7]?!渡淦杭o事》并不屬意用外力打壓去暴露農村問題,而是設定了一個大刀闊斧的時代和一批思想上無法和時代同步向前的人,看他們費力迎合最終為舊觀念所束縛,展開了一次又一次徒勞的自救,暴露出的人性弱點,發人深省。

注釋:

[1]杜永道:《語言文字答問》,北京:語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100頁

[2]徐曉鐘:《在兼容與結合中嬗變——話劇〈桑樹坪紀事〉實驗報告》,《先鋒話劇研究資料》,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81頁

[3]朱曉平等:《桑樹坪紀事》,《劇本》,1988年04期,第21頁

[4]湯逸佩:《轉喻與隱喻——試論中國當代話劇舞臺敘事中修辭的運用》,《中國話劇研究》第10輯,北京: 文化藝術出版社,2004年版,第361頁,第362頁

[5]吳方:《震蕩著的歷史反省——讀〈天良〉與〈桑樹坪紀事〉》,《小說評論》,1986年第4期,第24頁

[6]朱壽桐主編:《戲劇中的“新歷史”跡》,《漢語新文學通史》下,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10頁

[7]王伯男:《改編的生命在于創造——〈桑樹坪紀事〉:從小說到話劇》,《戲履影痕》,上海:文匯出版社,2015版,第46頁

(作者單位:上海戲劇學院)

責任編輯 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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