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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木人心,其理一也”
——《歧路燈》與理學修養觀

2021-11-25 00:11朱燕玲
哲學評論 2021年1期
關鍵詞:歧路朱子出版社

朱燕玲

一、引言

《歧路燈》為河南寶豐李海觀(1707—1790)所著。李海觀字孔堂,號綠園。有關其生平、家世及詩文的研究,參見欒星、吳秀玉等學者的研究[1]欒星:《〈歧路燈〉研究資料》,中州書畫社,1982年;欒星:《李綠園家世訂補》,見中州古籍出版社編:《〈歧路燈〉論叢》(第二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97—303頁;欒星:《李綠園家世生平再補》,《明清小說研究》1986年第1期,第258—271頁;吳秀玉:《李綠園與其〈歧路燈〉研究》,師大書苑有限公司,1996年。,茲不贅述?!镀缏窡簟纷郧∷氖辏?777)脫稿之后,一直以抄本形式流傳,至民國十三年(1924)始有洛陽清義堂石印本,民國十六年(1927)才有北京樸社出版之由馮友蘭、馮沅君校點的一冊二十六回排印本——此乃《歧路燈》成書百五十年來首個正式出版品。在漫長的傳抄過程中,《歧路燈》形成了復雜的版本系統,關于《歧路燈》之流傳與版本研究,學界已有豐碩成果[2]欒星按照有無《家訓諄言》、過錄題識、作者題署將《歧路燈》的傳世抄本分為新安傳出本,寶豐傳出本,新安、寶豐二者的合流本。吳秀玉、徐云知亦持是議。在此基礎之上,王冰依據回目、文字之多寡、異同,將現存及新發現的《歧路燈》版本分成國圖抄本、上圖抄本兩大系統。朱姍根據作者題署時間先后、以第九回為代表的相關情節和回末詩之詳略有無,以及不同版本的全文比勘,將存世及新發現的《歧路燈》版本分作甲本系統、乙本系統、介于二者之間呈“中間態特征”的甲本系統的分支形態。,此處不贅。1980年欒星以十一部抄本、印本為底本??倍傻陌侔嘶亍镀缏窡簟烦霭嬷螅?]李綠園:《歧路燈》,欒星校注,中州書畫社,1980年。隨著《歧路燈》不同傳世抄本的不斷發現,欒星校注本的疏漏舛誤之處逐漸引起學者的注意,余輝、王恩建、蘇杰、王冰、劉洪強、朱姍對此均有??毖芯?。按:欒校本雖不免舛錯,然開辟之功,不容抹殺。為研究之便利,本文以欒校本為底本,凡所引用,均出此本,不另出注。,引發了學人對于《歧路燈》題材歸屬、史料價值、文學地位,尤其是語言學、文獻學、民俗學方面的廣泛、熱烈關注,相比之下,關于《歧路燈》思想內涵的研究則相對冷清、薄弱。尤其是,學者雖已注意《歧路燈》與《孟子·告子上》“牛山之木”章的指涉關系,如《歧路燈》屢次引用“牛山之木”章的關鍵概念:“萌蘗”“平旦之氣”“夜氣”等[4]蘇杰:《〈歧路燈〉引用儒家典籍考論》,《蘭州學刊》2010年第8期,第167—172頁。,然“牛山之木”章的主旨究竟如何理解?“牛山之木”與《歧路燈》到底有何關系?李綠園為何在《歧路燈》中反復使用“牛山之木”章的相關概念?就筆者管見所及,似無相關討論。但理解“牛山之木”的章旨,是了解李綠園學術立場及《歧路燈》主題與結構的關鍵。質言之,李綠園以朱子對于“牛山之木”章的詮釋為根據,將仁義之心人所固有,應時時處處用力做操存涵養之工夫,使良心常存而勿放舍,與《歧路燈》浪子回頭、改過遷善的主題相結合。將理論上之“梏之反覆”與《歧路燈》主人公譚紹聞翻來覆去之誤入歧途又立志改過的情節相映照,使理學觀念與小說主題、結構相貫通。是以,深入理解“牛山之木”章的主旨,誠為深化李綠園及《歧路燈》研究的關鍵。

本文首先分析朱子如何詮釋“牛山之木”章,從字詞之訓詁到章句之闡釋,與其他儒者有何區別及為何有別,引出由于儒者對于心、性、氣等概念及其關系之理解不同,是以各自之工夫進路亦有差別,重點在于闡述程朱理學之操存涵養工夫。進而探析李綠園如何受到程朱理學修養觀之影響,以及《歧路燈》怎樣從主題與結構兩方面體現程朱理學之修養觀:良心善性先天本有之心性論,與人心易為外物牽引、私欲遮蔽而放舍,須無時無處不用其力,以存復良心善性之工夫論,是《歧路燈》浪子回頭、改過遷善主題的理論依據。譚紹聞屢次誓言改志,卻因心無主張,一為匪人引誘即落入下流的情節結構,是“梏之反覆”抽象理論的具體呈現。

二、“山木人心,其理一也”

《歧路燈》多次引用“牛山之木”章的相關概念,如“平旦之氣”“夜氣”“萌蘗”等,如第二十回:

沖年一入匪人黨,心內明白不自由。

五鼓醒來平旦氣,斬釘截鐵猛回頭。

第二十五回:

那紹聞睡了半夜,平旦已復。燈光之下,看見母親眼睛珠兒,單單望著自己。良心發現,暗暗的道:“好夏鼎,你害的我好狠也!”這正是:

自古曾傳夜氣良,雞聲唱曉漸回陽;

天心徐逗滋萌蘗,依舊牛山木又昌。[1]據朱姍所說,新發現之呂寸田評本《歧路燈》第二十五回回末詩前有“這正是:牛羊牧后留萌蘗,只怕明早再牿亡。有詩為證”一句,則其他《歧路燈》傳世抄本可能亦有引用或化用“牛山之木”章之例。朱姍:《新發現的呂寸田評本〈歧路燈〉及其學術價值》,《明清小說研究》2014年第4期(總第114期),第132頁。

第二十六回:

且說譚紹聞五更鼓一點平旦之氣上來……

第三十六回:

又添上自己一段平旦之氣……

第四十二回:

人生原自具秉常,那堪斧斤日相傷;

可憐雨露生萌蘗,又被豎童作牧場。

第八十六回:

原來人性皆善,紹聞雖陷溺已久,而本體之明,還是未嘗息的。一個平旦之氣攆回來,到孝字路上,一轉關間,也就有一個小小的“誠則明矣”地位。

此外,《歧路燈》還幾次運用“樹”這一意象,顯然亦與“牛山之木”相關。這一點容后再論。然“牛山之木”章的主旨如何理解,既關系李綠園之學術立場如何判定,亦牽涉《歧路燈》之主題定位、結構設定如何把握。換言之,面對不同時代、學派的儒者對于“牛山之木”章的不同詮釋,李綠園認同何種學說?《歧路燈》又是如何從主題、結構兩個層面體現其學術宗旨的?

解讀“牛山之木”一章,關鍵在于“平旦之氣”“夜氣”“存”“亡”“出”“入”如何解釋?“日夜之所息”者為何?“梏亡”者為何?“夜氣不足以存”者為何?所“養”者為何?如何“養”?如何“操”?孟子為何以及如何從“牛山之木”說到“仁義之心”?

宋儒朱熹謂“‘日夜之所息’底是良心”,或“善心滋長處”[1]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94、1902頁。?!捌降┲畾狻笔恰拔磁c物接之時清明之氣也”。[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02頁。所謂“梏亡”者,非如先儒所說“梏亡其夜氣”,而是“梏亡其良心也”。[1]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98頁?!耙箽狻狈侨缜百t所說為良心[2]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98頁。,“夜氣者,乃清明自然之氣”[3]朱熹:《朱子語類》卷52,《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5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716頁。?!耙箽庵皇遣慌c物接時”[4]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01頁。。亦即“夜氣”與“平旦之氣”皆為未與物接之時清明之氣?!耙箽獠蛔阋源妗?,學人多解作夜氣不存[5]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98頁。漢儒趙岐即以“夜氣不能復存也”注“夜氣不足以存”。據朱子所寫之書信,可知宋儒張栻即持是議。(分別見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01頁;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31,《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1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352—1353頁。),唯伊川說“夜氣之所存者良知也,良能也”[6]程顥、程頤:《二程集》,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2008年,第321頁。,換言之,夜氣之所存者,即“本然底良心”[7]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98頁。;“夜氣不足以存”,非“心不存與氣不存,是此氣不足以存其仁義之心”,“‘操則存,舍則亡?!菬o也,逐于物而忘返耳”,“出入便是上面操存舍亡。入則是在這里,出則是亡失了”[8]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00、1905、1904頁。。又說“所謂入者”不是“此心既出而復自外入也”,而是“逐物之心暫息,則此心未嘗不在內耳”。[9]朱熹:《四書或問》卷11,《朱子全書》(修訂本)第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986頁?!俺鋈霟o時,莫知其鄉”,“出者亡也,入者存也,本無一定之時,亦無一定之處”。[10]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5,《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2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062頁。

按照朱子之詮釋,“牛山之木”譬喻“人之良心,句句相對,極分明”[11]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02頁。,亦即“山木人心,其理一也”[1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02頁。。牛山之木原本茂盛而秀美,如同人生而本有仁義之良心。牛山如今光禿禿沒有草木,并非牛山原初即無材木生焉,是因其臨近齊國之都邑,國人皆以斧斤砍伐其草木以為柴薪,促使牛山喪失昔日生木之本性。人之所以放失其本然之良心,亦復如是,物欲之斧斤日日戕賊其本心,固有之仁義因而不能復存。山木雖遭砍伐,其根株之未盡除者,得日夜之生息、雨露之潤澤,猶有嫩芽旁枝潛滋暗長。良心雖已放失,平旦之時未被利欲、事緒紛擾,其氣清明之際,本心必然有所呈現。萌蘗既生,如能加以培植養育,山木之美,或可復見。良心既顯,如能加以存養擴充,天理之良,或可復存。然山木既伐之后,萌蘗之發育甚弱,又遭牛羊之畜啃食踐踏,山之美材遂盡失而若彼濯濯。良心既放之余,發見至微,所存無幾,又被白晝之胡作非為汩沒陷溺,人之天良遂盡喪而違禽獸不遠??偠灾?,山木不存而若彼濯濯,非山之本性不生材木,其害在于遭斧斤之伐、牛羊之牧而失培養之力。良心放失而違禽獸不遠,非人之秉性無為善之材,其咎在于為外物所牽、利欲所誘而無涵養之功。

宋明儒者大多遵從朱子之注解,然亦有持不同意見者。如朱子言:“‘平旦之氣’自是氣”,“平旦之時,即此良心發處?!保?]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94頁。亦即平旦之時未與物接,未被利欲、事緒紛擾,其氣清明,良心于此發見。明儒黃宗羲則謂:“此氣(平旦之氣)即是良心,不是良心發見于此氣也?!保?]黃宗羲:《黃宗羲全集·孟子師說》,吳光主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29頁?!昂脨号c人相近”,朱子解作“得人心之所同然”[3]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02頁。,即理義之心,凡人皆有。清儒焦循則謂:“相近即‘性相近’之相近?!保?]焦循:《孟子正義》,沈文倬點校,中華書局,1987年,第776頁?!靶韵嘟?,伊川曰:“此只是言氣質之性?!保?]程顥、程頤:《二程集》,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2008年,第207頁。質言之,“好惡與人相近”,朱子是從義理之性說;焦循則是就氣質之性言?!安賱t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伊川言:“心本無出入,孟子只是據操舍言之?!保?]程顥、程頤:《二程集》,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2008年,第297頁。朱子謂:“出入便是存亡……要之,心是有出入”,“人心自是有出入”[2]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07、1908頁。,此四句“只是狀人之心是個難把捉底物事”,“此大約泛言人心如此,非指已放者而言,亦不必要于此論心之本體也”[3]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04頁。。宋儒張栻則曰:“心非有存亡出入,因操舍而言也?!薄靶谋緹o出入,言心體本如此……孟子之言,特因操舍而言出入也……而心體則實無出入也?!保?]張栻:《張栻集》,楊世文點校,中華書局,2015年,第551、1258頁。明儒王守仁亦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雖就常人心說,學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體亦元是如此,則操存功夫,始沒有病痛。不可便謂出為亡,入為存。若論本體,元是無出入的?!保?]王守仁:《王陽明全集》,吳光等編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0頁。在朱子看來,心之本體,虛靜靈明,然“心不是死物,須把做活物看”。[6]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04頁。心既然會活動,即可能為外物牽引,被私欲蔽錮,而流于不善?!安賱t存”,即虛明之本體發見于此;“舍則亡”,即心走作逐物,本體之明隱而不顯。存亡出入,是兼動靜、體用而言,心“非獨能安靖純一,亦能周流變化,學者須是著力照管,豈專為其已放者而言耶?”“專指其安靖純一者為良心,則于其體用有不周矣?!保?]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5,《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3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632頁。質言之,朱子堅持“心是有出入”,“不必要于此論心之本體”,理由在于,就經驗世界而言,本心之呈現并無必然之保證,良心為物欲戕賊,則放失不存,人之行止去禽獸不遠。朱子堅持“此大約泛言人心如此”,是以為孟子引孔子之言,不是為個別資稟純粹,心常湛然虛明之人言之,是就普天之下的一般人或尋常人而言。要之,朱子認為,先圣之用心在于警示眾人操存工夫之緊切,當時時處處用力,使氣常清而心常存?!按苏虏幌撈渌?,緊要處只在‘操則存’上?!薄八悦献邮帐霸凇賱t存,舍則亡’上,蓋為此心操之則存也?!保?]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01、1903頁。

綜上所述,就“平旦之氣”“好惡與人相近”來說,朱子之詮釋與伊川相同,而與黃宗羲、焦循有別。就“夜氣不足以存”“出入無時”而言,朱子之疏解不僅和王守仁不同,和伊川、張栻亦有區別??偠灾?,不同時代、學派甚至同一時代、學派之儒者,因對心、性、氣等概念及其關系之理解不同,對于“牛山之木”章之詮釋亦有別。理學、心學、漢學、宋學對于心、性、氣等觀念及其關系之理解為何及有何區別,非本文研究之重心,本文重點在于借由諸儒學說之歧異,引出工夫進路之不同,進而判定李綠園之學術立場,探究《歧路燈》如何體現李綠園之學問宗旨與工夫進路。以下詳述由“牛山之木”章之闡釋所彰顯的程朱理學工夫論。

依照朱子之解釋,“牛山之木”章說“平旦之氣”“夜氣”,其實“止為良心設爾”,“其所主卻在心”,“專是主仁義之心說”[2]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98、1899、1901頁。。孟子之用心不是教人存養夜氣,而是“教人操存其心”[3]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96頁。。亦即所養者不是氣而是以氣養心,“只是借夜氣來滋養個仁義之心”[4]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01頁。。有誤認工夫為存夜氣者,有錯用工夫于出入者[5]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95、1905頁。。朱子認為,“工夫都在‘旦晝之所為’”?!耙箽馍蠀s未有工夫,只是去‘旦晝’理會,這兩字是個大關鍵,這里有工夫”[6]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96、1896—1897頁。黃宗羲謂:“朱子卻言‘夜氣上未有工夫,只是去旦晝理會’,未免倒說了?!保S宗羲:《黃宗羲全集·孟子師說》,吳光主編,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29頁)。之所以說不是在夜氣上而是于旦晝間做工夫,一來是緊扣旦晝所為與梏亡交相為用之關系。白日所作所為若合乎理義,則良心存而不放,夜氣愈加清明,良心益得其養,久而久之,即旦晝之所為,亦皆良心之發見。白晝所作所為若不仁不義,則平旦未與物接之時清明之氣所存之良心又汩沒了,日間更加胡作非為,日復一日,夜氣不復清明,良心亦存立不得。二來是著重于應事接物上見分曉,以區別于釋氏之枯坐默守,遺棄人倫日用?!靶牟皇撬牢?,須把做活物看。不爾,則是釋氏入定、坐禪。操存者,只是于應事接物之時,事事中理,便是存。若處事不是當,便是心不在。若只管兀然守在這里,驀忽有事至于吾前,操底便散了,卻是‘舍則亡’也?!保?]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04頁?!叭凰^涵養功夫,亦非是閉眉合眼如土偶人,然后謂之涵養也,只要應事接物處之不失此心,各得其理而已?!保?]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2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268頁。既然“操則存,舍則亡”是“用功緊切處,是個生死路頭”[3]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04頁。,那么操存之法該當如何?朱子引程子之說:“操之之道,敬以直內也?!保?]程顥、程頤:《二程集》,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2008年,第151頁。應事接物時固然要做工夫,未應接之先依然要做工夫,保守此心于戒慎恐懼、常惺惺的狀態。且唯有常操常存,工夫毫無間斷,使仁熟義精,事務紛至沓來之時,才能方寸不亂,應付自如?!叭诵摹賱t存,舍則亡’,須是常存得,‘造次顛沛必于是’,不可有一息間斷。于未發之前,須是得這虛明之本體分曉。及至應事接物時,只以此處之,自然有個界限節制,揍著那天然恰好處?!薄叭羰情e時不能操而存之,這個道理自是間斷。及臨事方要窮理,從那里捉起?惟是平時常操得存,自然熟了,將這個去窮理,自是分明。事已,此心依前自在?!保?]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05、1907—1908頁??偠灾?,朱子以為,“牛山之木”大旨是要人操存涵養天之所與的仁義之良心。操存之方是居敬涵養,格物窮理,或者說敬以直內,義以方外。

三、“天心徐逗滋萌蘗,依舊牛山木又昌”

如前所說,《歧路燈》多次運用“樹”這一意象。開篇即言,人生道路不過成立、覆敗兩端,成立之人,“譬如樹之根柢,本來深厚,再加些滋灌培植,后來自會發榮暢茂”。開宗明義,以樹喻人,正如“牛山之木”以山木譬喻人心。山木嘗美,猶如人本有仁義之心。唯其固有生木之性、天理之良,所以既遭斧斤之伐、物欲之害,仍有萌蘗之生、幾希之存。換言之,就萌蘗之生、幾希之存反推,益可知牛山原有生木之性,人本具仁義之心。亦即生木之性是山木為斧斤戕害之后,得雨露之潤猶有萌蘗之生的前提;仁義之心生而本有乃人心被利欲戕賊之后,遇平旦之氣猶有發見之時的預設。質言之,良心善性受之于天,是人能改過遷善的形而上學根據?!芭I街尽闭碌闹髦?,正是《歧路燈》主人公譚紹聞改邪歸正之所以可能的理論依據。譚紹聞誤入歧途,且漸行漸遠,終至鬻墳樹以抵欠債,致使原本“墳上一大片楊樹,蔽日干霄,好不威風”,如今“只見幾通墓碑笏立,把一個森森陰陰的大墳院,弄得光韃剌的”(81回),被妻子譏誚“為甚的墳里樹一棵也沒了,只落了幾通‘李陵碑’?”(82回)嗣后,因族兄譚紹衣顧念族情,欲修理墳院,派管家梅克仁周視形勢,歸途于飯鋪聽聞老人談論:“說起譚宅這墳,原有百十棵好大的楊樹,都賣了,看看人家已是敗訖了。如今父子兩個又都進了學,又像起來光景?!保?5回)譚紹聞既立志改過,又得譚紹衣提拔,以抗倭有功,官任黃巖知縣,其子譚簣初考中進士欽點翰林,父子二人前往祖塋祭奠之時,“周視楊樹,俱已叢茂出墻。俗語云:一楊去,百楊出。這墳中墻垣周布,毫無踐踏,新株分外條暢”。(108回)《歧路燈》墳樹之消長不僅與家道之興衰、子孫之成敗相始終,且與“牛山之木”山木之消長相映照。

《歧路燈》描述譚紹聞誤入歧途至改過遷善的過程,及夏鼎胡作非為至遣發極邊的結局,正是李綠園吸納并融貫程朱理學修養觀的體現。譚紹聞因年幼喪父,母親溺愛,無人管教,又被匪徒引誘,以致結拜兄弟、擲六色、行酒令、養戲子、認干兒、狎尼、宿娼、抹牌、通奸、揭息債、斗鵪鶉、開賭場、打抽豐、請堂客、燒丹灶、鑄私錢、鬻墳樹,傾家蕩產,甚至屢次自殺尋死、上衙門打官司,幾乎是無惡不作,無所不為??v然被視作“世族中一個出奇的大怪物”(89回),但譚紹聞并非天生即為下流坯子?!镀缏窡簟贩磸驼f他“良心未盡”(1回)、“觸動了天良”(14回)、“良心難昧”(21回)、“良心發現”(25回)、“觸動良心”(47回)、“良心發動”(59回)、“觸動本心”(63回)、“良心亂跳”(86回),且明言:“紹聞本非匪人,只因心無主張,面情太軟,漸漸到了下流地位?!保?3回)“原來人性皆善,紹聞雖陷溺已久,而本體之明,還是未嘗息的?!保?6回)又借左鄰右舍之閑談私議:“譚相公明明是個老實人,只為一個年幼,被夏鼎鉆頭覓縫引誘壞了。又叫張繩祖、王紫泥這些物件,公子的公子,秀才的秀才,攢謀定計,把老鄉紳留的一份家業,弄的七零八落?!保?7回)“老鄉紳下世,相公年幼,沒主意,被人引誘壞了,家業零落?!保?8回)在在說明,譚紹聞本具天理之良,之所以流于不善,皆因心無主張,被匪人引誘。然其本然之良心并未喪盡,是以遇平旦其氣清明之時,父執耳提面命之際,良心仍能發見。不單譚紹聞如此,即便是“街上眾人最作踐的那個兔兒絲”(19回),因作奸犯科以致革職充軍的夏鼎,也說“我雖下流,近來也曉得天理良心四字”(42回),“也有天良發現之時”(70回),也會因為坑騙譚紹聞,“這一點良心,也有些難過處”(81回),因而在譚紹聞面前獻好心、設善策。即此觀之,愈加可證仁義之心本是受之于天,凡人皆有的。正如朱子所言:“孟子說‘牛山之木’,既曰‘若此其濯濯也’,又曰‘萌蘗生焉’;既曰‘旦晝梏亡’,又曰‘夜氣所存’。如說‘求放心’,心既放了,如何又求得?只為這些道理根于一性者,渾然至善,故發于日用者多是善底。道理只要人自識得,雖至惡人,亦只患他頑然不知省悟。若心里稍知不穩,便從這里改過,亦豈不可做好人?”[1]朱熹:《朱子語類》卷117,《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8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678頁。就算是窮兇極惡之人,只要知錯能改,即可存其良心,復其善性,由惡人變作好人。

譚紹聞之所以落入下流,主要是年幼失怙,失調少教,被盛希僑、夏鼎、張繩祖等匪人引誘,吃酒、賭博、嫖娼,險些葬送前程、斷送家業。近匪人,入匪場,吃喝嫖賭,即是以物欲之斧斤戕賊固有之仁義,旦晝之所為梏亡本然之良心。換言之,人雖秉具天理之良,然心易為物欲汩亂,因而良心放舍,流于不善。李綠園說:“不知人心如水,每日讀好書,近正人,這便是澄清時候,物來自照;若每日入邪場,近匪類,這便是混濁時候,本心已糊,聽言必惑?!保?1回)朱子以井水為喻:“譬如一井水,終日攪動,便渾了”,“如井水,不打他便清,只管去打便濁了”。[1]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95、1896頁。皆謂人心本自虛靜,然為事物紛擾,情欲牽纏,則良心陷溺,放而不存。雖有良心發見之時,若無操存之功,則已放之余僅存之良心亦終至亡失。如夏鼎為張繩祖之鷹犬假李逵所窘,逼討二兩銀子欠賬,夏鼎向立志讀書的譚紹聞求告,譚紹聞施以援手,以一方端硯相贈,解其燃眉之急,夏鼎當了三兩紋銀去張家還錢,張繩祖以十兩銀子為誘餌,蠱惑夏鼎引誘譚紹聞再入賭場。夏鼎口口聲聲說:“我雖下流,近來也曉得天理良心四字,人家濟我的急,我今日再勾引人家,心里怎過得去。況且人家好好在書房念書,現今程公取他案首,我若把他勾引下來,也算不得一個人?!比皇懿涣藦埨K祖奚落:“你回家去吃穿你那天理,盤費你那良心去。嘴邊羊肉不吃,你各人自去受恓惶,到明日朝廷還與你門上掛‘好人匾’哩?!保?2回)尤其是經不起十兩銀子誘惑,即刻改變心意,與張繩祖狼狽為奸,串通一氣。由此可知,一時之良心發見無濟于事,須繼之以操存之功。否則,此幾希之善端如同初生之萌蘗,迭遭物欲之斧斤的戕害,終至蕩然無存。誠如朱子所說:“此心自恁地虛靜。少間才與物接,依舊又汩沒了。只管汩沒多,雖夜間休息,是氣亦不復存。所以有終身昏沉,展轉流蕩,危而不復者?!保?]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96頁。夏鼎便是無操存之功,汩沒靡所底止,至于“終身昏沉,展轉流蕩,危而不復”,以充軍流放為結果者。

所謂操存之功,是要常操常存,無時無處不做工夫。否則,一為物欲牽引,即前功盡棄。如譚紹聞輸錢之后,撞墻尋死,平旦之時,良心發現,對仆人發誓改過自新。然在書房“獨坐三五日,漸漸覺的悶了”(26回),夏鼎以妓女紅玉相誘,勾引譚紹聞再入張繩祖家嫖賭。譚紹聞于賭場買金鐲,卷入盜贓官司,得父執求情取保,對天發誓改邪歸正。世叔兼業師智周萬為宵小污蔑,以思鄉為由歸家之后,譚紹聞獨坐書齋,“七八日霪霖霏霏,也就會生起悶來”(57回)。烏龜三顧書房,以妓女珍珠串為餌,引誘譚紹聞又入夏鼎家賭博。恰如譚紹聞自白:“質非牛馬,豈不知愧!但沒個先生課程,此心總是沒約束。時常也到軒上看一兩天書,未免覺得悶悶,或是自動妄念,或是有人牽扯,便不知不覺,又溜下路去?!保?5回)這便是不能時時處處用力,使良心常存之過。

譚紹聞雖幾次矢志改過,轉瞬又近匪徒,入賭場。譚紹聞將自身之墮落歸咎于心無主張及匪人引誘,心雖易為外物干擾,歸根結底,畢竟是自己不能操存涵養之過。朱子即言:“大者既立,則外物不能奪”,“‘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這個只在我,非他人所能與也。非禮勿視、聽、言、動,勿與不勿,在我而已”。[1]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95、1906頁。譚紹聞立心改志,遵循其父臨終遺言:“用心讀書,親近正人?!保?2回)節制私欲,資以問學,與狐朋狗友保持距離,與正人君子相親相近。尤其是第三十八回雖提及張正心,譚紹聞卻與之并無來往,至第六十七回(其時譚紹聞已斷賭)始與其密切往來,且日益親厚。第八十九回,譚紹聞領兒子在書房讀書,夏鼎前來拍門,譚紹聞借口鑰匙不在手邊,將其拒之門外。稍后張正心前來叫門,譚紹聞隨即把鑰匙扔至墻外,讓其開門入室。李綠園論說:“看官,這一回來了一個夏鼎,又來了一個張正心,譚紹聞一拒一迎,只在一把鑰匙藏在屋里、丟出墻外而已。把柄在己,豈在人哉?”譚紹聞立志自新之后,兼之用心讀書,方能自正其心,不復昔日心無主張故態。且譚紹聞“正心”之后始與張正心交厚,李綠園對于《歧路燈》之人物命名及情節安排[2]《歧路燈》多次提及《大學》之“誠意正心”,如第三回、第三十八回、第三十九回、第四十回。張正心之命名顯然即來源于此。,顯然富含深意。

四、“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

《歧路燈》為何不厭其煩地反復講述譚紹聞失足、改志又墮落、自新之經歷?如能理解“牛山之木”章“梏之反覆”的含義,即可領會李綠園之良苦用心——譚紹聞誤入歧途且漸行漸遠的情節安排,正是“梏之反覆”理學意蘊的生動體現。質言之,《歧路燈》改邪歸正的主題是李綠園對于“牛山之木”章旨的忠實傳達,譚紹聞之所以能夠改過遷善,是李綠園從心性論到工夫論層面對于程朱理學修養觀念的具體呈現。譚紹聞墮落又改悔,立志改過復又落入下流的翻覆經歷,是李綠園將抽象的“梏之反覆”理論融貫于具體的小說結構設置。

何謂“梏之反覆”?朱子說,旦晝“無工夫,不長進,夜間便減了一分氣。第二日無工夫,夜間又減了二分氣。第三日如此,又減了三分氣。如此梏亡轉深,夜氣轉虧損了。夜氣既虧,愈無根腳,日間愈見作壞。這處便是‘梏之反覆’,‘其違禽獸不遠矣’”。[1]朱熹:《朱子語類》卷59,《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6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897頁。又說:“‘梏之反覆’,非顛倒之謂,蓋有互換更迭之意,如平旦之氣為旦晝所為所梏而亡之矣,以其梏亡,是以旦晝之所為謬妄愈甚,而所以梏亡其清明之氣者愈多。此所以夜氣不足以存其仁義之良心也?!保?]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5,《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3冊,朱杰人等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632頁。意思是人之良心雖已放失,然夜間清靜,不為利欲、事緒紛擾,良心必有所生長,故平旦未與物接之時,其氣清明之際,良心必有所發見,惻隱羞惡,得人心之所同然。但良心放失之后,所息甚微,所存不多,日間又不做精進工夫,則此幾希之良心又被梏亡。旦晝之所為梏亡越甚,夜氣所存者越少;夜氣所存者愈少,旦晝之所為愈謬。心與氣互相牽動,日復一日,久而久之,雖至夜間,其氣亦不復澄靜,人之天良遂盡喪而不復存。這便是“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

《歧路燈》寫譚紹聞被夏鼎與張繩祖算計,輸了一百八十串錢,撞墻尋死(25回)。平旦之時,良心發現,對家仆王中矢志改過。夏鼎以娼妓紅玉相誘,勾引譚紹聞復去張繩祖家賭博,輸了二百八十串錢(26回)。游棍茅拔茹為騙賴銀錢,扭結譚紹聞上衙門打官司(30回)。王中勸誡家主,譚紹聞惱羞成怒,將其趕出家門(32回)。此為譚紹聞一言改志,一上公堂,一逐王中??谆勰锿褶D勸告譚紹聞收留王中,譚紹聞再次對王中誓言改志(36回)。夏鼎與張繩祖設套,譚紹聞又往張家吃酒賭博,輸了四百九十三兩銀子(43回)。張繩祖結交官府,誣告譚紹聞欠債不還,譚紹聞再上衙門打官司(46回)。王中怒罵夏鼎,惹惱譚紹聞,譚紹聞又將王中逐出家門(53回)。這是譚紹聞再言改志,再上公堂,再逐王中。譚紹聞于賭場買金鐲,卷入盜贓案件,被押上衙門聽審(54回)。王中求程嵩淑等進衙署遞呈詞,懇恩免解,譚紹聞得以當堂取保。因聽從父執教誨,譚紹聞對天發誓,改邪歸正。(55回)此乃譚紹聞三上公堂,三言改志。譚紹聞世叔兼業師智周萬為奸人誣陷而離去,夏鼎等人又設計讓烏龜三顧書房,以妓女珍珠串為餌,引誘譚紹聞再到夏家賭博(57回)。譚紹聞輸了八百兩銀子,引頸投繯(59回)。這已是譚紹聞二度自殺。因聽取師伯教訓,譚紹聞立誓改過自新(63回)。至此,譚紹聞已經四言改志。

譚紹聞誤入歧途又立誓改志,立志自新又落入下流,翻來覆去,出爾反爾。起初在張繩祖、巴庚、夏鼎處嫖賭,后來竟在自己家盤賭窩娼。且越賭越兇,越輸越多。因賭博兩次三番尋死覓活、鬧出人命案件、上衙門打官司,嗣后甚至險些做出違法犯禁之事——鑄私錢。譚紹聞失足墮落且越陷越深,差點無法回頭,落到張繩祖、王紫泥、夏鼎一般結局。譚紹聞誤入歧途之經歷即是“梏之反覆”之抽象理論落入經驗世界的具體表現?!拌糁锤病辈粌H拓寬了《歧路燈》情節展現之廣度——三教九流之人之為非作歹具體有哪些形式,或者說人之成德進程會面臨何種誘惑歷經多少崎嶇;且提升了《歧路燈》主題意蘊之深度——不做操存涵養之工夫,終日胡作非為之人究竟會淪落至何種地步。

五、結語

李綠園出身中州理學名區并服膺程朱理學思想,及《歧路燈》化用《孟子》“牛山之木”章語詞之情形,已有學者撰文論及。然李綠園究竟受到程朱理學什么影響,《歧路燈》到底怎么體現程朱理學之影響的,學界相關研究并不多見。

不同時代、學派之儒者對于心、性、氣等概念及其關系之理解不盡相同,對于“牛山之木”章之詮釋亦有差別。朱子以為,如同牛山之木原本茂盛秀美,人先天本有仁義之心。牛山之木遭斧斤之砍伐而喪失其美材,人為利欲之斧斤戕害而放失其良心。山木雖遭斧斤之伐,得雨露之潤,仍有萌蘗之生。良心雖為利欲所害,遇平旦氣清之時,猶必有所發見。萌蘗雖生,又遭牛羊之牧,是以若彼濯濯。良心雖有所發見,又因旦晝之所為而梏亡,輾轉更迭,終至良心喪盡,違禽獸不遠。人以今日之牛山濯濯如此,而以為昔日之牛山原無美材。人以放其良心者異于禽獸者幾希,而以為其人本無為善之材。然以萌蘗之生視之,可知牛山本有生木之性。以平旦之氣驗之,可證人固有仁義之心。人心本自虛靜,然易為外物牽引,私欲障蔽,而流于不善。是以,唯有持續不斷做操存涵養之工夫,才能保持良心常存而不放舍。朱子以其二元、三分之理論架構為心性論依據,證明良心善性受之于天、與生俱來,并落實到居敬涵養、格物窮理之日用工夫。

《歧路燈》寫譚紹聞因年幼失怙、為匪人引誘而誤入歧途、破產敗家,最終迷途知返、改邪歸正而功成名就、家聲重振。譚紹聞改過遷善何以可能,及其為何三番五次誓言改志又落入下流?朱子關于“牛山之木”章之詮釋顯然是李綠園撰述之根據。仁義之心為人所固有,即便是違禽獸不遠者,亦先天本有仁義之心。正因凡人皆有本然之良心,如能節制私欲,資以問學,做操存涵養之工夫,則都可以復其本然之良心善性。這便是譚紹聞之所以能夠改過遷善的形上學根據。心活潑靈動,易于走作逐物,而流于不善。若無操存涵養之功,則良心放失,惰慢邪僻之氣趁機而入,邪氣愈盛,良心愈亡,所作所為更加不仁不義。這便是“梏之反覆”,良心不足復存,譚紹聞誓言改志又落入下流的理論依據。朱子以為,孟子以牛山之木譬喻人之良心,由仁義之心為天之所與收歸到本然者不足恃,須無時無處不用其力,使良心常存善性盡復,提點操存涵養工夫之緊要。經由“牛山之木”章之詮釋而顯示的理學修養觀念,正是《歧路燈》展示的改志換骨或浪子回頭主題之理論背書。譚紹聞翻來覆去之改悔又墮落的經歷,正是李綠園從情節結構層面對于“梏之反覆”理論要義的具體呈現??偠灾?,李綠園將程朱理學之修養觀內化于《歧路燈》之文本創作,《歧路燈》從主題到結構,均體現了程朱理學修養觀之影響。因李綠園自覺采納程朱理學之修養觀,使《歧路燈》招致“道學氣太重,的確是一個大毛病”及思想落后、腐朽、反動,衛道過甚、說教過多之類的罪責[1]馮友蘭:《〈歧路燈〉序》,收入欒星:《〈歧路燈〉研究資料》,中州書畫社,1982年,第104頁。關于《歧路燈》思想方面的批判,散見于中州書畫社編:《〈歧路燈〉論叢》(第一集),中州書畫社,1982年;中州古籍出版社編:《〈歧路燈〉論叢》(第二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然就小說主題與結構而言,文本表述與理論表達是浹洽而融貫的。本文旨在探析《歧路燈》所載之道為何,李綠園又是如何以《歧路燈》載道的,至于《歧路燈》載道是否應當及載道是否高明,則俟知道者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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