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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獨的寫作者(組章)

2022-02-10 16:05金汝平
核桃源 2022年6期
關鍵詞:香水瓶

金汝平

一支箭能飛多遠

開槍,打炮,拉弓,射箭,且上氣不接下氣,人們不是常玩這樣的游戲嗎? 無人探測也無人知曉,“朝著藍天白云,一支箭究竟能飛多遠?”

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月的某一天,某一天的某一刻,某一刻的某一分,某一分的某一秒,一顆釘子突然扎進我的肉中!牙痛,腿酸,腳麻,我東倒西歪、蹦蹦跳跳,扭傷自己的水蛇腰。極目遠眺,大風起兮云飛揚,白骨縱橫古戰場,一排剛從超市買回的香水瓶,高高佇立于梳妝臺上,你正瞄準它練習打靶——頭戴綠軍帽,手持紅纓槍,毛澤東時代的紅小兵戴著眼鏡英姿颯爽!

時光,一秒接一秒。

打來打去,香水瓶還是一排香水瓶。

打來打去,只有香水瓶和香水瓶叮叮當當。

隔壁501 房間的駝背老人一邊敲門一邊問:“你們是在打架嗎?”

扔掉書本,煙頭,是誰規定把它扔進煙灰缸而不是扔進養著小金魚的魚缸?我也赤膊上陣,用玩具手槍,不,用一柄刀抵住你的腰:“祖國山河一片紅,舉起雙手不許動,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可不是游戲啊,信不信由你?!?/p>

你從洗手間走進臥室,從臥室走進廚房,從廚房走進幽暗的陽臺,從陽臺又走進我夢中那巍峨陰森的斷頭臺——多少顆腦袋滾來滾去排山倒海。

“你是真的朝我投降嗎?”

“投降不過是舉起左手,舉起右手,但必須同時舉起兩只手”。

漫長的歷史中,舉手投降并不意味著臣服與屈從。滄海橫流亂石堆,每只羊角、牛角之上都有永無休止的刀光劍影。被砍去的頭顱葬入荒草,成群黑鴉叼著死者的腐肉盤旋著,聒噪著,它們的叫聲何其沙??!聽見它的人們踩著斷碑的青苔逃開了,黑鴉即兇兆,即血光之災,即不祥。亂山堆荒墳只有一個人喃喃詢問:“那帶走你們的也必帶走我們,一支箭,一支滴血又劇毒的箭,再次被拉開,它到底能射多遠?

星期五的空洞

土豆發芽,暗示玫瑰凋零。

冥幣流行,意味股票上升。

——上升的殘廢的太陽,終將落入煙灰缸絲絲冒煙。星期五的空洞啊。

一口痰吐向神經麻痹的左臉被風吹涼,需要非凡技巧;電視機里馬戲團的表演,也讓兩個胖子的拳擊帶進血淋淋的高潮。有高潮就有低潮,有成長就有衰落,有高尚就有無恥卑鄙,有皮笑肉不笑的笑就有越來越低的哭泣,而剝開一?;ㄉ?,也剝開另一個被封閉壓抑的自己:星期五的空洞啊。

一個偶爾念頭,從不付之實踐的計劃,一個把綠色橄欖咬爛的鴿子飛進中東炮火,一封來歷不明的信和響一聲的電話,飛來飛去飛進花瓶的蚊子,讓我們懂得逃遁,失蹤和赴死的勇氣,一條關于大罷工的新聞被播音員掐頭去尾,怎么能塞滿這個星期五的空洞?

靜悄悄的黃昏,邁著碎步:它捏住貓尾巴,松開美婦人的奶罩。

——“什么事情才值得你耗盡吃奶的力氣?”

——“耗盡吃奶的力氣只配用來吃奶,但那是木乃伊的奶?!?/p>

總有那么多人死于茫然無知的病,總有那么多病人對冒充醫生的江湖郎中抱渺茫希望。而希望只有死亡可以消毒。陌生深處親吻一粒黃土。星期五的空洞啊。

一個人坐著比躺著更發癢,跪著比爬著更痛快,如果通過交叉小徑走出迷宮。

永恒是一個詞

一百年大腦也不充電的男人,桌上擺放每天必須充電的剃須刀。它,剃掉我們的胡子,但它能剃掉我們精神的彈丸之地上那陰綠蝗蟲翩麗狂舞的野草嗎?每一陣面對狗年月的狂笑,最終變為癡呆的愚蠢的怪異的傻笑。而一夜之間,我們就流盡一生的淚水。血,那抽象的血永遠低于隨黑風翻騰的大海的一滴水。靈魂還不知死,靈魂還柔嫩如花,馬蹄牛蹄羊蹄的優雅踐踏,饑餓生產了人間無數詩歌。那些吃飽的人,器官的磨擦,迸射鮮艷充血的星火。靈魂渴求永生。在我喂養的懶散之貓的爪子下,永恒是一個詞。

魔都,也淪為一座空城??帐幨幍慕值?,空蕩蕩的酒店,新的黑死病,把它洗劫一空。一堆被烈酒泡爛的打火機,打不著火,我只能高舉精神的血紅火把,把這乏味無聊的一天,付之一炬?;覡a,灰燼,灰燼里七個狂舞蹦跳的紙人,又吼出鬼的笑聲哭聲?!伴]關修煉五百天,焚尸爐噴出藍煙?!庇篮悴贿^是一個詞。

一個詞不能抹去。抹去它依然存在。傻子才相信一個詞的虛幻,智者必懷疑一個詞的真實。藍色妖姬是一個代號,誘引昆侖山上的禿鷹以爪亮劍,刺爛九重天。黑衣刺客的火把下,藍色妖姬,橫陳雪上之雪的肉體。瘋子們關進捕鼠器。捕鼠器絞殺花的香氣。我吃飽了,我喝足了,一具騎綠馬裸奔的行尸走肉,也在問。淚水模糊了。誰是傻子?傻子們在百年盛大宴席中笑臉盈盈。盜墓者也把盜出的金銀珠寶,喂給小池塘的小魚蝦。我們生于一個字,死于另一個字。永恒最終只是一個詞。

相思曲

你可以什么也不干,但你不能什么也不想。用一百種五色繽紛的狂想,塞滿大腦,我們就遠隔重重柵欄,凝視一個黑房子里你的放縱舞蹈。如夢,如幻。而那搖曳在我們精神創口上的一朵朵傷殘之花,就是詩嗎?她,曾泡在死海深處打飛機,我曾坐在喜馬拉雅山上擦地板。你,一個整天浪蕩在烏有鄉煽風點火的人,現在,該體味一下關進抽屜的滋味了。被石獅子守衛的黑鐵之門,被火紅鐵錘,砸出漫天星星。你從抽屜里往外看??窗】?,那漫天星星永不墜毀,刺瞎了誰的老花眼兼近視眼?你,一個白發炮兵,只在夢中聽見炮聲隆隆。那呼喚,讓你懸掛在天花板上四腳朝天。那永恒的呼喚。

尋 找

丟失的,才尋找。

沿著被鐮刀斧頭開拓出的小路,你不會找到羅馬;拔出蘿卜帶出泥的潮濕洼地穿梭著毒蛇,也不是各各他。在這里,在別處,在雞鳴三省的交錯地帶,在海邊的空椅子旁,在死鹿依舊跳躍奔騰的森林,在青龍小鎮獵獵飄舞的酒旗下,在每個人被磨損、被擊打、被凌辱、被折斷、被肢解又慢慢縫合的彈丸之地,請低頭哀悼。無數紅螞蟻、綠螞蟻,必死于它們的上帝——人的一只腳。有時,它舉向天空,那燒不死灰塵與霧霾的火燒云,贈我們的孩子一片血腥。

丟失的,才尋找。

有人尋找丟失在課堂里的一支鉛、一塊橡皮和朗朗書聲,夾著早晨的鳥啼,有人尋找遺落在果樹下的黃銅鑰匙,非非之想和黑影斷了一條腿。我尋找你時,你是不是也在尋找我;我抓不住你時,你早不是抓住一滴水里的一條死魚又把它甩掉,狂笑,哈哈大笑?;蛟S,歷史的黑洞尸體互相毆打互相踐踏,小公主赤裸裸的乳房蓋滿一枝杜鵑花。

漫天鴿子展翅飛向西方的大教堂。

但找到的,是我們丟失的東西嗎?

我看見你搖頭。一次次搖頭。

羅馬,對于到達它,建造它,統治它,毀掉它的人,乃是一個概念被抽干了血肉之軀的血肉。什么才能被稱為“羅馬”。

各各他,存在了多少年,消失了多少年,重新呈現一具骷髏,而那被太陽的萬箭齊發射死的高地,仍激蕩莫名的香氣。什么才能被稱為“各各他”?

丟失的,才尋找。

但早已丟失的,有必要尋找嗎?

還有人收集一架飛機殘骸,把它掛在臥室墻上。午夜沐浴金黃的月光。

還有人尋找桃花源,烏有鄉,尋找真理之狼嘔吐的華麗碎片,尋找圣杯和一個不存在的姑娘只活在幻象里。

午夜的月光下,

那醒著的人,必再次睡去又再次醒來。

醒來時滿眼淚水對著月光。

他深深懼怕于尋找。只為他尋找到的一切讓他更加懼怕。

或許,你丟失的,恰是我們也丟失的。

或許,你尋找的,我們已不復尋找。

落日的平原,響起馬車夫的歌聲又消隱,我知道一個孩子尋找的一只鳥,只留滿地紛飛帶血的羽毛。那更迷人的歌,我們是再也聽不見了。

還有更多浪子噴射一身酒氣浪跡他鄉。

一株干巴巴的老樹,結出累累果實,如今懸掛幾片顫微微的葉子。當曠野之風,兇殘地把黃昏卷進黑暗里,它,才最后落下。

尋找。尋找。這最后落下的葉子,就是在我們腳下。

當你把它踩進泥土深處,你,也埋葬了自己,斷送了自己。

快樂的嬉戲

一生只為快樂活著。

一生癡迷于快樂的嬉戲。

切開一顆蘋果與梨也犯下小小罪行,偶爾用煙頭制造一場火災,又讓旁觀者淚水汪汪,在白的雪和黑的心之間,互相握手但不互相致敬,互相點頭但不互相鞠躬,只讓法律的蜘蛛網也網住綠色昆蟲,而我們見錢眼開,見縫插針。有時誤入歧途,來到低矮的濕潤之地凝望一朵鬼花盛開。一生只為快樂活著,但撲面而來的痛苦,把我們馴服,終日吃飽了又嗷嗷待哺。誰是不老的父親天黑時諦聽著雷聲隆隆,然后來了整整一百天的黃梅雨。誰又是我們愛戀的姑娘,以一縷清香,席卷無數老光棍?

互相撞擊的腦袋,撞不出火花。

寂寞之上的寂寞,才讓歌唱者縱聲歌唱!

一生只為快樂活著。

一生癡迷于快樂的嬉戲。

風景,因簇擁而來的游客,更加空洞,替代樹木的腳手架上被陽光刺穿的兩只鳥兒,嘰嘰喳喳。一種語言總是通過翻譯變形,變形的面孔,刻著多少甲骨文?那些綠豆地、紅豆地,囚禁著我們時代的叛逆者、逃遁者、失敗者和八面玲瓏的投機者,一條路走到黑才否定了矯健步伐,但從沒有一只腳從水泥地上咆哮著拔地而起。憤怒的年輕人,請跟我來,高舉著火把,照亮沙漠深處高聳入云的巴別塔!

有人依稀夢見水,黑沉沉的水。拆除的房子,仍有堅固的地基。一生只為快樂活著。

一生癡迷于快樂的嬉戲。痛苦太多,才迫使日以繼夜圍剿自我,滅絕自我;小白臉的滿臉橫肉,象征著精神之惡茁壯成長。從昨天到今天,一會兒哀號一會兒呻吟一會兒變為嬰兒低低的哭泣,不,所有哭泣都是哭一個無力無助也無須拯救的自己。吹拂吧,盡情吹拂,從古羅馬吹向古埃及,從中原的一座墓碑吹向恒河水奔流又奔流的印度!但不必吹掉明亮大廳中插滿雞毛的烏紗帽,只讓我們曠野上的豆莢驟然爆炸,炸毀運載麥子和高粱的非驢非馬。寂靜中,卷土重來的是什么?喧囂的酒席上,拂袖而去的又是誰人?并甩下一句冷冷格言:“你們不要靠太近,那樣刀槍相見;你們不必離太遠,那樣就無法看見,無法聽見!”

聽見的風,終天聽不見了。

寂寞之上的寂寞,才讓一個歌者停止了他的歌唱。

一生只為快樂活著。一生癡迷于快樂的嬉戲。

快樂啊快樂,快樂總會從天而降。但只有快樂是不夠的,只有快樂是乏味的。

請把生與死的極樂,賜予我們。

幽獨的寫作者

你,暮色里看見一座樓,看見一扇窗,你也看見了窗戶的幽暗。而你看見那幽獨的寫作者了嗎?

他寫下了一二三四,寫不出五六七八。

欲望一天天膨脹,果實一年年爛掉,堆積的物密不透風,飛出了螢火蟲。該省略的交給風吧,該醒悟的交給夢,夢里夢見烏有鄉,殺人放火亂開槍。然后再把抽屜拉開:螺絲釘、身份證、訂餐卡、鐵觀音,還有來自不毛之地的一朵紅山茶。該遺忘的遺忘,該扔掉的扔掉,該毀棄的交付一粒星星之火。它用燃燒寫下黃金的暴力史、血腥的革命史。沿著一條曲折的護城河逆行千里,走啊走,從不停下,那渾圓的先知的頭顱,捧在莎樂美的纖纖素手上。

他總是在早晨悟道:“對于黑暗,光是刺客”,而他刷過的牙何其蒼白。作為貧血的一個人,我們共同的時代孕育了他的苦悶。他寫下了氣土水火,寫不下風花雪月。

他寫下了蛇神牛鬼,寫不下魑魅魍魎。

果實一天天爛掉,真理的喪家之犬徹夜哀號。當斷線的風箏象征著愛情,那紅蜻蜓的小尾巴,還被湖上的白頭蘆葦輕輕戲弄?;蛟S,門就在門外,但過多閱讀讓孩子患上白內障,過多冥思也讓少年更加迷惘。無處不在的惡,驅迫一縷美女蛇的幽香為她的統治者蕩漾。渺小者滿足于自我的渺小,偉大者葬身于自我的偉大。一轉身帝國的大雄寶殿飛滿蝙蝠,誰在那兒呻吟?誰在那兒浪笑?然后敲擊,用左手敲擊埋葬自己的鐘。你走你的陽關道,他走他的獨木橋,但總有橫亙半空的鋼鐵橋梁,承受天空的重,空氣的輕,昨夜蓋滿薄薄的白霜——

被省略的誰的腳跡,有時淺有時深?

有人為八月的驕陽曬得發昏,頭重腳輕,他同樣在打坐,坐在一柄尖銳的鐮刀之上。作為另一個高血壓與糖尿病的影子,秋天的鳥兒有理由引他上升。他寫下他自以為懂的,似懂非懂的,但我們知道一個駝背老人比他更懂,只是拈花一笑閉口不言。

他寫下他絕對質疑和打死也不信的,但我們也知道每個自信的傻逼也會懷疑自己,一邊削著蘋果的皮。

月光會飄下來,帝王駕崩時的隕石會掉下來,砸在我們頭上讓我們吼出五音不全的歌聲。一剎那就不疼了!不,疼得更持久更兇猛。下雨前,地震前,逃離此時此地奔赴一場盛大的宴席之前,請徘徊復徘徊,但不要徘徊到地平線之外。人啊人,詭秘的人,無法命名也無法改造的人,哭得有多憂傷,笑得有放蕩,腰彎得有多低,頭就昂得有多高——而一顆心,你的,她的,我的,我們的父親也擁有的,赤裸裸,不,赤條條;油膩膩,不,干巴巴。那要求他人奉獻的,今天也作為祭品被奉獻了。還有人打馬奔馳在金光大道上。我們看不清他的劍,只見背影在蒼茫暮色中一閃而過。他在自己的寫作中已面目全非。他寫下了悲歡離合,寫下了酸甜苦辣。他寫下了借尸還魂,寫不出魂歸何處。偶爾,他故意寫下幾個錯字,幾個病句。他還野心勃勃在煙霧騰騰中凝望天空:“我要寫一部無字天書,只為無人閱讀!”沉沉暮色更加迷離。你看見了城市的一座樓。一座樓的一扇窗,你看見了那扇窗戶的幽暗。而你看見那幽獨的寫作者了嗎?

沒有一個人寫出他想寫的。那么,把必須省略的,交給幽暗深處明明滅滅的星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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