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醫大師班秀文論治復發性流產的經驗

劉秋霞，戴 銘*，張璐礫

（1.廣西中醫藥大學，廣西 南寧 530200；2.廣西中醫基礎研究重點實驗室，廣西 南寧 530200）

復發性流產（recurrent spontaneous abortion，RSA）是指連續自然流產2次或2次以上者，發生率約5%。但由于隱性流產現象的存在，復發性流產的實際發病率明顯高于臨床統計結果［1］。復發性流產屬于婦科臨床常見疾病，其發生率有逐年上升的趨勢，給孕婦及其家庭帶來巨大痛苦。中醫學對復發性流產早有記載，稱之為“數墮胎”“滑胎”，辨證論治主要從臟腑、氣血方面著手，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理論體系［2］。班秀文（1919—2014），字壯，壯族，廣西中醫藥大學終身教授，首屆國醫大師，首批全國老中醫藥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中華中醫藥學會終身成就獎獲得者。班秀文教授（以下尊稱“班老”）從醫70余年，在中醫婦科臨證和壯醫藥研究方面造詣精深，是我國當代著名中醫學家、壯醫學家。班老以中醫藥理論為指導，結合壯醫用藥特點，辨證治療復發性流產，效果顯著，現將其治療經驗介紹如下。

1 病因以虛為主

1.1 臟腑偏衰，脾腎兩虛為主婦女受孕之后，臟腑之氣血陰陽容易發生偏盛偏衰而致病。腎為先天之本，脾胃為后天之本，班老認為復發性流產者，多有先天不足，又有后天失養，臨床以脾腎兩虛或肝腎虧虛多見。腎者主蟄，封藏之本，精之處也，主生殖，胞脈系于腎，腎氣足則胎元固，而無滑漏之虞。脾主運化，為氣血生化之源，先天之腎精靠脾運化的水谷精微來充養，胎兒的生長發育也依賴于后天水谷之精微的充養，脾氣健旺則氣血生化有源，氣能載胎，血能養胎。由于腎為水火之臟，與肝同居下焦，肝藏血，腎藏精，精血相生相濟，肝陰肝血旺盛，才能滋養胎元。肝腎虧損則精血不足，主蟄封藏功能失常，胎失所系，脾虛則生化乏源，統攝無權，胎失所養，胎失所載，故孕后殞墮，因墮更虛，虛損未復，屢孕屢墮而成復發性流產。

1.2 氣血不足，失于滋養固攝婦女懷孕之后，胚胎的營養完全來自母體的氣血，孕婦氣血的充盈或虧損與胎元的發育密切相關，若孕婦的經脈通暢，氣血調和，胚胎得到源源不斷地充養，便能正常生長發育，足月分娩；如孕婦素體本虛，氣血不足，則既不能蔭養胎元，又不能載固胎元，故胎動不安而下墮，甚則滑脫。班老強調，胎元既需要血液的滋養，也需要氣的固攝。胎既成于氣，亦攝于氣，氣旺則使胎元牢固，氣衰則致胎墮［3］。正如古人所言“凡妊娠之數見墮胎者，必以氣脈虧損而然”［4］，“血只能蔭胎，而胎中之蔭血，必賴氣以衛之，氣虛下陷，則蔭胎之血亦隨氣而陷矣”［5］。

2 防治結合，固本為先

2.1 未孕先治，補脾腎固根本班老認為未孕前的治療是最根本的治療，婦女屢孕屢墮，病因病機雖然多端，但總的機制不外乎沖任不固，腎失封藏所致。腎藏精，主生殖，為先天之本，胞絡系于腎，腎氣以載胎，故補腎為固胎之本；脾主運化水谷精微，為氣血之源，后天之本，故扶脾為養胎之源。所以在未受孕之前，應先溫腎健脾，補益氣血，以強根固本。班老常用人參養榮湯加菟絲子、鹿角霜、覆盆子，或五子衍宗丸去車前子，加川續斷、川杜仲、桑寄生之類，輪流服用，每天1劑，調養半年至1年，然后攝精受孕，則效果較佳?；蛘哂脡厶ネ枧c泰山磐石散輪流交換服用調養3～6個月，待腎氣充，脾氣旺，氣血充盈，再行攝精受孕，則孕而能蔭養，載藏牢固，可以足月生產。

2.2 既孕防病，已病早治對于已孕之人，要針對其稟賦的厚薄，體質的強弱，給予適當的藥物治療，做到未病先防。由于復發性流產多由氣血不足，脾腎俱虛，肝腎虧損所致，因此，治療上始終要從根論治，著眼于補益氣血、調養肝脾腎。班老提出對于已孕之人未出現癥狀時可用調肝湯加菟絲子、覆盆子、桑寄生、杜仲、川續斷之類補腎養肝；或用泰山磐石散以調理氣血［6］。

若已發現胎動不安、腰脊脹墮，乃胎漏先兆，則應針對不同脈證，標本并治。如脾腎俱虛、氣血不足者，使用歸脾湯或人參養榮湯溫腎健脾、補養氣血以治本，同時加入砂仁殼、紫蘇梗、桑螵蛸、仙鶴草、阿膠之類順氣攝血以治標；對于血熱而致煩熱咽痛、陰道少量出血的胎漏，常用兩地湯滋陰以治本，又加用荷葉蒂、苧麻根、旱蓮草之類清熱以治標，則陰足熱退，胎元得安；對負重或跌仆損傷所致的胎動不安，既有胞脈的損傷，又有瘀血為患，要注意化瘀而又不傷胎氣，可用當歸補血湯補養氣血以治本，加用桑寄生、菟絲子、川續斷、杜仲、雞血藤、骨碎補壯腰舒筋以治標［7］。

遣方用藥方面，班老認為原則上是“有是證而用是藥”，但以辛甘溫潤為佳，辛甘則益氣生血，溫潤則補養而不燥，藥不偏頗，平補陰陽，調和氣血［6］108。班老喜用菟絲子、枸杞子、覆盆子、熟地黃、山茱萸、杜仲、續斷以補腎壯腰；用當歸身、白芍養血柔肝理血；用黨參、黃芪、山藥、白術、炙甘草補脾益氣。如此先后天并治，肝脾腎兼顧，則氣血調和，胎元得養，則能足月而產。

2.3 活用壯藥，以通為補廣西是壯族先民世代居住的地方，壯族民間常把一些具有活血通絡、祛濕化滯功效的藥物如雞血藤、棉花根、益母草、艾葉等作為補藥，形成“以通為補”的壯醫用藥特點［8］。班老是土生土長的壯族人，其祖父是鄉間醫生，班老常常選用兼具通補作用的民間壯藥配伍治療復發性流產。雞血藤是2020年廣西壯族自治區中醫藥管理局公布的“桂十味”道地藥材之一，壯藥名為“勾勒”，壯醫認為雞血藤可調龍路、火路，補血虛，除濕毒，廣西民間常用其治療婦人血虛手足發麻［9］。班老治療復發性流產時，常用泰山磐石散去當歸、川芎，加雞血藤與丹參，以增強補血化瘀止血的功效。棉花根的壯藥名為“棵歪”，壯醫認為其具有調龍路、補氣虛的作用，民間常用于治療月經不調［10］。班老創制的防治復發性流產的安胎防漏湯（組成：菟絲子、覆盆子、杜仲、白芍、熟地黃、黨參、炒白術、棉花根、炙甘草）中就使用了棉花根，方中棉花根與黨參、炒白術相配伍，功能健脾益氣、升陽除濕，既有利于氣血的化生，更能升健安胎，全方有溫養氣血、補腎固胎之功。脾腎虧虛、氣血不足者，孕前服用此方3～6個月，已孕之后，隨證加減使用，可有效預防流產［11］。林寒梅等［12］通過臨床試驗發現，安胎防漏湯配合常規西藥治療可以改善多囊卵巢綜合征伴先兆流產患者的血栓前狀態，這可能是其改善妊娠結局的機制之一。益母草的壯藥名為“埃悶”，具有通火路、通龍路、利水道、消腫痛的作用，壯醫慣用鮮嫩的益母草配羊肉、麻雀肉等血肉有情之品燉服，治療婦女宮寒不孕。班老認為益母草有直達血海之功，為婦科常用之良藥，常用兩地湯加益母草、旱蓮草以補水制火，止血化瘀治療陰虛火旺之胎漏。

2.4 調養身心，節飲食適勞逸清代《彤園婦科》認為滑胎：“多因房勞太過，欲火煎熬其胎，因而不安。亦因貪食厚味、生清代冷，濕熱傷胎者。孕婦總宜清心寡欲，調養氣血，預服藥餌丸散，以防滑脫?！保?3］班老認為應用藥物治病安胎，是消極的辦法，不論是屢孕屢墮的復發性流產者，還是健康孕婦，都應依照前人對孕婦提出的防漏安胎三言口訣“調情志，慎起居，適勞逸，節嗜欲，戒房事”的要求來調養身心，如此方對胎兒生長大有益處，復發性流產者方能保證足月生產。因此，除了服用藥物進行治療之外，還要注意勞逸結合，保持氣血調和，精神舒爽，不狂喜，不憂思；居住環境要雅靜，空氣流通，避免環境污染的危害，防止接觸放射線、化學藥品；調攝飲食，既要甘淡營養，又要防止肥甘厚膩，戒煙禁酒，少吃或不吃煎炒香燥之品，尤其是偏燥偏濕之體，更要特別注意飲食的適可而止；減少或禁止房事，防止損傷沖任，動火犯胎。

2.5 夫妻同治，重視男方病變復發性流產是婦女常見病，但班老認為不能只注重婦女本身的論治，而忽視對男方的治療。男方的體質或病變亦可引起婦女流產，如男方精子活動力弱，精子畸形或死精過多，或患有梅毒等傳染病，婚后女子雖然幸而受孕，卻常常出現胎元發育緩慢，甚至造成萎死的情況。所以在防治之時，除了注意婦女本身之外，還要同時檢查男方的情況，綜合分析，采取針對性防治措施，才能保證婦女孕而能壯，足月順產。針對男方精少死精之證，班老創制了活精湯，方中以六味地黃湯滋補肝腎；當歸、白芍、素馨花、紅花養血活血，柔肝疏肝；枸杞子、桑椹、女貞子、麥冬滋補肝腎精氣，諸藥合用，共奏調肝益腎、暢達氣血之功。

3 驗案舉隅

患者，女，24歲。1988年11月29日初診。主訴：婚后曾3次自然流產?，F病史：1985年結婚，第1次流產為孕3個余月，第2次為孕5個余月，第3次為當年7月份，孕6個余月而墮。除第1次流產時感腰腹脹痛劇烈外，其余2次無特殊感覺。月經周期正常，色量一般。末次月經：1988年11月18日。平素大便干結，3～4日一行，孕期便結更甚。就診時見：舌淡，苔薄白，脈沉細。西醫診斷：復發性流產；中醫診斷：滑胎（脾腎虧損，氣血兩虛證）。治法：補益脾腎氣血。處方：1方：黨參15 g，茯苓6 g，炒白術6 g，當歸身10 g，炙黃芪20 g，熟地黃15 g，白芍6 g，丹參15 g，柏子仁10 g，柴胡3 g，桑寄生15 g，炙甘草5 g。2方：菟絲子15 g，枸杞子10 g，女貞子10 g，覆盆子10 g，川杜仲15 g，淫羊藿15 g，當歸身6 g，何首烏15 g，大棗10 g。囑1方與2方交替水煎服用3～6個月。

1989年6月23日二診：守上述兩方交替服用已半年，大便干結已改善?，F已妊娠1個余月。舌淡紅，苔薄白，脈細滑，守上法繼用。1方：黨參15 g，炒白術10 g，茯苓10 g，陳皮5 g，炙黃芪20 g，山藥15 g，桑寄生15 g，炙甘草5 g。水煎服。2方：菟絲子15 g，枸杞子10 g，女貞子10 g，覆盆子10 g，川續斷10 g，川杜仲10 g，補骨脂10 g，大棗10 g。水煎服。兩方交替服用至超過以往墮胎月份。經上述治療，患者函告“于1989年12月29日生了一個健康可愛的小女孩”，合家歡喜。

按語：孕后胎元不固，與脾腎虧損有關。蓋脾主固攝，腎主蟄藏，腎虛則胎失所系，脾虛則固攝無權，胎失所載，故孕后殞墮。因墮更虛，虛損未復，故屢孕屢墮而成滑胎。氣陰不足，氣虛則推動力弱，陰虛則大腸失潤，故大便干結，舌淡，脈沉細為脾腎虧損之征。治擬補益脾腎氣血以治其本，未孕之前即行治療，直至安全度過以往流產月份，使氣血旺盛，沖任調和，胎元穩固。初診時患者未孕，予人參養榮湯與五子衍宗丸加減輪服，處方1為人參養榮湯去桂心、陳皮、五味子、遠志、生姜、大棗，加桑寄生、丹參、柴胡、柏子仁，旨在健脾益氣，疏肝養血，兼潤腸通便；處方2用五子衍宗丸去五味子、車前子，加女貞子、川杜仲、大棗、淫羊藿、當歸身、何首烏，以取補腎益精、滋陰養血之效。二診時患者已妊娠1個余月，大便干結改善，舌淡紅，血虛之象有所改善，故治療用藥在初診方的基礎上稍作調整，處方1在初診處方1基礎上去熟地黃、白芍、丹參、柴胡、柏子仁，加陳皮、山藥；處方2在初診處方2基礎上去淫羊藿、當歸身、何首烏，加川續斷、補骨脂；以行益氣健脾、壯腰溫腎、鞏固胎元之效。

4 小結

班老認為復發性流產的病機以虛為主，多由臟腑偏衰、氣血不足所致，故重視脾腎兩臟和氣的固攝功能在維系胎元牢固中的作用。班老在治療上主張未孕先治，既孕防病，已病早治，防治結合，固本為先。孕前以補脾腎固根本為主，孕后著眼于補益氣血、調養肝脾腎；已病則針對不同脈證，標本并治。班老善于吸取壯醫以通為補的用藥經驗，臨證治療時配伍使用雞血藤、棉花根、益母草等壯藥。班老還強調除藥物治療外，孕婦要注意調養身心，節飲食適勞逸，同時還要重視男方病變，夫妻雙方同步治療。班老在論治復發性流產方面經驗豐富，效果確切，可為婦科臨床提供參考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