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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水家園的多維建構
——論王躍文的鄉土小說創作

2022-03-17 07:09晏杰雄
昭通學院學報 2022年2期
關鍵詞:王躍文娘娘龍頭

晏杰雄

(中南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

一、引言

自《國畫》出版以來,湖南作家王躍文因對政府機關人際生態的精微敘寫,受到了社會讀者群的廣泛關注,以至于被誤讀為“中國官場小說第一人”。事實上,王躍文在審視官場紛繁復雜的人心世態的同時,也從未忽視對鄉村世界的思考和探尋。從《我的堂兄》《霧失故園》《也算愛情》到《桂爺》《鄉村典故》《漫水》等,鄉土小說一直作為王躍文文學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王躍文對鄉土小說的把握絲毫不遜于他對官場小說的駕馭,2014年,還以鄉土小說《漫水》獲得了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本文將從人性人情、民俗文化、政治日常生活化三個角度對其進行解讀,以更為全面地了解王躍文文學世界的美好圖景,體驗他觀察鄉村生活的視角,感受他對生命的凝望與念想。

二、人性人情的辯證書寫

王躍文的鄉土小說通常借助人物形象來表達思想主題,作者筆下的人物不論男女、不分職業都是作為普世意義的“人”而存在的,因而表現人性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在《漫水》這本中篇小說集的創作過程中,王躍文秉承著“文學即人學”的文學理念塑造了眾多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完成了對人性善惡的觀照。

人性之美之善集中體現在《漫水》這篇小說中。王躍文筆下的漫水風景秀麗,這片充滿詩意的土地上孕育出擁有美好人格的人們,余公公和慧娘娘是作者塑造的這類人物形象的典型。余公公是個精通多門手藝的工匠,他既是瓦匠,又是木匠,同時還是畫兒匠,舊時人們常把一個人的道德地位與手藝技能聯系在一起,手藝越精就越受人敬重。這種身份設定就表明了余公公在漫水備受人們尊敬,也潛在地預設了人物的性格和品格?!坝喙莻€要臉皮的人,他的事就樣樣做得好”[1]8,這句話既點明了余公公技藝的高超純熟,也表現出他要強的性格和待事認真的品格。小說通過描寫余公公為他人割老屋的事件來展現他的崇高品格。在漫水的風俗傳統中割老屋是件極其重要的事情,需要兒子提前置辦,若人死后沒有老屋則被認為是有失禮數的不祥之事?;酃^世后沒有老屋,余公公聽說后當即把自己早已割好的樟木老屋送給了有慧,經過此事余公公在漫水更加受人尊敬。如果說余公公把自己割好的樟木老屋送給私交甚好的慧公公是出于私人情分,那么給秋玉婆割老屋則是表現了余公公的大度無私、不計前嫌。

秋玉婆平日里喜歡搬弄是非、貪小便宜,還在背后造了許多余公公和慧娘娘的閑話,是作者筆下惹人生厭的村婦的代表人物。人性之丑之惡在秋玉婆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除卻對秋玉婆生前下作行為的平鋪直敘之外,其下葬的一幕則運用了文學化的表現方式,“突然,響起一聲炸雷,秋玉婆的下巴掉了下來。死人的下巴往下掉,下眼皮也拉開了,眼睛白白地翻著。女人們都愒得不敢動彈,不停地拍著胸口。有人就說:‘冤枉話講多了,遭雷打。這回真是相信了?!盵1]45這種極具文學色彩的敘述,正是由于秋玉婆生前喜歡搬弄是非,所以死后才讓雷打掉了下巴,讓看似不可能存在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這似乎也是對秋玉婆人品的一種定論。但是面對她的突然去世,余公公不僅沒有幸災樂禍,甚至連夜給秋玉婆割了老屋?;勰锬镒鳛榍镉衿砰e話的另一個受害者,在秋玉婆去世后主動替秋玉婆妝尸,還在別人議論秋玉婆的時候出言制止他們,這也是《漫水》中擁有美好人格的人物?;勰锬镆郧笆桥f社會時期的妓女,后來解放后被慧公公娶到漫水村。小說中借用了一句俗語“漫水有句老話,從良的婊子賽仙女”[1]15,既暗示了慧娘娘不同他人的品質,也表現了漫水人豁達大度、淳樸善良的生活態度?;勰锬镌诼遄隽藥资甑纳剖?,年輕的時候做赤腳醫生,“哪家有人頭痛腦熱,她背著藥箱就跑去”[1]18,哪家的阿娘要臨盆了,她更是急匆匆地跑去,自從慧娘娘做了接生婆,漫水沒有一個產婦因難產而死。漫水村里替人妝尸的老太太去世了,沒有人給這位老人妝尸,慧娘娘自告奮勇接了下來。自此之后,漫水村妝尸的這項工作就落到了慧娘娘的身上?;勰锬镆簧鷲燮翋鄹蓛?,但對于積善積德的事情卻從不馬虎。礙于世俗的眼光,慧公公不愿慧娘娘做這件于己無益的事情,慧娘娘這樣回應他:“做事都要有好處嗎?日頭照在地上,日頭有什么好處呢?雨落在地上,雨有什么好處呢?”[1]21這件事將慧娘娘樂于奉獻、不計回報的品質展現得淋漓盡致。

與兩性相關的文學主題在文學表達中占據一定的分量,優秀的文學作品常常通過兩性關系來揭露人性。在《漫水》這部小說集中,作者對兩性關系的話題不予回避,而用較多的筆墨描寫兩性關系中人性的碰撞,通過婚姻、愛情、性欲三個維度展現在讀者面前?!堵分谢酃突勰锬?、余公公和余娘娘的婚姻生活為現代夫妻相處提供了范例。第五章余公公和余娘娘為慧公公和慧娘娘做金婚的情節中,將兩對夫妻的相處模式進行了直接而細致的描寫:余公公和余娘娘能夠想到為他人做金婚,不但表現出他們夫妻倆善良的品質,而且從側面反映出他倆對于婚姻關系的看重,以及在慧公公追問“今天是什么日子”[1]16的時候,從余公公和余娘娘互動間流露出的默契中,也可以看出他們感情的深厚。對于慧公公和慧娘娘婚姻狀態的敘述則是采用直接對話的方式展開的,慧娘娘“我一世跟著他,值得!……他不打我,不罵我,不嫌我。跟他五十年,手指頭都沒有在我頭上動過”[1]17,言語之間就將自己對這五十年婚姻生活的滿意表露出來,而接下來慧公公一句“我把你當菩薩供著,還嫌沒有天天燒香哩”[1]17,直接表達出對于妻子的珍視和尊重。這四人皆是小說中擁有美好人格的人物形象,在婚姻生活中也展現出同樣美好純粹的樣貌?!兑菜銗矍椤穭t寫出了畸形心理驅導的變態性愛。生產隊長吳丹心平日里滿口毛澤東思想、社會主義,一副占據思想高地的假正經嘴臉,但內心卻十分的陰狠毒辣。吳丹心早已和一位軍官建立婚姻關系,卻在婚姻存續期間與李解放多次發生性關系,且多半是她主動引誘李解放。夜晚短暫的溫存過后,吳丹心對李解放在生產隊的表現要求更加嚴苛,批評李解放的言辭也愈發刺耳。在發現劉臘梅和李解放的私情后,采用了更為激烈的方式去整垮李解放。這種可怕的占有欲和嫉妒心都來自于吳丹心畸形的心理訴求和人格缺陷?!堵泛汀兑菜銗矍椤烦尸F出人性的不同面向對于婚姻生活、愛情狀況的影響。

中國自古以來便是人情社會,在法律尚未健全之前一直延續著道德約束代替契約限制的傳統,即使在現代社會也依舊存在著這樣的思想。在相對落后閉塞的鄉村,人情往來更加密切,道德約束的作用也更加明顯。以《漫水》為例,漫水村民風淳樸,“只把日子過得像閑云”[1]3,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都恪守著一套約定俗成的道德準則?;勰锬镒龀嗄_醫生時,哪家需要就往哪家跑去,藥瓶隨著奔跑的步伐在藥箱里亂撞,一不小心就會碰碎。后來只要是年輕男人看到慧娘娘背著藥箱跑,就會自覺接過藥箱跟著慧娘娘一起跑,“日子久了,都成了規矩”[1]18,這里所說的“規矩”就是一種道德約束。余公公進新屋做酒需要遵循一定的規矩,“親戚和同房叔侄要挨家去請,村里其他人不需請,愿意喝酒自己來,叫做喝鄉酒”[1]42,而參加流水席的人也要遵守一種規范,“親戚和同房叔侄得備禮,喝鄉酒的不拘備不備禮,不備禮的放一塊炮仗也行”[1]42,“通常喝鄉酒的不管備不備禮,一戶只來一個人”[1]43,違背這些規矩就會遭到他人的議論。秋玉婆就沒有遵守這一人際交往的準則,她和兒子鐵炮一起來喝鄉酒,卻只放了一塊炮仗,從而遭到他人的詬病。余公公每年熏制的臘肉都吃不完,每到過了立夏節他就把臘肉送人。到了臘月間,殺了豬做了血湯肉的人家就會上門來請余公公一起享用。這其中也存在著道德約束的痕跡,“請他喝血湯的人家,都是吃過他臘肉的人家”[1]53,然后用一句“漫水人的禮尚往來,心里都是有數的”[1]53作為總結。通過以上內容不難看出,道德約束在人情往來中的重要地位,違背道德約束的人普遍不能建立良好的人際關系,而恪守原則的人能夠收獲更多人的尊重和信賴,給予他更高的社會評價和社會地位。

三、民俗文化作為小說生發的土壤

通常說來,文化是故事生長的土壤,不同的文化環境產生不同的人物和故事。民俗文化從屬于文化這一范疇,這意味著不同的民俗文化也能催生出多樣的小說情節。風俗風景是人物的外化表現,是人物的衍生物,氣氛在某種意義上即指人物。漫水擁有獨特的風俗風景,孕育了淳樸美好的漫水人,同時也為小說情節的發展提供了土壤,使其更具合理性。作家用了較多的篇幅重點描述了漫水的年俗文化,比如說這首童謠:“二十五,推豆腐;二十六,熏臘肉;二十七,獻雄雞;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樣樣有;三十夜,炮仗射!”[1]53,相對集中地展現了漫水獨特的年節習俗,通過人為的參與使得年俗有了具象的表現形式,小說中的很多情節都與這首童謠提及的年俗有著密切的關系,前文提到的余公公做臘肉便是傳統民俗背景下的行為。此處童謠里的時間并不指代確切的時間,除卻押韻的緣故,也渲染出過年氣氛的熱鬧和置辦的講究。這首童謠在《溆浦年俗》中也出現過,王躍文在這篇文章里對很多特殊的風俗進行了解釋說明,還探究了其來源,“獻雄雞,指的是殺公雞。進入臘月,溆浦人宰五禽六畜,忌用‘殺’字,而用‘獻’字。大概是古時獻祭之俗的遺風?!盵14]臘月初殺年豬也是漫水的年俗之一。王躍文說,“溆浦鄉下人家家養豬,過年是必殺年豬的……年豬盡量早殺,為的是熏成臘肉……”[14]這一傳統在《漫水》中也被提及,“臘月間,漫水天天聽得殺豬叫。村里只有兩三個屠夫,忙得雙腳不沾灰”[1]53,具有濃濃的鄉村氣息,側面說明這一習俗只能植根于鄉村。在溆浦鄉下,殺了年豬的人家要請客吃血湯肉,這也是年俗之一?!鞍研迈r的豬血、豬肝、豬菌油、豬里脊肉,湯湯水水煮一大鍋,再添些配菜,便是豐盛的血湯肉?!盵14]《漫水》中也有提及:“講客氣的人家,會請親戚朋友喝血湯。余公公有面子,村里人殺了豬,都會上門來請?!盵1]53這段描寫不僅寫出了漫水的風俗,也寫出了余公公在漫水村德高望重的地位,以及漫水鄰里之間和睦融洽的關系?!叭粢缆L俗,過年必要燉財頭肉。豬頭熏得蠟黃,年三十燉著吃,叫做吃財頭肉。財頭煮好之后,先拿供盤托著敬家神?!盵1]54財頭便是祈求來年財運亨通,漫水人用吃財頭肉這種行為來表達心中美好的愿望。在正月初一的早晨要留心聽外面的鳥叫:若是聽到喜鵲叫,便預示著今年是個好年成;若是聽到麻雀叫,便是災年的預兆。這就是余公公聽到喜鵲叫滿心歡喜的原因。舞龍燈是溆浦在正月初三的一項重要的娛樂活動,叫做出燈。在這天,漫水的男女老少都很興奮,舞龍的人鼓足干勁,孩子們踩高腳、放炮仗、踢毽子,滿村上下都昂揚著勃勃生機,“龍燈來時,全村熱鬧喧天”[1]56。舞龍燈也有很多流傳下來的規矩,比如說“龍燈必定從大房舞起,依次二房、三房、四房、滿房”“(舞龍燈)先舞過自己村里,再舞到外村去”“龍燈越舞得遠,村子的名聲越大,村里人越有面子”[1]56。正月十三是收燈的時候,龍燈不管舞得再多遠,正月十三都必須回到村里。除了收燈以外,正月十三還有一件極為有趣的習俗,即你可以去任意人家的菜園子偷菜吃,而被偷的那戶人家也絕對不會叫罵。每到正月十三,就是小孩子們最開心的時候,偷來白菜、蘿卜煮糍粑吃?!靶∝髢涸诘乩锿挡?,大人們在河邊送龍”[1]57,描寫的就是正月十三漫水村民的活動,富有趣味的年俗從側面表現出漫水村的村民都比較有生活情趣。過完正月十三,漫水的年也就算是過完了。通過對漫水年俗的一系列描寫,作者描繪出一個充滿煙火氣和人情味的漫水家園,漫水依然沿襲著傳統的習俗,而沒有隨著現代化建設丟失掉原有的溫情,這也是難能可貴的。

“民俗自古就反映了一個民族的精神,是民族精神的體現。民俗不僅僅是一般的民間風俗習慣,而是一國一民族固有的傳承性生活文化總和?!盵15]羅曲在《民俗學概括》中這樣界定民俗?;閱始奕⑹莻鹘y民俗的重要組成部分,婚喪嫁娶在民間被統稱為“紅白喜事”,而紅白事的具體操辦事宜則因民族風俗的不同而異。喪葬民俗不同于婚俗,喪葬民俗更加具有厚重感和神秘感,喪葬民俗中的禁忌文化歷來就是民俗學家重點研究的面向。像前文提到的靈棺在下葬之前不能接觸地面就是漫水喪葬民俗的禁忌之一,否則就是一種不祥的象征。抬棺的喪伕是靈棺在下葬途中是否落地的關鍵所在,因此喪伕在抬喪下葬的過程中有著較大的權力,比如說所謂的“整”孝子(即逝者的兒女)的行為。強坨這樣被認作平日里并不孝順的孩子,喪伕在抬棺的路上會刻意推棺顛動用以懲戒。比如之前提到的喪伕對慧娘娘的三次推棺就是為了讓強坨懺悔自己對已故母親的不孝行徑和自己平日里為人處世的不當之處,以期得到喪伕的諒解,從而使得靈棺能夠順當入土安葬。似乎推棺推得越是熱鬧、越是震撼,孝子的懺悔越是虔誠,對于逝者越是寬慰,這已成為不成文的規定。羅曲在其著述《民俗學概括》中說:“喪葬禮儀是人生儀禮中一種獨特的方式。在民間觀念中,死對于活著的人是悲痛的,但對死者卻意味著與塵世的解脫。所以喪事舉辦越熱鬧越好,民間常將婚禮和喪禮并稱‘紅白喜事’。把喪事當喜事辦,熱熱鬧鬧,一方面含有使死者靈魂得到歡娛的性質,另一方面表現出人們對生老病死這一客觀規律的認識?!盵15]《漫水》中也這樣寫:“喪事越熱鬧越吉祥,不光要炮火喧天,還要有人哭喪?!盵1]61慧娘娘的喪事在大家的張羅下辦得極其熱鬧體面,在下葬途中的三次推棺對強坨起到了極大的震懾作用,強坨又哭又喊又跪,為了能讓母親安然入葬甚至供出了自己連同外人偷走龍頭杠的罪行。足以看出,喪葬民俗對于俗民生活的影響之深遠,而喪葬活動的儀式感也揭示了傳統禮教作為內核的作用,重點闡釋了一個“孝”字。依照漫水的規矩,女兒負責預備父母的壽衣壽被,兒子負責預備父母的老屋,也其中隱約包含著孝道的要求。孝道是中國傳統社會一以貫之的道德規范,也是中華民族尊奉的傳統美德。在中國傳統道德規范中,孝道處于極高的地位,“忠孝”觀念和道德要求延續了上千年,對于規范社會關系和維護家庭和諧有重要作用,已經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優良傳統。

不同的民族將各自的文化圖騰和精神象征借助具體的物象固化下來,便得到了具象的文化圖騰。提到漢民族的文化圖騰,人們首先想到的便是龍。龍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象征著權勢、高貴、尊容,同時又是幸運與成功的標志。作為民俗文化的核心器物,《漫水》中的龍頭杠也具有典型的文化意義。龍頭杠是喪葬民俗中喪伕用來抬靈棺的工具,其一般是由質量上乘的粗口木材制作而成,長度比靈棺較長,質地好的可以長期保存?!奥@副龍頭杠傳過很多代了……那龍頭杠是楠木的,不要油,不要漆,千年不腐?!盵1]5龍頭杠是喪葬禮儀中的一類物質民俗,它是貫穿《漫水》故事情節發展的一個線索。在漫水,人過世了需用龍頭杠抬到山上去,龍頭杠不僅有極其重要的現實功用,還有著不可估量的文化象征意義和精神鼓舞作用。龍頭杠世世代代傳下來,歸全村人共同所有。它傳承的是慎終追遠的信仰,寄寓著漫水人對中國傳統精神的推崇。同時,龍頭杠還象征著漫水的鄉村文明。

出于以上原因,漫水人對龍頭杠心存敬畏,看護它的人也要事事小心時時在意?!褒堫^杠搭在兩個木馬上,平時用厚厚的棕蓑衣包著”[1]6,為的是避免龍頭杠蒙灰,“木馬腳上綁了貓刺兒”[1]6,為了防止老鼠啃咬龍頭杠。正因為龍頭杠對于漫水人來說意義重大,所以當強坨提出把龍頭杠賣掉的想法時,余公公嚴厲地呵斥了他,眾人也認為強坨的話很荒唐。為了防止強坨聯合外人將龍頭杠偷走,于是龍頭杠就被抬到余公公屋后去,交給余公公保管。具有重要精神意義的器物禮應交付給德高望重的人保管,這也是我國鄉土社會的一個典型特點。強坨的想法和龍頭杠被盜的事實都暗喻著漫水的鄉土文明受到了現代物質文明的沖擊和破壞,是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一次激烈碰撞;后來余公公連忙趕制出新的“龍頭杠”代表著鄉村文明在遭受破壞后的迅速重建,漫水世界仍舊是澄澈的精神家園。

四、政治權力話語的參與與消解

王躍文作為“中國官場文學的第一人”,政治權力的浸染在其作品里隨處可見,文學話語與政治權力話語的相互滲透不僅在其官場小說中有體現,其創作的鄉土小說或多或少也流露出政治權力的影子?!堵愤@部短篇小說集以20世紀60、70年代的漫水村為背景,以漫水這鄉村一隅來反映當時農村的普遍現象。1959-1961年我國經歷了“三年經濟困難”時期,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并不完全歸咎于三年自然災害,政治決策的失誤也造成了負面的后果。1958年確立的 “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出發點雖然是為了要盡快改變我國經濟落后狀況,但是卻違背了經濟發展的客觀規律?!按筌S進”運動中高產“衛星”的接連出現,中國的每個村落都響徹著“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口號,嚴重違背了客觀規律。在“大躍進”中發展起來的農村人民公社化運動給農業發展帶來了消極后果。

俗話說,有人的地方就離不開政治。王躍文筆下的鄉村世界也逃脫不了政治的干預?!堵愤@部鄉土題材的短篇小說集,刻畫了許多基層組織的干部形象,王躍文筆下的基層干部并不是討喜的角色?!多l村典故》里農民陳滿生的一頭牛被偷,報案后不但牛沒有被追回,反而又被強迫著交了價值等同于一頭牛的“辦案費”和“價值評估費”,寫出了鄉間執法者貪婪、不辦實事的嘴臉;《霧失故園》里的生產隊長張老三對“我”母親身體和尊嚴的踐踏,大隊支書船哥覬覦“我”姐姐暗地里多次偷窺;在《我的堂兄》中,幸福依仗著自己父親支書的特權胡作非為,得到了村里唯一上大學的機會,公社的李書記以讓臘梅當拖拉機手為契機弄大了臘梅的肚子;《也算愛情》里的工作隊長吳丹心表面正經滿口毛澤東思想、社會主義,明明有軍婚的丈夫卻和李解放行夫妻之事,最后出于嫉妒狠整李解放;《漫水》里氣量狹小的綠干部因為慧娘娘的幾句話而擺起了龍門陣侮辱慧娘娘。作者用戲謔的筆調刻畫了大老官、李書記、吳丹心、張老三、船哥、綠干部等人,他們就好如戲劇里的“小丑”粉墨登場,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裝腔作勢、冠冕堂皇、言行不一?!堵窌小段业奶眯帧返那楣澰佻F了很多當時歷史事件,“批林批孔”熱潮、革命現代京劇等樣板戲盛行、賽詩會興起,都是發生在那個時代不可磨滅的事情。王躍文的鄉土小說大多并不刻意著眼于大的時代背景,而是從宏大敘事過渡到了政治日常生活化,側重于通過典型的人物形象和經典事件來喚醒讀者對于那個時期的記憶。但是政治環境是建構小說的基礎,有當時的政治環境做背景,小說的情節發展才具有合理性。

王躍文在其鄉土小說中總是嘗試著建立一種與政治話語抗衡的民間話語?!拔幕蟾锩苯o整個中國帶來了深重的災難和苦痛,鄉村同樣深受其害。然而鄉村世代延續的純與真、農民無心權力爭斗的淡然,形成了一個足以與政治權力話語對峙的鄉村價值體系。小說《漫水》中的余公公為維護慧娘娘名譽、為小劉申辯與“綠干部”多次發生語言碰撞,比如小說中有這樣一段余公公和“綠干部”之間的對話:“綠干部抬起頭,問:‘你說漫水沒有壞人,那地富反壞右呢?’有余就不說話了,撿起斧頭敲屋架子?!杏嗾f:‘你升不了官,只怕就是你早年做過綠林。綠林就是壞人?未必!你承認自己是壞人嗎?漫水往南六十里大山沖里,過去也有綠林,逢趕場的日子,就在那里關羊。攔住的人,交錢就放人,實在沒錢,也不害你。其實,他們都是窮人。日子苦,窮人搞窮人?!銜缘米约翰皇菈娜?,就莫隨便說人家是壞人。我活到四十多歲,漫水老老少少兩千多人,我個個都曉得,討嫌的人有,整人的人有,太壞的人沒有?!銈兌c蹲來蹲去,整過多少人?’綠干部聽著,望望四周無人,說:‘有余,你說的句句都是反動話。相信我,我不會說出去?!比欢杏嘀徽f了一句“你要說就說”,一笑帶過,并無芥蒂。這里實際上非常明顯地提出了與以綠干部為代表的鄉村政治權力相對稱的民間話語的意義。

五、結語

無論是對至美至善的人物人性的完美書寫,還是對淳樸獨特的鄉情風俗的精心描繪,亦或是對特定時期的政治生活的嚴肅審視,都顯現出王躍文不俗的文學品格。王躍文的《漫水》等鄉土小說多運用詩化的語言進行細致的描摹,延續了散文化小說的文學傳統,是對沈從文、汪曾祺等鄉土敘事詩化的傳承與發展,他的小說既重視浪漫抒情,又注重對人性的尊重與書寫?!白鲂≌f是一件暴露自己靈魂的事。任何一位作家,不管他的寫作如何晦澀曲折,他的靈魂也會在作品中隱現?!盵16]靈魂的豐富豐盈了作品靈魂的深度,他是一位用心創作的寫作者,對人類生存困境和精神世界有自己獨到的思考。其鄉土小說揭露了很多當時農村存在的現象,比如《霧失故園》的生產隊長張老三將“我”母親強奸至癱瘓,《我的堂兄》里的幸福仗著父親是支書妄圖強奸陽秋萍來迫使陽秋萍嫁給他。王躍文對于這些現象進行了反思,用戲謔的語言諷刺調侃,同時言語之間也流露出對那個時代女性的憐惜,細膩情感給他的鄉土小說增添了很多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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