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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話書面語“一”字的省略

2022-04-11 08:10王衛兵
關鍵詞:量詞省略普通話

王衛兵

引 言

我國學界對于普通話存在廣義和狹義兩種理解[1],論及廣義普通話中“一”字的省略規律,目前相關教材的總結是:a.見于賓語內部名詞中心語之前[2]52;b.見于指示代詞“這”“那”以及疑問代詞“哪”之后[3]328;c.見于形容詞中心語之后[4]148。以上總結存在以偏概全之嫌,例如在老舍作品中可以看到以下表述:“剩下的只是一些破舊的衣裳,幾件木器,和(一)些盆碗鍋勺什么的?!?《駱駝祥子》)在王小波作品中可以看到下列說法:“假如要在勾三股四和弦五之間寫出個算式,就只能把(一)個大活人捆在那里?!?《青銅時代》)(1)在本文示例中,“(一)”表示可省且實際已省的“一”;“{一}”表示不可省且實際未省的“一”。前者省略了的“一”字見于連詞之后,后者省略了的“一”字見于介詞之后,均外在于教材有關總結。目前教材之所以存在言不副實的缺憾,蓋因多年來的有關研究主要依靠有限觀察和個人語感,而不像現在有海量的電子文獻以及快捷的電腦檢索手段可資利用。為彌補因時代局限所導致的觀察不充分、認識不全面,本文擬以典范現代白話文著作為對象,以電子文獻和電腦檢索手段為依托,就普通話書面語中“一”字的省略進行窮盡性的再考察。

一、“一”字省略的場合

研究“一”字省略,首先需要做好有關語用現狀的調查工作。本研究的調查分三步走:第一步,以“動+一+量”“代+一+量”“形+一+量”“介+一+量”“連+一+量”等實有組合為藍本,通過刪除其中的“一”字產生檢測字串;第二步,以超星數字圖書館全部電子文獻(430多萬種中文圖書、10億頁中文語料)為對象,借助讀秀搜索引擎全文檢索功能,采集同檢測字串相契合的用例;第三步,根據省略場合的不同,亦即根據可以省略的“一”字通常見于何種句法位置對采集到的用例加以分類。以調查結果檢驗教材所言規律,可能看到的情況無非兩種,即吻合與不吻合。下面即按兩種情況分別介紹檢驗結果。需要說明的是,這里展示的用例都是采自北方作家乃至北京作家的作品,且主要采自知名作家的作品。

(一)吻合或基本吻合于教材所言規律的用例

所謂“吻合”是指無論就形式看還是就實質看都完全符合教材所言規律,所謂“基本吻合”是指就形式看同教材有所出入,而就實質看并無沖突。

1.吻合于教材所言規律的用例

下面展示的用例,完全吻合于教材所說的“一”字省略的三種場合。

(1)見于賓語內名詞中心語之前

1)他須和程長順一個樣子的去游街,弄得滿身塵土,像(一)個泥鬼。[老舍《四世同堂》(下),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8年版第1029頁]

2)不用啦,我看袁先生有圍棋,我們下(一)盤棋吧。(車家智《后盾》,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98頁)

(2)見于指示代詞“這”“那”以及疑問代詞“哪”之后

3)毓麟兄則認為,“祖沖之”是科學家,讓學生多從科學方面考慮,也是好的。這(一)件事又使我想到了另一個問題……(白化文《退士閑篇》,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13頁)

4)那(一)次告別聚餐是史上氣氛最凝重的一次,小島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甚至最后連歌都沒有唱。(王朔《漫長的告別》,載任曉燕等主編《幸福倒計時》,中國言實出版社,2019年版第7頁)

5)祖父既不相信孫子的話,更不知道火星在哪(一)條大街上。(老舍《四世同堂》,現代出版社,2019年版第26頁)

(3)見于形容詞中心語之后

6)我從胡同那一頭兒起,兩頭兒一包,快當(一)點兒![老舍《四世同堂》(下),百花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531頁]

7)我盡量寫得慢(一)些,發言的人說完了,我還假裝在記那人的話,但記錄總是在油燈下面,坐在顯著的位置……(張賢亮《我的菩提樹》,載《張賢亮小說新編》,寧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98頁)

以上三類用例都較為常見,多數教材論及“一”字省略都會注意到它們。

2.基本吻合于教材所言規律的用例

下面所舉用例,看似與教材所說的“一”字省略場合相齟齬,其實并不矛盾。

(1)見于賓語內量詞之前

8)《詩刊》因紙張困難,印得少,你搶著自己買(一)本吧,我也沒法代買。(臧克家《致臧樂安(五封)》,載《臧克家全集》(第11卷),時代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772頁)

9)小販:“大媽,您真幽默,買(一)條吧?!?高秀敏、范偉主演《將心比心》,倪學禮等主編《中國廣播電視文藝大系(1977—2000):電視小品卷》,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7年版第443頁)

該類省略不僅有著較高出場率,還有著較高的典型性。典型性主要表現在:其一,在北京籍相聲演員常連安的曲藝作品中可以看到該類省略的表現,如“這我得買(一)塊”[5];其二,在趙元任《漢語口語語法》中可以看到該類省略的示范,如“吃(一)塊吧”[6];其三,在語文工具書中可以看到該類省略的舉例,如“出去喝(一)杯吧”(Come out for a drink)[7]。論及普通話“一”字的省略,照理說應當將其包括在內,但多年來它一直被置之度外。原因在于,承認該類省略意味著承認量詞可以獨立充當句法成分,而這是不少學者難以接受的。

(2)見于小句賓語之首

10)忽然,她看見(一)只松鼠在松樹上偷偷地望著她。(陸儉明《再談要重視對新的語言事實的挖掘》,載《當代修辭學》2013年第1期)

11)突然,他發現(一)個孩子在鐵道上坐著……(陸儉明《再談要重視對新的語言事實的挖掘》,同上)

(3)見于雙賓結構遠賓語之首

12)有回,鄧寶珊去北京開會,一位在京的中央領導送了他(一)輛紅旗轎車。(路生《和平將軍鄧寶珊》,載銀鑫主編《記者眼里的中國西部》,甘肅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第42頁)

13)小戈同志,我告訴你(一)件喜事,你榮幸的被我大文化公司錄取了!(李立泰《1943年的母親》,中國書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86頁)

(4)見于連動結構賓語之首

14)去年攢了(一)些錢買了(一)輛面包車,買車還借了七千塊錢。(魏統朋《青島市農民工社會流動與休閑參與行為的特征及關系研究》,山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25頁)

15)臘月二十九上午,我上街買了(一)點年貨,準備回家看他。(孫謙《南山的燈》,作家出版社,1964年版第157頁)

(5)見于兼語結構兼語之首

16)她纏得他沒法子,只得答應讓(一)個警察帶她去看看楊冬笙。(張美鋒《四季風雨》,太白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407頁)

17)這時候才知道,她有(一)個女兒在北大工作,有個時期住在鄰近我住處的一個樓里……(張中行《張中行全集》(第2卷),北方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67頁)

朱德熙(1982)指出:“當數量詞組成的偏正結構處于賓語的位置上時,如果數詞是‘一’,可以略去不說?!盵2]52張斌(2010)指出:“如果賓語前定語是‘一+量詞’,那么‘一’有時可以省略?!盵4]148據此筆者前面將有關規律表述為“見于賓語內名詞中心語之前”。然而無論以上具體說明還是概括說明,在例8)至例17)面前都不免捉襟見肘。2013年陸儉明注意到與述賓結構有關的“一”字的省略有時不是見于賓語之前,明確提出有關規則需要修改。[8]怎么改呢?在《與述賓結構有關的“一”字的省略條件》一文中,筆者提出可以改為“漢語中的‘一’字在緊挨述語出現的情況下往往可以省略”[9]。以上修改有兩個特點,一是淡化“一”字的語法身份,二是強調“一”字必須緊挨述語出現(這里的“緊挨”指其間沒有較大停頓,不包括其間夾有直接賓語,如例12)和例13))。之所以主張這樣改,道理在于,述賓結構中“一”字的省略與其語法身份無關,而是由所在結構內部松緊所決定。實踐證明以上修改除了可以將與述賓結構有關的“一”字的省略——包括本文例1)和例2)及例8)至例17)悉數覆蓋,同時可以給予有關省略以簡潔扼要的說明(詳見前述拙稿及后文相應討論)。

(6)見于指示代詞“某”“每”之后

18)那時誰要和某(一)個女孩子有點瓜葛,不但立刻威信掃地,而且肯定會遭到眾人一致的羞辱甚至是一頓毫不留情的暴打……(王朔《動物兇猛》,載陳思和主編《逼近世紀末小說選(1990—1993)》,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58頁)

19)這并非說,我們的對話每(一)句都該是詩,而是說在寫對話的時候,應該像作詩那么認真,那么苦心經營。(老舍《出口成章》,中國盲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64頁)

(7)見于疑問代詞“怎么”“怎樣”之后

20)談了兩三分鐘,胖子和瘦子的話是一個味兒,話都非常的漂亮,只是顯不出胖子是怎樣個人,瘦子是怎么(一)個人。(老舍《神的游戲》,載唐頌主編《百年經典》,甘肅文化出版社,2002年版第188頁)

21)但西方的早,早到什么時候,怎樣(一)個早法,我不知道,要請教專門研究的人。(阿城《閑話閑說》,載《阿城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年版第284頁)

林祥楣(1991)指出:“在‘數詞+量詞+名詞’的結構中,數詞是‘一’時也可以省去?!髦髡Z時,數詞‘一’不能省?!懊姹仨氂兄甘敬~‘這’‘那’或疑問代詞‘哪’,才可以把‘一’省去?!盵3]327-328通過例18)至例21)可知,事實上指示代詞為“某”為“每”,疑問代詞為“怎么”為“怎樣”,其后的“一”字往往也可省略。林說盡管準確揭示了“一”字省略的部分規律,但不夠周嚴,上舉例18)至例21)是對林說的補充。

(二)外在于教材所言規律的用例

這里所謂“外在于”是指無論就形式看還是就實質看都與教材所言規律相去甚遠。

(1)見于動詞中心語之后

22)“行。那你也睡(一)會兒吧,我看著他?!?史鐵生《往事》,載《史鐵生自選集》,天地出版社,2017年版第304頁)

23)我去許遜家的路上拐了(一)趟兒童醫院,把正在給一群小胖子發藥的金燕叫了出來……(王朔《玩的就是心跳》,載《文學四季》1988年創刊號第187頁)

24)把喬巧送到宿舍門口,親了她,以為就算吻了別,可以回家了,但是喬巧讓我再陪她(一)會兒,我說太晚了,得回家了。(孫?!恫輼幽耆A》,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89頁)

25)一句話,你得哄著他(一)點兒,別讓他再懷疑你,跑去報告。[老舍《四世同堂》(下),臺海出版社,2017年版第343頁]

張斌(2010)指出,補語位置上的“一”字往往也可省略。不過其所謂補語僅就形容詞中心語之后的補語而言。[4]148例22)和例23)采自史鐵生和王朔作品,二位都是北京人,都是著名作家。通過以上用例可知,其實這種省略也見于動詞中心語之后。例24)和例25)“一”字的省略見于動賓補結構,鑒于其中“一”字的省略不是受制于賓語而是受制于動詞中心語,故將它們作為同類省略處理。

(2)見于介詞之后

26)不是我就覺得氣憤,對(一)個雞巴作家就這份兒德性,將來真見著敵人還不得當場跪下?(王朔《一點正經沒有》,載《中國作家》1989年第4期)

27)她把(一)條氈鋪在靠墻的炕頭,又麻利地掃凈上面的草末。(張承志《黑駿馬》,載王干主編《1978—2018中國優秀中篇小說》,現代出版社,2019年版第199頁)

28)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章子,在(一)張紙上一蓋……(丁振?!吨袊鴪蠹埜笨@獎作品集》,中國工人出版社,2012年版第178頁)

29)現在想起來,你真是愛我啊,我會為皮皮向(一)個小朋友求和嗎?(黎戈《因自由而美麗》,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227頁)

“一”字見于介詞之后可以省略,這在普通話中表現十分突出。前述現象其實早為學人所察覺,例如陶紅印、張伯江多年前(2000)論及無定把字句時就已指出,介詞之后的“一”字每每可以省略。[10]然而時至今日,各種教材談到“一”字的省略仍付之闕如。

(3)見于并列連詞之后

30)第二天,洛玉穿得干干凈凈,左手提上一瓶衡水酒,右手托著一個蒲包——里面是一只燒雞和(一)些熏雞蛋……(馮志《敵后武工隊》,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30頁)

31)團長跟營長們跟(一)些參謀什么的呆在站長室,弄些什么在燒著。[張天翼《最后列車》,載《張天翼文集》(第1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283頁]

32)四年前同(一)些苦力漂到南洋,炙熱陽光下的鹽水海邊,他赤裸著身體搬過輪船上的貨物……(艾蕪《艾蕪小說精選集·南行記》,四川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93頁)

將并列連詞之后“一”字的省略納入有關范疇,不僅因為它客觀存在,更因為它在老舍筆下有著不低出場率,筆者借助檢索字串“和些”在其作品中采集到的用例便有:“李靜見桌上放著一塊凍豆腐和(一)些蔥蒜之類”(《老張的哲學》);“和(一)些個零七八碎兒的”“和(一)些個零七八碎的東西”(《二馬》);“和(一)些大減價的廣告”“他只能和(一)些老掌柜們坐在一塊兒嘆息”“和(一)些商人混在一處是破例的事”(《牛天賜傳》);“和(一)些熏肝醬肚之類的吃食”“天天就弄壺茶和(一)些燒餅果子在車口兒上賣”(《駱駝祥子》),等等。當然將“見于并列連詞之后”作為省略類型之一,還因為并列連詞與“一”字的結合同動詞以及介詞與“一”字的結合一樣,都具有緊密性的特點,而這是影響“一”字省略的重要原因。(詳見后文)

(4)見于范圍副詞之后

33)光(一)個夜襲隊,再配合幾十個鬼子、偽軍,蠻能辦了這事。(馮志《敵后武工隊》,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340頁)

34)那屋里陰冷,光(一)個電褥子不管用。(正青《最后的鄉土》,花山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409頁)

35)奶奶一邊罵他們“光(一)個嘴兒好,等你們回來啥也準備不上了”……(甘桂芬《老城故事》,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8年版第263頁)

36)誰叫她堅持不住??!光(一)個“空中飛舞”就讓她支持不住了……(朱明靜《豬窩日志》,吉林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6頁)

這里的“范圍副詞”指限定性范圍副詞,該類副詞除了“光”還有“只、僅、僅僅、單、單單”等。不過目前發現的能夠影響“一”字省略的唯有“光”。為了表明該用法并不罕見,故連舉四例。丁聲樹等(1961)指出:“在動詞后頭,量詞前的‘一’字可用可不用”,不過“不用‘一’字也不限于動詞后頭”,例如“光個主席也做不成事,一定要全體會員都動起來”[11]。本文論及“一”字省略將其納入其中是受此啟發。

(5)見于“指示代詞+量度形容詞”之后

37)一個個都這么大(一)點兒,是叫人家八路軍背著你們,還是抱著你們。(管樺《小英雄雨來》,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5頁)

38)那么小(一)點兒,生下來還不如一只凍兔子大。(鐵凝《青草垛》,重慶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頁)

在這一類型中“指示代詞+量度形容詞”是以狀語身份出現,“(一)點兒”是以中心語身份出現。將其納入“一”字省略范圍,除了因為在蕭國政(1994)《談“‘這么’+形容詞+‘點兒’”格式》一文中可以看到諸多同類用例[12],同時因為例37)和例38)出自著名作家管樺和鐵凝的作品,前者為河北人,后者為北京人,二位的語用實例完全有資格作為普通話書面語典型代表。

(6)見于狀態形容詞之后

39)嚴知孝說:“咳!活跳跳的(一)個人兒,一輩子完了!”(梁斌《紅旗譜》,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年版第239頁)

40)何醫生可把人家給坑苦了,那么漂漂亮亮(一)個姑娘,我看見過照片。(白樺《白樺的中篇小說》,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344頁)

該類型使用頻率很高,在電子文獻中僅僅通過類推找到的同類用例就有:“漂漂亮亮(一)個女子”“漂漂亮亮(一)個青年”“活蹦亂跳的(一)個孩子”“活蹦亂跳的(一)個人物”“活蹦亂跳(一)個棒漢子”“虎虎實實(一)個漢子”“憨憨實實(一)個小伙子”“老老實實(一)個小伙子”“老老實實的(一)個好娃娃”“高高大大的(一)個小伙子”“白白凈凈(一)個胖小子”“白白凈凈(一)個娃”“白白凈凈(一)個女孩”“五大三粗(一)個家伙”“五大三粗(一)個漢子”“細條條(一)個身子”“雄赳赳(一)個電力老總”“堂堂正正(一)個大慶工人”“堂堂正正(一)個七品知縣”“正正派派(一)個姑娘家”“正正經經(一)個姑娘家”“正正經經(一)個朋友” “正正經經(一)個唱本”“爽爽快快(一)個人兒”“地地道道(一)個封建腦瓜兒”,等等。如果僅就例40)看,在省略“一”的前提下,該類型中的“個”字可用“的”替換,似乎這里的“個”字同計量無關,但擴大范圍看則會發現“個”前面可以插入“的”。進一步考察表明,將該類型納入有關范疇具有充分理由。

(7)見于強調助詞之后

41)就在你這兒,什么都不是,連(一)個丫環都不如。(王朔《過把癮就死》,孫颙主編《改革開放30年中篇小說選》,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第45頁)

42)一出了關廂,馬上覺出空曠,樹木削瘦的立在路旁,枝上連(一)只鳥也沒有。(老舍《駱駝祥子》,吉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201頁)

43)他們都跟錢先生不大熟識,可是都知道他是連(一)條野狗都不得罪的人。[老舍《四世同堂》(上),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8年版第128頁]

44)他們萬萬沒有想到,東陽到日本是有去無回,連(一)塊尸骨都找不著了![老舍《四世同堂》(下),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18年版第1178頁]

這里所說的強調助詞是指總是與“都”或“也”呼應使用的“連”。關于其詞性學界存在介詞說、連詞說、副詞說、助詞說、語氣詞說等不同觀點。根據筆者調查,作介詞、連詞、副詞、語氣詞處理都有難圓之處,這里按助詞處理。

為了使大家能夠更為清晰地了解普通話書面語在“一”字省略上所表現出的共性特征,我們將前述調查結果梳理成表1。

從表1可以清楚看出普通話書面語“一”字的省略具有如下共性特征:(一)它通常出現在先行毗鄰成分之后;(二)它前面的先行毗鄰成分通常為述語、動語(與補語相對的動詞中心語)、形語(與補語相對的形容詞中心語)、定語、狀語、介語、關聯語以及助語;(三)它多與單音節常用量詞相聯系;(四)它只是同某些句法結構相聯系。

表1 普通話書面語“一”字省略再調查結果

特征(一)既是說省略的“一”字不會出現在小句之首,又是說毗鄰成分在“一”的省略上起到重要作用(詳見后文)。之所以說“通?!倍恰翱偸恰?,是因為存在個別例外,如在例24)和例25)中,實際影響“一”字省略的不是作為先行毗鄰成分的代詞而是代詞前面的動語。特征(二)提及的“述語”“介語”“關聯語”“助語”等名稱早有學者使用,提及的“動語”和“形語”名稱為筆者自創。特征(三)是說“一”的省略與量詞的單音節性和常用性有著密切關系。調查顯示,影響“一”字省略的量詞多為單音節。雖然偶爾也會看到反例,如見于老舍作品中的“些個”(參見前文)就不是單音節;不過如果量詞缺乏常用性,則與其結合的“一”字絕對不會省略。特征(四)很重要,需要給予充分關注,因為我們發現與“一”字省略有關的句法結構有個重要特點,即均屬“緊密結構”,關于這問題詳見后文有關論析。

二、“一”字的省略條件

在考察普通話“一”字省略表現的過程中,筆者結合觀照了漢語方言以及漢藏語系其他語言的“一”字省略情況,結果發現就省略條件看,其間差異性大于共同性;不過筆者同時發現,在這方面其間同時存在不少具有類型學意義的蘊含共性(implicational universals),故接下來的討論雖然是以普通話為立足點,但高度重視前述蘊含共性的啟發作用?;诠P者注意到普通話中“一”字的省略絕非單因所致,故而接下來的討論以多維觀照方式展開,亦即從“句法分布”“語義強弱”“蘊涵關系”“節奏規律”“語體風格”“言內語境”等六個方面展開。

(一)句法分布

呂叔湘早年(1945)從事有關研究時即已指出,漢語共同語“一”字的省略只是見于句子中間。[13]前述說法持之有據。在普通話中,見于句子開頭的“一”字,如“一個三角形有三條邊”中的“一”字,即便具有非強義性(詳見后文)也不可省略。不過在普通話中,有些見于句子中間的“一”字,包括見于主語之后謂語之首的“一”字,如“大壞蛋一個!”中的“一”字;見于某些修飾語之后被修飾語之首的“一”字,如“不大會兒,一個人走到她對面的座位坐下來”中的“一”字;見于無連詞并列結構后續成分之首的“一”字,如“靠一張嘴,一把扇子,一塊驚堂木在寶塔集混了半輩子”中后兩個“一”字(2)由若干“‘一’+量+名”組成的無連詞并列結構,如果出現在賓語位置上,起首的“‘一’+量+名”中的“一”字并非不可省略,但后續的“‘一’+量+名” 中的“一”字絕對不可省略。,無論具有怎樣的語義特征也不可省略。

通過深入考察我們意外發現,“一”字的省略除了與所在位置有關,同時與所涉句法結構內部松緊有關。近年來有多位學者,如初敏、王韞佳、包明真(2004)[14],柯航(2008)[15],陸丙甫、應學鳳(2013)[16],等等,相繼就漢語句法結構內部松緊作了全面性或局部性研究。有關報告得出以下結論:其一,狀中以外的非并列結構,內部松緊呈如下連續統(continuum),即主謂>述賓>中補>定中(“>”讀作“松于”);其二,狀中結構因狀語的不同分為兩類,由副詞等作狀語的緊于動賓結構,由時空名詞等作狀語的松于動賓結構;其三,非詞化并列結構內部結合“并不緊密”(柯航語)。前述結論皆信而有征。其實結構松緊還可借助逗號插入法加以鑒別。主謂結構、由時空名詞充當狀語的狀中結構及非詞化并列結構,句法成分之間每每可以插入逗號,可見其內部關系比較松散;連詞結構中關聯語與后續成分之間,介詞結構中介語與后續成分之間,不可插入逗號,可見其內部關系相當緊密;定中結構、中補結構以及由副詞或形容詞充當狀語的狀中結構,句法成分之間通常難以插入逗號,可見其內部關系比較緊密;述賓結構句法成分之間一般不可插入逗號,可見其內部關系也還是比較緊的。

前面指出,“一”字的省略“通常出現在先行毗鄰成分之后”,為什么?因為非此它無以與句法結構松緊作用產生聯系。前面還指出,省略的“一”字“它前面的先行毗鄰成分通常為述語、動語、形語、定語、狀語、介語、關聯語以及助語”,為什么?因為一個句法結構如果是由前述成分與“一”字領起的句法成分組成,那么必定屬于緊密結構,必定會對其中的“一”字形成結構壓力,從而對它的省略產生影響。本節開頭指出,見于主語之后謂語之首的“一”字,見于某些修飾語之后被修飾語之首的“一”字,見于無連詞并列結構后續成分之首的“一”字,無論具有怎樣的語義特征,都不可省略。為什么?因為見于前述位置的“一”字,其所在之處正是松散結構之松散特征集中體現之處。毋庸諱言,這里似乎存在例外,即“一”的省略也見于強調助詞“連”字之后,“連”作為助詞不具備充當句法成分的能力,它與其后由“一”領起的句法成分無以構成典型句法結構,然而緊跟其后的“一”卻有著很高的省略頻率,對此該如何解釋?我們以為,這一方面因為作為助詞的“連”是由作為介詞的“連”演進而來,盡管它已高度虛化,但一定程度上仍然保留著原先具有的對于后續成分的制約能力;另一方面因為作為助詞的“連”主要起強調作用,由于強調對象是緊跟其后的句法成分,故而它與后續成分總是有著緊密的結合關系。張誼生(2002)指出:“‘連Y’內部的關系有時是相當緊密的,當副詞‘甚至、竟然、就、也’等與‘連’共現時,都只能出現在‘連Y’的前面,而絕不能位于‘連’和‘Y’之間?!@種強烈的粘著功能,顯然也是介詞、副詞和語氣詞所不具備的?!盵17]以上論述從另一角度說明,“連”與其后的“一”總是結合得很緊。既然作為助詞的“連”與后續成分有著緊密的結合關系,且結合的緊密度甚至超過介詞與后續成分的結合,在“一”緊隨“連”出現的情況下,自然也就難免每每會被擠壓掉。以上例外非但沒有動搖本文前述觀點,相反進一步證明,句法結合的松與緊是制約“一”字省略的重要原因。

(二)語義強弱

這里的“語義強弱”是指“一+量”組合中的“一”字具有“強義”性還是“非強義”性。[13]“強義”和“非強義”這對概念在“一”字的省略研究上很管用。調查顯示“一+量”組合中的“一”如果具有強義性,則即便處于緊密結構的緊密點上通常也不可省略。例如:

45)家里雖剩下二畝薄地,除去捐稅,連{一}個人都難以養活……(閆立飛《城市的文學書寫》,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61頁)

46)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幫助你,那個人就是你自己。(連山《成功者是這樣思考問題的》,北京工藝美術出版社,2017年版第267頁)

47)老陳:“對!把兄弟,兩個人穿{一}條褲子的交情!”(老舍《茶館》,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9頁)

48)歐陽萸嗓門嘶啞,把{一}桌人都灌暈了。(嚴歌苓《一個女人的史詩》,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183頁)

見于例45)至例48)中的“一”字,在語義上相繼表示“單一”的“一”(one),“唯一”的“一”(a single),“同一”的“一”(the same),以及與“滿”“全”等同指的“一”(the whole),因為均帶強調意味,均具強義性,即便出現于助語、述語、介語之后,即便出現在緊密結構緊密點上,即便完全符合“一”字省略的句法條件,卻都不可省略。

相反,如果“一+量”組合中的“一”既處于緊密結構緊密點上,又具有非強義特征,則每每會被省略掉。如例1)至例44)中的“一”之所以都被省略掉,原因也就在這里。

強義性的“一”可以分為四種類型,非強義的“一”是否也可分為幾類呢?這還有待研究。目前只是注意到非強義的“一”具有如下共性,即“不言自明”性,具體說就是“一”所表達的語義有時可以不必依靠自身形式而借助相關量詞的存在得以顯現。例1)至例44)之中省略了的“一”都具有這樣的共性。

(三)蘊涵關系

陳玉潔(2007)推測:“一”之所以每每可以省略,可能因為量詞本身蘊涵單數(singular number)意義(又稱“個體意義”)。[18]筆者以為前述推測是合乎邏輯的。何以在數量表達上唯獨“一”字可省而其他數字不可???何以在沒有先行詞語提示的情況下將“一”省去并不至于造成誤解?何以在漢語以及藏緬語系語言中普遍存在“一”在量詞之前隱而不顯的情況?[19]種種跡象顯示,量詞與“一”無疑有著蘊涵關系。對于前述關系的形成,大河內康憲(1993)解釋說,這是因為量詞具有個體化功能。[20]盡管該觀點認同者甚眾,但不無可商之處。量詞是從特定角度對計數對象加以分類而形成(3)關于量詞的分類性,劉順和劉雪芹在《漢語名詞和量詞組合的認知研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一文中給予了令人信服的說明。,它所體現出的乃是計數對象的類別特征,故而它又被叫作“分類詞”(classifier)。[21]主要起分類作用的詞語怎么可能具有個體化功能?其實對前述蘊涵關系的形成起決定作用的實為以下兩方面因素:首先是量詞與數字結合的恒常性。古代漢語量化表達既可通過“名+數”或“數+名”,也可通過“名+數+量”或“數+量+名”,[22]前者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而后行?!?《禮記·中庸》)“得一夫而失一國,興惡而棄好,非謀也?!?《左傳·莊公十二年》)后者如:“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論語·公冶長》)“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孟子·告子上》)然而最終與單數意義形成蘊涵關系的只是量詞,例如:“在孤之側者,觴酒、豆肉、簞食,未嘗敢不分也?!?《國語·吳語》)“王賜乘馬,是用佐王?!?《虢季子白盤銘》)(4)前述引文中的“觴酒、豆肉、簞食”意為“一觴酒、一豆肉、一簞食”;前述引文中的“乘馬”意為“一乘馬”,即“四匹馬”。究其原委,是因為量詞與數字的結合具有恒常性。長期的結合使用為其間蘊涵關系的形成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契機。其次是量詞與“一”結合的高頻性。調查過程中,筆者借助北大CCL語料庫,通過輸入“一個”“兩個”“幾個”、“一張”“兩張”“幾張”等檢索字串,就普通話中“一”及其他數字與量詞結合的比率差作了調查,結果顯示:“兩個”的使用率(124 371頻次)只是“一個”(674 846頻次)的18%,“幾個”(68 129頻次)的使用率只是“一個”的10%;“兩張”的使用率(2 643頻次)只是“一張”(27 310頻次)的9%,“幾張”(1 895頻次)的使用率只是“一張”的6%,可見量詞與“一”字蘊涵關系的形成同二者結合的高頻性不無淵源。(5)所謂“量詞具有個體化功能”是將個體意義視為量詞的派生物,所謂“量詞蘊涵個體意義”是將個體意義視為量詞的激活物,在觀念上彼此存在重要區別。關于個體意義不可能由量詞獨立產生,杉村博文早有明確論述,詳見杉村博文《量詞“個”的文化屬性激活功能和語義的動態理解》(《世界漢語教學》2006第3期)。

(四)節奏規律

1938年郭紹虞發表《中國語詞之彈性作用》一文,首次闡明我國歷代詩文中存在的如下傳統,即高度重視語音和諧并積極借助詞長的調節作用以增強作品節奏感;[23]1963年呂叔湘發表《現代漢語單雙音節問題初探》一文,首次揭示現代漢語中存在的如下事實:單音節使用受限,雙音節使用自由,無論語詞構造還是話語組織都在向雙音化靠攏。[24]如今學界已形成如下共識,即無論從事文學創作還是組織日常語言,漢語使用者都高度重視語音節奏性,它已成為漢民族語言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25]呂文除了明確提出“節奏規律”這一概念,同時從雙音化作用、雙音化手段、雙音化傾向、雙音化目的等角度對此作了具體論析,可見在呂先生看來,漢語節奏規律是建立在雙音化基礎上的。雙音化同“一”字的省略具有因果聯系嗎?答案是肯定的。藏緬語中凡是單純基數詞全為或多為單音節的語言,個體量詞一般較為發達;凡是單純基數詞全為或多為多音節的語言,個體量詞普遍不發達。戴慶廈(1998)認為這同雙音化有關,因為單音節個體量詞的產生有助于計數表達的雙音化。[26]既然量詞的產生同雙音化不無關系,相關數詞的隱現自然同樣與雙音化不無關系。王洪君(2002)認為,漢語節奏規律主要表現為“二常規、三可容、一四受限”[27]?;谕ㄟ^“一”字的省略將“可容”音步轉變為“常規”音步為靠攏節奏規律之體現,筆者將這類用例一律視為因節奏規律而省略。例1)至例44)中因此而省略“一”字的為32例,約占73%。(6)考察“一”字的省略究竟是節奏規律還是語體風格所致,首先需要進行有關語段截取。本文根據以下原則加以截取:一是兼顧可理解性,盡量控制長度;二是尊重原有語音停延,被截語段前后邊沿與語音停延交界點相吻合。詳見表2。

(五)語體風格

呂叔湘1945年就指出“一”字的省略主要見于口語化作品中。[13]不久前有學者再次表達了類似看法。[28]誠如陳建民所言,簡潔明快為口語特點之所在(7)陳建民所說的口語風格是就口頭交際而言,本文所說的口語風格是就口語化的書面表達而言,盡管立論基礎有所不同,但對于其基本特點的認識則是一致的。,[29]“一”字每每被省略,同語體風格的作用不無因果聯系。如何在有著不同省略背景的用例中將那些為順應語體風格而省略的用例篩查出來?筆者的想法是:影響“一”字省略的條件有六,其中“句法分布”“語義強弱”“蘊涵關系”為必有條件,“節奏規律”“語體風格”“言內語境”為可有條件?;凇耙弧弊值氖÷砸话悴豢赡茉谇叭椈蛉钡那闆r下發生,審察是否因為語體風格而省略可將前三項排除在外。盡管后三項并非排斥關系,但在省略無以從“節奏規律”“言內語境”兩項求得解釋的情況下,不妨認為這時的省略是語體風格作用的結果。例1)至例44)因風格要求而省略“一”字的為12例(8)例14)“攢了(一)些錢買了(一)輛面包車”,其中前后“一”字的同時省略,應當說除了與風格要求不無關系,同時與語境要求不無關系。,約占27%。詳見表3。

表2 節奏規律作用下 “一”字的省略

表3 節奏規律作用下 “一”字的省略

有時“一”字的省略雖說緣于語體風格要求,但卻不是口語語體影響所致,如見于李商隱《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夢后作》中的“旋成醉倚蓬萊樹,有(一)個仙人拍我肩?!币娪陧n愈《高君仙硯銘并序》中的“仙馬有靈,跡在于石;棱而宛中,有(一)點墨跡?!蓖踅B新(1977)認為,其中“一”字的省略系文體體式使然。[30]此見甚是?;谖捏w形式并非外在于語體風格,有關補充交代置于本節之內。

(六)言內語境

呂叔湘當年(1945)研究“一”字省略時說,“要是動詞后頭有一連幾個賓語,只有第一個賓語前頭可以省一,……例如:灑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但“更普通的是把第一個‘一’也保留下來,如:一個上頭放著一分爐瓶,一個攢盒”。[13]意思是如果賓語由若干個數量名短語組成,出于維護并列結構的對稱性需要,開頭的“一”最好可省而不省。

在“一”字的省與不省上,下文例49)至例52)處理得比較得當。為了維護“一+量”組合的對稱性,或不省則都不省。例如:

49)這所公館和別的公館一樣,門口也有{一}對石獅子,屋檐下也掛著{一}對大的紅紙燈籠……(巴金《家》,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8頁)

50)輕輕地,靜靜地,抽{一}支煙,畫{一}幅畫,唱{一}支歌,寫{一}首詩,懷想{一}張面孔,欣賞{一}只鳶影,冷靜地把自己的心事掏出來梳理。(若菊《黃昏,我把你當作情人》,載慕容秋《經典美文》,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頁)

或省則都省。例如:

51)蘇州少了(一)個新科狀元,少了(一)個公卿大夫;多了(一)個浪子,多了(一)個“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秦兆基《揉碎江南煙水》,蘇州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74頁)

52)伸(一)把手,喝(一)壺酒,幫(一)把忙,吃(一)塊糖。(秦皇島市撫寧縣三套集成辦公室《撫寧民間歌謠諺語》,撫寧縣印刷廠,1987年版第495頁)

再看一例:

53)屋里有白白的墻,還有(一)條長桌,{一}把椅子。這似乎都是我的。(老舍《月牙兒》,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35頁)

例53)有違“一”字的省與不省需要考慮是否有助于維護對稱性的原則,不宜視為正面范例。

綜上,在“一”字的省略上,“言內語境”同樣起到不可小覷的作用。以上從六個方面就“一”字的省略進行了多角度觀照。需要申明的是,其間將某些省略與某種條件對號入座,那只是為了方便討論。其實“一”字的省略往往是多因合力的產物。例如所謂節奏規律作用下的省略,因為大多見于口語化文本,事實上語體風格也施加了影響。

結 語

本文旨在探討普通話書面語“一”字的省略場合和省略條件,至于省略是否會帶來形式上和意義上的改變則沒有納入討論范圍。多年前美國語言學家Bloomfield(1933)有過一個影響很大的說法,即“一種形式,一種意義”(Our fundamental assumption implies that each linguistic form has a constant and specific meaning)[31]。新近發展起來的構式語法學也表示,“構式不同,意義不同?!盵32]即此可知,“一”字的省略必將導致形式上和意義上的分化。事實上前述分化業已顯現。例如由于經常將“喝一杯酒”說成“喝杯酒”,結果使得后者有了諸如“喝點酒”“喝喝酒”之類含義,以致對于以下用例中的“喝杯酒”難以再作簡單還原(請注意著重號標示之處與下劃線標示之處的語義關系):

54)一天,兩人偶然在路上相遇,彼此說:“咱們坐下來喝杯酒吧!”飲過幾遍酒后……(《國學典藏》叢書編委會《文字上的中國》,中國鐵道出版社,2018年版第182頁)

55)我們倆也很久沒有好好地坐下來喝杯酒了,所以喝得有點兒多了。(鬼山僧《尋情記》,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6頁)

56)那時我正好忙了一天事務坐下來喝杯酒,提提神,我們一直喝到接近半夜。(金子信選編《外國中篇小說》,云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70頁)

或許因為在語義的豐富性上“喝杯酒”勝于“喝一杯酒”,無論在古代漢語還是普通話中,前者的出場率都明顯高于后者(9)根據北大CCL語料庫,在古代漢語中,“喝杯酒”的出現率為18例,“喝一杯酒”的出現率為11例;在現代漢語中,“喝杯酒”的出現率為77例,“喝一杯酒”的出現率為42例。。鑒于“省略影響”不屬本文論題,補遺就此打住。

諸多教材一直認為普通話“一”字的省略僅見于三種場合,現在看來這觀點至少說并不適用于普通話書面語,因為調查顯示,在現代白話文典范著作中,“一”字的省略并非僅限于此。相對于以北京話為代表的狹義普通話,以典范白話文為代表的廣義普通話,無論同現代漢語教學的關系,還是同現代漢語應用的關系,都更為緊密,就此開展研究不僅具有學術意義,同時具有實用價值。

本文論及的影響“一”字省略的六種因素,前賢其實都已注意到。但說到“句法分布”,前賢普遍只關心“一”字的站位,即所在位置,而忽略如下事實,亦即由于句法結構存在松緊之別,站位存在兩種可能,一是站在松散結構的松散點上,一是站在緊密結構的緊密點上。如屬前者,即便其他條件一樣不缺,“一”字的省略絕無可能發生;如屬后者,即便其他條件有所或缺,“一”字的省略仍有可能發生。而說到“蘊涵關系”,前賢只是作為推測提出,并未加以論證,至于“蘊涵關系”在“一”字省略上的決定性更是語焉不詳。其實在“蘊涵關系”作用下,普通話“一+量”組合中的“一”字不僅在處于非強義狀態時可以省略,甚至在處于強義狀態時也可省略,[33]以下兩例中被省略了的“一”字便是如此:

57)河南登封市公安局長任長霞,她把一天當作兩天過,一個身子想分成仨,從上午8時接訪,中午只吃了(一)個燒餅……(周廣生《走出困惑:大海航行的燈塔》,中國檔案出版社,2005年版第265頁)

58)老虎……回來對市日神說:“昨前天吃了兩個大人,肚子可飽了,今天只吃了(一)個小孩,肚子只有半飽?!?牛耕勤譯著《納西風俗東巴故事》,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第169頁)

本文依托電子文獻和電腦檢索手段,就普通話書面語“一”字的省略場合作了窮盡性再調查;并從“句法分布”“語義強弱”“蘊涵關系”“節奏規律”“語體風格”“言內語境”等角度就“一”字的省略條件作了全面觀照。在重新審視“句法分布”作用基礎上,本文指出:考察“句法分布”對于“一”字省略的影響,除需注意“一”字的所在位置,還需注意所在結構的松與緊。本文還就“蘊涵關系”推測作了再研究,通過多角度論析將其由學術假設提升為學術定論。本文最后想要強調的是:盡管普通話書面語“一”字的省略乃是六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故而從事有關研究需防止以偏概全,但與此同時還需避免等量齊觀,因為事實告訴我們,在影響“一”字省略的諸多條件中,具有基礎性的是“句法分布”和“蘊涵關系”,起決定作用的是“句法分布”和“蘊涵關系”。

注:本文語料引自32位北方作家,主要引自其中的8位北京作家,因篇幅所限具體籍貫交代從略。

致謝:本文修訂過程中相繼吸納了史有為、陸丙甫、徐杰、王健、余頌輝、劉俐李、李開拓、張德歲等先生的重要意見,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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