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領另一種星空的命 組詩

李鑫

某一個視角

枕邊的書和我隔著一段距離

斜對面的書柜，那么多的書繼續遠離我

想起此刻黑透的夜空，不可見的

日月星辰

他們在內心里繼續逃離我

我斜靠在床上，又好像一直在飛快退去

宇宙大爆炸一般的，我把歷史

反射出去，它終將被遙遠的某處回應

天地孤寂，風聲蒼涼

偉大的靜謐之空茫呀，這是諸神隱匿的夜晚

我似乎失去同類

并準備一人走出銀河系

吊燈和蚊帳的某個瞬間

許多有形的聲音正在融化

許多無形的聲音正在飄落

落吧，烏鶇

落吧，藍喜鵲

落吧，灰鴉杜鵑信天翁白鸛

我似乎正徒步于一場雨夾雪之中

我似乎身處一場盛大的音樂會

這些光芒的聲音正一點點清洗我

翻新我。這些音符匯流而來

身下的寒江因此遼闊而清澈

嗯，隔江而望的諸神呀

且看我卸下身上的烏蒙群山

用雨雪中微微透明的和弦

洗去那些卡住喉舌而久久不能發聲的

經年的銹跡

清晨

日光費盡力氣終于走進房間

窗簾的縫隙里，一塊塊的藍正一點點置換

你眼中殘留的黑暗

已經和光一樣雪亮了吧

已經和藍一樣純凈了吧

你站在陽臺上，看著新鮮的城軌

新鮮的廠房、煙囪

以及疏密錯落的房屋和草木，更遠處的

渺茫山水，一只白鴿子正飛奔而去

類似天空的一個拉鏈，正慷慨地

往大地上傾倒藍。閉上眼睛

呼呼呼，風正悠悠地鼓蕩著這種遼闊的饋贈

時間

放了兩天的機械表停了

今天我戴上它的時候，獲得了新的時間

但是我依舊按時吃飯、做事、休息

我的時間還是我的時間

或許一塊逃出自身的鐘表

正試圖遞給我早幾個時辰的星光

早幾刻的白鷺嘶鳴

或者晚十年的重逢

晚二十年三十年的淚水、某個注定的訣別

生死時刻

此刻星空一片遼闊的黑

或許有語言中的絲縷正拴緊星星的手臂

由著指針的小小旋轉一點點

將某種讓人絕望的距離拉近

我不再把它調成正確的時間

每一天我靠現實的時間生活

每一天我都依靠鐘表里的時間

認領另一種星空的命

縫補

草木繁盛，道路纖瘦

這些遠方的繩索

成為母親手中的一根根棉線

她在縫補什么，這初秋被分離的人世

鋪展在烏蒙大地，

白色的棉線繃拉著脆弱的人間

我應該為這有些悲涼的局面寫上幾句

為這柿樹上飛走的棲鴉

為死亡下沉的祖母，為這漂泊的人心

寫上幾句，以寬慰母親頭頂的白發和手上散發

光芒的針

核桃和泡桐托舉著蒼天

父親從山上走下來，順手合上了

烏蒙山的眼瞼

那么多灰喜鵲紛紛揚揚，似乎飛得很遠

我也走得很遠了

我孤單的母親此刻正在村口

跟著暮光的足跡

又悄悄地縫了幾針

半塊月亮

半塊月亮在天上，像這黑夜的半只眼睛

或者，是半個缺陷，半個漏洞

一只尚未裝滿光明的眼睛，也同樣

尚未裝滿黑暗，讓這空蕩的江山感到樸素

整個夜空，就那么一點點光亮

似乎是所有人世的光芒全部涌了過去

又或者，是整個黑暗的天空

就擠出來那么一點點白亮

不想深究了，我路過這人間紫黑色的夜晚

聽到流水破碎的弦音，聽到幾只山雀

撞碎了厚厚的人間屏障

聽到晚風與時間在指針對話，點亮了

幾朵容易喪失的美麗的花朵

半塊月亮在天上，像我磨損大半的善念

拋撒在這人間。那些擠不干凈或者

刮不出來的奢望，或者尚未清晰的事物

在月亮和黑暗的邊緣靜靜等待著

或者所謂：

“諸神啊，我終將

清楚而自由地表達這個世界，一定不會太久”

面壁

我看看桌上枯萎的桃子，看看衰老

我看看墻壁

我看看地上干枯的昆蟲、旁邊的米粒

看看死亡

我看看墻壁

我看看頭頂的燈，耀眼而陷入短暫的

空白

我看看墻壁

我看看窗口茫茫的人間

草木和燈火一起戰栗，似乎有事物正在失去

我再看看墻壁

現在，我正看著新聞里的戰爭

白色墻壁里有流彈和嘶吼

有血和淚，我盯著這雪白的墻壁

我就這樣面對它并成為它，它的無內容的

遼闊的白

正試圖把一場戰爭在我身上

平息

落日

天空的硬幣，拋到山腳就看不見了

也不知道是正面還是方面

其實正面反面又如何呢，無非是心不甘

拋了半生，拋到這有些悲涼的中年了

賭命的手接過秋風的刻刀

親自為這一場荒唐的賭局，刻上句號

多少個明天將冉冉升起

多少段仰望的目光，墜成心中紅紅的灰燼

明天，這硬幣將永遠是正面

永遠在指尖飛出，成為我們

永難以更改難以拒絕的——

中年的命運

黃昏的幾種速寫

夕陽把天空燙出了一個洞

許多事在燃燒中，化作云煙了

夕陽在天空，畫著一個個句號

似乎許多事要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

已經結束

夕陽悄無聲息地移動

我知道這命運的靶子，總是這樣

當我回首時已一別經年，折斷的弓

夕陽高舉著還滾燙發紅的槍口

我心里空下去的

和蒼天空下去的

都有一個共同的死刑犯

倒下去

在落日悲壯而蒼涼的余暉之中

河床

我熱愛河流，我依賴河床

我需要那些蘆花，在雪停了之后

繼續揮舞著手臂，替我呼喊對岸

我需要那些永不可能柔軟的鵝卵石

測試一下我的命

我需要那些冷、沉重、黯淡

需要蘆花白色的鞭子使勁抽打

再從石頭里催出經年的淚

我需要那種一望無際又可以?？康膼?/p>

需要乘舟可渡的彼岸，給我信念

盡管我不渡，盡管對岸也是堅硬的河床

盡管我在這邊空對大河

站在河床上，看著流水東去，蘆花繼續飄

一次次努力打磨我那石頭的命

暮色記

我反復描繪一片竹林，

但我不能將他們寫得更好

我也曾反復提及那一棵桂花，但是依舊顯得虛

無和空曠

暮色里還是適合沉默，適合被一陣風吹出背后

的影子

讓人直面這半生的虛浮

而更多的時候，山川靜默，柿樹孤獨

在那里如同屋頂幾根無用而發脆的天線

一遍遍尋找著天空的電流

也正如母親的教誨，和曾經年輕的我之間的

一次次無功而返

暮色凝固，恍如悲傷

天空在云層里滲著淚痕

突感蒼涼的半生呀

面對這遼闊的江山你應該俯身

夜幕蒼茫，你應該向著故鄉深深一跪

火車呼嘯而過

震痛了風的耳膜

那搖晃的松杉，暮光下的塵粒

都緊緊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面對什么樣的事物

才能交付這薄薄的耳膜

野象遇見落日，棲鴉遇見黃昏

碼頭遇見渡船，星空遇見山頂

一整個烏蒙山脈繃緊

撥響了這個秋天的琴弦

我放下雙手，任由這巨大的聲響穿過

足夠了，足夠維系著茫茫的余生

在漫長的余音里

有足夠沙啞的震撼

夾角

豎起來的時候，是山

是鋒利的懸崖，白雪的劍鞘正一點點

套回去，似乎剛剛手刃了仇人

倒過來的時候，是山谷，是深淵

是褶皺是眼角

是源源不斷的，水源地

正一點點發出洪水的嘶吼，或者

蓄積愛的尺度

橫過來的時候，是小小斜坡

是刀尖抵觸的威脅，是愛的手指

是靜電是火光，是沒有說完的話

以及突然戰栗的一次閃電

橫過去的時候，是山洞，是虎口

是村頭黑漆漆的道路

是不得不往里鉆的生活，又像是

一定要往里鉆的鄉愁

我的爹娘在那低矮的人間，點亮燈盞

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