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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的聯想:袁嘉琳

2022-05-30 10:48袁嘉琳
中學生天地·高中學習版 2022年8期
關鍵詞:公交站文學

袁嘉琳

南方十二月的夜色來得早。青灰色的天空,暮靄沉沉地籠罩在這座小城的上空。市中心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中心,沒有燈紅酒綠,沒有車水馬龍。模糊了輪廓的車輛不急不緩地彼此推搡著,在漫長的等待與望不到盡頭的夜雨中,消磨了耐心的司機煩躁地摁著低音喇叭。

傍晚的暮色包裹著溫熱的潮氣,如同潮水般涌入這座城市,沖淡了刺耳的鳴笛聲,嘈雜聒噪的喧囂,聽上去如同海浪拍打著沙灘的聲音,夾雜著叫賣聲、呼喊聲,三兩孩童在海岸上嬉笑打鬧,踩在松軟的沙灘上發出的聲響,如同海鷗的鳴叫一般,為輕輕的海浪打著節拍。明晃晃的路燈將水泥馬路的表面照亮,浮動著塵埃的光線給汽車的金屬外殼鍍上一層水泥質感。當視覺疲于分辨時,整個世界便成了無數張堆疊在一起的撲克牌。

我一面抖落著風衣上的雨珠,一面笨拙地跳上人行道,踉踉蹌蹌地站定在公交站牌下,不經意地抬起頭來——交錯的燈光將凹凸不平的金屬站牌表面切割成無數個光怪陸離的色塊,映著暖色燈光的公交站牌如同一面支離破碎的銅鏡。鏡中映出一張模糊的面孔,隔著蒙蒙的雨霧,仿佛也正在凝視著我。

一種無來由的不安攫住了我的心神。那一刻,我的腦海中冒出一個念頭:原來人是那么渺小的一種存在啊。只是,我們自以為第一視角的人生,是否也不過是第三視角的游戲?

正如《楚門的世界》《黑客帝國》中貫穿始終的核心矛盾——當既往的一切真實都被推翻時,現實還能否被稱為現實?而當現實與虛幻共存時,是選擇保留虛幻,還是選擇尋求現實?

選擇前者,意味著以失去個人思想的獨立為代價,換取一個社會認同的身份。在社會認同中,自我個性不斷讓渡,最終實現與社會評價的真正同一;選擇后者,在某種程度上則意味著跳出舒適圈,而這一與過往剝離的過程必然帶著蛻變的陣痛,迎著光亮,忍受痛苦,走出世界,邁向光明。

是選擇改良,還是選擇變革?當我們探賾索隱,便有了對這個問題更深層次的思考——我們所存在的價值、意義,乃至我們曾經存在過的證明,在哪里?

失去了自由的生活是不可言喻的,與思想脫軌的自由同樣是難以想象的。赫伯特·馬爾庫塞曾在他的著作中闡述了“單面人”的社會概念——“一種舒舒服服、平平穩穩、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在發達的工業文明中進行開來”,社會成為單面的社會,人成為單面的人,缺少批判的熱情與思考的勇氣。而這最終導致了馬克思所認為的“異化”——“人的東西成為動物的東西,而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

于是,我們不禁再一次想起了帕斯卡爾的話:“我們全部的尊嚴,就在乎思想?!?/p>

電影的最后,楚門走上了臺階,推開了那扇門。

屏幕外的我們不禁想到:倘若楚門打開門,見到的是一個更大的“攝影棚”……

而我們同時也不禁想到,我們是否也可能正身處屏幕之中?以上帝視角觀看電影的我們,是否也只是舞臺上一個被人們的目光所包圍的角色?

如同希拉里·普特南的“缸中之腦”悖論中所提出的疑問——我們如何證明,正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我們不是一個“缸中之腦”呢?這真是一個令人著迷的問題?!爸苤畨魹楹c?蝴蝶之夢為周與?”“凝視深淵之時,深淵亦回以凝視?!?/p>

在對鏡中之我進行注視的同時,我們同樣也被鏡中之我注視著。

那么,我們又如何判斷,何為彼岸,何為深淵?何為自我,又何為鏡像?何為真實,又何為虛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或多或少都曾從鏡中看見些什么。

譬如青鸞見到孤獨,秦王見到人心。

當木蘭多年后卸下戎裝,再次坐到鏡前時,她是否也會有所恍惚?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卻不知流年暗中偷換。那一刻,在幽深如水的鏡中,在那張飽經風霜的面孔下,悄然浮現出另一副面容——矜持中又透著些許英氣的年輕女子。同為過往,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

化身水仙花的美少年,每每顧影自憐,他想在水中看到的,是否就是旁人自以為看到的?

我定定地凝視著面前的影子。片刻之后,我的感知中就只剩下了陌生——全然的陌生。

塵埃抹殺了一切分明的存在,平凡而寡淡的面容此刻只剩下一個輪廓。如同印象派早期的畫作——光與影沒有明確的界限,明與暗若即若離。

我的腦海中驀然浮現出曾經在博物館中見到的史前文物,一切熟悉感的源頭。在博物館的展柜里,我見到那一張張迥異的面孔,被印在陶器上,被揉進泥里,或悲或喜,都以某種形式固定下來,成為莊嚴肅穆的符號。那些遠看時面無表情的塑像,近看時卻會發現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當迎上那古老而深邃的目光時,我意識到,那是一種凝視的目光,帶著慈悲的憐憫,又帶著悲哀的神圣。他們在凝視什么?自然、神明,還是他們自己?無論如何,他們都在凝視。

凝視,大概不同于注視和俯視吧。潛伏的捕食者注視著獵物,幸運的突圍者俯視著落敗的眾生。注視與俯視,更像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物競天擇的產物。唯獨凝視,有溫度,亦有高度。千重子對紫花地丁的凝視,美好而惆悵;圣地亞哥對大馬哈魚的凝視,堅毅且深遠;斯特里克蘭對理想的凝視,虔誠而純粹……他們在凝視,他們在思考;他們在彷徨,他們在迷茫。當原始人初次意識到水中的倒影正是他們自己時,他們會是欣喜好奇,還是惶惶不安,抑或困擾迷茫?無論如何,他們最終學會了接受。接受自己,接受水中的倒影,接受存在。他們凝視著另一個自己,并將之重現于旁的物質載體。水中的倒影恍惚交疊,憧憧不定,因而當原始人選擇以另一種方式對其進行復現時,或多或少也受到了影響。因而無論是泥塑還是陶器,它們所呈現的,大多都是一個經過了概括與抽象的、具有普遍意味的面孔。

這與文學如出一轍。只有在文學的伊甸園之中,我們才不必擔心自己具體的模樣,我們僅僅作為一個觀察者而存在,仿佛回到了人類最原始的時候,在亞當和夏娃剛剛被放逐人間的時候。人類用自己的眼睛去觸及和感知周圍的存在,再在頭腦中,以思想為錯石,將之打磨雕琢,于是出現了文明。從原始時代到石器時代、青銅時代,再到現代文明,人類的思想逐漸孕育、成熟與完善,正如由水到銅、到玻璃,人類手中的鏡子亦在雕琢、打磨中逐漸成型。人們在打磨、雕琢鏡子的同時,亦是在雕琢自己。正如鏡中的影像由模糊至清晰,人類對自身的認識也逐漸擁有了自己的輪廓。于是,文學成為另一面鏡子。

我想,文學最大的意義,就在于觀照自身。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便在于它“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

美常常被理想主義的人們寄托于文學之中。富有騎士精神和浪漫情懷的幻想家們,將美視作困于城堡之中的公主。盡管人們打破一千扇門還是徒勞,而大部分人忙于享受生的樂趣,不久就放棄尋找,但是總有一部分人,他們堅持不懈,最終叩開了通往目標之門。

偉大的文學家們仿佛身兼主人與法官之職。他們從自我觀照中抽出外在于作品而又高于作品的一種新的美,又回溯既往地給予作品一種它原先所沒有的同一性和宏大氣魄。

橫亙時空,跨越千里。通過文學,我們看見思想,也使思想被看見;我們看見時代,也在創造時代。普魯斯特說,嚴酷的藝術法則是生靈死亡,我們自己也在吃盡千辛萬苦中死去;作品不是產生于遺忘,而是產生于永恒的生命。

明晃晃的車燈一閃而過,將我的思緒牽扯回現實,仿佛某個手法拙劣的導演的電影里出現的閃回。不知道是橙色還是紅色的公交車緩緩自遠處行來,沒有老電影里嗚咽的汽車鳴笛聲,也沒有小說里盡顯市井百態的聒噪喧囂,只有面帶倦色的歸人手上握著的手機屏幕發出的微弱的光,將他們的面容照亮。

僅僅是擦肩而過的蕓蕓眾生——這當中也包括我,我們不過是這個城市里匆匆的過客。幾分鐘后,我們就會在不同的站臺下車,融入人群,成為無數個行色匆匆的普通人。我們從這座城市的夜晚路過,奔赴屬于各自的黎明。

我突然想,倘若這一刻,人們愿意彼此抬起頭來,對望一眼,會不會驀然在茫茫人群中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仿佛自己遺落在這個城市某個角落的影子?我收起雨傘,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將被風吹散的碎發捋到耳后,踩著前面人的影子,走到隊伍末尾。

上車時,我又望了一眼公交站牌。燈光的映照下,金屬的公交站牌泛著幽深的光澤,如同一面古老晦暗的銅鏡,勾勒出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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