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燃燒的雪(下)

2022-10-22 12:33曾勇
火花 2022年7期
關鍵詞:沖鋒亞軍廠里

曾勇

十一

對于本廠出售球磨機的事,副廠長嚴亞軍心里早有小九九,并煞費“苦心”地設計了一個自以為天衣無縫的方案——

近些日子來,嚴亞軍見張啟文成天疲于討債和躲債,便向張啟文主動請纓由他負責出售球磨機的事。但嚴亞軍心里想的卻不是為廠里負什么責,而是為他自己謀利,他覺得廠子遲早要倒閉,希望借此機會撈些好處。待售磨機的價格雖已商定,但這里面卻有空子可鉆:按以往習慣,水泥生產主要設備之一的磨機在運轉狀態下指的是球磨機本身,但在停產檢修時卻又包括球磨機的附屬設備,如電子秤、破碎機、傳送帶什么的。嚴亞軍打算協助趙秋燕在購買本廠磨機的同時渾水摸魚把那些附屬設備一同運出去。那些東西價值約二十萬出頭。作為報酬,趙秋燕夫婦將付給嚴亞軍八萬塊錢回扣。嚴亞軍想,這樣雖然會惹出麻煩來,但他有話搪塞:只怪你張啟文事先沒把事情說明白,只怨自己一時“糊涂”把大家商定的意思“理解錯了”!這事雖然大家心知肚明,但卻很難揪到他辮子。等到將來企業倒閉,樹倒猢猻散,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一般都沒誰去查個究竟。即使有人想查,雙方死不認賬,誰也沒轍。關鍵是眼下怎么把提貨單開出來,然后將東西從機電倉庫運出去。經過多次商量,嚴亞軍和趙秋燕終于把具體方案確定了下來。

依照事先設計好的辦法,昨天半夜時分,嚴亞軍就在被窩里給昌春派出所周所長去電話,舉報李沖鋒聚眾賭博。作為多年的同事與鄰居,他知道李沖鋒平日愛玩麻將,同時對他的行蹤了如指掌,所以提供的時間、地點都很準確,不愁派出所的人逮他不著?,F如今全城搓麻,賭博成風,派出所一般不會去管這些事,但有人舉報還是要去管管的,何況這人是李沖鋒!他和趙秋燕計劃今天上午運走存放在機電倉庫的那些磨機附屬設備,其中最大的障礙就是李沖鋒,因為事先張啟文有過交代,機電倉庫發貨,一般情況下李沖鋒必須到場;而李沖鋒又很清楚此次廠里出售給趙秋燕的僅僅是磨機?,F在有周所長及其下屬牽制住李沖鋒,第一塊“絆腳石”就給踢開了。

今天早上找熟人一打聽,李沖鋒昨晚果然被昌春派出所的人帶走了。接下來嚴亞軍和趙秋燕便開始做吳蕓的文章。去機電倉庫提貨,憑的是吳蕓開出的提貨單。與李沖鋒一樣,吳蕓也知道這次出售給趙秋燕的只是球磨機,并不包括磨機車間其它機器設備。所以開提貨單時,必須完全撇開吳蕓,同時又得拿到她手里的財務專用章。嚴亞軍與吳蕓同住一幢宿舍樓,知道她兒子石頭早飯后常和一些同齡孩子在宿舍樓旁的操場上玩。于是一個多小時前,由趙秋燕出面,瞞著吳蕓把她兒子石頭帶到了廠區近旁的春山公園玩。為買磨機的事,趙秋燕這段時間常往廠里跑,還去過幾回吳蕓家,上門時少不了捎點吃的或玩的給她兒子石頭,如此一來二往就和石頭混熟了。石頭聽趙秋燕說是要帶他去公園玩,很爽快地就跟她走了。于是,第二塊“絆腳石”又給踢開了。

正如嚴亞軍的設想,忙于找兒子的吳蕓根據張啟文的叮囑將財務專用章給了他。嚴亞軍拿過公章回去填好提貨單,將本未列入此次出售計劃的磨機附屬設備一同提出了倉庫,“大功”終于告成。

十二

張啟文中午沒回去,就留在了母親家休息。

午餐母親特意做了幾個張啟文愛吃的菜。張啟文卻依然胃口不好,老想嘔吐,但他還是強吃下去不少。倒不是為自己考慮,而是怕母親擔心。一頓飯吃罷,總算強忍著沒嘔出來。沒料想飯后坐在沙發上休息時,電視里正播一個治療胃病的廣告,偏巧這時候又打了個飽嗝,弄得他忙不迭沖進衛生間,嘔了個天翻地覆。所幸母親出門倒垃圾去了,沒發現這事。

午睡前就出售磨機的事向嚴亞軍打了電話,嚴亞軍回答說事情已經辦妥了,按照事前的約定,這邊貨一裝上車,趙秋燕他們廠就給劃了八十萬塊錢過來。再給吳蕓去電話,詢問她尋找兒子和趙秋燕他們劃款的事。吳蕓說石頭沒事,原來他被趙秋燕帶到公園玩去了,剛不久才被送回來;還說她剛剛去銀行查了,廠里出售磨機的八十萬塊錢已經打到了她帳上。兩個人還就嚴亞軍和趙秋燕的關系議論了幾句,說趙秋燕對嚴亞軍的信任還真不同一般,一樁八十萬元的買賣,由著他操辦了就是。

張啟文午覺一如既往沒睡著,不過畢竟是在床上休息了一個多小時,起來后身體感覺倒是比預料的好些。這讓他想起了昨天邱醫生的話,患這病最好的休養方式就是躺著,看來還真是這么回事。上午下立窯摔跤那一陣,張啟文一度起念頭下午要去醫院透析,這時他便打定主意不去,心想只要多躺著休息,也許還能拖上一兩天,等把幾筆外債要到手,湊齊一百八十萬再去醫院。于是給楊靜去電話,謊稱自己眼下在省人民醫院,上午因為醫生正給做檢查沒聽到她的來電……

然后又給李沖鋒去電話,不料他那手機還是在派出所的人手里。于是打了個出租車去昌春派出所,正好碰上周所長在那里。聽張啟文說明來意,周所長一本正經地說,這事我可不敢亂答應,到時哪個去上面告我,說我擅自釋放疑犯怎么辦?接著又解釋道:其實李沖鋒涉賭數額并不大,主要是近來靠你們廠那邊有一段電信部門的電纜被盜,我們懷疑與他有關,因為原先幾個同類案件全是賭徒所為,眼下暫時把他扣在這里并且暫扣他的手機,主要是擔心他跟外面的同伴聯系轉移贓物。張啟文一聽就知道李沖鋒沒犯多大事,只是對方在有意捉弄他。于是賠著笑臉向周所長求情,請他幫忙放了李沖鋒,說回去一定嚴肅批評他,還說根據自己對李沖鋒的了解,他應該不會涉嫌偷盜……周所長這時便順水推舟,答應放了李沖鋒,說你張廠長大駕光臨,還能不給面子……

十三

中午時分,有一條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飛遍了整個生活區。最早傳出這條消息的是黑牯。今天他當班守倉庫。他早就聽說廠里要把球磨機賣出去,價錢是八十萬,沒想到今天上午嚴亞軍幫趙秋燕他們提貨時,把破碎機、電子配料秤和傳送帶什么的全給拉走了;更沒料到他急火火找到張啟文通報消息,張啟文竟不把這個當回事。黑牯由此斷定是張啟文他們集體貪污。中午下班后跟人一說,大家都認為這里頭有貓膩,很可能是賤賣廠里的機器設備,從中撈取巨額回扣。消息傳出,群情激憤。憤怒的情緒蔓延到了生活區每一個角落,并迅速滋長,到下午兩點多鐘的時候,終于爆發了。人們三三兩兩走出家門,有意無意中匯集到了廠辦公樓前,站在那里咒天罵娘發泄不滿。

張啟文和李沖鋒從派出所回到廠里時,辦公樓前已經聚集了兩三百人,眾人正你一言我一語爭論該去哪里上訪,有人要去工業局,有人要去市政府,還有人建議大家湊份子出錢選代表上省城。一場大規模集體上訪的事件一觸即發!

正在這時,幾近失控的人群見到了張啟文和李沖鋒,于是情緒激動地圍上前來質問他倆:

“你們幾個留守的廠領導今天發財了吧?說說看,各人都分到了多少贓款?”

“口口聲聲賣設備是為了籌錢進原材料復工生產,哄鬼去吧!”

“那樣著急地把車間里那些機器設備搬進倉庫去,說是怕小偷盜走,原來是方便你們幾個監守自盜??!”

“我們搬包水泥、拆個窗框回去都叫偷,你們這就不是偷了……”

張啟文今天明顯減少了尿量,從早上起床到現在,還沒解過一次小便,并且毫無尿意。與此同時,身子卻腫脹得厲害,尤其是小腿部位,一按一個坑;再是心慌氣短,肚子發脹,讓人連說話都覺得累,病情顯然加重了。但這時張啟文卻不得不強打精神大聲說話,向大家詢問事情原委。人群中立刻有人嚷:“裝什么蒜呀,誰不知道你們趁賣磨機把破碎機什么的都送人了??!”

張啟文心里猛一驚,忙問:“這話是哪個人說的?”

“我說的!”黑牯拗著脖子從人群中站出來,“張廠長,昨天你們去看望了我爸爸,我謝謝你們,但私是私,公是公,你們今天這樣偷偷摸摸在出售磨機的提貨單上填寫其它設備,把廠里的東西白白送人,我就是看不慣!”

說話間大家又憤憤不平地嚷起來,說你們這些留守干部的心也太黑了,廠里職工醫保沒繳、養老保險欠費,你們卻不管不顧,借口籌資進原料賤賣機器設備,從中謀取私利!有的人干脆就惡語相向,說你們貪了大家的養命錢遲早要遭報應,還罵他們不要臉皮、黑了心腸、壞了良心……

張啟文很快猜出了事情的來由,心里暗自叫苦,但李沖鋒卻呆愣愣的依然回不過神來。張啟文這時也沒空跟李沖鋒說那么多,只叫他趕快去機電倉庫,看看趙秋燕他們究竟從那里拉走了哪些東西;一邊強忍著全身的不適向眾人解釋,穩定人心,制止職工上訪。不料這時大家已商定一同到兩公里外的市政府上訪去,說這樣人多勢重,容易引起重視。嘈雜中也沒誰聽張啟文的勸阻,只叫著嚷著一齊往廠門口那邊走。張啟文只覺得胸前發悶,全身的血直往頭上涌。他一陣暈眩,幾乎摔倒,但他仍堅持搶在大家到達前趕到廠門口,把那扇鐵柵欄門給合上,背倚大門“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時,眾人已鬧哄哄地走了過來。張啟文連忙懇請眾人不要出去,說他有話要講。但這時場面已經失控,誰還顧得上聽他的?走在前面的幾個人三兩下便將本就身體虛弱的他推搡到了一邊。

張啟文又是一陣暈眩。胸前的憋悶瞬間變成了強烈的膨脹,一股甜中帶腥的溫熱液體迅速地往上升,喉嚨里隨即生發出一陣難以遏制的癢,剛咳出一聲,那股溫熱的液體便噴涌而出,染紅了眼前的一灘雪,乍一看就跟正燃著的爐火似的。張啟文只好就那么滿嘴是血地靠在那銹跡斑斑的鐵門上,嘶啞著聲音喊道:

“各……各位叔叔伯伯……各位大娘大嬸、兄弟姐妹們……請你們收住腳,聽……聽我說……多年來,我始終是……是在心里把你們當作自己的親人,作為一個黨員,同樣也作為你們的親人,我張啟文向你們承諾,我一定會為你們負責的!眼下我想求你們的是,請……請你們無論如何相信我,請給我們時……時間……”

正喧鬧著的人群霎時靜了下來,靜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緊接著,人們一齊擁向了張啟文,一邊急切地詢問:“啟文、啟文,你這是怎么啦?”

……

十四

勸散打算上訪的人群,張啟文已是身心俱疲,全身上下就像被什么掏空了似的,沒有一點氣力,軟蔫蔫就近蹲在廠辦公樓扶梯下避風休息,剛剛把氣喘勻,李沖鋒急火火跑了回來,說嚴亞軍還真是膽大包天,幫趙秋燕他們把磨機、破碎機、電子配料秤,還有傳送帶什么的,全都拉走了!接著吳蕓又打來電話,說她有急事找他。張啟文問她有什么事。吳蕓說電話里三兩句說不清,要當面說,還說她正在燒成車間考勤室等他。

兩人來到燒成車間考勤室,吳蕓正在那里坐立不安地等著。進屋后屁股還沒落凳,吳蕓就把一個鼓鼓的白信封擱在張啟文面前的辦公桌上,說她中午在家收拾屋子時,忽然發現茶幾上多了這么個信封,打開一看,里面整整兩千塊錢!今天她家沒來別人,就趙秋燕上午送石頭回家時進來過,這錢一定是趙秋燕送的。吳蕓滿臉焦灼地說:

“張廠長、李科長,我打趙秋燕的手機她不接,一下子又尋不到她,沒辦法還,現在我把這些錢交公,你們以后要為我作證?!?/p>

張啟文剛剛爬上立窯,軟蔫蔫地靠在椅背上歇息,心里則一直在苦苦思索著該如何挽回因嚴亞軍與趙秋燕里應外合變相偷盜本廠財物所造成的損失。這時李沖鋒也沒回吳蕓的話,只接上剛才在路上說過的話繼續責罵嚴亞軍,一邊問吳蕓知不知道嚴亞軍亂填提貨單幫趙秋燕他們多拉走廠里設備的事。吳蕓聞訊倏地站起來,說難怪趙秋燕上午送這錢給我呢,原來他們搞了個這么大的鬼!接著苦著臉對張啟文說:

“張廠長,嚴廠長今天開銷售發票的財務專用章可是你叫我給他的,這事丑話說在前頭,你得給我寫個證明……”

張啟文正為嚴、趙合謀“偷盜”的事煩著,見吳蕓既不知道職工鬧上訪的事,也不怎么關注嚴亞軍亂填提貨單給廠里造成的損失,只一門心思擔憂自己的清白,心里不由得火冒三丈:“吳蕓,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好不?我會給你寫證明!今后出了禍我擔著,輪不到你!”

屋里霎時靜下來。許久,李沖鋒嘟噥著說:“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哪個人出賣我,把我打麻將的事告到派出所去———這年頭兩塊錢一局還算賭?他媽的周所長也不是個東西,有意報復!”

“張廠長,這事跟你一點關系沒有,你也是上了嚴亞軍的當?!眳鞘|這時開了腔,“以后查起來,全得由嚴亞軍負責!”

李沖鋒說:“可不就得由他嚴亞軍負責嘛!別再挨時間了張廠長,我們趕緊報案去,趁早追回贓款,治他個受賄罪!——那些破碎機、電子配料秤什么的,少說也值二十萬,趙秋燕他們白得這么些東西,給他的回扣還會少?”隨即動身要走,說是上檢察院去。

張啟文瞪李沖鋒一眼:“李沖鋒,你發懵不是?!告他受賄,你有證據嗎?打官司是要證據的,他們雙方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憑什么告他受賄?人家才有證據呢,銷售的機器設備一項項白紙黑字寫在提貨單上!”

聽張啟文這么一說,李沖鋒和吳蕓便一齊啞了聲。

張啟文漸漸冷靜了下來,左思右想,覺得還是要趕緊把嚴亞軍找來談談,看能不能做通他的工作。當務之急不是追究他的責任,而是要盡量挽回損失,如果把這么多東西白白送了人,自己難以向廠里職工交待倒是小事,先前擬定的還清南廟煤礦欠款以便再次向他們賒欠原煤的計劃也會徹底落空。

正想著該怎么跟嚴亞軍談這事,包里的手機響了,拿起一聽,正是嚴亞軍打來的,說是趙秋燕要請他吃飯,緊接著不等張啟文多說話,嚴亞軍已將手機轉到了趙秋燕手上。張啟文不愿跟趙秋燕羅嗦,只叫她讓嚴亞軍聽電話。張啟文說:

“嚴亞軍,你趕快到辦公室來一下,我們幾個人都在這里等你?!?/p>

嚴亞軍說:“晚上大家一起吃飯吧,有什么事吃過飯再說?!?/p>

李沖鋒和吳蕓很快聽出這是嚴亞軍打來的電話,都臉色凝重地看著張啟文。李沖鋒急得在屋里團團轉,幾次想開口說什么,都被張啟文打著手勢止住了。

張啟文見嚴亞軍不肯過來,便忍不住在電話里質問他為什么出賣廠里的利益,幫著趙秋燕他們拉走并未列入出售范圍的機器設備。嚴亞軍自然是裝憨、撒賴,說他并無大的過錯,只是當初沒理解準確大家的意思,在對磨機及其相關設備的劃分上跟大家有偏差,好心辦了錯事。

張啟文不想聽他這種蒼白無力的解釋,只再三要求他馬上過來面談。嚴亞軍自然是不肯聽張啟文的,只顧講著他自己的“理”,并一個勁地邀張啟文“過來吃飯”,張啟文忍無可忍,終于鼓起眼睛罵了起來:

“吃飯、吃飯,吃你娘個頭!”

接罷嚴亞軍的電話,張啟文氣咻咻立刻就給劉局長去電話,想把這事匯報給他。不巧那邊正在開個什么會,劉局長接通后,還沒等張啟文說上幾句就打斷了他的話,叫他半小時后再打過去。但后來張啟文卻把這事撂下了。原因是閑聊中吳蕓無意提到這么一件事,說是趙秋燕今天上午送石頭回去時,在她家坐了一會兒,期間支支吾吾地接過一個電話,雙方像是討論去哪家銀行開賬戶的事,趙秋燕叫對方把賬戶開在農行。張啟文聞訊眼睛一亮,說這個電話肯定是嚴亞軍打給她的,這說明嚴亞軍還沒把回扣拿到手。既然如此,我們就還有可能把這筆錢給收回來。于是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商討起了對策……

十五

市郊六家嶺一帶蘊藏著豐富的地熱資源,以溫泉泡澡為主打產品的六家嶺特色旅游風靡省內外,近年被開發為省級旅游區。號稱本省旅游賓館大哥大的六家嶺溫泉山莊,容納了數百名搓澡工,其中不少人是來自城里的下崗職工。毛頭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他原是市軸承廠的車工,家住水泥廠近旁的昌春街。兩個多月前的一個晚上,這家伙趁月黑風高進廠偷盜,被當班的保衛人員抓了現行。張啟文聞訊趕來時,大家正準備將他扭送派出所。張啟文問他年紀輕輕的為什么做賊,毛頭說是家里生活困難,想偷點東西換錢給重病的老娘拿中藥,還說他這是頭一回做賊。派人去他家一了解,還真是這么回事。張啟文教育了他幾句就把他放了。為此毛頭很是感激,還告訴大家他在六家嶺溫泉山莊做事,以后去那里搓澡盡管找他。毛頭沒料到今天下午張啟文他們果然找他去了,但不是找他搓澡,而是請他幫忙偷拍照片,拍嚴亞軍與其情人在一起的照片?!鶕蠹艺莆盏那闆r,趙秋燕住在六家嶺溫泉山莊;而住進六家嶺溫泉山莊的人,一般都會去那號稱人造海洋的溫泉池里游泳。又據與嚴亞軍同住一幢樓的吳蕓了解,嚴亞軍老婆這些天被所在單位派往外地學習去了。老婆不在家,又與趙秋燕合謀辦成了這么一件“大好事”,今晚嚴亞軍還能不去找趙秋燕?毛頭自然是滿口答應,但說只能拍到浴池外的,按賓館規定在浴池里面不許拍照,否則會開除。李沖鋒將自己那帶有攝像功能的手機和嚴亞軍的照片交給他,毛頭只拿了手機沒要照片,說他以前見過嚴廠長。

這事主要是張啟文策劃的,目的還是想把趙秋燕他們給嚴亞軍的回扣給堵截下來。具體說來,就是要搞到嚴、趙兩人的偷情照,并將它送到趙秋燕老公那里去,使他改變主意把那筆錢轉交給廠里。這么做雖有不妥,但事到如今,為盡快挽回廠里損失,只得出此下策。

傍晚時分,毛頭打來電話,說他已經拍到了嚴亞軍和趙秋燕的合影,一共好幾張;是在浴池門口偷拍到的,兩個人身著泳衣走在一起,手里拎著洗浴用品,看樣子蠻親昵。

張啟文謝過了毛頭后,軟塌塌地回了家……

又是一夜沒睡好。與以前不同的是,昨夜不光失眠,還覺得胸前悶悶的總是喘不過氣來。前天在醫院看病時,邱醫生曾告訴他,尿毒癥患者由于排水功能障礙造成心包積液,夜間睡覺時可能出現胸悶、呼吸困難等癥狀,這時應盡快透析。張啟文想,無論如何,今天得先和李沖鋒他們去一趟明山市,跟趙秋燕老公會個面,亮出“殺手锏”,看能不能為廠里挽回些損失,然后再上醫院透析去。

上午剛過八點,張啟文他們便趕到了明山市趙秋燕他們家那水泥廠。趙秋燕老公袁老板在那新建成的辦公樓里接待了他們。矮矮胖胖的袁老板態度很不友好,一見面便以攻為守率先嚷開了,說你們今天來到了我這里就是我的客,要吃要喝我管夠,但昨天那筆已經做成了的交易就免開尊口別再提,親兄弟,明算賬,那事已經是錢貨兩清了!一席話嗆得李沖鋒臉紅脖子粗,吳蕓那神情也很是焦急。張啟文見狀連忙使眼色不讓他倆開腔,只是叫李沖鋒將那幾張嚴亞軍與趙秋燕的合影交給對方,說袁老板你先看看這個,看完我們再談別的事。袁老板接過照片一看,面部表情霎時復雜起來,隨即將那些照片逐張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起身疾步走向窗前,面向著屋外“哈哈”干笑了幾聲。好一陣,袁老板終于轉身返回,一臉平靜地說:

“張廠長,你們有什么事就直說,別繞彎子哈?!?/p>

張啟文說:“別的沒有,還是我們廠賣設備給你們的事。聽說你也是水泥行業出來的,那些東西究竟值多少錢你心里是有數的……”

“哎哎哎,別扯這些別扯這些!”袁老板擺擺手打斷張啟文的話,“我剛才說過,這事已經錢貨兩清了?!抑幌胫?,你們今天打算從我這里拿走多少錢?!?/p>

張啟文一時摸不到對方的底細,于是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這就要看你這大老板開恩不開恩了,對我們這些‘貧下中農’來說,錢這東西當然是越多越好??!”

袁老板將手里那沓照片像打撲克牌似的“啪”地甩在辦公桌上:“那就這樣,給你們八萬?!?/p>

張啟文心里一喜,并立即猜出這筆錢一定是他們準備支付給嚴亞軍的回扣,但他卻不說破,只賠著笑臉求袁老板幫忙多給點。李沖鋒和吳蕓這時都明白了過來,也一起賠著笑求袁老板“幫忙”。

袁老板不置可否,回轉身重又踱到窗前,背對著大家默默地想起了心事。

張啟文見對方的態度有所松動,連忙向他訴起苦來:“袁老板,我們廠的人可憐呀,原先雖然工資不高,但職工的生老病死都有企業管著,日子還算過得去?,F在就不同了,企業一垮,各人都得自謀生路去,年輕人好歹總能找個飯碗,那些上了年紀又沒什么技術的人可就慘了,想打工沒人要,想做生意又沒本錢,得了病連醫院都不敢進。不瞞你說,我們現在就指望出售閑置設備的錢進原料復工生產呢,為這我們還真是做了惡人:有幾個老職工,得了病沒錢治,眼看著就會死;還一個剛過世的,送到了殯儀館,家里窮得連喪葬費都湊不齊;就這樣,我們都還是狠下心來,沒從財務上支走一分錢……”

“你們送來的這些照片只怕是假的吧,”袁老板忽然轉過臉,打斷張啟文的話說,“聽說現在的電腦技術發達得很,想要一張跟布什的合影人家都有本事幫你做出來?!?/p>

李沖鋒和吳蕓一聽這話都急了,忙說這些照片絕對真實,還說不信我們可以把那個拍照片的人叫來。

袁老板冷冷一笑:“而今這個世界,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你舍得花幾個錢,請人做個這樣的假證有什么難!”

張啟文很快揣摩出了對方的心思,不緊不慢地問:“袁老板,不曉得我來作這個證做得不?”

“有你張廠長親自出馬當然做得??!”袁老板陰郁著的臉霎時晴朗開來,頓了一下,又說:“就怕你面子大,到時候請不動你呀!”

張啟文心想:趙秋燕啊趙秋燕,事到如今你就莫怪我老張太黑了,我這也是沒辦法呀!于是把身上的身份證、工作證什么的一齊掏出來:“這樣,我把這些零碎東西全押在你這里,以后如有食言,任你處置……”卻把東西一直捏在手里,不給對方。

袁老板瞄了一眼張啟文手里那些證件,“嘿嘿”干笑兩聲說:“那……那怎么辦呢?別人的話可以不信,你張廠長的話我總得信??!”接著板正著臉問,“張廠長,你就明說吧,你們還想要多少錢?”

張啟文不假思索地答:“十二萬!”

袁老板眨著眼皮想了想,狠狠地說:“好,那就依你,再給你們十二萬!”說著走上前把張啟文手里的那些東西一并接了過去……

十六

上午十一點,張啟文他們就辦完事回來了,正好碰到局里劉局長的車駛進廠里。劉局長去市郊四陽工業園檢查工作,順便來這里看看。一見面,劉局長就問張啟文昨天下午找他究竟要反映嚴亞軍什么事,怎么之后一直沒給去電話。張啟文想出售磨機及其附屬設備的事已基本挽回損失,而嚴亞軍以往工作都還不錯,只是這回鬼迷心竅動起了邪念,便有意幫他打圓場,說劉局長你別這么嚴肅,嚴亞軍好好的能有什么情況?我昨天是要代他向你報喜呢。這家伙有才呀,上個月剛剛在市文聯舉辦的書法大賽上拿了個三等獎,前些天還有一幅攝影作品上了晚報。劉局長說,我知道他這些方面有特長,我是問工作上的事。張啟文說,嚴亞軍做事不錯,精力飽滿,腦子也比較靈活……一番話讓站在一旁的李沖鋒和吳蕓聽得直發愣。

送走劉局長,三個人一起上了立窯。這時大家又很是興奮地議論起了剛剛結束的明山之行,說這一趟真是沒白跑,想不到事情會解決得這么圓滿,還說袁老板這個人很不錯,算起來讓他們多拉走的那些設備也就值二十萬出頭,按說交易做完了,人家耍賴硬是不給錢你也沒辦法。說話時張啟文再次給袁老板去電話致謝。對方這時候更顯豪爽,說我們朋友之間謝什么呀,其實我也應該感謝你們,不是你們及時通消息,我這頂綠帽子還不曉得要戴到什么時候呢!現在有你們提供的這些證據,我經濟上也吃不了虧,到時跟趙秋燕離婚時,起碼少給她一百萬!還夸了一陣張啟文他們,說他這些年沒少跟國企領導打交道,像你們這樣盡心盡力為職工著想的人還真是不多。掛斷電話大家又盤算起了還南廟煤礦貨款的事。算來算去,還差十九萬多,于是重新打起了磷肥廠那筆欠款的主意。張啟文說這筆債只要能討回一半,那我們就能把南廟煤礦那邊的錢結清,然后進煤點火生產!

三人正興高采烈地計劃著,嚴亞軍忽然來了??吹贸鏊那楹懿缓?,緊蹙著眉頭,兩眼陰陰的,進屋后低沉著聲音叫李沖鋒和吳蕓出去一下,說他有事要跟張啟文單獨談談。待他倆出屋,嚴亞軍便順手合上門,隨即轉過身問:

“張啟文你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害我?”

張啟文說:“這話言重了吧亞軍,你倒是說說看,我怎么害你了?”

嚴亞軍陰沉著臉坐在張啟文對面那木條椅上,不拿眼睛看張啟文,也不答話。

張啟文說:“亞軍,你有些話說得還是有道理,現在像咱們這樣的國有企業,確實是很困難;廠里停產后,職工失去工作,斷了經濟來源,日子大都過得比較緊巴。但正因為如此,我們這些留守干部才更應該想方設法復工生產呀!只有點燃爐火,重新生產出高標號水泥來,大家才會有飯吃,企業拖欠的醫保、養老保險才能慢慢繳清,將來的生活才會有希望??!”

頓了一下,張啟文又說:“咱們水泥廠的職工不容易啊。特別是那些老職工,在廠里辛辛苦苦工作大半輩子,他們把青春、把健康、把自己一生最好的光陰都奉獻給了這個廠子,現在老了、病了,也不貪圖跟有錢人那樣吃喝玩樂、購房買車、四處旅游,就只盼個病有所醫、老有所養,這難道過分了嗎?如果企業徹底停產倒閉,他們的醫保和養老金就沒有著落,生活就會陷于困境,對此別人可以不聞不問不管,我們能這么做嗎?眼下廠里出售閑置設備的收入,可以說是全廠職工的救命錢。就這錢,你還下狠心去撈,你怎么下得了手?你就不怕人家戳脊梁骨罵?!再說廠里重新投產,你繼續當你的副廠長,工資照發,獎金不少,將來企業盈利后補繳醫保和養老保險,同樣也有你一份,我怎么就害你了?我害你什么了?”

“那你也不該把事情捅到趙秋燕老公那里去!”嚴亞軍很是惱怒地說,“你們這樣做,也太黑了!”

張啟文說:“這也是被你逼的,不這么做,你會甘心情愿把錢拿出來?”

“好,好,翻來覆去盡是你的理,我沒理!我心狠!我腐??!我從今往后不當這個副廠長了你們總該放心了吧!”嚴亞軍說著起身就走。

張啟文看嚴亞軍這架勢真是要不干了,連忙趕上前拉住他:“亞軍,眼下你可不能做縮頭烏龜,你做事有頭腦,我又身體不好……”

“去去去,少給我戴高帽子!”嚴亞軍猛地一甩胳膊將張啟文推開,“我嚴亞軍也不是三歲小孩子,由著你哄!”

張啟文身體原本虛弱,昨夜又沒休息好,起床后到現在頭一直昏昏沉沉的,冷不防被嚴亞軍這么一甩,便踉蹌著往后倒去,所幸后面正好是那張木條椅,結果一屁股跌坐在條椅上,但頭還是在椅子后面的墻上重重地磕了一下。

嚴亞軍見狀愣了一下,隨即拉開門揚長而去。

十七

今天中午還是在母親家吃飯。做娘的心疼兒子身體虛臉色不好,張啟文一進屋她便匆匆出門,說是去東風超市買塊新鮮精肉來汆蘑菇湯。

母親走后不多久,前天上午在立窯車間鋸扶梯的楊師傅忽然端著個瓦缽走進來。張啟文起初還以為楊師傅找母親有什么事,沒料想楊師傅是來看望他的。見面后盡說些關切問候的話,還揭開蓋子叫他喝里面剛剛燉好的烏骨雞湯。張啟文自然是不肯接受,說好好的你燉雞給我吃做什么?楊師傅說:

“啟文,你就不要瞞我了,我女兒在省衛校讀書,眼下正在市醫院腎病科實習。剛才聽她回來講,她前天下午看到你在那里透析呢!你得了這樣重的病,還在忙著為廠里職工辦事,真是不容易!我別的也送不起,燉只雞你吃,好歹是一份心意……”

說話間陸陸續續又來了幾批人看望張啟文,都是與楊師傅同住一棟樓的職工及家屬。黑牯娘一進屋就塞給張啟文六百元錢,見張啟文推辭,黑牯娘說:“啟文,這錢你一定要收,許你來看我家老聶,就不許我們還人情來看看你?再說你都得了這么大的病,我們哪好意思花你的錢?”還有一個在大街上擺自行車攤的男職工,硬塞給張啟文一沓皺巴巴的紙鈔,里面有一元兩元的,還有五角一角的……所有的話語都是那么誠懇和真摯,所有的眼神都是那么親善而且充溢著溫情。那一瞬間,張啟文心里百感交集,鼻腔直發酸,他連忙起身去了一趟衛生間,門剛一合上,兩行熱淚便禁不住涌了出來。本打算午睡過后就去透析,讓李沖鋒和吳蕓去磷肥廠討賬,此刻,在抹著臉上淚水的時候,他忽然改變了主意,決定下午替換吳蕓跟李沖鋒一起討賬去,他怕他倆心眼不夠,又讓馬大巴掌給耍了……

返回道謝之后,張啟文再三懇請大家幫忙莫把他生病的事傳出去,尤其是不能讓他母親知道,說他下午還得去外面討一筆賬,若是母親知道了他的病,就不會讓他去,并讓大家放心,說自己這病眼下沒什么大的危險,還抗得住。

十八

水泥廠離磷肥廠不遠,開車半個小時就到。為了防止馬大巴掌逃遁,張啟文他們一如既往事先不給去電話,徑直將車開到他家所在的那幢住宅樓前,隨即上樓按門鈴。里面磨蹭了好一陣才開門,是他老婆,還沒等張啟文他們開口,這女的就先開了腔,說她家老馬不在家,具體去了哪里她也不清楚。張啟文說我們是你老公的朋友,很久沒見面,特意來看看他,還說:老馬不在家不要緊,反正他是會回來的,我們可以在這里等,說話時涎著臉擠進屋坐到了沙發上。對方很有些不高興,但也沒趕他們,由他們呆在一邊,自己照舊坐在取暖器前取暖。張啟文澀澀地坐了一陣,便起身四下里看看,說是參觀參觀他們家的房子。那女的沒好氣地“嗤”一聲,也不理他?!皡⒂^”中,張啟文發現衛生間的門關著,便由己及彼估摸馬大巴掌也是躲在這里頭,于是一邊推門一邊說是要進去方便一下。對方見了趕緊沖過來,說她女兒在里頭。張啟文看她那神色越加相信自己的判斷,便再推門,不料里面真的傳出女孩子的聲音,女孩雖然只問了聲“誰呀?”就沒再吱聲,但外面孩子她媽卻因此很不客氣地責怪、數落起了張啟文,直至最后把他們“送”出屋。

隨后他們去廠辦公樓。鑒于前天下午的教訓,張啟文預先下車守在了樓后那雜草叢生的水溝邊,然后讓李沖鋒把車開到前面去,再樓上樓下逐個房間找人。正是化雪天,氣溫并不比以往雪封冰凍時高。陽光雖然明媚,但卻很難感受到它的溫暖。屋檐下剛剛融化的雪水滴答個沒完,讓人心里平添幾分寒意。張啟文雙手插進衣袖,畏縮著脖子蹲在那里胡亂地想著心事。約摸二十分鐘后,李沖鋒才轉到樓后來見張啟文,說整個樓都是空空的,就跟死絕了人一樣!見張啟文軟耷耷地蹲在墻根下,連忙扶他起來,問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張啟文說沒什么事,我這是因為失眠休息不好,搞得老是打不起精神。

接著回到車上。兩個人一個在前面主駕位坐著,一個在后排座位上躺著,討論起了馬大巴掌及其同伴的去向,聊著聊著,張啟文突然從后座坐了起來,拍著腦門直叫糊涂,說我們兩個人真是木頭腦殼,馬大巴掌他們能往哪里藏?還不就是跟我們一樣往生產區躲呀!李沖鋒一聽也醒悟過來,說他們肯定是在生產區,還說原先生產時,他那在磷肥廠工作的戰友曾領他到幾個車間參觀過,據他判斷,馬大巴掌他們的秘密辦公室一定是設在高爐車間。

磷肥廠的高爐車間比水泥廠的立窯車間還高,可以俯瞰整個廠部辦公樓。此刻,廠長馬進財和一個陸姓女出納就在那由高爐觀察室改成的臨時辦公室里。兩個人站在窗前居高臨下“觀賞”張啟文和李沖鋒在廠辦公樓前尋后堵地瞎忙碌,“哈哈”笑了半天。直至看到他們開車離去,這才重新坐下談起了別的事。不料坐下不久,張啟文他們竟尋了上來……

十九

喊窮叫苦好說歹說磨了半個多小時嘴巴皮,馬進財總算答應歸還一半欠款。幾個人走下高爐準備上街辦理轉賬手續時,馬進財忽然提出回家一趟,說是有件事要跟老婆交代一下。張啟文猜出他想借機開溜,建議他去個電話。馬進財說這事電話里說不清,得見面說。李沖鋒這回反應挺快,說我有個戰友就住馬廠長后面一棟樓,我想去看看他,正好跟馬廠長同路。剩下張啟文和陸會計等在那里。沒多久,那陸會計說了聲“我去趟廁所”便疾步離開。張啟文這時便顧不上難堪,抹下面子跟了她去,卻因為心慌氣短兩腿酸軟怎么也追不上對方的步速。好在不遠處就是個公共廁所,張啟文見了便喊:“哎,哎,陸會計!那不就是廁所嗎,還往哪里去?。??”陸會計無奈只得進了那廁所。陸會計進廁所后,張啟文馬上繞著廁所轉了一圈,確定并無別的出口,這才蹲在女廁所入口旁那棵法國梧桐下叭煙歇息。

正是化雪天,樹上不時有剛融化的雪水滴在身上甚至脖子里,但張啟文卻不敢走開,怕萬一陸會計出來后追她不上。就這樣一邊吸煙一邊無意識地縮起脖頸抵御著樹上滴落的雪水時,留守在廠區的吳蕓忽然打來電話,說是她剛剛得到一個消息,建行信貸部的劉經理被雙規了。張啟文聞訊大驚,心想這樣一來上任廠長朱丙聯授意財務科做假賬騙取工行貸款的事隨時可能暴露,到時銀行以此為由截留本廠出售設備的收入沖抵債務,所有的計劃就將泡湯!于是告訴吳蕓他們這邊追債已經有了眉目,磷肥廠有可能歸還一半欠款,讓她帶上相關資料就近去往水泥廠旁邊的市工行昌春營業廳等候,一旦這邊追債成功,立馬將原有的一百六十萬連同這筆錢一并轉給南廟煤礦,隨后向廠里職工發出復工通知,并告知嚴亞軍,讓他盡快回廠工作!

接著二人電話里就復工后可能遭遇的問題討論了一陣。說話間依舊不見陸會計出來,張啟文心里猛一顫,趕忙停止通話起身繞廁所重新察看了一圈,返回時,剛好碰到急匆匆從女廁所出來正欲逃遁的陸會計。兩個人一時都笑了起來,陸會計打趣說:

“張廠長,難怪你身上沒肉啊,原來你是喜歡幫女廁所守門,讓屎尿給熏瘦的!”

張啟文這時倒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笑著說:“陸會計算你說對了,我還就是愛好給女廁所當‘守門員’?!庇终f,“我還以為你們磷肥廠創造發明,做了個男女相通的廁所,讓你從男廁所出去了呢!……”

正說著話,馬進財和李沖鋒也一起過來了。一見面馬進財就說:“他媽的張啟文,讓你們李科長盯得我這么緊做什么?我又不是犯人!”

四個人一齊坐著廠里那“桑塔納”上了街。汽車開到秀水茶樓時,馬進財忽然叫停車,說是邀他倆下去喝杯茶。張啟文迭聲拒絕,說要喝茶也得去銀行轉完賬再來。馬進財不依,拉拉扯扯地硬是把他倆拖下了車。

一切正如張啟文所料,接下來坐在茶樓里喝茶時,馬進財從他那黑提包里拿出兩個鼓鼓的信封,分別塞給張啟文和李沖鋒。張啟文將那信封拿在手里掂了掂,說:“你看看你看看,出手這么大方,還說你們沒錢呢!”說罷把信封遞還給馬進財:“這樣,你先代我保管著,等轉完賬回來,我一定‘笑納’!”

從茶樓出來,馬進財又要回家,說剛才忘了把儲物間那罐煤氣搬上樓去,他得回去搬一下,否則老婆沒法做晚飯。于是掉轉車頭重回磷肥廠。原以為馬進財又要耍什么花樣,沒想到他家廚房的煤氣還真是燒完了,要換一罐煤氣上去。這使得張啟文心里有些愧疚,覺得自己誤解了對方。許是愧疚心使然,這時張啟文便搶先進入樓下儲物間,一使勁扛起那罐煤氣走了出來。馬進財見了叫起來:

“哎,哎,伙計,哪敢勞你的駕呀!”

李沖鋒連忙走過來接他肩上的煤氣罐:“張廠長,你歇著,還是我來扛吧!”

正欲將煤氣罐轉移到李沖鋒肩上,陸會計忽在旁邊補一句:“張廠長,你就莫充硬漢了,憑你這面黃肌瘦缺氣少力的樣子,哪有本事把這罐煤氣扛到三樓去呀!”

張啟文說:“陸會計你不要看扁了人哈,我張啟文五十公斤一包的水泥能扛兩包,還扛不起這罐煤氣?”說罷任他們留在那里說話,扛著煤氣罐徑自走進門洞。

然后上樓。從一樓上到二樓時,感覺還勉強,雖然心慌氣短腹脹腿軟的,總算走上來了。但接下去就不行了,除了原有的不適外,頭忽然間暈得厲害,胸腔也特別悶,老喘不過氣來,似乎隨時會窒息。為節省體力,每爬一級臺階,張啟文都得扛著煤氣靠墻歇息好一陣。就這樣拼盡全力,一步又一步,爬到距三樓還差五級臺階時,他忽覺得胸前猛地一脹,喉嚨里隨即涌出一股腥甜的液體來,同時腿一軟倒了下來……

還在外面閑聊著的三個人忽聽到樓道里“嘭”的一聲響,連忙趕了上來,就見張啟文慘白著臉倒在樓梯上,兩邊嘴角溢著血,那罐煤氣則被他用背靠緊在墻上。

大家很是驚慌,忙將張啟文扶起來,一邊埋怨他不該逞能扛這煤氣罐,一邊說怎么嘴里出血了,應該去醫院看看呀!

“都怪夜里總失眠,搞得人精力不好?!睆垎⑽挠檬帜ㄈプ爝叺难?,一邊不無尷尬地解釋。

馬進財這時沒說話,只默默地望著張啟文,眼眶里不覺濕潤起來;好一陣,他忽然轉過臉對陸會計說:“走,去銀行轉錢給他們!”

……

二十

吳蕓接到張啟文電話后,立刻趕到了市工行昌春營業廳。大約一個小時后,張啟文再次來電,告知磷肥廠已歸還欠款二十萬。吳蕓聞訊喜不自禁,立刻起身來到服務窗口,將本廠拖欠南廟煤礦的一百八十萬貨款悉數轉了過去,接著急匆匆趕回廠里。

遠遠的,就見生產區門口聚集著黑壓壓一群人。原來,吳蕓先前往昌春營業廳時,正好與上街買菜的黑牯媽同路,因為抑制不住涌動在內心的那份期盼和歡喜,吳蕓將自己此行的目的透露給了她。同樣是因為抑制不住心里的期盼,先吳蕓回廠的黑牯媽又忍不住把這消息泄密給了鄰居,結果一傳十十傳百,沒多久便傳遍了全廠。這時大家用熱切的目光迎接著吳蕓的歸來,還不等她走近,便有人高聲發問向她打探情況,聽說拖欠南廟煤礦的貨款已經還清,廠里明天就將復工生產,人群中立刻響起一片歡呼和掌聲。

隨后就有人往生活區那邊跑,伴隨而去的是一路歡快地呼叫:“復工了??!明天廠里要點火復工了??!”

也沒留意是什么時候,黑牯和他媽將聶師傅扶到了吳蕓面前來。

“吳……吳科長……”聶師傅的身體明顯沒有恢復,兩腿顫巍巍的,說話時上氣不接下氣,“咱們廠這……這次真能搞……搞起來吧?”

吳蕓禁不住一陣感動,濕著眼眶答:“聶師傅你放心,咱們廠這次一定能搞起來!”

現場又是一片喝彩聲,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搶著說:

“聶師傅,你就踏踏實實回家躺床上歇著去吧,往后按月領你的工資就是!”

“還有獎金,也少不了你的!”

“還有醫保,也會有的!”

吳蕓說:“大家說得對,只是咱們要共同努力,盡早扭虧為盈。張廠長起草了一個企業改革方案,這次投產后要裁減機構,提高生產效率……”

眾人聽了就又搶著發言:“好,我們支持!你們這屆領導不像朱丙聯他們,真正是為企業著想,我們大家都聽你們的!”

“沒錯,以后再不能吃大鍋飯混日子了,就得一個蘿卜一個坑,做好工作,不能砸了自家的飯碗!”

……

接下來聽吳蕓簡單介紹完復工后的工作安排,人們立刻“提前上班”奔向各自車間忙開了:打掃衛生、整理工具,那些拆卸過車間門窗的職工這時也不怕人笑話,彼此吆喝著往家趕,要把拆走的東西拿來重新裝上。燒成車間的楊師傅更是早有準備,吳蕓去往暫設在他們車間考勤室的廠部辦公室時,他已經先行到了那里,正拉開架勢準備把他當初鋸掉的樓梯扶手焊接上去。見了吳蕓,楊師傅指著那戴著防護鏡幫助焊接的中年男人介紹說,這是我小舅子,在市職校當老師,專教電焊,技術一等一的好,今天剛好來我家串門,讓我抓來幫忙了……

隨后來到燒成車間考勤室,居高臨下俯瞰整個生產區,吳蕓這才發現遠遠近近都有人在忙碌,這樣那樣的聲響將眼前這片死寂多時的世界渲染得分外熱鬧而又生動。進廠十幾年來,廠里職工如此自覺自愿、不計報酬地賣力工作,吳蕓還是頭一回見到。她知道,職工們如今真正是把這廠子當做自家的衣食來源了!

于眼前這片生動而又感人的畫面里,吳蕓忽然發覺汽車隊那邊陸續有汽車駛出來,心想停產后車隊大門一直封著,此刻是誰擅自解封把車開出來的?于是忙不迭撥打車隊隊長湯光榮的手機,沒料想湯光榮就坐在第一輛車上。湯光榮說,下午她去工行營業廳辦事那陣子,他獲知此番廠里有可能還清南廟煤礦貨款,當即聯系了隊里那些暫未外出打工的司機,叫他們做好準備,隨時出車去往南廟煤礦拉煤。吳蕓說:

“你這么急干什么,雖說結清以前的貨款了,但派車去拉煤還得跟南廟煤礦那邊打招呼??!”

湯光榮說:“這事我已經找過我表哥了,他在南廟煤礦當銷售科長,他幫我們問過他們礦長了,現在可以過去拉煤!”

吳蕓聞訊很是感慨:“嘿,想不到你把這事做到我們前面去了!”想想又問,“這都快天黑了,他們那邊還會發貨?”

“會!”伴隨著大貨車的轟鳴聲,湯光榮爽聲答,“我表哥安排好了,讓裝卸工加夜班!”

眼看著湯光榮他們駕著車漸漸走遠,吳蕓這才想起嚴亞軍來,于是拿出手機跟他通話……

此刻,張啟文正背倚大樹軟蔫蔫地坐在秀水街的人行道旁,屁股下漸漸融化的積雪自外向內洇濕了他的褲子,感覺又濕又冷,但他卻沒氣力站起來。他現在很有些后悔。一個小時前,與馬進財他們辦完轉賬手續時,他就打定主意要上醫院透析去,馬進財他們看他臉色不好,也建議他盡快就醫;但接下來幾個人一起來到汽車跟前時,出于對馬進財他們的感激之情,他忽起念頭讓李沖鋒先開車送馬、陸兩人回磷肥廠,說市醫院就在與秀水街相交的中山路,離這里還不到兩里路,自己步行過去就是。張啟文沒想到,這短短的一段路,他愣是走了整整一個小時都沒走到。

剛剛與馬進財他們分開時,張啟文自我感覺似乎都還好,眼看著馬進財等人坐著廠里那“桑塔納”離去,他立刻拿出手機跟吳蕓通話,把之前叮囑她的話重復了一遍,然后才趕往市醫院。行走間就覺得兩條腿越來越沉,并且隱隱地有些喘不過氣來,但還是能夠堅持住。就這樣走過秀水街,拐到中山大道這邊來,這時他又想起了頂頭上司劉局長,自打他毛遂自薦來到水泥廠擔任廠長以來,劉局長一直支持著他的工作,期望水泥廠能重新投產、起死回生,此時此刻,他覺得有必要把相關消息向他報告一下,于是歇下腳背靠著路旁一棵法國梧桐樹撥通了劉局長手機。對方得知水泥廠即將復工生產,很是興奮,亮著嗓門又是祝賀又是鼓勵地說了好些話。等到與劉局長通話完畢,張啟文這才發覺自己的兩條腿不知何時蹲了下去,頭也暈暈乎乎的,接下來積攢了一陣氣力試圖站起身來,不料非但沒能立起身子,反倒順著樹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無奈只得坐在那濕乎乎的雪地里歇著,路上時不時有行人停下來向他觀望,其中先后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走近來跟他搭話,但他卻恍恍惚惚聽不清人家在說什么……

就這樣昏昏沉沉的,也不知坐在那樹下呆了多久,張啟文的腦子漸漸清醒了一些。他知道憑自己的能力無論如何也走不到市醫院了,于是一鼓勁站起來,然后晃晃悠悠走到了馬路邊準備打出租車,看見不遠處的交叉路口有輛“的士”正好亮著顯示空車的綠燈向這邊駛來,他不由地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也就是這一刻,張啟文突然間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倦怠,這倦怠無可抗拒地向他襲來,令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隨之,一股寒意從那濕乎乎的臀部開始,迅速擴散、滲透到全身;于徹骨的寒峭中,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忽覺得一股溫熱、粘稠、微帶著甜味的液體從喉嚨口滾過……頓時,正喧嘩著的街區驟然間靜寂了下來,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原本晴朗的天空也很快暗淡、晦澀下來,隨之越來越低、越來越暗……

二十一

嚴亞軍是在秀水服裝城門口碰到楊靜和她那個女同伴的。那時候大約是下午五點左右,太陽早就被城市林立的高樓遮擋住了,唯有頭頂上那條潔凈如洗纖塵不染的藍天讓人感覺到天氣的晴好。然而,嚴亞軍今天的心情卻與這天氣形成反差,很是糟糕。一切都起源于本廠與趙秋燕他們家那樁交易。那交易在廠里和趙秋燕老公看來,基本上是合理和成功的。但對于他和趙秋燕來說,卻是極大的失敗。為此他倆先是共同商討對策以應對可能發生的麻煩,而后又彼此指責對方沒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以致事到如今根本無從應對甚至難以收拾。特別是趙秋燕回去后,也不知那邊鬧成了什么樣,這個今天早晨還和他在一起繾綣纏綿的女人轉瞬間就翻了臉,一個電話打過來,張嘴就是埋怨、責罵,全然沒有了往昔的情分。此后,相互間又通了幾次話,趙秋燕依然如故,把個心亂如麻卻又束手無策的嚴亞軍急得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竄。這時與楊靜相遇,對方連叫了幾聲,嚴亞軍才懵頭懵腦地回過神來。寒暄過后,楊靜笑著問他:

“怎么啦嚴亞軍,我們是特意歇假逛服裝城,你這樣一個大忙人,怎么也有閑功夫轉到這里來?”

嚴亞軍不無沮喪地嘆氣道:“忙個鬼,我現在是社會閑雜人員了?!?/p>

楊靜說:“什么閑雜人員,你不是還留在廠里當副廠長嗎?”

嚴亞軍說:“那個有名無實的副廠長,我不當了!”

楊靜身旁那女伴這時候插話,問楊靜他是哪個廠的。楊靜告訴說袁河水泥廠。對方一聽連聲夸嚴亞軍了不得,說她今天上午搭她家鄰居、市工業局劉局長的便車去四陽工業園,途中車子順路去了袁河水泥廠,你們那張廠長在劉局長面前把你好一通夸,說你多才多藝、辦事肯動腦子、工作能力強……楊靜大驚失色,忙不迭打斷女伴的話問嚴亞軍:

“要死,張啟文不是到省醫院治病去了嗎,怎么還在廠里?”

嚴亞軍說:“是在廠里呀,他有什么???我怎么沒聽說?”

楊靜說:“什么???尿毒癥??!都病到了這種程度,隨時隨刻都可能暈在地下起不來,他還上什么班!”說著拿出手機給張啟文打電話,但響了好一陣那邊都沒人接,于是火急火燎地催嚴亞軍:“快,趕快找到他,他再不去醫院透析,只怕命都難保!”

嚴亞軍聞訊大驚,正欲打李沖鋒手機,吳蕓的電話卻率先打了來:“嚴廠長你在哪里?張廠長讓我通知你盡快回廠里組織復工生產……”

嚴亞軍這時也不讓吳蕓把話說完,忙不迭問她是不是跟張啟文在一起,得到否定回答后,立刻打通了李沖鋒的手機:“李沖鋒,你現在在哪里?是不是跟啟文在一起?”說話間就覺得喉嚨口哽哽的。

李沖鋒顯然是對他稱張啟文為“啟文”有些意外,遲疑著答:“我在市醫院腎病科,張廠長到這里看病來了,可我卻找不到他,這里的醫生都說沒見到他,也不知他上哪里去了……”

“你們是在什么地方分手的?!”

“市工行營業大廳。張廠長讓我開車送磷肥廠馬廠長他們回家,他自己步行來醫院看病?!?/p>

嚴亞軍一聽急忙奔向街道斜對面的市工行營業大廳,見這邊沒有張啟文的蹤跡,便一路疾步往市醫院那邊趕。這時周秀英又哭著給他打來電話,說她下午幫張啟文洗衣服時發現了他的病歷,但眼下她卻沒能在市醫院透析室找到他,打電話也不接……說話間嚴亞軍已經走過秀水街來到了中山路。遠遠地就見前面聚著一群人,急火火沖過去,撥開人群,就見張啟文面如土色口吐鮮血昏倒在雪地上。尾隨趕來的楊靜見狀“哇”地就哭起來了。嚴亞軍一蹲身抱起張啟文,旋即發瘋似地高喊:“出租車!出租車!我要出租車……”接著又“嗚嗚”哭著對張啟文說,“啟文,我的啟文兄弟??!你一定要挺住呀!……”

楊靜和她那女伴干脆沖到那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去攔車求助。

嚴亞軍見路上的大小汽車紛紛繞過她倆,而周邊一時又叫不到出租車,便抱著張啟文往不遠處的市醫院奔。

楊靜她們也一齊跟著奔了過去……

雪地上,張啟文躺倒過的地方,一坨嫣紅正悄悄洇浸開來,看上去就像是一團燃著的火……

(完)

猜你喜歡
沖鋒亞軍廠里
我心中的黨
基因工程菌有什么本領?
軍功章
倪進明
黃色的沖鋒板
雞老大
A Precritical Analysis of the PoemThe Passionate Shepherd to His Love by Marlowe
二十元的孝順
生意太差
不教技術只要錢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