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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析視角下《長生塔》中俄狄浦斯情結的分析

2022-10-22 05:20趙希瑞
作家天地 2022年24期
關鍵詞:精神分析

摘 要:本文將巴金短篇小說《長生塔》放置于精神分析視角下,以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理論分析小說中國王、大臣、臣民、父親、“我”和小說外作者、讀者間的關系,還原并分析經過復雜變形而隱匿于小說中的作為人類原初幻想的俄狄浦斯情結,以此關照中國現代文學中來源于人潛意識的發展動力。

關鍵詞:精神分析 父親 俄狄浦斯情結

弗洛伊德所提出的俄狄浦斯情結表現了孩子對父母的矛盾情感并堅持認為俄狄浦斯情結是一種超歷史與超文化的現象,是普遍存在的關于人類起源的原初幻想;巴金在《長生塔》中用充滿詩意的童話語言創作了一篇在結構上二層嵌套的小說,與弗洛伊德遙相呼應:一位父親對他的兒子講述了一個發生在皇帝和他的臣民之間的寓言。小說篇幅不長,卻在文本中塑造了數段“父子”關系,并由此呈現出俄狄浦斯情結的復雜變形。

一、小說及寓言內部的俄狄浦斯情結

(一)作為“原父”的皇帝

寓言中的皇帝膝下并無子嗣,這意味著他之為“父”并不對應著某個具體實在的兒子的父親,而是對應著象征層面上的父親——那個作為父親們的父親存在著的絕對父親形象,亦即弗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中所提到的“原父”(primal father)。俄狄浦斯情結中的父親通過介入孩子與母親間的關系,中斷了孩子對母親的全然占有和全然占有母親的欲望,并把象征法則傳遞給了孩子,使孩子屈從于象征法則;而原父顯然區別于俄狄浦斯式的父親,他是建設法則的權力本身,又凌駕于法則之上,主動地、隨意地僭越自己強加在其他人身上的法則。這兩種父親都在精神上運作在超我的層面。因此,即使皇帝昏庸無度、老病纏身,全無身為國君的氣度與能力,但他仍被視為是超脫于法則的存在,是具有絕對權力的人物,不必被罪感或良心糾纏。一切資源——無論是性資源還是物質資源——都聚集在他身邊,而競爭者、異見者則被他放逐出權力的中心地帶。

此外,皇帝縱然殘酷放縱,卻并非尼祿式的暴君,而是一個混合了嬰兒特征的老人。在老去前,他“過著最好的生活,什么也不缺少”①,“從沒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①,呼風喚雨、有求必得的生活使他無法真正地從外部環境中辨認出自體,反而將外部環境認作自體的一部分,享受著自己無所不能的形象,把自知建立在誤認之上,與鏡像階段的嬰兒無異。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漸漸體驗到死亡的威脅,藥石無醫的衰老和疾病打碎了他自認全能的幻想并嘲弄著他的無能,使他如嬰兒般柔弱無力,剝奪了他反擊的可能。創傷性的體驗帶來了神經官能癥,他變得高度情緒化,受到聽覺的困擾,偏執地尋求著長生不死。由此觀之,皇帝恰如作為敘述者的“父親”所言,是“那個整天坐在宮殿里頭戴皇冠的怪物”①:代表象征化過程的皇冠保護著皇帝并為他賦權,使他無法遭到侵犯或摧毀;而嬰兒與老人的一體性又使皇帝成為父子形象的集合體,顯現出怪物般的可怕面貌。

(二)作為父的皇帝與作為子的賤民

皇帝與賤民間的父子關系是不言自明的:被皇帝統治的百姓被視為皇帝的子嗣、被稱為“子民”;在倫理層面上,弒君與弒父無異。民不聊生、怨聲載道,賤民即使面對的是那樣一個昏聵無能、年老力衰的皇帝,卻沒有如歷史經驗所指示的那樣聚義反抗鬧革命,而是在悲憤和怨恨中忍受著、服從著,壓抑著弒君的沖動,僅僅在口頭上表達出對皇帝的詛咒。他們似乎是出于慣性地畏懼皇帝,并默認了自己在皇帝面前絕對的反抗無能。

這種對弒君沖動的壓抑,與附著在作為原父和統治者的皇帝身上的塔布不無關系——在賤民的精神現實中,他們對象化了對皇帝懲罰性力量的恐懼,任何挑戰和違抗他的嘗試都會激發起隱藏在他力量中的塔布并遭致報復;于是不論是否合理、是否有意,他們都會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以避免激發塔布進而遭受懲罰。弗洛伊德認為,這種建立在被迫害妄想癥上的幻想模型恰恰來源于父子關系,皇帝的絕對權力在賤民眼中被無限夸大,就像兒子在心中無限夸大了父親身上的權力光環那樣。于是,作為子輩的賤民,為了平息作為原父和統治者的皇帝帶來的閹割焦慮,不得不建立起對“父親”的認同,產生出相對應的超我,并在象征層面上放棄了自己能夠為母親成為菲勒斯的幻想,承認了菲勒斯的缺失。如此一來,他們自然就喪失了與父親抗衡的能力;更準確地說,即使他們具備弒父的能力,也難以掙開超我的束縛而真正將弒父付諸實踐。

但是,這種對父親的崇敬和畏懼并非牢固地附著在統治者身上。倘若統治者不能履行保護、照顧被統治者的指責,那么塔布就會失去效力,“取而代之的是憎恨和鄙視”②。殺死父親的沖動并非自行消失了,而是被壓抑回無意識中;當來自父親的壓迫在順從中不斷加深而非減輕,受死本能驅使的沖動復歸,爆發出充滿毀滅性的力量,并巧妙地在個體精神的象征層面上反寫了父子關系:賤民不再將皇帝視為統治者,而是視其為迫害者,這實際上是將自己置于一個有資格譴責為他們帶來不幸的迫害者的位置上,也即父親的位置上。取消皇帝作為父親的象征地位,又何嘗不是一種精神性的弒父呢?

此后,死本能在俄狄浦斯情結的運作過程中起到了主要作用。賤民為修建長生塔而死,皇帝死于長生塔的崩塌,這樣的情節反映出死本能自殺與殺人的雙重傾向?!靶藿ǖ摹v民有的凍死了,有的餓死了,有的累死了”①,這既是自殺沖動的釋放,也點明了皇帝所犯下的罪孽。在超我的監督下,殺人的沖動不能坦白直接地出現,必須經過變形以合乎道德的形式表現出來,于是這種沖動以受人迫害的形式出現:在他人的迫害下,自我為了活下來,必須反擊對方。在《長生塔》中,賤民的正當防衛是以多行不義必自斃式的因果報應來導致皇帝死亡的:是皇帝本身的邪惡殘暴、不仁不端導致了他的死亡,他死于咎由自取,而非賤民的主動攻擊和傷害。由此,弒父沖動不僅逃避了超我的審查,還使賤民不必如原父那般手上沾滿血腥,盡可能地回避了重蹈其覆轍。

借助長生塔,賤民完成了弒父。無數沾著賤民血跡的碎石將皇帝的尸身徹底壓在下面,隔斷了生死兩界間的聯結。唯有皇帝“永世不得翻身”,弒父者才會感到安全,才會不受原父幽靈的騷擾和攻擊、不被拉入亡者的隊伍中。

有趣的是,塔的形象可以讓人自然地聯想起陽具,而象征著長生不死的寶塔在寓言中也以陽具化的方式存在著。那個名副其實的完美的長生塔永遠是只是一個“從前的確是有過”的回溯性構成;而現實中的長生塔則先后以三種不完美的狀態存在著:“如今失傳了”的已失去狀態、只修建了二十二層便竣工的未完成狀態、崩塌成無數碎石的毀滅狀態——這不正是菲勒斯嗎?菲勒斯不同于任何其他的能指,它是一個缺位的能指,是原始喪失的對象,不作為某個對象或器官而“存在”。年高有德的人口中的傳說發揮著面紗的功能,遮蔽了菲勒斯存在的本質性空虛,使長生塔在欲望的驅策下被菲勒斯化,成為了那個業已喪失的、一直被尋找的、原先也從未擁有過的終極欲望對象。它既是想象的,因為它被假定為能夠滿足長生不死欲望的對象;它又是象征的,因為它始終無法被滿足。作為一種缺位的在場,作為存在中的缺失,“陽具是一則詭計”③,無聲地嘲弄著極端渴求長生塔的皇帝。任何試圖使它“成真”的嘗試都注定是失敗的;在寓言中,這甚至是致死的。

(三)作為父的皇帝與作為子的大臣

自古以來,儒家文化便將父子的親緣關系移植到了政治關系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三綱五常中最首要的倫理觀念。大臣們,作為肯定并順從父親的兒子,必須壓抑自己的弒父欲望而優先滿足父親的欲望,聽命于父親,努力將超我內化,最終使自己自動地、自愿地按照父親的意愿行事。作為服從的獎勵,父親允許孩子被自己的權力庇護,這使孩子嘗到了權力的甜頭,進而緩解了孩子對父親的嫉恨。更重要的是,順從的孩子有朝一日能夠繼承父親的位置,這種誘惑使孩子更加心甘情愿地服從著父親的法則。于是,孩子對父親的攻擊在信念、態度和行為等各個方面上都被懸置了,他臣服在父親的權威下,甚至“有不知道怎樣來處理他們的生活的危險”①。

在“父親”向“我”講述的這則看似簡單的寓言中,原父認同過程的兩歧性被細致地展現了出來。無論如何認知和處理與父親的關系,主體都在精神層面上對父親抱有一種極其矛盾的對立統一的情感:他們既因畏懼而敬畏、服從父親,又因憎惡而敵視、毀滅父親;他們既認同于父親權威的法則,又認同于企圖破壞法則、僭越法則的可怕欲望。最終,無論是順從還是忤逆,主體都以一種特定的方式實現了弒父,并在原父死后成為新的父親。

二、小說內部、寓言外部:“父親”與“我”

通過寓言,作為講述者的“父親”向“我”勾勒出這樣一種敘事:一個不合理、不公正的原父是注定會被殺死的;而當他被殺死后,順從他的孩子隨著他一起滅亡,背叛他的孩子則在他的他的死亡中獲得新生。

然而,不可忽視的是,“父親”和“我”也置身在父子關系中;換言之,父親還是不自覺地通過與無意識異質同構的語言將俄狄浦斯情結傳遞給了孩子,使孩子完成從自然到文化的過渡?!案赣H”不是在對“我”講故事,而是在喚醒作為孩子的“我”心中的原初幻想。通過他的講述,父子經驗在語言中代代相傳,父性隱喻和父性法則在語言中流轉?!拔彝菑堊?,很想馬上知道那張嘴里包含的全部秘密?!雹儆凇拔摇倍?,對“父親”的認同使“我”更加渴望“父親”;而這種渴望實際上指向了對“父親”的語言的渴望、對蘊含在語言中的父性法則的渴望和對以作為權威的父親的身份立言的渴望。在寓言之外,又一個認可并順從父親的孩子在父親的教育中成長著,通過父親建立了超我,在父親的言說中習得了社會的主導性原則。

三、小說外部:同時作為父與子的作者

皇帝死去、臣民四散、“父親”與“我”相攜回家,小說就此戛然而止。作者并不交代長生塔倒塌之后所發生的種種,當寓言中止,無論是賤民還是大臣的時間都被凍結了。巴金似乎無意在寓言中想象一種未來或構建一條出路,而是意在化身為父,以絕對的權威和無上的能力按照自己理想的方式處理寓言中的各個人物,并與讀者構建起父子關系,借助小說中“父親”對孩子的言說,將自己的所思所感轉述給讀者。

同時,文學作為一種與夢境同構的裝置,使巴金得以在小說中釋放自己壓抑在無意識中的弒父沖動??梢哉f,《長生塔》既是一篇童話,也是一篇“夢話”。巴金受到愛羅先珂的童話《為跌下來而造的塔》的啟發,將主人公從相互戀慕并相互攀比的一對情侶轉換成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寫出了《長生塔》及其續作《塔的秘密》,以此抨擊暴政之不可為,表達出對黑暗守舊的邪惡勢力終將滅亡、新天地終將到來的堅定信仰。

《長生塔》中的俄狄浦斯情結不僅關乎人類的性本能和普遍存在的個體心理。隨著歷史的推進和父子形象、父子關系在文化想象和語義上不斷更新,讀者可以想象到的是,新的弒父故事會不斷出現,以抒發文學作者自身的心理焦慮和他所感受到的社會性焦慮。

注釋:

①巴金.巴金短篇小說集[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

②(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圖騰與禁忌[M].趙立瑋,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③(英)肖恩·霍默.導讀拉康[M].李新雨,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4.

參考文獻:

[1](英)帕梅拉·瑟齊韋爾,著.導讀弗洛伊德[M].李新雨,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

[2](法)J.D.納索,著.俄狄浦斯情結:精神分析最關鍵的概念[M].張源,譯.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17.

[3]石萬鵬.父與子:中國現代性焦慮的語義場[J].廣西社會科學,2005(5).

[4]張小琴.論巴金的童話創作[J].成都大學學報(社科版),2007(4).

[5]何杏楓.童話·夢話·真話:論巴金《長生塔》對愛羅先珂的接受[J].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5).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

作者簡介:趙希瑞(2001-),女,漢族,重慶人,本科,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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