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孀妻與寡母:李紈命運的雙重悲劇*
——兼論《紅樓夢》對女性獨立價值的追尋

2022-11-04 14:13胡以存
紅樓夢學刊 2022年4期
關鍵詞:判詞賈府悲劇

胡以存

內容提要:學界討論李紈的悲劇命運,有賈蘭早卒與李紈身亡兩種不同的觀點。通過梳理成說與細讀文本,可以判斷賈蘭早卒能更圓融地釋讀《紅樓夢》判詞及《晚韶華》曲子。賈蘭早卒,使得李紈的悲劇不再僅僅局限于寡婦守節,而延伸至寡母撫孤層面。因此,《紅樓夢》不是單純地控訴封建禮教對寡婦的戕害,而是進一步對強加于女性的人身依附關系予以質疑與批判。通過這些女性形象,《紅樓夢》反思男女兩性關系的不平等,追求、頌揚女性的價值與獨立人格。

列名于“金陵十二釵”的李紈,雖不如寶釵、黛玉、鳳姐等引人注目,但身為賈珠遺孀、賈蘭寡母,生命軌跡貫串賈府興衰,其重要性仍然不言而喻。關于李紈的悲劇命運,有賈蘭早卒與李紈身亡兩種說法,不過,論及李紈的悲劇意義,學界似乎少有異辭,認為她“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是典型的封建禮教的犧牲品。

那么,這兩種不同的命運對李紈的悲劇意義真的毫無影響嗎?難道李紈的人生悲劇僅僅局限于寡婦守節嗎?

確實,稻香村里的“槁木死灰”,與大觀園里花招繡帶、柳拂香風形成鮮明對比,寡婦李紈生動地體現出封建禮教對人性的嚴重戕害。但是,處膏粱錦繡之中恪守寡婦本色,苦心孤詣培養出重振家聲的兒子,這不正是她投入全部生命孜孜以求的結果嗎?作為母親的李紈難道不應該發自內心地為賈蘭的成功感到滿足與驕傲,并獲得社會的一致贊賞嗎?在一般人看來,蘭桂齊芳是李紈苦盡甘來喜劇命運的最好證明,即使她很快撒手人寰,這也足以令她含笑九泉了。

因此,僅從寡婦的角度討論李紈的悲劇,顯然不能涵括人物形象的全部?!都t樓夢》之所以偉大,正在于眾人渾然不覺,甚至是合口贊嘆、欣喜不已時,揭開悲劇的底色。那么,在對寡母撫孤的一片贊揚聲中,李紈的命運何以成為悲劇?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塑造出眾多寡婦形象,如何凸顯李紈有別于她們的獨特意義?這是我們理解《紅樓夢》精心塑造出獨特的“這一個”的關鍵所在。

一、賈蘭早卒與《晚韶華》釋讀

由于李紈、賈蘭的結局涉及后四十回,因此,討論李紈命運的主要依據是《紅樓夢》曲子及判詞。這個問題的主要分歧在于賈蘭中舉后,是賈蘭早卒,還是李紈身亡。學界已取得的代表性研究成果,井玉貴有詳細的梳理,今不贅述,本文著重嘗試對曲、詞中仍然存在爭議的文本進行合理的釋讀。

整篇《晚韶華》都在感嘆李紈的命運,著眼點卻是兩個與她關系密切的男性:所謂“鏡里恩情”與“夢里功名”,前者指丈夫賈珠,后者指兒子賈蘭。在封建社會,作為女性的李紈本無所謂“功名”,只能妻憑夫榮或母以子貴。丈夫早卒,她唯有寄希望于憑兒子的功名品級獲得相應的名號封贈?!逗昧烁琛菲鹗妆闶恰肮γ迸c《晚韶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的意旨一脈相承。既然是與“古來將相”相提并論,那么,“功名”也好,“虛名兒”也罷,都是男性的事業,女性只能處于“封妻蔭子”的從屬地位。所以,“昏慘慘黃泉路近”的只能是賈蘭,而不是李紈。

賈府短暫的蘭桂齊芳,無非是通過科舉或軍功這兩個途徑來實現??婆e時代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即科名取決于祖上或本人所積的陰騭,據此,有學者認為“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表述的意思,“只能是指賈蘭的功名系由其母所積陰騭而致”。但是,如此理解在篇章中略顯突兀:就邏輯而言,在通篇惋惜與否定中插入三句褒揚之辭,顯得文氣很不順暢;就內容而言,如果說賈蘭富貴是因李紈積陰騭所致,其語氣連貫而下,則李紈雖然早死,而賈珠、賈蘭一系仍是“一盆茂蘭”,賈府不至于一敗涂地,這顯然背離了《紅樓夢》的伏筆與暗示。

也有人將這三句判詞理解為:雖然說人到老年莫陷于貧困,但是還應該力所能及地救濟貧苦,為兒孫積些陰德。故頗有論者據此指責李紈慳吝,認為“當賈府敗落之后,惟有李紈在經濟上還擁有較強的實力,但她卻不愿積陰騭,幫助某人擺脫困難”。甚至確指為她拒絕幫助王熙鳳落難的女兒巧姐??墒?,將李紈晚年的悲劇歸結于她的品德缺陷,這不僅不符合前八十回中李紈的性格,而且,這樣的指責也與《紅樓夢》同情女兒悲劇的主旨不諧。

上述兩種觀點看似各有側重,但都不約而同地將積陰騭的主體指向李紈。實際上,《晚韶華》通篇著眼于賈珠、賈蘭,賈府“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他們個人的命運是賈府悲劇的組成部分,這個必然的趨勢與李紈本人的德行無關,因此,“也須要陰騭積兒孫”的并非李紈。洪秋蕃早已注意到,“今寧榮祖澤已斬,運數已終,乃祖乃父又無陰騭積與兒孫”,這里的兒孫自然包括賈府嫡派子孫賈珠、賈蘭等。

所謂陰騭,又稱陰德,指暗中施惠于人,它指向美好的結局?!胺e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痹谥袊鴤鹘y觀念中,多積陰騭的人常常多子多福,家族瓜瓞綿綿?!半m說是……也須要……”表述的顯然是與理想狀態截然相反的現實,所以,“人生莫受老來貧”為理想狀態,“也須要”則是它不能實現的原因。很顯然,“乃祖乃父”沒有“陰騭積兒孫”,李紈就不得不承受賈蘭早卒的痛苦了。

當然,除了賈府“運終數盡”之外,當時社會上還存在為官作宰有損陰騭的觀念,《儒林外史》中南昌太守蘧佑便把兒子英年早逝與自己的仕宦生涯聯系起來:

蘧太守道:“我本無宦情。南昌待罪數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業,虛糜朝廷爵祿,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載,小兒亡化了,越覺得胸懷冰冷。細想來,只怕還是做官的報應?!?/p>

吳敬梓與曹雪芹差不多為同時代人。蘧佑所說的“報應”,雖多指惡報,但他將兒子遭遇與自己所作所為聯系起來,因果報應的邏輯關系與“陰騭”一致。賈珠、賈蘭早卒,如果論及“做官的報應”,其責任仍然是在“乃祖乃父”,絲毫不涉及到李紈。

因此,“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這三句的意思應該是:雖然說,人生晚年不能墜入貧困,但也要祖輩積下陰騭,保佑李紈老來膝下有子承歡。但事與愿違,李紈雖然不用忍受“老來貧”的凄涼,卻無法避免遭受晚年喪子的痛苦?!澳俗婺烁浮睕]有做到“也須要陰騭積兒孫”,對李紈而言,她承擔了“果”,卻與“因”無關。

二、“如冰水好空相妒”索隱

對李紈與賈蘭的結局稍作辨析之后,便可以討論《紅樓夢》在“金陵十二釵正冊”判詞中對李紈悲劇命運的態度:

后面又畫著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判詞前兩句寫李紈早寡、撫育兒子賈蘭成人,與《晚韶華》“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所敘人生經歷一致,似無異議。但第三句“如冰水好空相妒”到底何意,則令人困惑。

李鵬飛認為,這句詩“或是語序顛倒,應調整為‘如冰空相妒水好’,是說冰徒然嫉妒水比自己好的意思?!贝苏f極妙,惜無文本上的依據。亦有論者從索隱入手,認為賈府的政治同盟在它落難之時予以援手,引薦賈蘭等,“這‘水好’之‘水’,指的不是別人,只能是北靜王水溶!”其說令人耳目一新,但可資證明的文獻似乎并不充分。

說“如冰水好”是指李紈恪守婦德,或者說“冰水”化用寒山詩喻生死無常,似乎都有求深反惑之嫌。以“冰水”修飾“好”,應是本義?!敖鹆晔O正冊”中,王熙鳳畫冊“便是一片冰山”,寓意她所倚作靠山的財勢似冰山難以持久?!氨健敝魇浪仓?楊國忠權傾天下,張彖卻說:“爾輩以謂楊公之勢倚靠如泰山,以吾所見,乃冰山也?!眹泪约疀]之冊,“取篋衍集內吊翁詩:‘太陽一出冰山頹’句意”名為《天水冰山錄》。冰遇“皎日大明”之際化為水,水更有流動不居之勢,二者均難以久恃;更何況,冰雖看似潔白無暇,晶瑩可愛,其實是寒氣逼人。因此,李紈晚年因賈蘭而得富貴(“好”),但對喪子的李紈而言,富貴“如冰水”一般,冷暖自知,并不值得羨慕。

胡文煒別具慧眼,注意到判詞是“空相妒”而非“莫相妒”,意思大不相同,“應作為有人(賈府里的人)妒忌李紈而沒有用來解,是說這個心懷妒忌的人反被作了談笑的資料?!贝_實,與“莫”這樣中性的否定相比,“空”字帶有一定的價值評判,如“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又如“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掇o源》謂“空”為“徒然。謂事無實效?!庇捎凇岸省北旧硪舶岛p方價值評判與比較的意味,因此,“空相妒”中“事無實效”的否定,細味之可作兩種理解,意思各有側重:一是肯定被妒者,而指斥相妒者此舉無益;二是否定被妒者的價值,則相妒者宛如“腐鼠成滋味”,更加等而下之了。

判詞中的“如冰水好空相妒”并不是從肯定李紈、賈蘭富貴的角度來否定忌妒者的。如果趾高氣揚地嘲笑妒忌者“枉與他人作笑談”,那么,一盆茂蘭應當意味著賈蘭花開富貴、家運長久了。但是,《紅樓夢》中賈府衰敗“食盡鳥投林”的大結局已然注定,“金陵十二釵”名屬“薄命司”,命運可憐可嘆,李紈自不例外??梢姳M管在畫冊上的“茂蘭”是賈蘭“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的得意,但這得意不可能長久。畢竟一幅畫只能表現一個場景,太虛幻境中的畫冊不可能像連環畫那樣,再畫一盆枯萎的蘭花來預示李紈、賈蘭的結局。

因此,“如冰水好空相妒”是否定他人所“妒”的對象,亦即李紈、賈蘭短暫的榮華富貴,由此可以看出“空相妒”者更加可笑與無意義?!疤m桂齊芳”到底如何,我們已無從知曉,但賈蘭早卒肯定是家族復興曇花一現的重要原因,賈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結局無可置疑。在這樣的結局面前,對李紈(賈蘭)過眼煙云般的富貴心懷忌妒又有何意義呢?豈不是“枉與他人作笑談”么?

《紅樓夢》判詞著眼于賈蘭早卒而非李紈的意外死亡,并不是說李紈死亡不是悲劇,但是,執意認定“枉與他人作笑談”是指李紈的意外死亡,那判詞中豈不是通篇充斥著小人戚戚,譏笑她沒有福氣享受榮華富貴?《儒林外史》中范進中舉后驟然富貴,導致其母痰迷心竅一病不起,吳敬梓行文略帶揶揄卻又充滿辛酸,但絕無輕佻嘲笑之意。以李紈的身份見識,更不會如范母那樣著意于物質上的豐盛。因此,這種觀點不僅令李紈的悲劇帶有極大的偶然性,而且對李紈的死亡幸災樂禍,與《紅樓夢》尊崇女子、為閨閣立傳的精神品格相差太遠了。

當然,這里否定賈蘭短暫的榮華富貴,并不意味著“空相妒”者有絲毫的正當性。賈府內部矛盾尖銳,《紅樓夢》對此有極為沉痛的描述。賈府蘭桂齊芳之時,身為賈政嫡長孫的賈蘭自然會一如既往地被賈環等旁系“相妒”,作者的感情態度不會有任何改變。

三、寡母撫孤的悲喜劇

蘭桂齊芳之后,到底是李紈身死,還是賈蘭早卒,看似簡單的探佚,卻影響到我們對李紈悲劇意義及《紅樓夢》女性價值觀的理解。賈蘭早卒使李紈的命運徹底成為悲劇,否則,作為撫孤的寡母,李紈即便很快死去,她似乎更有可能上演一幕令世人艷羨的人生喜劇。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是對李紈作為妻子與母親雙重悲劇的概括。作為妻子,李紈青年寡居,封建禮教對人性的戕害在她身上表露無遺,她“成為一種被禮教強制而犧牲的典型人物”。李希凡更指出:

飲食男女是人的自然的本性,是不可違拗的。因而,李紈的青春喪偶,而又要她“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概無見無聞”,實是對她的活人情性的壓抑和戕害。這是作者賦予李紈這一藝術典型所深沉控訴的形象意義。

但是,與寡婦守節受到廣泛的同情與憐憫不同,寡母撫孤卻一直是深受贊嘆的道德典范,孟母三遷、陶侃之母湛氏截發延賓、歐陽修之母鄭氏畫荻教子的故事,一直廣為傳頌。陳文新指出:“像李紈這樣矢志守節而且能夠堅持到底的寡婦,如果是出現在明末的小說中,無疑會得到一個很好的結局?!薄缎褪姥浴分袃冉h蕭氏妻妾三人守節,撫育兩位孤兒中了進士,“這三節婦都各享有高年,里遞公舉,府縣司道轉申,請旨旌表”。事實上,基于褒揚勸善的功利目的,幾乎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會賦予撫孤寡母以美好的結局。

寡母撫孤的耀眼光環甚至還可以遮蔽當事人某些道德上的缺失與不足?!队魇烂餮浴分腥钊A在與陳玉蘭偷情時喪命,遺腹子陳宗阮經陳玉蘭精心撫養,十九歲中狀元,做到吏部尚書留守官,眾人“翻夸獎玉蘭小姐貞節賢慧,教子成名,許多好處?!碜喑?,啟建賢節牌坊?!崩顫O《無聲戲》里的故事更加奇特,尤瑞郎在同性戀伴侶許季芳死后,改名瑞娘,男扮女妝撫育其子許承先成人。許承先中舉得官后,瑞娘也被“封為誥命夫人”。雖然李漁以調侃的口吻命名為“男孟母教合三遷”,但即使是在對同性戀飽含譏諷的同時,李漁仍不敢公然否認寡母教子的社會價值,說他們“做出許多義夫節婦的事來。這是三綱的變體,五倫的閏位”。

撫育孤兒的成功,于寡母而言是莫大的肯定。在封建禮教的語境下,她可以從個人、家族、社會三個方面獲得堅強的信仰支撐:對于個人而言,首先,這是母親的天性,其次,完成未亡人的責任,不辱泉下人,最后,更能實現自我的超越,畢竟她們無法通過科舉、戰爭等途徑實現理想,而只能憑“母以子貴”的方式實現人生價值;對于家族而言,她們“都是以極具封建色彩的‘良母’情懷從事著‘教子’的‘事業’,都是自覺而且情愿充當為封建家庭傳‘繼家聲’的‘二傳手’?!睆亩瓿杉易宓拇H傳承;對于社會而言,寡母撫孤是女性貞節的完美體現,符合精英階層提倡的主流價值觀,“凡民間寡婦,三十以前夫亡守志,五十以后不改節者,旌表門閭,除免本家差役”。

寡母撫孤有著令人贊嘆的堅韌與執著,今人也常將它從封建禮教中剝離出來大加贊賞,認為它不是封建禮教的糟粕,而是傳統文化的精華。評價《三娘教子》“既揭露了封建社會婦女的悲劇生活命運,同時又是一個教育青少年的好教材,為今天提供了茹苦含辛、教子成材的榜樣”。甚至感嘆,“當人們詛咒封建道德最腐朽、最慘忍、最缺乏人道的時候,又會發現這種文化精神下成長起來的中國婦女確實有著她們令人尊敬的地方”。

在這種社會文化背景下,李紈作為寡母的悲劇常常被人忽略。由于對寡母撫孤充滿敬意,因此,只要賈蘭能夠重振家聲,那么,即使李紈不幸早死,人們只是遺憾她像范進母親那樣無福享受兒子成功帶來的榮耀,甚至更大的可能會像方府老太太那樣死后備極哀榮。人們會將遺孤賈蘭的成功視作寡母李紈人生價值的完美體現,從而成就一出皆大歡喜的喜劇??峙吕罴w自己也安心享受榮耀,絲毫沒有意識到自身悲劇的存在。

但是,《紅樓夢》的偉大,正在于常人覺得應該皆大歡喜之時,通過賈蘭早卒這個看似偶然的小概率事件,將廉價的喜劇戳破,露出血淋淋的事實讓人看。在寡母撫孤成功的背后,留下先后喪夫、喪子的李紈孤零零一個人在世界上,獨自品味著孤苦伶仃,從此再無可戀之處?!斑@樣,李紈的悲劇,意義就深刻得多了:不是命運悲劇,而是社會悲劇。作者把它提到了人文主義的高度?!?/p>

親人的離去當然是痛苦的,但為何賈蘭的死亡令李紈的人生全然喪失了價值,從此成為無意義的存在?因為,在傳統男權社會中,女性總是依附于某個男性,即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既然李紈追求的生命意義維系于這個特定的男性,那么,當這個男性死去,李紈也就失去了生存的價值,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這是男權社會分配給李紈的義務,經過長年累月的宣傳提倡,李紈最終將這個強加于己的社會責任變成了自己主動追求的目標。因此,《紅樓夢》并非否定“寡母撫孤”本身,而是質疑“撫孤”何以成為“寡母”人生的全部價值。

傳統主流觀念并不會認同“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缻中,出則離矣”,母子天性,自然而然。人們也許會同情寡婦,畢竟她與丈夫之間為婚姻關系所維系,毫無血緣關系;但是,人們卻贊嘆寡母撫孤,不覺得寡母為撫孤付出終身的代價有何不妥,因為它蘊含著人們高度贊賞的親子之愛。于是,“撫孤”被視為母愛的一部分,成為母親的責任,而男權社會中性別不平等的一面被有效地遮蔽了。

李紈是封建禮教的自覺踐行者,在賈府中苦熬槁木死灰般的寡婦生涯,李紈的悲劇意義確實深刻,與《儒林外史》中王三姑娘各有千秋。為寡婦鳴不平,《紅樓夢》對封建禮教的批判并未在本質上超邁前賢。對李紈而言,賈蘭之死才是真正的最大的悲劇。父親的教誨,丈夫的逝去,家族的榮耀,將她的人生價值全部凝聚在兒子賈蘭身上。她似乎到達了成功的終點,然而,一旦賈蘭亡故,李紈人生的全部追求及意義頓時化為烏有。

丈夫賈珠的死去,給她留下的是責任,她所有的人生意義在于撫育賈蘭成人;兒子賈蘭的死去,給她留下的則是幻滅。誠然,如果賈蘭已娶妻生子,那么李紈必將執著地全身心地投入一場新的戰斗,與寡媳一起承擔起撫孤的重任——盡管這只不過是悲劇在她身上再一次重演。然而,《紅樓夢》甚至連這樣的最后一點兒希望都不曾給她留下。因此,《紅樓夢》里李紈的悲劇包含了她作為寡婦與寡母的兩個層面,其核心直指封建禮教中對女性獨立價值的戕害與否定。

四、女性的獨立價值

作為《紅樓夢》塑造出的典型形象,寡婦與寡母是李紈悲劇的兩個層面,其根源都來自于男性?!锻砩厝A》曲子是感慨李紈人生的,但通篇都著眼于賈珠、賈蘭,正是他們的身份與榮耀,成就了李紈人生的全部意義?!澳敲郎厝A去之何迅”,是李紈的人生太短暫嗎?當然不是,因為賈珠、賈蘭相繼死去,無論是作為妻子,還是作為母親,也許李紈的物質生活尚算豐裕,但她的生命已然失去了價值。

對于整個賈府而言,最終的結局仍然是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凝聚著李紈的努力與艱辛的蘭桂齊芳,在這無可阻擋的大趨勢面前顯得毫無意義?!都t樓夢》反對賈寶玉走經濟仕途的道路,對于賈蘭科舉上的暫時勝利,自然更不會認同?!叭绫每障喽?,枉與他人作笑談”,當賈府徹底敗落,在作者“愧則有馀,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紅樓夢》感慨李紈的悲劇就更加深刻了。

青年喪夫,晚年喪子,李紈的遭遇可謂慘矣,但《紅樓夢》中女性的悲劇尚不止于此。馮其庸指出:“曹雪芹在《紅樓夢》里不僅僅是寫了一個青春守寡的李紈,更重要的是寫了大觀園內和賈府的所有婦女的命運問題,所謂‘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敝徊贿^,將李紈的悲劇從家庭內部進一步推廣到社會乃至政治層面,“毫不干涉時世的”《紅樓夢》便只能隱約其辭了。

既然男權社會中女性的價值取決于男性,而男性地位最高的莫過于九五至尊的皇帝。賈府與皇權有直接關聯的女性是元春。她受到皇帝的恩寵,卻并不以為榮幸,元宵佳節省親一家子團圓,她與賈母、王夫人相擁對泣,然后又勉強安慰祖母、母親:“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币虼?,張錦池指出“假若離開王室內部的政治風云而孤立地去描寫一個妃子的幽閉怨曠之苦,就其思想性質上說,也就把元春這一藝術形象所包含的社會內容,降低到顧況的《宮詞》和白居易的《上陽白發人》的水平”——那就是得不到恩寵的哀怨。

可悲的是,很多人理解的悲劇正是《阿房宮賦》里所謂的“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見者,三十六年”。在他們看來,如果能做到“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若更進一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那就是《紅樓夢》里所說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不能夠算作是悲劇。這種對皇權的依附,甚至不限于女性,而演變成整個社會根深蒂固的奴性。

《紅樓夢》并沒有將皇帝的恩寵視為最高的榮譽。北靜王水溶將一串“圣上親賜鹡鸰香念珠”贈給賈寶玉,待林黛玉回來后,賈寶玉又極為珍重地取出來,轉贈黛玉,孰料黛玉說:“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彼鞌S而不取。林黛玉此舉,當然有許多的含義,但是,她認同自己的理想與價值追求,而唾棄世俗的價值觀,尤其是隱隱將皇帝、北靜王等斥為“臭男人”,凸顯自己女性的價值與尊嚴,當然是《紅樓夢》中極具深意的描述。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北簧鐣x而喪失女性的自我,在《紅樓夢》中有一段經典的表述常常為人引用:“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辟Z寶玉百思不得其解的變化,究其原因,還是女性在對社會主流價值觀(實際上是男性價值觀)的認同中,逐漸喪失了自我,她們不僅失去了女性自己的價值評判,還反過來助桀為虐,欺壓那些保持著天真爛漫本性的年輕女孩子。因此,當周瑞家的逐司棋惡語相向時,賈寶玉不禁感嘆,“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總而言之,《紅樓夢》意識到了女性價值淪喪的悲哀,強調了女性獨立價值的追求。盡管我們還可以站在后來者的立場上,指出《紅樓夢》并不明白女性獨立價值的實現與社會變革息息相關,它尤其應該建立在女性經濟獨立的基礎之上。但是,《紅樓夢》對“寡母撫孤”的深刻反思,對女性獨立價值的追求與頌揚,在那個鼓吹節烈的時代確實是振聾發聵的。

① 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57頁。以下所引《紅樓夢》文本,皆從此本,不另注。

② 參閱井玉貴《“黛玉家產之謎”與“李紈判詞之謎”平議——紅樓研究“求深反惑”現象之省思》(《紅樓夢學刊》2010年第三輯)、《李紈判詞、曲子之謎再探——關于鳳姐、李紈關系及巧姐結局問題》(《曹雪芹研究》2019年第3期)等。

③ 井玉貴《李紈判詞、曲子之謎再探——關于鳳姐、李紈關系及巧姐結局問題》。

④ 陳大康、胡小偉《說紅樓》,上海辭書出版社2007年,第89頁。

⑤ 洪秋蕃《紅樓夢考證》,上海印書館1935年版,第65頁。

⑥ 這里并非說賈府人丁稀少(事實是“生齒日繁”),而是指缺乏嫡系子孫。賈政有二子,長子賈珠早夭,惟有次子寶玉。秦可卿死后,賈珍哭訴“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雖略顯夸張,但也大體屬實。

⑦ 一般說來,陰騭的因與果之間,有時間上的間隔,尤其是用“積”來修飾時更是如此。如果說李紈晚年經濟條件較好,卻不愿意救濟巧姐等落難親屬,它與賈蘭早卒幾乎同時發生,這多半只會引起人們對李紈道德上的遣責,而無因果之間的聯想。

⑧ 吳敬梓《儒林外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96—97頁。

⑨ 井玉貴《李紈判詞、曲子之謎再探——關于鳳姐、李紈關系及巧姐結局問題》。此系轉述,囿于體例,未見進一步闡釋。

⑩ 丁淦《“賈府之敗”的幾個問題》,《紅樓夢學刊》2001年第2輯。

[11] 也有人認為:“一片冰山”應是鳳姐后來經歷的冷酷險惡環境的速寫,是和“哭向金陵事更哀”相呼應的畫面(于芷《“冰山”試析》,《紅樓夢研究集刊》第1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這與本文對“冰”的解釋也是相通的。

[12] 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6頁。

[13] 無名氏《天水冰山錄》,明代野史叢書《明太祖平胡錄》(外七種),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00頁。

[14] 胡文煒《李紈的命運和地位》,《紅樓夢學刊》1997年第三輯。

[15]“空”與“妒”并用,否定各有側重,如清王士祿《傳言玉女》中有“烏幾憑暖,空妒雙煙金獸”,否定“空妒”之舉,但“雙煙金獸”本身并無可指責之處;明人蔡羽《扇》中“月輪空自妒,秋思已難言”,不僅否定了“妒”,而且妒的對象紈扇亦遭捐棄,是與“如冰水好空相妒”一樣的雙重否定。

[16] 身世的缺憾本身也構成人生悲劇,比較集中的論述可參閱曹立波、李紅艷《紅樓夢人物身世缺憾的藝術內涵》(見《紅樓夢學刊》2019年第1輯)。

[17] 除文字輩、玉字輩的恩怨外,蘭桂齊芳與賈府草字輩的登場,也延續了賈府的內部斗爭。既然“狠舅奸兄”成為巧姐悲劇的重要因素,那么,又有什么理由相信他們日后不會起覬覦之心,與李紈母子等人爭權奪利呢?

[18] 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團結出版社2002年版,第31頁。

[19] 李希凡《紅樓夢藝術世界》,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年版,第259頁。

[20] 陳文新《從人物品格看〈紅樓夢〉對人情小說傳統的超越》,《紅樓夢學刊》2004年第4輯。

[21] 陸人龍《型世言》,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229頁。

[22] 馮夢龍《喻世明言》,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00—101頁。

[23] 李漁《無聲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91頁。

[24] 黃麗峰《論魯小姐與李紈的精神契合及其歷史文化意義》,《明清小說研究》2004年第3期。

[25] 申時行等《大明會典》,《續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425頁。

[26] 郭漢城、章詒和《對中國戲曲精華與糟粕的再認識》,《戲曲藝術》1987年第2期。

[27] 謝泳《“寡母撫孤”現象對中國現代作家的影響——對胡適、魯迅、茅盾、老舍童年經歷的一種理解》,《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2年第3期。

[28] 馮子禮《“自甘心”與“作笑談”——論李紈的形象兼及歷史評價與道德評價的一些問題》,《青海社會科學》1988年第2期。

[29] 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278頁。

[30] 馮其庸《論紅樓夢思想》,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3-84頁。

[31] 張錦池《紅樓十二論》,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第302頁。

[32]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著,鄭克魯譯《第二性》,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35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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