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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與失之間的命運起落
——蕭紅小說《山下》隱藏在平淡故事下的多重文化意蘊

2022-12-17 02:14劉愛華
吉林省教育學院學報 2022年10期
關鍵詞:蕭紅婆婆母親

劉愛華

從1933年5月6日以“悄吟”的筆名在長春《大同報》副刊《大同俱樂部》上發表第一篇小說《棄兒》到1942年1月22日病逝于香港,蕭紅在其8年多的寫作生涯里完成了近百萬字的文學作品,而如果了解蕭紅所處的社會時代環境和個人經歷,你會發現她創作每一部作品時都是多么艱辛不易。英國女作家、文學批評家、文學理論家弗吉尼亞·伍爾芙在其1929年出版的散文集《一間自己的房間》中曾說:“一個女人如果要寫小說,那么她必須擁有兩樣東西,一樣是金錢,另一樣是一間自己的房間?!保?]作為作家,蕭紅一樣也不具備。蕭紅在其短暫的31年的人生里,特別是在成年后,一直過著挨凍受餓、顛沛流離、疾病纏身的生活,而其感情生活也極其不順,“幾乎承受了那個動蕩時代的全部屈辱和苦難:社會的、民族的和性別的;精神的和肉體的”。[2]因此,在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她才會說:“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保?]況且她還有很多宏偉的創作計劃沒來得及實施,長篇小說《馬伯樂》沒有最終完成,《呼蘭河傳》的第二部也在計劃當中,但最終只能“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3]

眾所周知,蕭紅最初開始文學創作完全受蕭軍的影響和引領,也恰恰是蕭軍將她從極度困窘和無助中解救出來,使她不至于踏上魯迅給出走后的娜拉指出的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實際上,如果沒有蕭軍們的救助,被未婚夫拋棄、欠下旅館巨額債務且身懷六甲的蕭紅不久就要被送到妓院抵債,但即便如此,蕭紅也不肯向父親低頭。實際上,她的幾次出走都是為了逃離父親,遠離父親的家,因此,她不可能像魯迅筆下的子君那樣妥協回家,而且終其一生也沒再回家,直至客死他鄉。蕭紅的坎坷經歷和不羈個性一直都投射在她的創作中,因此,女性和兒童都成為她筆下特別觀照的對象。

蕭紅的創作起點是很高的,幾乎出道即巔峰,她的《生死場》有魯迅作序并給予了高度評價:“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保?]胡風也為之寫了讀后記,高度概括了《生死場》對于北方農民生活的描寫:“蚊子似的生活著,糊糊涂涂地生殖,亂七八糟地死亡”“勤勤苦苦地蠕動在自然的暴君和兩只腳的暴君的威力下面”。[5]而蕭紅正是“用鋼戟向晴空一揮似的筆觸,發著顫響,飄著光帶”,被兩位文壇巨匠高調推向文壇,“給上海文壇一個不少的新奇與驚動”[6],同時也基本確定了她之后的創作基調和創作路向。

此后,蕭紅一發不可收,相繼創作發表了《呼蘭河傳》《馬伯樂》《小城三月》《后花園》《回憶魯迅先生》等一系列高水準作品,茅盾寫了《〈呼蘭河傳〉序》,說“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7],并為《呼蘭河傳》定下“寂寞”的基調,至今仍常常被人拿來作為佐證。

縱觀蕭紅作品,我們發現她的故鄉、她的童年、她的回憶傾注了她更多的情感和心力?;蛘哒f,她的創作與她的生活是緊密對接的,正如她曾經說過的,“一個題材必須要跟作者的情感熟悉起來,或者跟作者起著思戀的情緒”[8],這樣才能創作出好的作品?!渡缊觥贰缎〕侨隆贰逗籼m河傳》《后花園》等等都為此提供了有力的證明。

從哈爾濱到青島,從青島到上海,從上海到日本東京,蕭紅一直“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走;我好像命定要一個人走似的”。[3]蕭紅似乎早就預感并洞悉了自己的不幸命運,因而她筆下的眾多年輕女子也都以悲劇收場。從東京回到上海之后不久,抗戰爆發,蕭紅又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輾轉于武漢、臨汾、西安、重慶等地,經歷了與蕭軍的分手、與端木的結合,經歷了日軍轟炸,經歷了又一次生產、失子,忍受著病痛的不斷折磨,但即便如此,蕭紅依舊堅持著創作,留下了很多優秀作品,同時根據戰時自己沿途的所見所聞所感,寫下了《天空的點綴》《失眠之夜》《火線外》《放火者》等表現日軍飛機轟炸的恐怖性場景的散文,表達了對和平安寧生活和故鄉的無限懷念和向往。而在1940年3月還出版了反映戰時生活的短篇小說集《曠野的呼喊》,其中,《黃河》是以黃河周邊環境為背景奏響的一曲雄渾悲壯的“民族精神大合唱”[9],《朦朧的期待》寫了民族抗日的宏大時代背景下一個普通女傭人對愛情的期待和失望,《曠野的呼喊》講述了一個年輕人借著幫日本人修鐵路的機會瞞著父母破壞日軍鐵路線的故事,《孩子的講演》敘述的是抗戰服務團中一個9歲小團員的故事,《蓮花池》則直接表現了處于淪陷區的祖孫兩人在日本人壓迫下茍活的過程,《逃難》是長篇諷刺小說《馬伯樂》的前奏,依舊執著于對“國民性”的探索,只是把背景置換成戰時逃難途中。與以上幾篇小說不同的是《山下》這篇小說,它既不直接寫宏大語境下的抗戰故事,也不刻意挖掘國民靈魂的缺失,而是在一種淡淡的哀傷的情緒的彌漫中呈現了一個女孩自我價值得而復失的心理落差和生命的虛空感。

《山下》完成于1939年7月20日,此時蕭紅與端木蕻良搬到嘉陵江畔黃桷樹鎮的一個苗圃兩月有余,遠離市區,有了一段不受外界干擾的自由平穩的家庭生活,從而也有了一個短暫的相對安定的生活環境,能夠專注地進行創作。到8月底的時候,蕭紅完成了小說6部、散文7篇[8],繼續寫《呼蘭河傳》,同時開始長篇小說《馬伯樂》的創作,可以說這其間蕭紅創作頗豐。而《山下》便是蕭紅唯一一篇以嘉陵江邊一個小鎮為背景創作的短篇小說,講述了大后方一個僻靜的江邊小鎮當地人的故事。這里既沒有日軍燒殺搶掠的描寫,也沒有日軍飛機轟炸橫尸遍野的場面,小鎮一片祥和安定,但卻因為城里大批逃難者的涌入而打破了原有的寧靜,小鎮也因為逃難者的到來而露出隱藏很深的“冰山一角”,因此,逃難者的到來似乎只是一個契機,是一顆石子投入水中激起了一波波漣漪,小鎮上的各色人等如沉睡多年終于復活般從各個角落浮現,有意無意間共同助推了林姑娘和母親的命運起落。

林姑娘在一個僻靜的小鎮里“住的是一個沒有窗子,下雨天就滴水的6尺寬1丈長的黑屋子”,屋子里“沿著壁根有一串串的老鼠的洞”“房頂露著藍天不知多少處”,而且“碗櫥老得不堪再老了。橫格子,豎架子,通通掉落了”,家里“連水缸也沒有買,水盆上也沒有蓋兒,任意著蟲子或是蜘蛛在上邊亂爬”,吃飯用的是“帶著缺口的藍花碗”,盛水用的是“掉了尾巴的木瓢兒”,每天吃的是“用整個的麥子連皮也不去磨成粉,用水攪一攪,就放在開水的鍋里來煮”“不用胡椒、花椒,也不用蔥”“不用姜,不用豬油或菜油,連鹽也不用”[10]的麥粑,穿的是“破得連肩膀都遮不住”的衣服,生活條件簡陋不堪,但即使在這樣的境況下,林姑娘每天都是無憂無慮的,開開心心的。無論是幫媽媽晾曬衣服、去江邊洗衣服,還是看著往來的汽船、走在江堤上或者去山上采柴,她都微笑著面對眼前的一切,“林姑娘和她母親的生活,安閑、平靜、簡單”。但下江人的到來打破了東陽鎮的平靜,也改變了林姑娘的生活。起初,人們只是從遠處觀望著從重慶坐船逃難來的下江人,他們雖然是逃難而來,但卻“吃得好,穿得好,錢多得很”。據說“下江人到哪里,先把房子刷上石灰,黑洞洞的屋子,他們說他們一天也不能住”。[10]如果家里有傭人,他們還“無緣無故地就賞錢。三角五角的,一塊八角的,都不算什么”。[10]東陽鎮的人道聽途說了很多下江人出手大方、不拿錢當錢的故事,“也不是有一個姓什么的,今天給那雇來的婆婆兩角錢,說讓她買一個草帽戴;明天又給一吊錢,說讓她買一雙草鞋,下雨天好穿”。[10]直到下江人來到東陽鎮,這些天方夜譚才得以驗證。

最能見證這一切的是林姑娘。由于下江人的到來,林姑娘從默默無聞變成令人羨慕的對象和焦點。其實她就是被下江人雇來做些家務,也不過是掃掃地,跑跑腿,“到東陽鎮上去買一點如火柴、燈油之類”[10],因為下江人是在飯館里邊包的伙食,所以林姑娘“每天到那小鎮上去取三次飯”[10],“再就是把要洗的衣裳拿給她奶媽洗了再送回來”[10],這樣每個月就可以拿到4元錢的報酬,這在小鎮簡直就是一筆巨款,而且在所有的同伴中只有她能賺這么多。除了每月4元錢的工錢之外,林姑娘和媽媽每天“都吃的是白米飯,肉絲炒雜菜,雞絲豌豆湯”,而且“桃子或是玉米時常吃著,都是先生給她的”[10],生活有了極大的改善,簡直就是富人過的日子?!捌さ?、咸鴨蛋、花生米每天早晨吃稀飯時都有”[10],簡直可以說是過上了富人的日子?!胺綁K肉,炸排骨,肉絲炒雜菜,肉片炒木耳,雞塊山芋湯,這些東西經常吃了起來”。[10]先生對她也很大方,“飯一剩得少,先生們就給她錢,讓她去買東西去吃”。[10]林姑娘和母親“不但沒有吃過這樣的飯,就連見也不常見過”,就連鄰居們“也沒看見過這樣經常吃著的繁榮的飯,所以都非常驚奇”。[10]不僅母親已經好幾天“沒有在灶口燒一根柴火了”,因為“中飯吃不完,晚飯又來了;晚飯剩了一大碗在那里,早飯又來了”[10],連左鄰右舍們也都受到恩惠,借林姑娘的光吃上了白米飯。洗衣裳也不用皂莢了,而是拿先生家的白洋堿來洗了??梢哉f,與以前相比,林姑娘一家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唯一不變的似乎就是母女之情。當林姑娘發了瘧疾,母親“東邊去找藥,西邊去找偏方”,連自己的病腿發炎腫痛也顧不上了,“她有一個觀念,她覺得非把這頑強東西給掃除不可,怎樣能呢,一點點年紀就發這個病,可得發到什么時候為止呢?發了這病人是多么受罪呵!這樣折磨使娃兒多么可憐”[10],她到處為女兒尋醫問藥,表現出了濃濃的無私的母愛,令人感動。但蕭紅不是冰心,母愛從來不是她作品的主題,她也很少謳歌偉大的母愛,林姑娘的母親也并不例外。實際上,林婆婆也從未因為女兒生病而表現出心疼和難過,因為從前女兒發瘧疾的時候,“她總是說,打擺子,哪個娃兒不打擺子呢?這不算好大事”。女兒冷得發抖,在床上翻滾時,“母親就說,打擺子是這樣的。說完了她再不說別的了”。母親“并不說這孩子多么可憐哪,或是體貼地在她旁邊多坐一會兒”。[10]在母親看來,打擺子時“冷和熱都是當然的”。因此,當林姑娘一邊喊著媽媽一邊哭的時候,“母親聽了也并不十分感動”。這很容易讓人想起《生死場》中王婆在面對摔死在鐵犁上的女兒時一滴眼淚也沒流下的場景,因為對她來說麥田比女兒更重要,豐收帶來的喜悅足以消解失去女兒的痛苦;金枝的母親也是“很愛護女兒”,但“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因為“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11]金枝的母親拿著女兒給她的1元票子,不關心女兒為了掙1元錢付出了什么,而只顧催著女兒趕緊動身去城里掙更多的1元票子?!逗籼m河傳》中小團圓媳婦常遭婆婆毒打,因為“打貓,她怕把貓打丟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豬,怕豬掉了斤兩。打雞,怕雞不下蛋”,“唯獨打這小團圓媳婦是一點毛病沒有”,于是笑呵呵、黑乎乎的小團圓媳婦就這樣被折磨死了。同樣,林婆婆在意的并不是女兒的身體狀況,女兒如果因為生病而被先生辭退才是她最擔心的。因此,她見到鄰居家有著健壯身體的王丫頭時那羨慕的心情也就容易理解了,她想:“林姑娘若也像王丫頭似的,就這么說吧,王丫頭就是自己的女兒吧……那么一個月4塊,說不定5塊洋錢好賺到手哩?!痹诹制牌叛劾?,洋錢遠比女兒的身體更為重要。在這里,蕭紅又一次剝開了母親身上的“圣母”外衣,對母親形象進行了徹底的顛覆和解構,毫不留情地消解了母親形象的神圣性。從這個意義上,蕭紅也拓展了母親形象書寫的豐富性和多面性。

但與《呼蘭河傳》《馬伯樂》對國民性格弱點的極盡挖苦和嘲諷相比,《山下》顯然要溫和一些。這篇15000余字的小說整體營造出的是一種沈從文式的田園牧歌的氛圍,林姑娘就像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她的生活是快樂的,純樸的,簡單的,而這種快樂是天然的,是發自初心的,而隨著下江人的到來一切都發生了改變。首先是林姑娘自己發生了變化。自從去下江人家里幫工,她的日常生活便忙碌起來,“到河邊也不是從前那樣悠閑的樣子了,她慌慌張張地,腳步走得比從前快,水桶時時有水翻撒出來”,同時還學會了很多下江話,“東西打‘亂’了,她隨著下江人說打‘破’了”。其次是身邊的小伙伴們對她的態度發生了改變。剛開始小伙伴們還有點嫉妒她,“對她都懷著敵意”,但后來也都“上趕著和她談話”“幫起她的忙來”,不僅“幫她下河去抬水”,而且“還幫她把主人的水缸洗得干干凈凈的”,如果爭吵起來,小伙伴們最后也都讓著她。不僅如此,鄰居們對她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對她“也都慢慢尊敬起來了,把她看成所有孩子中的模范”,在他們眼中,“她高貴了不知多少倍”。最后,母親對她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母親“把女兒的價值抬高了,高到高過了一切”,把她“看成是最優秀的孩子了,是最不可損害的”,而且“也不像從前那樣隨時隨地喊她做這樣做那樣”。很快,強烈的優越感讓林姑娘驕傲起來,她平生第一次發現了自己高過別人的價值,因此,當小伙伴幫她洗主人家的水缸時,她常常表現出不滿,“有時還多少加一點批判”,認為他們擦得不夠干凈,還親自示范將水缸擦洗一遍。母親喊她擔水洗衣服,她也說沒有空,讓母親等等。而且不問母親意見,她自己就做主把家里的燈碗送給了先生,因為“連母親也是吃她的飯”,所以她取代母親成了家里的小主人。

如果不是下江人在家里請了廚子,不需要林姑娘每天再跑去鎮上的飯館取飯,于是將林姑娘的工錢減掉兩元,也許林姑娘和母親的幸福生活還會繼續下去,或者即便減到兩元,也不會影響她們有米有肉的生活,因為林婆婆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先生們好,怎能洗洗衣裳白白地給兩個人白飯吃呢”,她甚至覺得“林姑娘才11歲的娃兒,會做啥事情,她還能賺到兩塊錢,若不是這混亂的年頭,還不是在家里天天吃她奶媽的飯”。想到這些,林婆婆坦然了。但沒有想到的是,她接受工錢減半的想法很快就在鄰居艾婆婆、王婆婆、劉婆婆的七嘴八舌中動搖了。無獨有偶,蕭紅在一年后完成的長篇小說《呼蘭河傳》中寫的小團圓媳婦的婆婆就是在周三奶奶和楊老太太等左鄰右舍對小團圓媳婦“不像個團圓媳婦”的搬弄是非中將小團圓媳婦折磨得奄奄一息直至慘死,而王大姑娘也在周三奶奶和楊老太太們的流言蜚語和造謠生事中走到生命盡頭,因此,《山下》的艾婆婆、王婆婆、劉婆婆在功能上就是周三奶奶和楊老太太們的復制品。正是在她們看似不經意的勸誘和刺激下,林婆婆心緒煩亂,食無味寢不安。她們認為“下江人都非常老實的”“不多要兩塊,不是傻子嗎”,“為什么眼看著四塊錢跑了呢,這可是混亂的年頭,千載也遇不到的機會,就是要他五塊,他不也得給嗎?不看他剛搬來那兩天沒有水吃,五分錢一擔,王丫頭不擔,八分錢還不擔,非要一角錢不可。他沒有法子,也就得給一角錢”。[10]但林婆婆思來想去,經歷了反反復復的矛盾糾結,一夜未睡,還是決定接受工錢減半的事實,而且內心還很嚴厲地“批判著昨天想去再要兩塊錢的不應該”,于是“強烈的生活的欲望和工作的喜悅又在鼓動著她了”,她讓林姑娘去河邊擔了水來洗衣服,但不幸的是,恰巧被王婆婆們看到,她們三言兩語又刺激鼓動了她:“林婆婆,隴格早洗衣裳,先生們給你好多錢!給八塊洋錢嗎?”林婆婆的心理防線瞬間被攻破,想法再次發生了根本性改變,“比方讓王丫頭擔水那件事吧,本來一擔水是三分錢,給五分錢,她不擔,就給她八分錢,并且向她商量著,‘八分錢你擔不擔呢?’她說她不擔,到底給她一角錢的。哪能看到錢不要呢,那不是傻子嗎?”[10]尤其是當女兒從先生那里拿回一件白麻布長衫,她覺得“下江人真是拿東西不當東西,拿錢不當錢”,既然兩元錢在下江人那里根本不算什么,那么她多去要兩元又有什么不妥呢?而且她“又取了很多事實證明下江人是很容易欺侮的”,于是下決心去跟下江人討價還價了。

接下來蕭紅細致地描寫了林婆婆與下江人在心理上和語言上的較量。林婆婆這個“很老實的鄉下人”此時就像個鎮定自若的將軍,她察言觀色,審時度勢,運籌帷幄,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準備步步為營,有條不紊地實施她的妙計良策。她先是把身子靠在門框上,以退為進,說自己腿病犯了,向先生來借錢買藥,然后等著先生給拿錢。果然首戰告捷,先生給了她兩元錢。接著她一邊擺弄著這兩元票子,一邊把一個月仍舊是4元錢工錢的要求提了出來,然后慢慢將自己的腿病,房租、燈油、咸鹽、針線都漲價的事情一一道來,又說林姑娘小小年紀去河邊擔水洗衣裳多么不易,“說著還表示出委屈和冤枉的神氣,故意把聲音拉長,慢吞吞地非常沉著地在講著。她那善良的厚嘴唇,故意拉得往下突出著,眼睛還把白眼珠向旁邊一抹一抹地看著,黑眼珠向旁邊一滾,白眼珠露出來那么一大半”,這副神態與一個老老實實的鄉下人判若兩人,當然下江人還不知道她此刻的心理活動:“王丫頭擔水,三分不擔,問她五分錢擔不擔,五分錢不擔,問她八分錢她擔不擔,到底是一角錢擔的?!钡臍舛ㄉ耖e并沒有讓她穩操勝券、得償所愿,下江人打斷她問她,一個月兩塊半到底可不可以,林婆婆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出乎意料的是,下江人沒再妥協,反而決定不再雇傭林姑娘了。一刻鐘后,當林婆婆馬上改口說兩塊半也能幫得來的時候已經無濟于事了,下江人把她關在了門外。林婆婆就這樣讓林姑娘失去了工作。

在蕭紅筆下,林婆婆原本是個老實厚道的女人,身體殘疾,丈夫常年在外,自己帶著年幼的女兒生活,勉強維持生計,但兩人也能安然自得地面對清貧和勞苦,本本分分地活著,而下江人的到來讓林婆婆發生了改變,她變得欺軟怕硬、貪得無厭,她的愚蠢、狹隘、目光短淺都暴露無遺。這當然有王婆婆們的推波助瀾,但她自己的毫無主見、自己的無知愚昧也決定了她不會做出獨立而正確的判斷,蕭紅寫道:“若林姑娘的爸爸在家,也好出個主意?!笔捈t一直批判男性的自以為是和自我中心,但對于林婆婆和林姑娘來說,男性的缺席對她們的生活顯然是一種缺陷和損害。蕭紅通過這個細節表現了自己對他人和對人生的失望,王婆婆們看似熱心地幫助林婆婆,幫她出謀劃策,但事實上當出現不好的結果的時候她們沒有誰會替她承擔任何責任,或者為她提供一些實質性的幫助,她們信口發表看法和建議,至于結果如何她們并不關心,也不在乎。因為,畢竟那是別人的事,與己無關。從這個意義上,無論作為丈夫或者父親的男性如何自私如何無情如何虛偽,但當事關一家生計的時候一定會權衡利弊,做出理智的選擇??上?,沒有人會真正為林婆婆著想,而林婆婆自己又毫無主見,完全被別人的想法左右,最后只能陷入懊悔之中。

一切都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但一切又回不到原來的樣子了。首先直接面臨的是晚飯問題。當林婆婆回到家里已經是該吃晚飯的時候了,往常此刻林姑娘該去先生家去拿晚飯,但此時已經被下江人解除了雇傭關系,馬上晚飯成了問題。因為家里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做過飯了,連燒火的干草也幾乎沒有了,于是林婆婆就讓林姑娘去山上拾干草,她自己則打開盛麥子的泥罐子,打算把麥子磨成粉做麥粑吃,但接下來看到的場景將林婆婆驚嚇住了:泥罐子里長出青青的長草,里面爬滿了蟲子,柴堆底下也生了毛蟲,甚至還有蚯蚓在蠕動,鍋上面也生了厚厚的紅銹,“她才知道,這半個月來是什么都荒廢了”。不僅如此,以前看到蚯蚓的時候,“可以用手拿,還可以用手把它撕成幾段”,而現在卻變得膽小起來;以前她也不傷害小蟲,“對小蟲也像對于一個小生命似的,讓它們各自地活著”??墒恰敖裉焖弥豢蓧阂值脑鲪?,敵視了它們”。林婆婆就是這樣親自斷送了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不知艾婆婆、王婆婆、劉婆婆得知此事后又會有怎樣一套說辭,但無論她們說什么,林婆婆母女的悲劇命運已經注定,無法逆轉?;蛟S這正是艾婆婆們期待的結果吧。

當林姑娘被母親告知先生已經辭退了她,不能再去先生家拿晚飯,而且必須馬上去山上打柴才能做晚飯時,蕭紅對她此時的所思所想所惑卻未著一字,而是蕩開筆墨,從她7歲開始擔水打柴,給當窯工的哥哥送飯寫起,將她的“關于娃兒們的,關于婆婆的,關于蛇或蚯蚓的”“大肚子的青蛙”“和針孔一樣小的麥蚊”“野草和山上長的果子”的各種正確的或者錯誤的認識娓娓道來,仿佛一切還是最初的樣子,她也還像多日前一樣一邊在山上拾著草一邊唱著歌,似乎一切都未曾改變,可是當她聽到嘉陵江上汽船哨子響了的時候,她忽然條件反射般地背上背筐就往山下跑,因為每天這個時候“正是到先生家拿錢到東陽鎮買雞蛋做點心的時候”,而且“汽船一叫,她就到那邊已經成為習慣了”。她飛快地往山下滑去,但快要滑到地面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不能再到先生那里去了。當她想再上山采些柴時,“她看著那高坡覺得可怕起來”“一點力量沒有了”。她心里著急:“若沒有這柴,奶媽用什么燒麥粑,沒有麥粑,晚飯吃什么?”于是,她眼前一花,倒在了山坡上。病了一個月之后,林姑娘變了?!皳鴵酉潞尤?,寂寞地走了一路。寂寞地去,寂寞地來,低了頭,眼睛只是看著腳尖走。河邊上的那些沙子石頭,她連一眼也不睬。那大石板的石窩落了水之后,生了小魚沒有,這個她更沒有注意。雖然是來到了六月天,早起仍是清涼的,但她不愛這個了。似乎顏色、聲音,都得不到她的喜歡,大洋船來時,她再不像從前那樣到江邊上去看了”。她變得沉默寡言,“上山打柴時,她改變了從前的習慣,她喜歡一個人去。奶媽怕山上有狼,讓她多結幾個同伴,她覺得狼怕什么,狼又有什么可怕”。[10]這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就這樣在猝不及防中結束了快樂的童年,一夜之間長大成人。鄰居們都說她“變成小大人了”“完全像個大姑娘了”,連媽媽“也覺得女兒變大了”,在她們眼里這也許是個好事,長大了,便懂事了。但她們沒有想到,在林姑娘看似長大的背后隱藏著某種危機,某種足以毀滅自我的危機。為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為了安慰女兒,林婆婆以前答應給她做的白短衫也做了,紅頭繩也給她買了,但林姑娘也不穿,也不系,每天依舊擔水洗衣服打柴,只是沒有了歡笑,沒有了好奇,對一切都沒有了熱情。這讓人想起蕭紅臨終前的遺述小說《紅玻璃的故事》,外孫女手里拿著的一個萬花筒讓王大媽看到了她們祖孫三代驚人相似的命運輪回,從而似乎洞悉了生命的真諦,陷入無望的虛空之中,生命也迅速枯萎衰亡。

林姑娘當然沒有經歷過王大媽那么多酸甜苦辣的歲月風霜,她也不可能像王大媽那樣通過孫女的萬花筒就參透人生,但她在短短半個多月所經歷的命運起伏也是飽經滄桑的王大媽未曾有過的。王大媽一生艱辛,從未享受過意料之外的幸福生活,因而也就不會經歷繁華過后的平淡,更不會經歷失去的痛苦。曾經擁有又瞬間失去的巨大落差讓林姑娘跌入谷底,給了她最致命的打擊,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失去的不僅僅是工作,還有因工作而提升的幸福生活,更有工作帶來的自我價值感和他人認同感以及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門。因此,與其說林姑娘萬念俱灰,不如說她悲傷難過,因為有一天王丫頭跑來喊她去看花,她問花在哪里,王丫頭告訴她,就在辭退她的先生那里,林姑娘轉身就走,“她臉色蒼白的,凄清的,郁郁不樂地在她奶媽的旁邊沉默地坐到半夜”。被辭退成了林姑娘抹不去忘不掉的心靈創痛,絲毫不能觸及。蕭紅沒有寫林姑娘是否知道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母親也許壓根不會跟她提及自己去跟先生談判的細節,甚至不會跟任何人提及自己的慘敗,或許把過錯方推給下江人是她自我逃避或自欺欺人的最佳選擇。但在林姑娘這里,過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被先生辭退的結果,先生家里是成就她、讓她獲得自我價值的地方,如今這里成了否定她、讓她失去價值的傷心地,這里曾經向她打開了一扇窗,如今卻絕情地將她關在門外,從此,外面的世界再與她無關。一切只能讓時間來解決,所有的傷痛也只能讓時間來治愈。

蕭紅一直對自己的女性身份深有感觸,她曾經說:“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保?]因此,她也一直非常關注女性命運,《生死場》里的月英、金枝,《小城三月》里的翠姨,《手》里的王亞明,《呼蘭河傳》里的小團圓媳婦、王大姑娘,她們都曾經那么美好,但最終都無法逃脫悲劇命運。蕭紅曾深惡痛絕地批判男權文化的自私、無情、冷酷、自高自大,同時也沒有無視女性自身的愚昧、無知、狹隘、嫉妒和虛偽,而且造成女性悲劇的常常是女性的抱團“幫兇”,《手》里的王亞明就讀的是女子學校,校長是開明的女校長,同學也是年齡相當的女孩子,但就是在這里王亞明遭遇了無情的孤立、嘲諷和鄙夷,在她們的圍攻下,王亞明漸漸惶恐、萎縮,最后被迫離開學校。而《呼蘭河傳》里的小團圓媳婦更是在周三奶奶和楊老太太們的“善意”建言獻策中被折磨致死。如果說《手》里王亞明的不幸是貧富差距造成的,小團圓媳婦是因為不合規矩,“不像個團圓媳婦”而慘遭厄運,那么林姑娘的遭遇則成為對人性的最后考驗。在這里,蕭紅對這些弱勢群體同樣進行了顛覆性書寫,在她們看來,逃難來的下江人都是好欺負的,“不多要兩塊,不是傻子嗎?”處于社會最底層的人本應該是最值得同情的,但蕭紅卻往往目光犀利地從中發現人性卑劣狹隘的一面,令人啞然無語。

林姑娘的快樂和熱情就在母親的一念之間終結了,對于林姑娘來說,失去的不僅僅是快樂和對生活的熱情,還有自我價值的實現和生命的豐盈感。在這里,蕭紅依舊秉持著對國民性的無情批判態度,同時也飽含著對幼小脆弱生命的憐惜之情。林姑娘被辭后再也沒從先生門口經過,在她眼里,那是她痛苦的源頭,但實際上,林婆婆和王婆婆們才是將她推入痛苦深淵的黑手,是她們合力將她的童年涂抹上了悲涼的底色,給她留下永久的傷害和創傷性記憶,甚至影響她的一生。而這,才是蕭紅的深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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