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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筆丹華

2023-02-02 16:45谷卿
中國書法 2023年12期
關鍵詞:印學篆刻

谷卿

關鍵詞:謝磊明 方介堪 徐無聞 篆刻 印學

即使有意跳脫出『印章』的語境來審視『篆刻』,其歷史也已足夠悠久。從宋人『填篆有法』自矜為藝,到元人撰述立論奠基印學,從明人以石為介大展身手,再到清人復興古學滋養篆法,篆刻已然由『技』而進階為『藝』『學』乃至于『道』,既與其他傳統藝文形式構成互補與互益,也由此具備相當程度的獨立性。近代以來,時勢和社會主流觀念不斷變動,各種『舊文藝』的命運亦隨之沉浮,篆刻作為一種看似邊緣的藝術,實際上卻起到連接、承續種種古典式的學、藝及人情、風俗、名教的作用。以今日后見的眼光來看,二十世紀的篆刻藝術史足以稱得上燦爛輝煌、眾妙咸備,在彼時涌現的篆刻名家群體之中,謝磊明(一八八四—一九六三)、方介堪(一九0一—一九八七)、徐無聞(一九三一—一九九三)三位篆刻家無疑極具代表性,他們之間師弟授受、承先啟后,在深入汲取傳統養分的基礎上,對文人篆刻和篆書藝術進行了有益探索,他們的創作實踐不僅展現出古典文藝的豐富美感和獨特魅力,同時也重申了印學和書學的文化立場。

事實上,謝磊明、方介堪、徐無聞三人均帶有濃重的學者色彩。自宋室南渡,浙江永嘉一地才人輩出,至有『永嘉學派』之創生,尤重開物成務、義利并舉。元明以后,其學漸趨衰寂,融于地方文化傳統而成潛流,直至清代道咸間始得復興,永嘉學人也在當時以『綜漢、宋之長而通其區畛』[1]的優勢獨樹一幟。晚近時局劇變,中西文化激烈碰撞,永嘉學風亦因其兼容并蓄、善執其中的特色得以存續轉化,最終迎來新的振興。如孫詒讓這樣的學者,正是近代永嘉學人的卓越代表,他既精研樸學,由小學而通經學,又倡言革新,積極興辦教育和各種實業,所謂『甄綜術藝,以應時需』[2]。同為永嘉人氏的謝磊明和方介堪,受所在地域風習熏沐,作為篆刻家的他們,也迥異于一般的雕蟲匠人。謝磊明出身富足之家,經營實業有年,資財優裕,他最大的愛好便是搜聚金石碑帖和印譜舊籍,所藏以明代《顧氏集古印譜》六冊全帙為冠,堪稱印林第一奇珍。此譜輯成于隆慶壬申年(一五七二),是最早之原鈐璽印匯錄,因僅鈐成二十部,在明末已屬稀見,謝氏藏本原為錢謙益弟子馮班收藏,后歸篆刻家吳廷康,其上有道光十二年(一八三二)張廷濟題跋。后謝藏六冊本《顧氏集古印譜》久存上海宣和印社,今未詳其下落。張魯庵也藏有四冊本《顧氏集古印譜》,雖不及謝氏藏本完整,亦極珍貴,他曾將褚德彝為謝氏藏本所作題跋過錄至自藏四冊本上,此本現收藏于杭州西泠印社。方介堪曾作《明孤本顧氏集古印譜考》,韓天衡對此譜亦有專文介紹。[3]

一九二六年,謝磊明將印譜托付方介堪攜至滬上,延請吳昌碩、鄭孝胥、羅振玉、王福庵、褚德彝、吳湖帆等二十余位名家題跋。僅據這部海內孤本,即可推知謝磊明收藏的品位和量級,但他絕非以之為玩好,而是借藏養學、以藏助藝。謝氏大量篆刻、書法、詩文作品,與其說是有意為之的藝術創造,不如認作他在研古、摹古過程中的自然留存之跡。他早年學徐三庚,得其婀娜飄逸之姿,后轉效吳熙載、趙之謙、鄧石如等,出入浙皖、寢饋八家、遠溯秦漢,最終形成樸厚雅正、平淡高華的風格特質。謝磊明還常??s摹碑帖為印章邊款,皆為鴻篇巨制、蠅頭小字,每字點畫不失神采,得與印文交相輝映。方介堪早年曾在謝磊明家中助其為藏品編目、撰寫提要,每晚則瀏覽謝氏庋藏群書,遍觀碑版摩崖拓本、法書名畫,同時勤作札記,《璽印文綜》一書之材料搜集即自此始。據載,方介堪于一九二六年結束在謝家的工作,三月赴滬,一九二八年九月開始編纂《璽印文綜》等著作。實際上,方介堪大規模、系統性地搜集印學資料,主要還是在謝宅進行的,只是一九二八年后正式據以整理、編類和補苴。

[4]方介堪終其一生保持著學者的本色,今尚存世的《古玉璽印辨偽初稿》《說文碎金》《晉東甌窯青瓷系》《宋龍泉窯》等手稿,足見方氏為學沉潛、為藝不尚虛空的特質,而《漢字簡化方案草案的意見》《保護文物與搶救的問題及方法》《溫州古窯址分布情況報導》《溫州工藝美術史參考資料提綱》《當地文物情況報道》等文稿,也顯露出他務實致用、希望有裨于鄉邦文化建設的動機。至于徐無聞,則是活躍于當代學術界和教育界的新式學者,他長期執教于西南師范大學(現西南大學)中文系,兼作唐宋文學和書法兩個專業方向的研究生導師,培養后學無數,所撰《甲金篆隸大字典》《秦漢魏晉篆隸字形表》及合編之《殷墟甲骨書法選》《書法教程》等,皆度人金針、嘉惠學林。事實上,徐無聞依然屬于傳統文人類疇,他的情懷、趣尚和綜融諸藝的才調,也對『西師流派』的形成產生巨大影響。

借由謝磊明、方介堪、徐無聞三人的關系,及以他們為核心的學人群體,正可明顯地看到篆刻藝術與學術的傳承遞嬗、琢磨切磋。清代晚期以至近世,溫州金石篆刻界出現了一些聞名鄉邑的印人,其中以葉墨卿為代表,他因地利之便自浙派汲養,追蹤西泠八家,所刻印作瘦硬蒼古而不失雅致,謝磊明或曾師事之;嗣后傾心上虞徐氏遒媚印風,又溯究古法,逐漸蛻變。與葉墨卿的以治印為業不同,謝磊明余事游藝,學篆、奏刀也沒有過多的門戶之囿,故而能在自娛之中自然進益,卓然成家。方介堪自幼喜好篆刻,早年師事任公衡等前輩,經父親好友介紹拜入謝磊明門下后,得以飽覽謝氏珍藏,隨之研習眾藝,并代其鉤摹宋元明清以來各派印文、編為專集,這段特殊的經歷為方介堪日后不凡的篆刻成就打下了堅實基礎。謝磊明可以算作給予方介堪諸多恩惠的啟蒙者,同時也是方介堪兩位堂弟、后來均成為其東床的方節庵、方去疾昆仲在印學之途的引路人,而徐無聞成為方介堪的弟子,很大程度上則屬于『帶藝投師』。徐氏幼承庭訓,十五六歲起問學于易均室、周菊吾等名師,三十二歲到上海向沈尹默、潘伯鷹等大家求教,因欽慕方介堪印藝,乃經易均室介紹,時時以書信向其恭謹問學。一九八一年,已過天命之年、名滿西南的徐無聞專程前往溫州方宅進謁,循舊儀向方介堪補行拜師之禮,一時傳為美談。不管是同方介堪半個世紀間屢有合作的張大千,還是最終列于方氏門墻的徐無聞,他們與方介堪藝術生命的精彩互動,某種程度上可以視作『蜀學』與『浙學』的交融和會通。

謝磊明、方介堪、徐無聞雖以書法篆刻名世,實則他們也都是兼綜諸藝的人杰,正由于『博通』而不至于『拘滯』,故尤能接受、親近、主動探求『新意』。謝磊明自幼飽誦詩書,喜好辭章,其篆書以『二李』為宗,溫文典雅、柔勁相成,不激不厲而風規自遠。讀書作字之暇,他還常常擇取古典小說人物名、詞牌名、碑刻題名入印,亦將詩詞、經文、古代墓志刻為印章邊款,一些作品已全然脫離印章的附庸,成為獨立的書刻藝術品。其中還有以草書入印的試驗品,如《水滸印草》所收謝氏刻梁山英雄姓名印,皆雙面鐫字,一面篆書一面草書,兩相映對,饒富趣味;又如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所刻《清平樂·六盤山》全詞草書邊款,印身可見墨書痕跡,是知謝氏此類作品多循先書后刻的次序。一九六四年,郭沫若在細閱方介堪印作之后留題:『自來刻印多用篆書,介堪于此道已達爐火純青之境,唯追求革命化與現代化刻印,如改用現行行草書,不知如何?』郭沫若當時大約尚未寓目謝磊明草書印作,假如方介堪持以示之,或向其介紹描述,他也許會為自己『懷此有年』的想法早就有所實踐而感到興奮。方介堪的藝術品格也是永嘉學人學風的至佳體現,他在書法上勤習諸體,所作甲骨鐘鼎文字以及秦篆漢隸等,一如其印,工穩勻凈且不乏古意,行楷欲紹述唐宋名賢,章草亦頗具個人特質,作書治印以外,還時染丹青,筆下山水大略脫胎于前人畫樣,松竹、水仙、墨梅往往近乎自況,博古、清供、花鳥無不寄寓著文人逸興,題畫詩文常見自作,由此可知方氏藝文修養相當全面。徐無聞在父親徐壽的指導下,以《說文》作為學問根基,精研小學,于金石文字、書法篆刻雅有妙詣,印風質樸典正,書法剛健淵雅,最為人稱道者,是其玉箸篆的非凡功力,更以擬中山王器銘文書法獨步字林,紙間淵穆之氣,鮮有媲美者,徐氏在詩詞、繪畫等領域也是深耕既久、多有創見,是故一向有『全能』之譽。

藝術生命需要源頭活水,謝磊明、方介堪、徐無聞都無一例外地重視新見文獻,尤其對鄉邦文物著意搜集整理和轉化。一九四〇年,位于溫州鹿城區海壇山支阜慈山南麓的南宋大儒葉適墓,出土了一方龍泉窯青瓷墓志,其上有『大宋吏部侍郎葉文定公之墓淳祐十年吉立』十八字篆文。葉適為溫州永嘉人氏,是『永嘉學派』的主要代表和集大成者,對后世影響深遠,這方青瓷墓志為海內僅見,也是十分珍罕的宋篆標本。謝磊明以特殊機緣收藏此志后,朝夕揣摩,以一扁方形印石摹刻了志銘篆字,還在印石背面以印款的形式刻記此志出土情形及護持經過,無形中留下了一份近于『考古報告』的史料。這方印石和葉適墓志后被謝磊明捐獻出來,如今并存于溫州博物館,堪為謝氏文物鑒藏與藝術創作的重要見證。方介堪以篆刻名世,同時也在考古和文物保護領域卓有建樹,一九四九年以后,他以極大的熱情投身于家鄉文化遺產保護和文化教育事業,曾參與籌建溫州文管會和溫州博物館,為搶救、保管、研究國家文物傾注大量心血,同時不遺余力豐富博物館館藏、合理利用文物的再生資源并推動文物『活化』。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清光緒二十五年(一八九九),溫州蒼南縣云巖鄉鯨頭村出土了『朱曼妻薛氏買地券』,原石被當地士紳陳錫琛收藏,考為晉刻,由于傳世晉碑極少,該石自出土且經傳拓流布之后,即引起金石界的廣泛關注。方介堪在上海美專任教時,曾向美專學生、陳錫琛的后人陳德輝詢問此石,陳德輝乃以新拓相贈,方介堪始知此物尚在人間。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已出任溫州文管會副主任的方介堪親赴平陽尋訪這方買地券原石,最終該石于一九五六年在陳德輝的幫助下重現于世,并順利入藏文管會和博物館,方介堪還將此石傳拓多份加以題跋,與文博同仁交換藏品,有效地豐富了館藏品類。

與謝磊明、方介堪有著同樣的敏感,徐無聞也從新見璽印和金石古器中汲取了充沛的養料和靈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河北省平山縣發掘出戰國時期中山國重要遺址,出土了大量青銅器,其中中山王鼎、中山王方壺、中山王圓壺合稱『中山三器』,銘文總計千余字,是研究中山國歷史的重要史料;三器銘文字體修長,流美勁挺,形態獨特,裝飾意味強烈,堪稱古代書法史上的精品奇葩。徐無聞知悉以后,立即搜求拓本研考,后又親往諦觀原件,他被中山王器銘文特殊的風格所吸引,遂以之為法,曾堅持十余年臨習不輟,最終寫出了修長健挺、自然流暢、極大程度傳達器銘神韻的『中山篆』,正可與吳昌碩多年浸淫『石鼓篆』相媲美。在徐無聞的篆刻中,也有吸收借鑒中山王器銘文之用字,所謂『印從書出』者。此外,徐氏遍取新見資源,摹寫、擬刻、意臨,援之以為己用,如摹甲骨文刻『云從龍』印,邊款謂:『《易》,卜筮書也,其原甚古。茲集殷卜辭字,刻《乾·文言》「云從龍」三字,或于理不?!?;擬燕國烙馬印刻『前身相馬九方皋』印,邊款謂:『「皋」字見《說文》,或謂擬古璽不當雜以小篆,但商鞅量、秦杜虎符已作小篆,皆戰國物也』,又如擇新莽嘉量字刻『龍集戊辰』印、仿徐州龜山漢墓新出西漢銀印『劉注』印、臨漢畫像孔子見老子刻『老子其猶龍邪』多面圖文款等,無不體現了徐無聞兼具學者之博識和藝術家之創造力的特點。

從謝磊明、方介堪、徐無聞這三代篆刻學人的身上,能夠看出一種一以貫之的思想、精神和風貌,那就是他們對古典精義、往昔典范的執著追尋,和對印外諸藝的廣涉博采,同時絕不排斥一切『新』的對象、內容和形式,最終達到『自萬以治一』和『一中見萬象』的高明境地。我們在矚目這樣的對象的同時,其實既完成了對過往的回顧,也開啟著向未來的瞻望。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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