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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閣道的支線間道考論

2023-02-12 13:13
關鍵詞:劍門劍閣劍門關

孫 啟 祥

(漢中市檔案館, 陜西 漢中 723000)

古代自漢中進入成都的金牛道,是穿越巴山最重要的蜀道路線。這條道路自今四川省廣元市昭化古鎮至綿陽市梓潼縣段,險山連綿,深澗縱橫,風景秀麗;雄峙岷嶓的劍門關,古柏蔭翳的翠云廊,宏偉雄渾的七曲山廟宇,使其錦上添花、名聞天下。加之石牛拓道、五丁拽蛇、司馬錯伐蜀、諸葛亮建閣、張載撰銘、李白賦詩、李特發感嘆于劍門、李璧植翠柏于古道等人文故事的點綴,更使壯游此道為四方人士所向往。因蜀漢諸葛亮曾于劍門一帶鑿石駕空為飛梁閣道,《水經注》有“連山絕險,飛閣通衢,故謂之劍閣”之譽,晉代和近當代都在這一帶設置劍閣縣,劍閣道遂由最初的小劍戍至劍門三十里之狹義而成為整段道路的代稱(1)本文之劍閣道指金牛道自古昭化經劍閣至梓潼之間的一段山間道路,非《華陽國志》“德陽縣有劍閣道三十里”之狹義,亦非《元和郡縣圖志》“劍閣道即石牛道”、《四川古代交通路線史》“人們多習慣稱金牛道為劍閣道”之廣義。近年一些學者習慣稱這一段道路為劍門蜀道,但“劍門蜀道”是一個涵蓋面廣的文物保護單位名稱,也是一個文化區域名稱,并非單一的道路名稱。。又因劍門關“一人荷戟,萬夫趑趄”,為了越過此天險,不同歷史時期又形成了幾條支線或間道。這里所謂的支線或間道,是相對于劍閣道自廣元市昭化西,溯清江河西至沙溪壩,沿大劍溪峽谷上,越劍門關經普安至梓潼的主線道路而言。

劍閣道的支線和間道,主要有隋文帝所開之平道、后唐進攻后蜀所過之小劍路和宋初王全斌伐蜀所行之來蘇道3條。對于這些道路,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藍勇《四川古代交通路線史》、張述林等《劍門關志》等專著,馮漢鏞《唐五代時劍南道的交通路線考》、李子勤《金牛道北段線路的變遷與優化》等論文,都有探索或論述,但還未見系統專門的研究文章。本文在時賢已有成就的基礎上,結合自己實地踏考及與地方文化人士交流所得,對這幾條道路的形成、得名、演變及相關事件的啟示做一考證和評述。

一、“平道”“古道”、隋唐驛道

劍閣道有支線“平道”,為北周大象二年(580)左大丞相楊堅(隋文帝)遣人所開。北周末年,楊堅擅國政、總百揆,其篡位之心已路人皆知。當時,相州總管尉遲迥、鄖州總管司馬消難、益州總管王謙等,“自以重臣宿將,志不能平”[1]3,先后起兵反抗楊堅。楊堅在消滅了尉遲、司馬二人勢力之后,即以宿將梁睿取代王謙,但此時王謙已屯兵劍閣,駐守始州(今四川劍閣縣南普安鎮),并在金牛道沿線駐兵,阻止梁睿行進。于是,梁睿以行軍元帥之新職,率步騎二十萬攻伐王謙。經過艱難的戰斗,梁睿在成都殺死王謙。戰后,楊堅以“巴、蜀險阻,人好為亂,于是更開平道,毀劍閣之路,立銘垂誡焉”[1]4。這次戰役,王謙防守的重點在利州(今四川廣元)至劍門,梁睿與他的遭遇戰也在這一帶展開。所以“毀劍閣之路”,所毀的主要是入大劍溪至劍門這一段(2)李之勤《金牛道北段線路的變遷與優化》(《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4年第2期)云:這里所說的毀劍閣之路,當指廢棄從關城經白水關、小劍戍通往大劍鎮的劍閣舊道,“更”開的“平道”,當即唐宋元明清各代沿用的,從利州向西南,經益昌縣入劍門以赴成都的金牛道。二線會合的地點,當在劍門關稍北的志公寺附近。。新開的所謂“平道”,應是相比于“連山絕險,飛閣通衢”的劍閣道較為平坦而言,不一定就是為新道路所命之名。

稱平道為支線,是就人們約定俗成以經由劍門關之路為劍閣道主線、干線而言,實際上平道在隋代和唐代前期不光屬于干線,而且還是驛道?!对涂たh圖志》云:“劍閣道自利州益昌縣界西南十里(3)嚴耕望先生曰“‘十’上當奪一書目字”,是。,至大劍鎮合今驛道?!盵2]846說明因為遭到毀棄,大劍溪口至大劍鎮段在200多年后的唐元和時仍非驛道。當時的驛道,嚴耕望先生疑即隋文帝所開之“平道”[3]889;藍勇先生亦認為,“元和時的驛道非原劍閣道,而是隨[隋]文帝時的新開路”[4]18。

平道在《元和郡縣圖志》中稱為“古道”。其書《山南道三·利州》云:

小劍故城,在(益昌)縣西南五十一里。小劍城去大劍戍四十里,連山絕險,飛閣通衢,故謂之劍閣道。自縣西南逾小山入大劍口,即秦使張儀、司馬錯伐蜀所由路也,亦謂之石牛道。又有古道,自縣東南經益昌戍,又東南入劍州晉[普]安縣界,即鐘會伐蜀之路也。[2]565

文中的劍閣道、石牛道,顯然指經由劍門之道,而所謂“古道”,其含義近于“老路”,指開辟于前代,且幾百年前就有人(鐘會)通過而言。如果單就時間而論,劍閣一帶任何一條道路都不會比張儀、司馬錯伐蜀所經過的石牛道更“古”。

隋唐時作為驛道的平道的方位,嚴耕望認為“在此閣道(指劍閣道)之南,東自益昌與閣道分途,西至開遠戍、大劍鎮,復合為一道”[3]889。益昌戍在益昌縣(今廣元市西南昭化古鎮)東南,大劍鎮即《元和郡縣圖志》所指之“劍州普安縣界”,位于普安縣東北,劍門之南。平道的具體路線及里程為:由益昌戍向南沿嘉陵江西岸至望喜驛(4)張紹齡《重修昭化縣志》卷一八:《輿地志七·關隘》(清同治乙巳刻本),“望喜鎮:《通志》在治南江水折而東流處,即廣元之望喜驛也?!?嘉陵江至此折而東流;由望喜驛向西南三四十里至泥溪,又西南約一驛之程(三十里)至大劍鎮,合于劍閣道[3]889-891。藍勇認為,“從益昌分路一走西南為劍閣道,一走東南為古道……在這條古道上,有個重要關卡叫泥溪,位于泥溪河入嘉陵江處,今名吳家店,其地北接昭化,東趨巴中,西走大劍鎮,在清代仍是‘往來通道也’”[4]18。也就是說,平道(古道)在劍閣道東南,自益昌經望喜驛、泥溪,繞過劍門至大劍鎮。

新編《劍閣縣志》的敘述與上文有所不同:“(劍閣驛道)原由利州(今廣元)至益昌縣(今白田壩)進入劍閣道經劍門關至劍州城。隋楊堅毀劍閣棧道,另辟石碥路,經昭化縣上天雄關,過白衛嶺、達摩戍、高廟鋪,至劍門關再經漢陽、抄手至劍州城”[5]523。依此表述,劍閣道與平道的路線區別只在劍山外的益昌、昭化地帶(唐益昌縣宋更名昭化),在劍門一帶兩條道路似乎重合;而既然“楊堅毀劍閣棧道”,經“石碥路”“至劍門關”,又如何能到達漢陽呢?今劍門關北劍溪橋旁有《北周劍閣道改道》標志牌曰:“楊堅認為巴蜀之民常憑險作亂,于是下令毀棄劍閣道,改由今昭化城上天雄關沿山梁南經劍溪橋過劍門而去成都,從而繞開了金牛道上的天險——劍閣道?!边@種表述,與《劍閣縣志》一樣,都將劍門摒棄于“天險”、劍閣道之外,且認為“平道”依然須經過劍門,并不符合楊堅“毀劍閣之道”的初衷和《元和郡縣圖志》的記載,值得商榷。

二、小劍路

小劍路(5)這里的“小劍路”指繞過劍門關的一條間道,非《輿地紀勝》卷一九二記載的“鑿石架閣,有不容越”,作為劍閣道一部分的小劍路。之稱見于司馬光《資治通鑒考異》。后唐長興元年(930),唐明宗以天雄節度使石敬瑭為東川行營都招討使、以行營馬步都虞侯王思同為伐蜀前鋒,進攻兩川,攻破劍門關,俘獲守將齊彥溫?!顿Y治通鑒考異》引《蜀高祖實錄》云:

北軍自白衛嶺人頭山后過,從小劍路至漢源驛出頭,倒入劍門,打破關寨,掩捉彥溫及將士五百余人……[6]9050

此戰緣起于后唐長興元年(930)五年前的后唐滅前蜀之役。同光三年(925),唐莊宗遣皇子魏王李繼岌、樞密使郭崇韜率陜州節度使李紹深、邠寧節度使董璋等進擊前蜀,蜀后主王衍投降。莊宗遂以董璋、孟知祥為東、西川節度使(6)史籍記孟知祥為西川節度使無疑,對董璋則有分歧?!杜f五代史》以董璋為東川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新五代史》以其為劍南東川節度使,《資治通鑒》云“(郭)崇韜表璋為東川節度使”。,郭崇韜反因受猜忌而被魏王所殺。隨后,莊宗又在混亂中為流矢所中而死。于是馬步軍都總管李嗣源繼唐社稷,是為明宗。明宗即位后,幾次分兩川之州為節鎮,增兵戍守,藉以扼制董璋、孟知祥之勢力。在此情況下,原本有矛盾的董、孟二人相結以拒命,以致“唐之威令不行于蜀中”[6]9020。董璋“又遣其將李彥釗扼劍門關為七砦,于關北增置關,號‘永定’”[7]575,防范后唐朝廷。同時,知祥、璋分別攻陷遂州、閬中等,殺唐所置刺史,正式叛唐。于是,發生了前述石敬瑭率王同思等進攻兩川之事。

關于這次戰役,《資治通鑒》和《唐明宗實錄》都有與《蜀高祖實錄》類似之記載,即唐軍繞到劍門關之南,調頭攻克劍門關,殺死董璋守關士兵三千,并活捉了指揮官齊彥溫,進而攻據劍州。北軍經行的小劍路,幾十年后曾再見于軍事行動。北宋淳化年間,四川茶農王小波、李順起義,掠州奪縣,攻擊劍門,朝廷遣宦官王繼恩以昭宣使督兵平亂。淳化五年(994)四月“壬寅,王繼恩言王師由小劍門路入研口寨,破賊,斬首五百級,逐北過清強嶺,遂平劍州?!边@里的“小劍門路”,應即《蜀高宗實錄》中的小劍路。小劍路、小劍門均與小劍山相關。

《水經注·漾水》云:“(清水)又東南徑小劍戍北,西去大劍三十里?!盵8]465《舊唐書·地理志四·劍南道》亦云:“(大劍山)其北三十里所,有小劍山?!盵9]1671小劍戍(或城)應在小劍山上,故王文才先生認為,今廣元市西南“大木樹即古小劍城所在”[10]253,小劍城(戍)位于白衛嶺上,嶺下即白衛溪,“白衛溪流經人頭山即小劍山,溪即古小劍水也。舊稱小劍路者,正因從小劍城出,沿小劍水行,故名”[10]254。自白衛嶺、人頭山、摩天嶺等清人所謂“十三峰”一線,即唐宋前所稱的小劍山,沿此線循水越山,經上雙旗門(今劍閣縣劍門鎮東北)、小劍村(今劍閣縣漢陽鎮東北)即小劍路。石敬瑭部行進時自小劍村東南至漢源驛,王繼恩進軍時自小劍村東越清強嶺?!蹲x史方輿紀要》云:“研口寨在(劍)州北三十五里?!盵11]3222王繼恩經由的研口寨,即在這一線上。此路與平道方位相反,平道自劍門東南繞過,而此道自劍門西北繞過。

三、來蘇路

來蘇路之名最早見于宋初王全斌伐蜀之役?!缎挛宕贰ず笫袷兰摇吩?

宋興,……太祖皇帝遂詔伐蜀,遣王全斌、崔彥進等出鳳州……全斌至三泉,遇(后蜀將王)昭遠,擊敗之。昭遠焚吉柏江浮橋,退守劍門。軍頭向韜得蜀降卒言:“來蘇小路,出劍門南清彊店,與大路合?!比笄财珜⑹费拥路直鰜硖K,北擊劍門,與全斌夾攻之,昭遠、(趙)彥韜敗走,皆見擒。[7]806

王全斌伐蜀發生在乾德二年(964),但在30多年前的前述石敬瑭進攻后蜀時,來蘇路的“身影”已經出現?!妒窀咦鎸嶄洝酚涊d后蜀防御措施云,蜀將“龐福成、謝鍠屯閬州北來蘇寨,聞劍門陷,懼北軍據劍州,帥部兵千余人由間道先董璋至劍州,壁于衙城后”[6]9050。董璋即前文中提到的東川節度使。屯來蘇寨而行間道,此間道無疑就是“來蘇小路”。

《蜀高祖實錄》云“龐福成、謝鍠屯閬州北來蘇寨”,《資治通鑒》作龐、謝二人屯“來蘇村”[6]9051,說明有村寨名“來蘇”;而《續資治通鑒長編》則言“來蘇狹徑”[12]144,《宋史》曰“來蘇細徑”[13]8919、“來蘇路”[13]8926??磥怼皝硖K”確系一條小路?!皝硖K寨”因其所在地為“來蘇”而得名,“來蘇路”則因其經過“來蘇寨”或以“來蘇寨”“來蘇村”為起止點而得名?!稌ぶ衮持a》有“徯予后,后來其蘇”語,寓意美好,作為村寨的來蘇得名不知是否與此有關。

來蘇路的路線,除前引“出劍門南清彊店,與大路合”外,還有以下幾例:

宋《續資治通鑒長編》:“侍衛軍頭向韜曰:‘得降卒牟進言:益光江東,越大山數重,有狹徑名來蘇,蜀人于江西置柵,對岸可渡。自此出劍關南二十里,至青疆店與官道合?!盵12]143

宋《輿地紀勝》:“來蘇路,去劍門縣二十余里,即國朝王師入蜀之路也?!盵14]4797

清《劍州志》:“宋乾德三年,王全斌伐蜀,別將史延德分兵趨來蘇小徑,出劍閣南二十里至青韁店。蜀將王昭遠引兵退陳漢源坡,以拒青韁之兵。青韁一作清強,今名青樹子。漢源坡即今之石洞溝?!盵15]

上述史料表明:(1)來蘇路止于劍門關南,為繞過劍門關之路。(2)來蘇路東端起點在益光(即益昌)江(指嘉陵江)之東“越大山數重”之來蘇寨,西端止點在清彊店。清彊店距劍門關二十里(7)引文中的“出劍關南二十里”云云,最早的《長編》原文和后來的《劍州志》,皆作“出劍關南二十里至清彊店”,《資治通鑒》胡注亦為“渡江出劍門南二十里至青疆店與官道合”,其意似乎強調的是來蘇路在劍關南,行二十里至清彊店,但與道路實際不合(來蘇路應不止二十里)?!遁浀丶o勝》“來蘇路去劍門縣二十余里”,有來蘇路距離劍門二十余里(《輿地紀勝》中的劍門縣,其治所就在劍門關附近)之意,這種表述亦難稱準確,因為道路為一條線而非具體的點,不便與另一個點衡量遠近?!斗捷浖o要》作“至青韁店,出劍關南二十里”,其意為“青韁店”在“劍關南二十里”處,比較符合實際,這也是多數著述表達的意思。。清彊又作青疆、青韁、清強、青韁等,清代以后又稱青樹子。(3)來蘇路于清彊店與劍閣道接合。此外,《續資治通鑒長編》“蜀人于江西置柵”句中之“置柵”,《宋史·王全斌傳》作“置砦”,這里的“柵”“砦”,應即此前龐福成、謝鍠所屯之來蘇寨故址。

來蘇路西端止點固然清晰,但其東端自益光至來蘇寨段“越大山數重”的路線卻顯得模糊。首先是來蘇寨的地望?!顿Y治通鑒》胡注引《元豐九域志》云:“漢州儀隴縣有來蘇鎮,即其地?!盵11]9051儀隴縣宋代屬蓬州,與閬州為相鄰州,距劍閣有數百里之遙,不可能與來蘇路發生關聯。馮漢鏞以在“劍門附近”[16]42,又太過模糊。依照《蜀高祖實錄》中“閬州北”的表述和龐福成等“聞劍門陷”,帥部兵由間道至劍州的史實,來蘇寨應位于劍門關東南、昭化西南地帶?!蹲x史方輿紀要·四川三》云“來蘇砦,(劍)州東南七十里”[11]3123,民國《劍閣縣續志》云“來蘇村在縣東南七十里?!泵駠鴷r的劍閣縣即清代的劍州,治所在今四川劍閣縣南普安鎮。劍州東南七十里之地,未免過于偏南,距劍州北清彊店太過遙遠,失去來蘇路作為間道的意義,故藍勇認為其“顯然不可能”[4]22?!洞笄逡唤y志·保寧關隘》云“來蘇寨在劍州東八十里。宋乾徳三年伐蜀,別將史延徳由此克劍門”[17],較為妥當。藍勇考證來蘇寨在劍閣縣舊址東北張王鄉(今張王鎮)治,認為“此地位置和形勢均與記載相合”,“由今昭化渡江翻山越嶺渡朱家渡經張王鄉到青樹子(古青疆店),仍為可行之道”[4]22,可以采信。至于益光至來蘇寨之間穿越的山峰,按照清同治《重修昭化縣志》的記載,有鳳嶺、刀環山、白果山等。此道與平道一樣,也是由東南繞過劍門,所不同者為西渡嘉陵江之處更為偏南。

四、隋唐劍閣驛道、平林舊道、來蘇路之間的關系

隋唐劍閣驛道(平道)和來蘇路,東端皆自益昌東南行,西端皆在劍門關南交會于劍閣道,且兩道皆自東南邊繞過劍門。那么,它們之間有無關聯呢?單就文獻記載來看,似乎并無關系;且一為驛道,一為小路,也很難把它們聯系在一起。但是,任何一條道路都是在前人探索、行進的基礎上形成的,就像隋文帝開辟的平道,《元和志》認為“即鐘會伐蜀之路”一樣,五代末期的來蘇路,就沒有隋唐驛道的痕跡嗎?似乎也不是。且不論它們的方位和起止點基本相同,就具體路線來說,按照史籍記載和今人的觀點,驛道越嘉陵江之處在益昌南的泥溪(今廣元射箭鎮南吳家店)附近,然后向西南延伸至大劍鎮與劍閣道交會;按照《元和郡縣圖志》的記載,大劍鎮西南距普安縣四十八里(8)《元和郡縣圖志·劍南道下·劍州》云:“大劍鎮,在縣東四十八里?!睆堈秳﹂w縣續志》卷三《事紀》(1984年7月,劍閣縣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印)亦曰“姜維壘在縣東北四十八里大劍鎮”,“開遠戍在縣東北五十三里”(第17-18頁)。但“四十八里”之說與實際有出入。。而來蘇道越嘉陵江之地在更南的來蘇寨,然后向西延伸至清彊店與劍閣道交會;清彊店距普安約五十里(9)劍門關距劍州有“七十里”“六十里”兩說,按七十里計,清彊店距劍門二十里,則距劍州約五十里。。清彊店與大劍鎮之間距離很近。如此,兩條大體平行的道路,后起的來蘇路借用隋唐驛道之事完全有可能?!秳﹂T關志》云:“鐘會所由‘古道’,即‘來蘇小道’?!盵18]63即將《元和志》中的“古道”(隋唐驛道)與來蘇小道視為一條道路(應只限于西段)。

此外,在楊堅下令開辟隋唐驛道的前身平道的20多年前,在劍閣道一帶還有過一次開辟道路的事件,這就是北周大將軍尉遲迥開辟平林舊道?!吨軙の具t迥傳》云:魏廢帝二年(553)春,大將軍尉遲迥督六軍攻蜀,“自散關由固道出白馬,趣晉壽,開平林舊道。前軍臨劍閣”[19]350,“平林舊道”應以地名“平林”而得名。20多年后,當梁睿攻討王謙時,“平林”再次出現。當時,“(王)謙將敬豪守劍閣,梁巖拒平林”[20]2120,但他們都懾于梁睿的攻勢,“并懼而來降”[20]2120,投降了梁睿。晉壽即唐代的益昌。平林之地望,揭紀林先生以在今劍閣縣張王一帶[21]17,而此正是藍勇考證的來蘇路“來蘇寨”的位置。雖然將平林定位在張王鎮不一定可靠,但同為劍門關一帶的道路,一曰平道,一曰平林道,且平道原為“古道”,平林道又稱“舊道”,是否其西段為同一條道路;是否“平道”為“平林道”的簡稱或《隋書》缺漏“林”字(10)“平道”之稱只在《隋書·高帝紀》中出現過一次,無法考證其名是否準確。,有待進一步探討。

隋唐驛道(平道)會在多年后成為一條小路嗎?有此可能。平道并非在唐代一直屬于驛道。唐開成四年(839),山南西道節度使歸融新修驛路,“自褒而南逾利州而至劍門,次舍十有七”[22]210,經由劍門關的劍閣道再度成為驛路。令人難解的是,就在劍閣道無緣驛路、且未得到大規模修葺的盛唐、中唐時期,杜甫、岑參、戎昱、歐陽詹、李德裕等文人仕宦,都曾行經劍門關,并吟詩作賦。就連逃難中的唐玄宗,往返成都時也行劍閣道,并留下詩篇。這說明劍閣道在唐初經過培修。拋開實際路況等因素,劍門一帶自然風光之美、人文景觀之盛,也是行人不能忘懷的一個因素。所以,卸下驛路盛裝的平道,必然很快衰落下去。自然剝蝕、人為破壞,幾百年后,當初的驛路,有些路段成為“來蘇小路”也屬正常。

五、支線間道上重大事件的啟示

劍閣道的支線及間道皆因重大的軍事或政治需要而開辟利用。這些支線、間道,或改變了戰場格局,或影響了經行者個人命運,給后世留下了許多思考和啟示。

(一)支線、間道往往改變戰場局勢

鄧艾、鐘會進攻蜀漢,王全斌討伐后蜀,表面上都是“理直氣壯”、所向披靡,實則阻力巨大、勝負難料,如果不是兵行間道,出其不意,戰場結局也許是另一種場面。鄧艾盡管偷渡陰平成功,但進至江油的只有萬人,根本無力滅蜀。而鐘會對漢中的樂城、漢城圍而未下,至劍閣又遇到蜀漢大將軍姜維、左車騎將軍張翼等的頑強抵抗,“會不能克,糧運懸遠,將議還歸”[23]1066。如果不是發現“古道”,“遣將軍田章等從劍閣西,徑出江油”[23]789,大軍隨后亦“進軍至涪”[23]790,不止勢單力薄的鄧艾前途未卜,就是鐘會自己也進退維谷。而王全斌伐后蜀,遇到的抵抗不亞于幾百年前的鄧艾、鐘會。后蜀在沿途村寨、城池皆有重兵把守,使宋師屢屢難以前進,不得不兩次利用間道。先是在利州境內,因閣道被阻斷,軍不能進。王全斌只能分兵督治閣道,進擊金山砦、小漫天砦(皆在今廣元市北),而自率主力由間道羅川趣深渡(今廣元市西南)。兩軍會合于益光后,面對前面重兵把守的天險劍門關,又望而卻步。所以,當獲悉有來蘇路可以通過時,王全斌即欲率全軍“卷甲赴之”,倒是馬步都監康延澤獻計曰:“來蘇細徑,不須主帥親往。且蜀人屢敗,併兵退守劍門,莫若諸帥協力進攻,命一偏將趨來蘇,若達清強,北擊劍關,與大軍夾攻,破之必矣?!盵13]8921于是,王全斌命龍捷右廂都指揮使史延德分兵趨來蘇,于嘉陵江上架設浮橋,迫使蜀人棄來蘇砦而遁。史延德至清強,王全斌與其南北夾擊,攻破劍門,遂克劍州,進抵成都,使得孟昶投降。

兵行間道,既是一著險棋,也是一種僥幸。所以,當魏軍平蜀后,身為魏臣的袁淮事后分析曰:“今國家一舉而滅蜀,自征伐之功,未有如此之速者也。方鄧艾以萬人入江由之危險,鐘會以二十萬眾留劍閣而不得進,三軍之士已饑,艾雖戰勝克將,使劉禪數日不降,則二將之軍難以反矣?!盵23]780-781劉禪如果堅持不降,鐘會如果未能與鄧艾合力,魏軍就有可能被消滅在蜀中;而宋師如過不了劍門,被消滅在川北也不是沒有可能,由此可見間道對戰場格局的影響。

(二)興實在德,險亦難恃

西晉張載在《劍閣銘》中,以為蜀人“恃險好亂”,發出了“世濁則逆,道清斯順……興實在德,險亦難恃”的警誡。發生在劍閣道及其支線、間道上的歷史事件,一次又一次驗證了張載的觀點。割據、僭越、造反的發生,盡管與山川地理有關,但最終取決于政治形勢的清明或混亂,人民生活的安定或艱難。憑借天險,或者“化險為夷”,對政治勢力的消與長、對軍事強人的順與逆,也不能發揮決定作用。隋文帝認為毀棄了劍閣道,消除了割據者倚仗的地理優勢,就能消除對神器的窺視和社會動蕩的引發。但事實并非如此。從周末隋初平毀劍閣道至唐開成年間修復劍閣道,300多年間,蜀地的動蕩仍然不斷。隋末有過,唐貞觀年間亦有過。盛唐后期至中唐時,小到一般軍士,大到州刺史、道節度使,聚眾為亂者彼伏此起。如此來看,蜀中之道的險峻或平夷,與是否反生暴力爭奪根本無關。楊堅毀閣道、開平道,除了起到破壞作用,加劇了軍民負擔外,不可能阻止作亂、抑制割據。楊堅遣梁睿討王謙,遇到了比此前消滅尉遲迥、司馬消難更大的阻力,故戰后毀劍閣道,“更開平道,立銘垂誡”,表面上出于消除蜀地之人據險為亂的政治考量,實際上起作用的是發泄私憤、震懾文武(使他們再不敢阻止奪位)的心理因素。

(三)征服者需要戒貪自守

宋人洪邁《容齋隨筆》有文曰《取蜀將帥不利》,例舉自中原攻據巴蜀后將帥們的可悲下場:“自巴蜀通中國之后,凡割據擅命者,不過一傳再傳。而從東方舉兵臨之者,雖多以得俊,將帥輒不利,至于死貶。漢伐公孫述,大將岑彭、來歙遭刺客之禍,吳漢幾不免。魏伐劉禪,大將鄧艾、鐘會皆至族誅。唐莊宗伐王衍,招討使魏王繼岌、大將郭崇韜、康延孝皆死。國朝伐孟昶,大將王全斌、崔彥進皆不賞而受黜,十年乃復故官?!盵24]645-646這些人的下場難道是一種宿命?并非如此。除了因功高而引起皇帝或權臣的猜忌這個潛在的因素外,其具體情況各有不同。他們有的因受誣陷(如鄧艾、郭崇韜),有的死于“謀反”(如鐘會、康延孝),有的屬于自戕(如李繼岌)、有的出于意外(如岑彭、來歙)。他們中還有一些先“互害”而最終都受害的事例(如鐘會于鄧艾,李繼岌于郭崇韜)。倒是洪邁抱有同情的王全斌、崔彥進二人,其受黜實屬咎由自取。史載,滅蜀后,全斌、彥進等“日夜飲宴,不恤軍務,縱部下掠子女,奪財貨,蜀人苦之”[12]147,并誘發了蜀文州刺史全師雄之變,繼而擅發府庫、濫殺降兵,給蜀中兵民造成了更深重的災難。這種行為,放在其他時代,必死無疑。當時百官的上表也是“法當死”,但“仁厚”的宋太祖“特赦之”[12]187,只對他們貶官了事。這對王全斌、崔彥進來說真是一種僥幸。其實,進入蜀地的許多將領之所以下場不好,與他們不能戒除貪欲、自堅操守有關。王全斌、崔彥進如此,鐘會、郭崇韜、康延孝等也何尚不如此,他們都貪圖蜀中財貨,覬覦蜀中沃土,才使自己命運多舛。如果說取蜀將帥有“不利”之宿命,這種“宿命”降臨在另一個攻入蜀地者石敬瑭身上多好,這樣,中國就不會有一個出賣燕云十六州的“兒皇帝”了。

六、劍閣道一帶道路的今天

北宋以降,劍閣道的支線、間道上還發生過許多軍事事件,如北宋咸平年間益州戍卒王均等起事,南宋寶祐年間蒙古軍進犯劍州,明初傅友德平蜀,明末李自成起義軍攻克劍州,清康熙年間清軍與吳三桂劍門之戰,也都像先前司馬錯進兵“古道”、楊堅開辟平道、石敬瑭行小劍道、史延德趨來蘇路那樣驚心動魄、影響深遠。近代以來,隨著道路等級的提高、作戰方式的改變和武器的改良,劍閣道的支線、間道逐漸退出軍事、政治舞臺,已無復當日風采,但仍有蹤跡可尋。

自昭化古鎮南過鄧家河嘉陵江大橋至江東,越大南山西支、南支之馬嶺梁、帽頭山、殺人溝、松樹坡等山梁溝壑,經射箭鄉、紅巖鎮、白果鄉之曬金、華鋒、青光、金牛、會果等村落,約50千米至張王渡,沿途道路崎嶇,草木蔥蘢,也不乏良田美池,果盛稻香。張王渡即藍勇筆下的朱家渡,西岸即張王鄉舊址。10年前張王鄉被大水淹沒后,遷址于緊鄰的東北臺地,建張王鎮。自張王鎮循金池山西行,經金光、新田、雙魚等村,約17千米至青樹子與川陜公路相接。這條路線,大體就是古來蘇路路線。自昭化西天雄關至大倉嶺(今劍閣縣南)的小劍山之道,雖然在山嶺與溝壑間蛇行,起伏變化很大,但路況卻較嘉陵江東岸之道寬敞。接連川陜公路的小劍、雙旗一線,也有小道可通。只有吳家店至大劍鎮之間的古代平道,舊跡難以尋覓,但亦有鄉村道路可行。

相對于古道上劍門關、武連驛、普安鎮、七曲山一帶遺跡目不暇接、美不勝收,支線、間道上的遺跡則顯稀少,而且主要集中在白衛嶺、青樹子、漢源驛等道路起止之地,途中偶爾可見古道、古橋、古樹及反映民間信仰的舊建筑,記載著歲月的滄桑與喧囂。盡管如此,云臺山巔的川主廟、張王鎮側的張王廟(張飛廟)、永定關的“別有天”摩崖、開遠戍的“鐘會壘”空冢、石洞溝的千年古柏、牛頭山的驛道舊跡,依然使人追懷過往、思緒連綿。倒是往昔牽動中原與巴蜀的劍閣道主線,已面目全非??箲饡r修筑川陜公路,將小劍戍至劍門的三十里閣道毀棄殆盡。進入21世紀以后,昭化古鎮已“面貌一新”,劍門關正在“褪去顏色”,一處處人為圈劃的旅游景點,已使古道傷痕累累。幾千年來人們或徒步旅行,或借助車輛,于行進中觀賞美景、感悟自然的愉悅,已一去不返,使人不得不嘆息世事之巨變,痛惜文化之淪落。稍感安慰的是,朝天關、明月峽、劍州驛、攔馬墻等處古道的發掘恢復、重見天日,仍能使人領略古人的聰明才智,感悟傳統文化的洗禮。惟愿在今后古道保護、“申遺”之大潮中,能少一份商業運作,多給后世留一點古跡古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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