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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日江妥神山歷史地名考略

2023-02-12 10:23
青海民族研究 2023年4期
關鍵詞:贊普苯教神山

劉 潔

(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 100101)

拉日江妥(Lha-ri-gyang-tho)神山位于西藏林芝(古名工布)腹地,與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的降凡神話聯系緊密, 該歷史地名廣泛見載于敦煌古藏文文獻、 吐蕃時期的石刻碑銘、 元明清時期的藏文史籍與苯教文獻,重點可參考王堯[1]、常鳳玄[2]、李方桂[3]、巴桑旺堆[4]等學者整理、翻譯與研究的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 工布第穆摩崖刻石碑文、 苯教古藏文文獻等成果。 姚兆麟先生在研究林芝的民族與歷史文化時, 曾強調工布這一歷史地名包含著廣泛的政治與歷史文化信息, 并指出充分利用古藏文文獻研究的重要性。[5]近年來,阿貴[6]、葉拉太[7]等學者從吐蕃歷史、文化、地名等角度出發, 發表與藏東南小邦歷史文化、 吐蕃歷史地名相關的成果時, 對拉日江妥神山及其周邊的代表性歷史地名、 歷史文化遺跡均有介紹。需要強調的是, 拉日江妥神山由藏東南工布小邦的地方性神山向苯教第二大神山的演變過程,貫穿了古代西藏小邦時期、象雄、吐蕃以至元明清時期。①公元11 世紀傳世至今的大量苯教古藏文文獻記載了苯教辛繞彌沃祖師自象雄至拉日江妥神山并在工布、娘波、塔波等地區傳播苯教的宗教傳說,元明清時期的竹色、羅丹寧布、桑杰林巴等苯教學者也留有大量關于該神山的著述。 這些苯教文獻與拉日江妥山腳附近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 吐蕃時期墓葬等一系列考古發現以及大量的歷史文化遺跡可以互為印證, 為藏東南小邦史、早期吐蕃王統、象雄與吐蕃關系、后弘期佛苯關系、 西藏歷史地理等領域的研究提供了寶貴的歷史線索。 遺憾的是,目前學界針對與拉日江妥神山相關的苯教文獻的研究與成果仍然較為薄弱。 本文擬在古藏文文獻、考古、田野考察相互結合的基礎之上, 重點通過佛、 苯文獻對比研究,探討拉日江妥歷史地名的多元文化含義、圣地移植、神山地位的提升與轉型等特點,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一、拉日江妥歷史地名的多元文化含義

拉日江妥神山及其附近的工布王邑工域哲那, 曾經是西藏早期歷史上的工布小邦的政治與宗教文化的核心區域。 拉日江妥這一歷史地名蘊涵的多元文化含義, 反映出藏東南地區的古代林芝先民與西藏西北部地區的巨石文化、苯教塞康(神殿)祭祀傳統、門人及其分支之間的密切關系。

(一)拉日江妥歷史地名與古代西藏早期的巨石文化

拉日江妥歷史地名的詞根含義與古代西藏早期的巨石文化密切相關。 “拉日(Lha-ri)”意為“神山”,“江妥(gyang-tho)”意為“筑墻所用木棍”,同類工具名稱還可參見“江熱姆(gyang-rem)”[8],指筑墻所用木板。 由于古藏文演變而形成的拼寫差異, 拉日江妥的藏文名稱有多種同音異形的拼寫方式。 例如,《桑杰林巴傳記》將其記為“拉日杰朵(Lha-ri-gyad-sdo)”“拉日江瑪杰朵(Lha-ri-gyangma-gyad-sdo)”。[9]其中,“gyad”指體力、氣力,還與西藏古代神話中的矮子力士有關,例如“gyadchen”即為“大力士”。[10]“sdo”可通“rdo”,“gyadrdo”意為“練力巨石或舉重所用石墩”。由此可見,拉日江妥歷史地名的核心含義為 “巨石 (墻)神山”。 尤其是“妥(tho)”可釋作“碑牌,土石堆垛” ,指神山山頂的拉則 (插有風馬旗的象征山神或戰神駐錫之處的祭祀石堆)。 “拉則”之名在古藏文文獻中有 “lab -rtse”“ lab-tse”“lavi-rtse”“labtsas”“bla-tse”等多種拼寫方式,[11]其漢文譯名還具有藏、蒙語言混譯的特點。 例如,張怡蓀主編的《藏漢大辭典》雖將拉則記作“la-btsas”,但漢文譯名卻沒有依據藏文直接音譯為“拉則”,而是采用蒙語名稱(oboo)將其音譯為“鄂博”。[12]盡管“拉則”的藏文名稱及漢文譯名寫法多樣, 但基本涵義相同,均反映了古代西藏先民的巨石崇拜思想。

(二)拉日江妥歷史地名與早期苯教塞康(神殿)祭祀傳統

為紀念第二代藏王穆赤贊普所建的拉日江妥寺,②與拉日江妥神山一起,完整呈現出拉則(神山祭祀)與塞康(神殿) 相互呼應的苯教祭祀傳統。才讓太認為, 塞康 (gsas-khang), 亦名塞喀爾(gsas-mkhar),③是以原始苯教祭壇為原型而發展形成的以供神為主要功能的苯教傳統宗教場所,早在象雄時期就已存在, 至遲在第一代贊普時期就已在藏地普遍盛行, 直至公元7 世紀松贊干布執政時期印度佛教正式傳入吐蕃以后, 佛教寺院建制才逐步取代了苯教塞康。[13]考古證明,西藏苯教早期祭壇的原型,與藏西、藏北普遍存在的巨石祭柱或壘石建筑有關, 即所謂 “大石遺跡”或“巨石建筑”。 張亞莎考證,這類早期苯教祭塔(或祭柱)遺跡主要分布在藏西地區,并與藏西巖畫同時期并存,巖畫中大量出現的塔形圖案,表明以西藏阿里為中心的苯教文化, 曾傳播至克什米爾和更西部的中亞地區。[14]以苯教為代表的象雄文明與周邊民族、 國家和地區的文化交流與交通網絡自上古時期已經形成。

(三)拉日江妥歷史地名與古代門人的聯系

拉日江妥歷史地名還與古代門人④聯系緊密。門人分布的地域被稱為門隅。 古代門隅的地域范圍有廣義和狹義之分。 廣義的門隅指古代西藏西部到東部的南部邊沿地帶。 例如, 今西藏阿里噶爾縣門士鎮(mon-‘tsher)這一地名源于“從古代南部峽谷里出來北上的門人過棧之地”[15]。 由考古遺跡來看, 門人還曾經分布在西藏西部和北部的阿里、羌塘草原一帶,是象雄的早期部族之一,保有土葬的習俗。 目前在西藏西部和北部地區發現的大量與“巨石遺跡”密切相關的積石墓葬,當地流行的稱謂是“門朵爾(mon-dur)”“門朵爾薩(mon-mtshar)”,藏文涵義為“門人的墓葬”,都是古代門人留下的歷史遺跡。[16]

由藏文古籍記載的藏族族源來看, 曾有將門人視為古代內部四族之一⑤的傳統說法。 《漢藏史集》載:“門巴人生出三支,一是門巴本身的族系,還有漢藏交界處的木雅及工布人。 ”[17]該文獻明確指出古代門人的一個分支為早期的林芝(工布)先民。 苯教文獻以及敦煌古藏文文獻P.T.1286 卷《小邦邦伯家臣及贊普世系》《弟吳宗教源流》《賢者喜宴》等均記載,在止貢贊普的子嗣成為工布王之前,古代林芝地區已存在工布、娘布、塔波等多個土著小邦政權。 由上述《漢藏史集》將古代工布人記為門人分支的記載來看, 這些小邦應與早期門人有關。 鑒于拉日江妥神山毗鄰工布小邦王邑的重要地理位置, 不難推測該地區曾經是古代門人的聚居地之一。 藏文史籍中常將吐蕃南部的門隅和珞瑜兩個地區合稱為“珞門”。 目前除今西藏山南市錯那縣之外, 門巴族還廣泛分布在今林芝市的墨脫(上珞瑜)和米林兩縣。 以米林縣地名為例, 盡管其藏文名稱今作 “sman-gling”(意為藥洲),但由“sman”與“mon”同音形近而推測,該地名很有可能由“門林(mon-gling)”演變而來,意為“門洲、門人之地”。 由此可見,地處雅魯藏布江中下游的以拉日江妥為中心的巴宜區 (原林芝縣)、米林、墨脫等縣域,歷史上曾是藏族、門巴、 珞巴等多元民族文化交往交流與交融的重要區域。

二、拉日江妥歷史地名與早期贊普和苯教歷史人物

在以敦煌文獻為代表的藏文史籍中,拉日江妥歷史地名與早期贊普傳說緊密聯系在一起。 苯教文獻在介紹吐蕃早期贊普的世系與傳說時,更多側重介紹拉日江妥與苯教辛饒彌沃祖師以及苯教世系家族和著名法師的聯系。 在象雄文明自阿里東漸傳入吐蕃的歷史過程中,藏東南的工布、娘波、塔波等小邦土王, 七赤天王與上丁二王等吐蕃早期贊普,辛饒彌沃、覺鄔恰嘎、策米、囊瓦多堅等苯教著名歷史人物,都曾經在拉日江妥及其周邊地區留有大量傳說和歷史文化遺跡,與之相關的歷史地名也一直沿用至今。

(一)拉日江妥與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

拉日江妥神山與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的降凡神話聯系緊密。 公元8 世紀末期(或公元9 世紀初期)工布第穆摩崖刻石碑文記載: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自天界降臨在拉日江妥山峰。[18]敦煌吐蕃歷史文書在介紹早期贊普世系和相關歷史事件時,拉日江妥這一歷史地名曾被提及:“…… (聶赤贊普)來作大地父王,父王來到人間。 當初降臨拉日江妥之時,須彌山為之深深鞠躬致敬,樹木為之奔馳迎接,泉水為之清澈迎候,石頭石塊均彎腰作禮,遂來作吐蕃六牦牛部之主宰也。 ”[19]自宋至清時期成書的藏文史籍均有類似的相關記載。 其中尤以成書于公元12 世紀中葉的《弟吳宗教源流》記載最為詳細:“聶赤贊普腳踏九級穆梯,從空中看到,沒有比拉日江妥更堅固的山,沒有比工布斯木珠習(Kong-shulse-mo-gru-bzhi)更寬廣的平原。 ”[20]該文獻還記載:“聶赤贊普出生于波密……從其出生地出發經過二十七處地方,最后來到雅隆河谷?!?這是藏文史籍關于聶赤贊普較為客觀的記載。1564年第二世巴臥祖拉陳瓦所撰《賢者喜宴》記載:聶赤贊普先來到拉日羌脫山,后至拉日若波山頂[21];《漢藏史集》則記聶赤贊普先降凡到拉日江妥, 再到雅莫納西地方,最后到達雅拉香波山。[22]苯教文獻所記聶赤贊普降凡的地點則較為一致,即工布的拉日江妥神山。 例如,清代早期成書的《工布苯日神山志》載:苯教辛饒彌沃祖師降服魔王與工布王并在當地傳播苯教之后返回象雄。 覺鄔恰嘎與策米二位辛波(苯教法師)在工域哲那(kong-yul-bre-sna)傳播祭神驅鬼的世續苯教四法門。 當苯教法師與工布民眾在拉日江妥山巔祭祀天神之時,一位具光男子伴隨巨響自天空降臨山頂。 眾人將此男子肩輿而歸,敬獻尊號為“天命聶赤贊普”。[23]

(二)拉日江妥與第二代藏王穆赤贊普

苯教文獻記載拉日江妥曾是第二代藏王穆赤贊普修習苯法的圣地。 盡管在天赤七王時期,各位贊普先后都曾親自修習苯教,但尤以第二代藏王穆赤贊普最為著名,他身兼國王與苯教大師的雙重身份,在苯教歷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明代羅丹寧布曾對拉日江妥神山做過如下記載:“廣袤藏域中央之上部,有地名為拉域貢塘,廣闊藏域中央之下部,有地名為米域吉庭。 統觀雪域藏地,最早之地為米域吉庭,最早之山為拉日江妥,最早之王當推穆赤贊普⑥,最早之辛當推囊瓦多堅?!蓖砦墨I還記有“米域吉庭形如寶座,拉日江妥形如寶座之背光。 ”[24]清代《桑杰林巴傳記》亦載:“第一處地域為米域吉庭,第一座山為拉日江妥, 第一位國王為聶赤贊普,第一位辛波為囊瓦多堅。 ”[25]

上述苯教文獻所記最早出現在工布地區的苯教大師囊瓦多堅,全名為南喀囊瓦多堅,是苯教辛饒彌沃祖師的后裔。11—14 世紀陸續成書的辛饒彌沃的三份傳記均載:工杰噶波王將公主工薩赤江獻給辛饒彌沃,成為其五位王妃之一,工布公主所生之子名為工擦雍仲旺丹。 辛饒彌沃的后裔被尊稱為穆辛(dmu-gshen)家族,位居苯教六大世系喇嘛家族之首。 該穆辛家族又分為大、中、小三系。 囊瓦多堅是辛饒彌沃與工布王妃所生之子雍仲旺丹的長子的后裔,屬穆辛大系傳承。[26]據明代成書的《本教源流宏揚明燈》載,苯教在吐蕃傳播的過程中曾經出現上部苯教六大上師、 中部十三世系和下部四大譯師。 穆赤贊普不但與囊瓦多堅等人位居苯教六大上師之列, 還是苯教中部十三世系之一。[27]囊瓦多堅還曾向穆赤贊普傳授《忿怒大威德經》。[28]

(三)拉日江妥與上丁二王以及工布小邦王系

拉日江妥還與上丁二王(止貢贊普與布德貢杰贊普)以及工杰噶波王系有關。 敦煌吐蕃歷史文書P.T.287《贊普傳記》載:(止貢贊普尸篋)拋于藏布大江之中央,流至江河尾端賽倉地方,進入俄得白得仁摩龍王之腹中。 夏赤、聶赤兩位王子被流放至工布地方。 茹勒杰在工域哲那會見兩王子,同時在龍王處贖回贊普尸身。 幼弟聶赤在拉日江妥神山安葬先王遺骸,成為工杰噶波王;長兄夏赤率領軍隊攻克娘若香波堡寨為父王復仇, 被尊為布德共杰贊普。[29]《漢藏史籍》對止貢贊普遇弒后的陵墓修建過程記載較為詳細:“(止貢贊普的尸體被茹勒杰從龍王處贖回之后,)在工布的塞莫普修建了一座王陵,但是父王的尸體沒有在這里安葬,這是吐蕃最早修建的陵墓。 ”[30]苯教文獻所記止貢贊普遇弒事件,主要側重介紹苯教著名法師對其所做的超度儀軌。 例如,《工布苯日神山志》載,止貢贊普滅苯遇弒,其尸身被置于赤銅棺匣后拋入娘曲(尼洋河),兩位二王子被放逐至娘波、塔波。 茹勒杰在兩江交匯之地尋獲裝有止貢贊普尸體的銅匣。 布德貢杰王子從北方納木措湖迎請東炯圖欽等九位苯教法師,在工域哲那為止貢贊普舉行超度儀軌后繼承王位,藏地王政與苯法皆得昌隆。[31]

上述有關止貢贊普尸體被龍王所得的文獻記載,與苯教的魯神(漢譯常作“龍王”)崇拜聯系緊密。傳統苯教“三界說”將宇宙分為上部神(lha)界、中部年(gnyan)界和下部魯(klu)界。作為古代林芝的代表性神山,拉日江妥地處雅魯藏布江與尼洋河交匯處,該山周邊地區的許多歷史地名具有鮮明的魯神崇拜色彩。 例如,今林芝市巴宜區林芝鎮的立定村(klusteng),地名含義為“魯王宮殿”,是典型的與魯神崇拜相關的歷史地名。⑦該村距離拉日江妥山腳下的米域吉庭藏王墓遺址僅2 公里, 當地民間傳說該墓葬有止貢贊普的尸身(或衣冠冢)。 前述敦煌文獻和苯教文獻所記止貢贊普的尸體被茹勒杰從魯王處贖回的傳說,在當地也有類似的民間傳說可相互對照。

三、拉日江妥的圣地移植特點

藏文史籍里的拉日江妥有“工布說”與“雅拉香波說”兩種不同記載,其歷史地名明顯具有“圣地移植”的特點。[32]西藏神山名稱的演變與圣地移植現象,蘊涵著早期歷史上部落起源、遷徙、戰爭、兼并的歷史信息。 公元7 世紀中葉,松贊干布征服象雄及其屬部,正式建立起統一強大的吐蕃王朝。 為了進一步淡化象雄苯教文化的影響、削弱崇尚苯教的貴族勢力,吐蕃王室引入并大力推動印度佛教在西藏的傳播。 西藏宗教文化的主流發生了以苯教為代表的象雄文化向以藏傳佛教為代表的吐蕃文化的重大轉變,西藏的政治文化中心也由西藏西部向中部地區轉移。 吐蕃王朝的統治者們通過抬高雅隆部落的雅拉香波神山的地位,削弱以苯教文化為代表的象雄文明在西藏腹地的影響。 拉日江妥神山這一歷史地名從林芝被“移植”至山南的雅拉香波神山。

拉日江妥歷史地名可與林芝地區的多個代表性歷史地名互為印證。 綜合考證前述文獻史料記載的與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相關的多個歷史地名,我們不難發現,雅隆王朝首先發源于以拉日江妥為中心的工布地區,之后其行政中心才逐步遷至山南的雅隆河谷。 聶赤贊普自天界降凡拉日江妥,之后輾轉遷徙了二十七個地域,最終到達山南地區的雅隆河谷。 拉日江妥及其山腳下的米域吉庭圣地及鄰近的工域斯姆朱細,均包涵在二十七個歷史地名范圍之內。 其中,《弟吳宗教源流》所記工域斯姆朱細,在苯教文獻中被記為工域斯姆苯妥(kong-yul-srinmo-bon-thob)[33], 是與辛饒彌沃降服魔女的工布苯日神山起源神話相關的著名圣跡名稱,位于今林芝市巴宜區卡斯木村(mkhar-srin-mo)附近,也是古代工布的代表性歷史地名之一。 關于拉日江妥山腳下的米域吉庭這一歷史地名的具體含義,苯教文獻記載尤為詳細。 《工布苯日神山志》載:聶赤贊普與覺鄔恰嘎、策米兩位苯教法師在工布繼續推行世續苯教,在工布王邑工域哲那附近名為那烏德塘(nevudel-thang)地方的右側埋下伏藏,該地因此而得名米域吉庭(mi-yul-skyi-mthing),意為人間福樂顯現之地。[34]值得強調的是,工域哲那、工域斯姆苯塘還是苯教前弘期三十七處修行地中屬于云茹的七處修行地之一。[35]這些與苯教修行圣地有關的歷史地名,反映出青藏高原西北部的象雄文明向藏東南地區的滲透與影響。 此外,林芝民間常把米域吉庭附近的立定、哲那(工布王邑的核心區域)、娘俄三村合稱為娘波(娘歐)渡口。 該渡口所處雅魯藏布江與尼洋河交匯河段最寬廣的水域,曾被當地人視為娘波與工布的傳統分界線。 這處水域同時也是拉日江妥(工布苯日神山)的重要圣跡之一,名為“江水右旋處”。 此類與吐蕃早期贊普相關的歷史地名沿用至今,均為拉日江妥神山位于林芝的佐證。

與拉日江妥有關的歷史記載、 宗教神話傳說以及大量歷史文化遺跡,充分反映了早期贊普時代(公元7 世紀中葉以前)以苯治國這一歷史傳統。 《漢藏史籍》記載,止貢贊普在位之時,從象雄和勃律傳入辛吉都苯教法門。 王子布德貢杰在位之時,仲和德烏教法產生,出現了天苯波辛波切。 “以上從天神降世而做人主起,共傳二十七代,這期間據說國政由仲、德烏、苯波三者護持?!?“為了使愚昧之人也能理解佛法,松贊干布首先教以仲、德烏、苯波的教法。 ”[36]另外,《賢者喜宴》亦記:“此(托托日年贊)以上贊普世系二十七代,其政權由仲、德烏及苯教所護持。 ”[37]拉日江妥神山被尊為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降凡的圣地、 第二代藏王穆赤贊普等七赤天王修習苯教的圣地, 體現出古代西藏先民將王權的神圣性與神山崇拜緊密聯系的傳統觀念。 但是,神權與王權相互倚重與斗爭的復雜關系導致矛盾的激化, 止貢贊普決心滅苯并被洛昂所弒,其尸體被拋入河中,王子們被流放, 贊普及其王室成員的神圣性受到嚴重損害。 最終,茹勒杰協助王子尋回父王尸體,由苯教法師在拉日江妥重新舉行盛大的超度儀式, 王子才得以順利繼承贊普王位,父子被尊為上丁二王。 王子的長兄另被推舉為工布小王, 該王系享有的特權至少延續至吐蕃王朝晚期。

此類早期贊普的傳說與歷史事件均表明, 古代象雄苯教對早期吐蕃政權產生過深遠影響, 當時以苯教為代表的宗教勢力已經強大到可以左右吐蕃和小邦王權更迭的程度。 《漢藏史集》記載:“吐蕃有三處大地面:上部阿里三圍、下部拉熱秀周、中部烏斯藏四茹;此三處最初被稱為有雪吐蕃之國,中間因被神魔統治而被稱為赭面之域, 后來被稱為悉補野吐蕃之國。 被稱為悉補野吐蕃之國的原因是因為止貢贊普的第二個兒子甲赤到了波窩扎托, 作波窩之首領, 后來他又被迎請回吐蕃地方, 上尊號為布德貢杰,被委任為吐蕃之王,波窩地方也因此歸入吐蕃管轄,悉補野吐蕃之國的稱呼即由此而來。 ”[38]根敦群培曾考證,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統領全藏僅為傳說,即使是在松贊干布之父囊日松贊執政初期, 也僅統治雅隆、達波等藏南區域。[39]可以說,吐蕃的最終崛起,建立在征服西部的象雄、東南部的工布、波窩(波密)、娘波、塔波(達波)等邦國的基礎之上。 透過古藏文文獻記載的早期贊普傳說與宗教神話傳遞的歷史線索,以拉日江妥為代表的神山崇拜觀念,在西藏早期歷史階段的宗教、政治、軍事等領域曾經發揮過的強大整合功能是不能夠被忽視的。

四、拉日江妥由林芝地方神山向苯教第二大神山的轉型

拉日江妥由古代林芝地方神山向苯教第二大神山的轉型,經歷了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不但是發源自西藏阿里高原的象雄苯教文化東漸傳播至藏東南地區時與當地原始自然宗教相互斗爭融合的結果,還反映出元明清時期以新苯派為主流的西藏苯教的佛教化發展趨勢。

(一)象雄苯教文化與藏東南地區原始自然宗教相互融合的過程

苯教文獻記載了大量辛饒彌沃與魔王斗法并從象雄將雍仲苯教傳至藏東南林芝地區的宗教神話傳說, 暗示了象雄苯教文化傳播至藏東南地區時,與古代林芝的原住民信奉的原始宗教之間斗爭與融合的過程。⑧公元11 世紀以伏藏文獻形式面世的辛繞彌沃傳記《賽米經》載:辛饒彌沃以左手小指擎起魔王幻化的黑山,置于三山匯集處,名為拉日江妥; 之后他自胸間意幻一座形似矛尖之神山,置于拉日江妥山旁側,名為穆日穆波山,意為穆氏之山;因魔山不能超越此山高度,該山亦名苯日欽波,意為苯教巨山。[40]與此說相呼應,成書于公元14 世紀晚期的祖師傳記《無垢光榮經·降魔篇》亦載:因嫉妒祖師成就, 魔王恰巴拉仁盜走祖師的七匹寶馬。 祖師率領徒眾追蹤魔王至塔波、娘波時,魔王化身為黑色巨人立于一座黑山之上挑釁,此黑山即為拉日江妥。[41]在工布苯日神山的起源神話中,與辛饒彌沃斗法的魔王勢力曾經盤踞在拉日江妥,這座地方性神山因此被貶為“黑山”。 在雍仲苯教的創始人辛饒彌沃蒞臨工布前,當地已經長期存在一種土著自然宗教。 它實際上是早期世續苯教的一部分,但由于被魔王恰巴拉仁、 工布王及其臣民所信奉,故被視為“魔教”。 雖然流傳至今的苯教文獻對這種土著宗教的記載帶有強烈的歧視色彩,但也記錄了古代林芝早期原始宗教與民俗的特點。

(二)拉日江妥神山的轉型是藏傳佛教與苯教相互融合的產物

自印度佛教在吐蕃王室的支持下在西藏廣為傳布之后,在佛、苯斗爭中處于劣勢的西藏苯教,呈現出明顯的佛教化發展趨勢。 公元8 世紀時期,苯教主動吸納佛教的蓮花生信仰并加以創造性改造,最終形成以供奉 “父子三尊”⑨為特點的苯教新派(亦稱新苯派),此為新苯派萌芽之肇端。 至元明清時期,新苯派已經逐步發展成為苯教的主流,其佛教化的演變趨勢也對西藏苯教神山崇拜體系產生了深遠影響。 受吐蕃王朝崩潰后的割據亂局以及元代薩迦派迅猛發展的影響,苯教在林芝地區的勢力衰微,拉日江妥的神山崇拜傳統曾被迫中斷。 作為元明清時期工布苯日神山崇拜體系的重構者,竹色活佛在公元1330年重新恢復工布苯日神山的轉山傳統、創立娘果祭神節并修建林芝地區規模最大的苯教寺院——斯甲更欽寺。 羅丹寧布(1360—1406年)、桑杰林巴(1705—1735年)等新苯派活佛相繼在林芝地區修建寺院、著書立說,留下以《羅丹寧布文集》《工布苯日神山志》《桑杰林巴傳記》等為代表的大量文獻資料。[42]阿貴亦指出,吐蕃時期的古藏文文獻中記載的拉日江妥神山, 約在公元14 世紀以后逐漸被更名為“苯日”山。[43]

在從林芝地方神山向苯教第二大神山的轉型過程中,拉日江妥被整合并入工布苯日神山崇拜體系之中,成為工布苯日神山的三座山峰之一。 拉日江妥的歷史地名也被同時賦予了藏傳佛教與苯教的象征含義,具有佛苯融合的鮮明烙印。 《竹色活佛傳記》記載了工布苯日神山的三個名稱與藏傳佛教蓮花生大師之間的密切聯系:“按照蓮花生大師未來之授記,該神山名為苯日欽波(bon-ri-chen-po),亦稱拉日江妥(lha-ri-gyang-to), 亦稱仁青崩巴(rin-chen-spungs-pa)。 ”[44]作為工布苯日神山圣地志類文獻的代表,《工布苯日神山志》集中闡釋了該神山的多個名稱及象征涵義⑩:“穆族神變尊者辛饒彌沃,自胸間意化穆日穆波山;因天兵神將自此山巔返回天界,故亦名拉日江妥;未來此山將成為雍仲苯教徒眾匯聚之地,故亦名意化苯日;又因諸凡希求皆如愿滿足之故,此山又名仁青巴瓦。 ”[45]

總而言之,拉日江妥為工布苯日神山的最早雛形,最初僅為規模較小的地方神山。 在象雄苯教文化與藏東南地區原始自然宗教、藏傳佛教與苯教相互融合的過程中,以拉日江妥為基礎,逐漸擴展形成以拉日江妥(神之山)、穆日穆波(苯教祖師穆氏家族之山)、辛日德丹(苯教辛波法師之山)三座山峰為主體的工布苯日神山崇拜體系。 拉日江妥由古代林芝地方性神山向苯教第二大神山的轉型,不但經歷了古代西藏原始自然宗教、世續苯教、雍仲苯教的漫長發展過程,還反映出元明清時期以新苯派為主流的西藏苯教的佛教化發展趨勢,是藏傳佛教中國化過程中的產物。

結語

拉日江妥歷史地名與古代西藏早期的巨石文化、西藏苯教祭壇的塞康(神殿)建筑傳統、古代門人及其分支、吐蕃早期贊普世系、工布小邦王系的歷史都有密切聯系,是多元民族與文化交融薈萃的產物。 正如霍巍所強調,青藏高原本土的文化因素和中原及黃河上游、喜馬拉雅山周邊地帶的原始文化之間有著相互交往和影響,奠定了之后吐蕃王朝統一高原的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的基礎,也為我國西部邊疆多民族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最終形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文化格局開辟了最初的交流渠道。[46]

歷史上的拉日江妥還具有圣地移植的特點,并且經歷了由林芝地方神山向苯教第二大神山轉型的發展過程。 第一代藏王聶赤贊普自天降凡的圣地、第二代藏王穆赤贊普的修行地、第八代藏王止貢贊普的喪葬儀軌及其王子繼位、工布小邦王系為贊普王系的分支等西藏早期傳說與歷史事件,均與拉日江妥具有密切關系,為藏東南小邦史、早期吐蕃王統、象雄與吐蕃關系等方面的研究提供了寶貴的歷史線索。元明清時期,拉日江妥神山地位的提升與轉型,與西藏苯教的佛教化發展趨勢密切相關, 是研究后弘期佛苯關系、中央王朝的治藏方略、藏傳佛教中國化等領域問題時不容忽視的重要因素。

注釋:

①拉日江妥山峰地處今西藏林芝(古名工布)尼洋河與雅魯藏布江兩江交匯的核心地段,是工布苯日神山(西藏苯教第二大神山)的三座主峰之一。拉日江妥神山由藏東南工布小邦的地方性神山向苯教第二大神山的演變與轉型,與源自西藏阿里的象雄苯教在藏東南地區的傳播、元明清時期西藏苯教的佛教化演變趨勢均有密切關系。

②根據苯教文獻的記載,拉日江妥寺是為紀念第二代藏王穆赤贊普在拉日江妥神山修習苯法而建。 目前留存的拉日江妥寺為1991年重建。

③塞康(gsas-khang),亦名塞喀爾(gsas-mkhar),涵義為“神殿”“神堡”。 其中,“塞(gsas)”為象雄語,意為“神”。

④門人的藏文名稱主要有“mon-pa”“Sman-pa”兩種拼寫形式,漢語均音譯為“門巴”。

⑤藏文史籍記載了世界多種早期氏族的分類方法。 本文引用《漢藏史集》所記“古代內部四族”,主要指格襄漢人、金尚蒙古人、卡勒門巴人、悉補野吐蕃人四種。

⑥一般而言,苯教、藏傳佛教文獻均公認聶赤贊普是第一代贊普。另見羅丹寧布所著《無垢光榮經》記載,囊瓦多堅從象雄蒞臨藏地拉日江妥傳播苯教密咒之法時,將會得到聶赤贊普的供養。對于第一代藏王這樣重要的歷史人物,同一作者不可能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這應是藏文手抄本文獻在書寫過程中出現的筆誤。

⑦今立定行政村位于林芝市巴宜區林芝鎮政府駐地南約18 公里處,下轄立定、哲那、娘俄三個自然村。 這三個自然村的地理位置彼此相互毗鄰:自立定村沿雅魯藏布江下游近1 公里處即為哲那村(工布王邑工域哲那的核心區域),哲那村下游1公里處是娘俄村。2018年11 月,第二次青藏高原藏東南人類活動遺跡及生存環境綜合科學考察隊在立定村發現的新石器時期人類活動遺跡點,與1974—1975年期間在林芝縣(今巴宜區)云星、居木等地發掘的新石器時代晚期“林芝人”文化遺址,都是藏東南早期人類活動的重要區域。

⑨父子三尊是苯教新派的主供神祇。 其中,“身”之化身為父親詹巴南喀,“語”之化身為長子次旺仁增,“意”之化身為幼子蓮花生。 《羅丹寧布文集》《工布苯日神山志》等苯教文獻均有父子三尊在工布苯日神山活動并留有大量圣跡與伏藏的記載。

⑩苯教文獻所記拉日江妥神山的仁青崩巴、仁青巴瓦等別名,詞根含義為“珍寶堆積而成之山”,不但描述了拉日江妥神山宛如金字塔之形的山體特征,并且賦予招財祈福的吉祥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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