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會文
一
老村 “老班莊” 老了, 始于何時,無考, 四周的村莊, 如灣子、 廟門、柏家灣、 四家村等, 均屬漢語村名,唯獨老村 “老班莊” 是傣語村名。
據 《元謀風物志》 記載: “班莊,系傣語, 意為軍隊駐扎的小山崗?!币苍S在老村形成之前, 這里是一支軍隊駐扎的軍營, 軍隊撤走后, 才形成了最初的村落, 這大概是老村得名的由來。
傣族是古代濮人的后裔, 屬于百越的一支, 是元謀最原始的土著居民, 傣族村名也是元謀最古老的村名。 此后才有彝族、 漢族的遷入, 才有彝族、 漢族村名的出現, 足見老村悠久的歷史。
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游歷云南,從元謀前往大姚, 路經蘆頭壩, 于1638年12月7日 (臘月初七) 從 “老班莊” 村前的田壩走過, 曾有過記載: “從崖西行, 已復逾溪之南岸,溯溪上。 溪在北峽, 有數家倚其南岡?!?“有數家倚其南岡”, 指的就是班莊村。 讀徐霞客 《游滇日記》 中的此段描寫, 讓人仿佛穿越時空隧道,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老村三百八十五年前的容貌特征, 可以看到游圣當年注視老村的眼神。
二
老村背靠高山, 坐落在高山前一道前低后高的小山崗上。 小時候, 常聽老人們傳說, “老村在一朵蓮花上”, 是一塊風水寶地。 因此, 地靈人杰的觀念在老村人的心底扎下了深根, 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像一縷縷炊煙, 年復一年源源不斷地在各個家庭暖暖升起, 飄向遠方。 “蓮花寶地”,寄托著老村人生生不息的希望, 激勵著一代又一代老村人努力改變命運的夢想。
老村地勢并不平坦, 建房只能巧借地形, 順勢就向。 為了房屋和院落的平整, 一些房屋的石基高達丈許。村中的院落一個接著一個, 房屋一間挨著一間, 像擠在一起閑聊的一群老人, 坐姿各異, 滿是滄桑, 黑壓壓的一片, 恬淡地蹲坐在蘆頭壩西南邊緣, 平靜地看著眼前平緩肥沃的土地, 看著田壩中蜿蜒流淌的小河, 滿懷希望地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老村的正房幾乎都是瓦房, 坐西南向東北, 面對著相對平坦的蘆頭壩子, 視野較為開闊, 人們來到村前,就能看得見田壩里綠油油的莊稼, 看得見豐收的希望。 正房左右兩邊大多建成廂房, 庭院用石砌地基, 土夯圍墻, 一個方形的農家小院就此完成。大門有正房正向, 也有向西或向東的, 主要根據地勢和巷道的走向而定。
莊稼人過日子, 離不開家禽牲畜,離不開柴火, 離不開農具, 于是在院子周邊卡卡角角的空地修建豬圈、 牛圈、 馬圈。 在院內旮旯之地搭雞窩、狗棚, 再建一個棚子放置柴火、 工具、 閑雜的物什等, 生活就更方便了。 院落寬的人家還在院中栽上果樹, 種下蔬菜和花草。 于是農家小院便有了雞飛狗跳的熱鬧, 有了花開花落的期盼, 有了其樂融融的溫馨, 有了酸甜苦辣的人生, 有了對生活的希望。
幾條巷道, 有的用石板鑲嵌, 有的是土路, 都像粗壯的枯藤一樣在村落間蔓延, 幽深綿長、 彎彎拐拐、 凹凸不平。 風兒有時在巷道中徜徉, 豬雞常常在巷道中漫步, 炊煙冷不丁地在巷道中捉迷藏。 孩童追逐嬉戲的歡笑聲, 牛羊騾馬出行和回歸時叫喚聲, 狗遇到陌生人的狂吠聲, 公雞打鳴聲, 母雞呼兒聲, 雞仔尋母聲……常常像水一樣在村巷中流淌。
村口有幾株高大茂盛的黃葛榕古樹, 樹上小珊瑚似的果實, 是我們童年的免費水果, 果實由紅變黑的時候, 成群的孩子像猴子似的蹲坐在茂密的枝葉間, 與鳥雀爭食。 最高的枝丫上還有一個大喇叭, 樹前有一片開闊的空地, 每天清晨或午后, 生產隊長廣播里一喊, 社員們便呼啦啦聚到一起, 按照隊長的安排, 或下地生產勞動, 或召開群眾大會, 好不熱鬧!
樹下有幾塊并不規則的青石板,是全村人休閑娛樂的中心。 閑暇時,鄉親們會不約而同地走出家門, 來到這里。 老人們夏天在樹下乘涼, 冬天在古樹附近的墻根曬太陽, 三五成群地談天說地。 男人們愛在樹下打撲克、 下象棋, 有的坐, 有的站, 有的玩, 有的看, 常有歡聲笑語飛揚村巷。 女人們常坐在男人堆旁邊, 一邊飛針走線, 一邊拉著家常。 孩子們是樹前最歡快的音符, 他們玩 “抓石子” “老鷹抓小雞” “躲貓貓” “斗雞” 等游戲, 比樹上嘰嘰喳喳的麻雀還歡騰, 直到炊煙飄來陣陣飯香的時候, 大人們到這里呼喚, 他們才不得不戀戀不舍地離開。
深巷, 庭院, 老屋, 炊煙, 曬場,古樹, 鄉親, 牛羊, 騾馬, 豬雞……構成了一幅幅具體生動的山村生活畫面。 整個老村給人古樸、 恬靜、 祥和的感覺, 滿是濃濃的人情味和人間煙火味。
三
老村是一條河流。 她匯集了一個又一個家族的血脈, 匯集了彝漢等不同民族的血統, 匯集了一代又一代生命, 穿越了時空, 生生不息, 流淌了數百年。
傳說最初入住老村的是毛氏, 有毛三家開村之說。 第二家是起氏, 接著杜氏、 鄭氏、 房氏、 永氏等紛紛涌入這塊風水寶地。 老村胸懷寬廣, 認為只要加入都是自己的孩子, 她從不嫌棄, 欣然接納, 不停地發展壯大自己。 從村子起源的三家, 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 老村已近兩百家約七百人, 成為蘆頭壩人口最多、 人氣最旺的村子。
一代接一代的生命向前流淌, 一代接一代的思想向前流淌, 一代接一代的文明向前流淌, 匯集成老村這條水量充沛、 元氣滿滿的長河。
我就是這條長河里孵化出的一條小魚, 從小在老村溫暖的懷抱里嬉戲, 在老村慈愛的目光里成長。 長大后, 外面的世界充滿了無盡的誘惑,每一個年輕的生命, 心都往外面飛翔, 于是我便想掙脫老村的束縛, 努力讀書, 終于考取大學, 逃離老村。畢業后分配到外地工作, 僅節假日回老村與親人小住幾日。 成家后, 回老村的時間越來越少, 也漸漸遠離了老村。
雖然離開老村近四十年, 但老村的老墻、 老屋、 老院、 老巷、 老樹、老井, 甚至那些逝去的老人, 卻常常闖入我的夢里。 老村的人, 老村的事, 老村的那段舊時光, 卻仿佛一朵朵浪花, 時時在我的腦海里翻騰, 掀起一波又一波難以捉摸的潮水, 沖擊著我心靈最柔軟的部位。
我才深深地認識到我與老村的血脈關系, 這里是孕育我生命的地方,這里是養育我成長的搖籃, 這里有我的童年, 這里有我的父母兄弟, 我無法從中剝離, 更無法逃避。 我感覺我是一只風箏, 一根無形的線永遠牢牢地攥在老村的手心里。
四
老村是我棲息身心的港灣, 也是我走不出的靈魂居所。 臨近春節, 再回故鄉, 遠遠看見老村, 仿佛看見一片精神圖騰, 心情大暢, 倍感親切,頓感踏實。
走進老村, 幽深狹窄的古巷還在,院落還在, 房屋還在, 但透過破舊的門窗和倒塌的院墻, 看到的是滿院的荒草、 斑駁的斷壁殘垣、 陳舊殘破的屋舍、 布滿蛛絲網的門窗, 以及院內一些廢棄的老物件, 一波酸楚的潮水頓時漫上心頭。 目之所及, 皆是凄涼, 曾經快樂的家園、 溫馨的庭院,現在卻如此頹敗。
老村老了, 逐漸消瘦, 滿臉滄桑,大部分房屋已經人去房空, 村中常駐人口不多。 讀書改變命運, 做生意發財, 長年異鄉打工積累財富, 老村的許多兒女, 腰包鼓起來了, 羽翼漸漸豐滿, 長出了強健有力的翅膀, 紛紛飛離老村這棵大樹, 爭相飛往鋼筋混凝土叢林筑巢, 變成一只只城市鳥。
缺少人住的老屋, 人氣漸微, 仿佛老樹的殘枝敗葉, 慢慢枯萎。 只有不多的幾只飛不動的老鳥, 仍堅守在殘枝敗葉中。 看著眼前的景象, 我仿佛聽到老村在無奈的嘆息。
在殘敗寂靜的老村中, 院落、 高墻、 瓦楞間抖動的枯草, 仿佛老村花白而零亂的須發。 失去了煙火的滋潤, 無情的風霜肆意地摧殘著老屋的身體, 那些灰白破舊的梁柱門窗, 滿是蛛絲灰塵的屋檐窗臺, 看上去就像老村失去血色的臉龐。 倒塌的屋頂、院墻以及一堆堆廢棄的柴垛、 木頭、瓦片, 仿佛老村的破衣爛衫。
有人說: “炊煙, 是村莊的呼吸?!?沒有炊煙, 房屋就失去了生氣,村莊就沒有了靈魂。 看著曾經人丁興旺、 熱氣騰騰的老村, 現在卻冷冷清清、 幾乎看不到炊煙, 我感覺老村的呼吸微弱, 茍延殘喘, 就像快要失去呼吸的老人, 我的淚水也在心中暗自流淌。
走了幾條巷, 我感到心情壓抑。一間間老屋的外墻上, 被血紅的油漆非常顯眼地標注上 “閑置住房” “閑置畜圈”。 也許不久之后, 后面又是一個大大的 “拆” 字, 再后來就是推土機的到來。 如果是那樣, 那么也許再過些年, 回到老村, 恐怕再也看不見老村的容顏, 只能看到一個殘留破磚碎瓦的荒坡。 到那時, 現在老村所處的位置, 恐怕就真的變成一個巨大的墳墓, 一個埋葬了我快樂童年和溫馨親情的墳墓, 一個埋葬了幾代人心血和記憶的墳墓。
五
老村就是我的鄉土, 老村就是我的根, 是鄉愁的根, 如果老村消失了, 思鄉的靈魂將何處安放?
在社會飛速發展的今天, 我們爭相飛入燈紅酒綠的鋼筋混凝土叢林,而忽視了鄉愁這棵長在心底的樹, 荒蕪了這棵樹生長的土地。
在村口的古榕樹前, 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恬淡地坐在石桌旁, 他說村東這條巷中, 僅他一人居住, 其他房屋都已閑置。 老人曾是老村一位響當當的人物, 他年輕時在省城工作, 不僅把子女帶到省城工作, 而且把侄兒侄女等一幫親屬也帶到省城打工, 讓村人敬佩。 后來, 隨他出去的親屬,大多在省城買房安家, 而且發展得很好。 但令誰也想不到的是本該在省城頤養天年、 享受天倫之樂的老人, 才退休, 就迫不及待地回到老村, 翻修老屋, 飼養豬雞, 栽種蔬菜, 過起了田舍翁的生活, 在老村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子女多次想方設法, 勸他返城居住, 但老人性格倔強, 堅決不愿離開。 他這種有福不去享的行為, 令老村的許多人大為不解。
我不由得想起錢鐘書先生 《圍城》扉頁上的那句話: “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 城外的人想沖進去, 對婚姻也罷, 職業也罷, 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這也許就是人性, 由鄉村飛往城市的人, 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身在家鄉, 向往他鄉, 久居他鄉, 懷念故鄉。 老人也許是最清醒、 最能參透鄉愁的人。
樹高千丈, 葉落歸根, 這個根就是我們的情感之根, 靈魂之根, 也就是我們的故土。 “羈鳥戀舊林, 池魚思故淵?!?思鄉懷土, 人之常情, 那些從老村飛入城市的鳥兒們, 也許有一天會幡然醒悟, 他們不過是寄生在城市的鳥, 城市不是他們的根, 老村才會成為他們至死不渝的念想。 也許過些年, 他們也會像老人一樣參透鄉愁, 回歸田園, 回歸老村吧。 到那時, 老村這棵大樹, 一定還會重新煥發生機; 老村這條河, 一定還會生生不息地向前奔騰。
六
走出老村, 我看見一群鄉親, 他們正忙著用混凝土澆灌一個四方形的大池子, 上前一問, 才知道是修建化糞池。 他們自豪地說, 我們縣將打造文明衛生縣, 村莊將建成文明衛生的新農村。 鄉村要振興, 村莊要美化,環境要改善, 衛生設施要配套, 所有的旱廁已全部清除, 都改成水沖廁。我們村一共修建了三個化糞池, 可以完全解決全村生活排污的問題了。 抬頭一看, 老村村前那排存在了數百年的旱廁, 的確已不見蹤跡, 一座漂亮的現代公廁出現在眼前。
鄉親們說, 由于老村地勢不平,巷道狹窄, 交通不便, 車輛無法進家, 有的宅基地屬于地質災害點, 存在巨大的安全隱患。 因此, 黨委政府為了村民的生命財產安全, 提升老村的人居環境, 把新村莊規劃到村子東面那片平坦的旱地。 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 一個嶄新的現代化村莊, 果然橫空出現在離老村不遠的平地上。
我來到新的村莊前, 看到入村的道路干凈整潔, 路兩邊的空地上, 已栽種了各種嬌艷的花草, 它們正沉醉在微風中, 頻頻向我點頭微笑。 一幢幢漂亮的別墅樓房清新雅致, 一座座嶄新的庭院整齊劃一, 整個村莊布局井然規范, 沒有高樓大廈的嚴肅和壓抑, 卻多了故鄉親人般的親切與自然。 住房與畜圈分離, 兩者相隔兩三百米, 人居環境真是天翻地覆的改變。 房前屋后都種上花草和果樹, 還有幾輛轎車停在村前的空地上。 我在村前久久佇立, 光鮮靚麗的新村莊,正生機盎然地延續著老村的血脈, 我的內心頓時欣喜起來。
來到堂哥家, 看到他家的三層小樓設計精美, 裝修豪華大氣。 客廳內, 窗明幾凈, 燈飾、 窗簾、 電視柜、 茶幾、 沙發等時尚大方, 令人賞心悅目。 兩株發財樹青翠欲滴, 散發出無限生機, 整個客廳給人舒適、 溫馨、 雅致之感。 廚房內, 灶臺干凈整潔, 物品擺放井然有序, 抽油煙機、電冰箱等各種家用電器配備齊全, 廚房環境并不輸與城市。
和堂哥聊起現在的生活, 他發出由衷的贊嘆, 國家政策真的越來越好! 他說, 因為老村屬于地質災害點, 因此建房時, 黨委政府不僅修通了水電路和地下排污管等配套措施,還每戶補助七萬元人民幣, 現在的住房條件, 真是以前做夢都想不到的好。
堂哥家里有六口人, 侄兒侄媳常年在外地打拼, 堂哥堂嫂也在本地的基地上打工, 孫子孫女在縣城學校上學。 目前村里的田地大多已承包給外地老板, 在村里給老板打工, 五六十歲的老人, 每人每天也有一百多元的收入, 不需出遠門就能賺到錢, 還能照顧家庭, 一舉多得, 心里也知足了。
和堂哥談起老村中廢棄的院落和閑置的空房, 他說黨委政府已有了規劃, 有人居住和有價值的房屋會保留下來, 計劃給每戶老房子改造補助資金兩萬元。 無人居住和荒廢倒塌的院落將被拆除, 地基將用來修建花園。也許不久的將來, 原來的老村, 將變成一個花團錦簇、 環境優美的新景點了。
聽了堂哥的一席話, 我的內心也十分欣喜, 老村這棵古樹, 在黨的陽光照耀和雨露滋潤下, 在鄉村振興的春風吹拂中, 正快速嬗變, 除舊布新, 浴火重生, 更加生機勃勃, 枝繁葉茂, 這怎能不令人欣喜呢?
走進新的老村, 看到昔日的老村已破繭成蝶, 展翅高飛了, 我百感交集, 為之欣慰。 我堅信, 未來的老村和她的兒女們, 生活一定會變得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