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義“不得不”的話語關聯及其語義選擇

周 娟，高德慧

（暨南大學文學院，廣東廣州 510632）

一、引 言

“不得不”是現代漢語中高頻使用的情態副詞，至于其具體的語義情態，主要有三種：“實屬無奈”態、“確有必要”態和“不由自主”態。 例如：

（1）老年人沒有自己獨立的住房使中國傳統的“輪養”傳統得以延續，有多個兒子的老人，就不得不在各個兒子的居所之間“定期地”流浪。（CCL）①

（2）科學思想史學派堅決反對社會經濟因素在科學理論的發展中起決定性作用的說法。 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即使對于16、17 世紀的科學革命而言， 科學之外的因素的影響也是不可忽視的。（CCL）

（3）一件件、一個個都是那樣荒誕不經，滑稽可笑，以此來博得讀者的凄然一笑，并且讓人們在哭笑中，不得不去回味，去思索。（CCL）

在上述語例中，例（1）的“不得不”表示行為主體（“沒有自己獨立住房的老人”）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無奈地實施某種行為活動（“在各個兒子居所間來回‘流浪’”），屬于“實屬無奈”義；例（2）的“不得不”表示認知主體（“我們”）認為承認某種現象（“16、17 世紀的科學革命也受科學之外的因素的影響”）確實是有必要的，屬于“確有必要”義；例（3）的“不得不”表示認知主體（“讀者”）非有意地、不由自主地進行某種認知活動（“去回味，去思索”），屬于“不由自主”義。

這三種情態的語義差異， 可通過替換法進行形式驗證，因為它們分別可跟“只得”“有必要”“不由得”進行同義替換。 如：

（1’）老年人沒有自己獨立的住房使中國傳統的“輪養”傳統得以延續，有多個兒子的老人，就只得在各個兒子的居所之間“定期地”流浪。

（2’）科學思想史學派堅決反對社會經濟因素在科學理論的發展中起決定性作用的說法。然而，我們有必要承認，即使對于16、17 世紀的科學革命而言， 科學之外的因素的影響也是不可忽視的。

（3’）一件件，一個個都是那樣荒誕不經、滑稽可笑，以此來博得讀者的凄然一笑，并且讓人們在哭笑中，不由得去回味，去思索。

“不得不”這三種語義情態，顯然具有內在聯系，限于篇幅，本文暫對其最基本的情態——“無奈”情態進行探討，至于其他兩種情態，則另文討論。

對于“不得不”的無奈情態，前人也做了一些討論。最早明確指出其表“無奈”義的是呂叔湘［1］131。他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明確指出，“不得不”表示的是“客觀情況迫使其這樣做”。 后來，張誼生［2］61、唐麗［3］77、武惠華［4］91、黃喜宏［5］98、譚惠敏［6］51、段博文［7］、彭利貞［8］10等都承襲了呂先生的意見，只是在具體表述上，進行了一定的細化。

除了“不得不”的語義內涵之外，有些學者還對其分布情況進行了討論，這可以看成是對“無奈”義的形式驗證。 具體說來，這包括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在句法功能上，武惠華［4］91、黃喜宏［5］98、譚惠敏［6］51、段博文［7］、李澤琴［9］52都指出了其在句中常充當狀語，修飾其后的謂語。 第二，在句類分布上，譚惠敏［6］51指出其可以出現于陳述句和感嘆句，不能出現于疑問句和祈使句；段博文［7］則指出其可以出現于陳述句、 非設問類疑問句、強制類祈使句和部分感嘆句。 第三，在謂語選擇上，呂叔湘［1］131指出其后需帶動詞短語或“這樣”“如此”一類詞語；黃喜宏［5］98、王萍［10］指出其常搭配“述人”“可控”義的謂語。 第四，在副詞共現上，黃喜宏［5］98、段博文［7］、余瓊［11］56、王萍［10］指出其不與否定義副詞共現；譚惠敏［6］51指出其常與“被動”義副詞共現。 第五，在復句選擇上，譚惠敏［6］51指出其多出現在因果復句或者轉折復句，黃喜宏［5］98指出其常出現在“條件—結果”復句。

可以看出，前人對無奈義“不得不”的研究，已初步涉及其內涵義，也從句位分布、句類分布、謂語選擇、副詞共現、復句選擇方面做了一些有益的探討。 然而，要更深入認識和了解其語義內涵， 還需在更廣闊的話語背景中探討其話語關聯，以及對各關聯項的語義選擇。

二、“不得不”的話語關聯

（一）“不得不”話語關聯的表現形式

任何語法意義， 都會在形式上有所呈現，這也是朱德熙先生提出語法研究要“注意形義結合”［12］80的理據所在?！安坏貌弧彼硎镜臒o奈義，也會在形式上有所體現，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體現在其話語關聯模式上。

對于“不得不”的話語關聯，武惠華［4］91做過一些討論，認為“不得不”的話語環境可描述為：（1）語境中已經存在不做某事的合理性；（2）客觀情況強制其做某事；（3）主語被動地做某事。 武惠華［4］91的研究，體現了“不得不”話語關聯的概貌，但是由于其采取的是一種分散的觀察方式，因此還沒能看到“不得不”話語關聯的整體模式，以及模式內部的邏輯關聯以及各關聯項的語義屬性。

我們認為，從話語關聯來看，“不得不”處于“外轉折內因果”的話語關聯模式。 即：對于某一主體來說，在某種背景條件下（S1），本來無意實施（或承受）某種行為或活動（S2），但在強大外力或內力的限制或驅使下（S3），不得不實施（或承受）此行為或活動（S4）；或者本來有意實施（或承受）某種行為或活動（S2），但在強大外力或內力的限制或驅使下（S3），不得不放棄實施（或承受）此行為或活動（S4）。

對于該話語關聯模式，我們可用表1 概括如下：

表1 “不得不”話語關聯模式

表2 “不得不”關聯項的語義選擇

用層次分析法來展示，這種關聯模式可呈現如下：

從本質來看，話語關聯是從研究對象的底層邏輯和深層語義歸納出來的語義模式， 在這種深層模式向表層形式的投射過程中， 由于經濟原則以及話語語篇的制約，可能會出現某些關聯項的缺省或者移位情況，這就形成了模式的變體形式。

對于“不得不”這一情態詞來說，其話語關聯模式的變體主要有以下幾種情況：

A.隱含變體

隱含變體主要體現為話語關聯中某一（些）項的缺失。 在語料梳理中，我們發現，“不得不”話語關聯的隱含變體有6 種：

Ⅰ式：［S2］+［S3+S4］。 這屬于S1隱含的變體形式。 例如：

（4）［本來不打算告訴家里人，］S2［但因為打算走醫保，要讓媽媽把我的醫?？膩?，］S3［所以不得不告知以實情。 ］S4（微博）

Ⅱ式：［S1］+［S3+S4］。 這屬于S2隱含的變體形式。 例如：

（5）［沙皇尼古拉一世身體素質較差，特別是中年以后，健康狀況急劇惡化，］S1［但為了皇帝的威嚴，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力，］S3［他不得不強打精神硬撐著自己。 ］S4（微博）

Ⅲ式：［S3］+［S4］。 這屬于S1和S2同時隱含的變體形式。 例如：

（6）［越來越多的企業為了在競爭激烈的商業環境中更好地生存和發展，］S3［不得不對組織進行重組、精簡和裁員。 ］S4（微博）

Ⅳ式：［S1］+［S4］。 這屬于S2和S3同時隱含的變體形式。 例如：

（7）［宋藹齡心情不好，］S1［但也不得不對這位熱情的朝鮮婦女表示出禮貌。 ］S4（微博）

Ⅴ式：［S2］+［S4］。 這屬于S1和S3同時隱含的變體形式。 例如：

（8）［我討厭分開，］S2［卻又不得不分開。 ］S4（微博）

Ⅵ式：［S4］。 這屬于S1、S2、S3都隱含的變體形式。 例如：

（9）［現在，有件事我們不得不承認：在村子里，他是不受疼愛的。 ］S4（CCL）

B.位移變體

位移變體主要體現為話語關聯項線性順序的改變。 總體來看，“不得不”話語關聯的位移變體有4 種：

Ⅰ式：［S2+S1］+［S3+S4］。這屬于S2前移的變體模式。 例如：

（10）［開完庭不想寫代理詞是什么毛病，］S2［一定是因為這在我心里是個不需要寫代理詞的簡單案件，］S1［但因為法官要求，］S3［不得不寫。 ］S4（微博）

Ⅱ式：［S1+S2］+［S4+S3］。這屬于S3后移的變體模式。 例如：

（11）［連續上一周的課已經很累了，］S1［本來大家都不想參加大掃除，］S2［但最后不得不參加，］S4［因為班主任要求必須全體參加。］S3（日常生活語料）

Ⅲ式：［S3+S1］+［S2+S4］。這屬于S3前移的變體模式。 例如：

（12）［這里地形比預想中還要復雜，］S3［即使阿新有備而來，］S1［本來打算快速通過，］S2［最后還是不得不一步一步摸索著前進。 ］S4（日常生活語料）

Ⅳ式：［S2+S1］+［S4+S3］。這屬于S2前移同時S3后移的變體模式。

（13）［本來想去廣場上看煙花秀，］S2［正好手上的事都做完了，］S1［但是最后不得不待在家里，］S4［因為領導臨時又派了個活。 ］S3（日常生活語料）

C.“隱含+位移”變體

“隱含+位移” 變體主要表現為話語關聯項缺失的同時關聯項的順序也發生改變?？傮w來看，“不得不”話語關聯的“隱含+位移”變體有3 種：

Ⅰ式：［S2］+［S4+S3］。 這是隱含了S1，同時S3和S4的順序發生改變。 例如：

（14）［今天晚上開會原來的主要內容是批評老李的，］S2［但是臨時不得不改變一下，］S4［因為老李突然病了。 ］S3（日常生活語料）

Ⅱ式：［S3］+［S1+S4］。這是隱含了S2，同時S1和S3調換了位置。 例如：

（15）［因為顧客催得急，］S3［即使現在外面正下著雨，］S1［外賣小哥也不得不把電動車開到最快。 ］S4（日常生活語料）

Ⅲ式：［S4］+［S3］。這是隱含了S1和S2，同時S3和S4 的順序發生改變。 例如：

（16）［那天夜里， 他們不得不露宿在森林中的一株大樹底下，］S4［因為附近沒有一間屋子。 ］S3（CCL）

（二）“不得不”話語關聯的形式驗證

“不得不” 的話語關聯模式是“外轉折內因果”，對于其外層的轉折關系和內層的因果關系，都可以從形式上進行驗證。

對于［S1+S2］與［S3+S4］之間的外層轉折關系來說，可通過“轉折詞插入法”進行驗證，即在［S1+S2］與［S3+S4］之間，?？刹迦搿暗恰薄叭欢薄翱墒恰钡绒D折成分而不改變句義。 例如：

（17）［因為有很多材料要寫，］S1［本來國慶節不打算出去玩的，］S2［【但是】既然老師都這么說了，］S3［那就不得不去了！ ］S4（日常生活語料）

對于S1和S2之間的內層因果關系來說，可通過“因果詞插入法”進行驗證，即在S1前?？刹迦搿耙驗椤薄耙颉薄坝捎凇钡缺硪蜻B詞而不改變句義，而在S2前?？刹迦搿八浴薄耙虼恕薄坝谑恰钡缺砉B詞而不改變句義。 例如：

（18）［正【因】感性，］S1［【所以】我會心軟，會難以舍棄，會一再退讓，我總認為一些只存在于書本的描述會出現在我身上，］S2［然而其實只是一個意外，］S3［我不得不逼自己舍棄。 ］S4（微博）

對于S3和S4之間的內層因果關系， 也可通過“因果詞插入法”進行驗證，因為其插入模式與S1和S2之間的因果驗證完全一致，因此，這里不再贅述，只通過（19）加以呈示。

（19）［那位明星很討厭他， 不想搭理他，］S2［但【因為】他以粉絲的名義，幫粉絲傳達，］S3［【所以】明星不得不回復他］S4（微博）

三、“不得不”對關聯項的語義選擇

“不得不”的無奈義，不僅體現在對其話語關聯模式的選擇上，也體現在對其各關聯項語義屬性的選擇上。

（一）“不得不”對原因句S1 的語義選擇

在“［S1/原因句+S2/結果句］待轉句+［S3/原因句+不得不S4/結果句］轉折句”模式中，S1在語義上具有一個很重要的特性，那就是“確定性”。 因為S1是作為本初意愿句S2的原因條件而出現，那么，只有當當事主體對S1所表事件的發生比較確定，才能以此為基點來確定自己的意愿和打算。

對于S1的確定性，可以從以下幾方面來驗證：

第一，從S1的語氣類型來看，能夠充當S1的只能是陳述句，不能是疑問句、祈使句和感嘆句。例如：

（20）［出門拍完照整個人累得癱在椅子上，］S1［不想洗頭，］S2［但因為在發縫兒打了黑粉，擔心明天游泳時會有黑水從臉上留下來，］S3［而不得不洗掉。 ］S4（微博）（S1為陳述句）

（21）［他太過分了，］S1［本不想再和他說話了，］S2［但是他跟我都在一個項目組，］S3［所以又不得不忍著脾氣和他溝通。 ］S4（日常生活語料）（S1為陳述句）

（22）［*鄧囂張真的很會照顧人嗎？ ］S1［大多數時候，我還是很想鄧囂張在身邊的，］S2［但因為現實原因，］S3［不得不分居兩地。］S4②（微博）（S1為疑問句）

（23）［*你去了解一下復讀的辛苦，］S1［本來是很抗拒復讀的，］S2［但是因為填錯了志愿，］S3［不得不復讀。 ］S4③（微博）（S1為祈使句）

為什么S1在句類選擇上只能選擇陳述句，而不能選擇疑問句、祈使句和感嘆句，那主要是因為：陳述句是當事主體在告知某個已經確知的事件，語義上具有確定性；而疑問句、祈使句和感嘆句要么是發出疑問，對事件毫不確定，要么是發出祈令或強烈情感，意不在確定。 總之，句子語義的確定性決定了其是否可以出現在S1的位置。

第二，從S1的語義類型來看，能夠充當S1的只能是敘述句（包括事實敘述句和事理敘述句），而不能是宣告句、表情句、承諾句。 例如：

（24）［Outlander 隨著時間發展越來越離譜或沒勁，］S1［實在不想看，］S2［但因為還沒完結還想知道結果，］S3［不得不硬著頭皮看。 ］S4（微博）（S1為事實敘述句）

（25）［成年人應當做到經濟獨立，］S1［但是為了買房，］S3［李四不得不張口向父母要錢。 ］S4（日常生活語料）（S1為事理敘述句）

（26）［*我宣布我們班的新班長為趙亞芝同學，］S1［本想叫上她一起去的］S2［因為車坐不下，］S3［不得不放棄這個打算。 ］S4④（日常生活語料）（S1 為宣告句）

（27）［*祝你成功！ ］S1［本想邀你一起吃個飯的，］S2［但這段時間事情實在太多，］S3［不得不把這個事放下了! ］S4⑤（日常生活語料）（S1為表情句）

（28）［*我向你發誓明年和你結婚，］S1［本想好好工作多賺點錢，］S2［但因為整個社會經濟都不景氣，］S3［不得不把自己的這個“宏偉雄心”放下了! ］S4⑥（日常生活語料）（S1為承諾句）

為什么S1在句類選擇上只能選擇敘述句，而不能選擇宣告句、表情句和承諾句，那主要是因為，敘述句表述已然或應該發生的事件，可作為確定條件出現；而宣告句、表情句和承諾句是在表達某種語力，不可以作為確定條件出現。

第三， 從S1的狀語選擇來看，S1通常只能選擇“真的”“確實”“太”等表肯定義的副詞作為其狀語成分，而不能選擇“可能”“也許”“大概”等表估測義的副詞作為其狀語成分。 例如：

（29）［垃圾食品真的/*也許能讓人快樂，］S1［所以我很想吃零食，］S2［但是為了減肥，為了更健康的身體，］S3［我不得不斷了這份念想。 ］S4（日常生活語料）

（30）［軍訓太累了/*大概很累，］S1［但是在教官兇悍的目光下，］S3［圓圓不得不服從命令。 ］S4（日常生活語料）

為什么S1在狀語選擇上只能選擇肯定義副詞作為狀語成分，而不能選擇估測義副詞作為狀語成分，那也是因為肯定義成分具有【+確定性】而估測義成分具有【-確定性】的緣故。

（二）“不得不”對結果句S2 的語義選擇

在“［S1/原因句+S2/結果句］待轉句+［S3/原因句+不得不S4/結果句］轉折句”模式中，S2在語義上具有以下特性：

第一是意愿性。 所謂意愿性，是指S2表達的是當事主體的主觀意愿。 對于這一點可以從句中常出現意愿動詞“想”“打算”“喜歡”“討厭”等或意愿情態助詞“要”而得到驗證。 例如：

（31）［本來打算今天去看你的，］S2［但是因為家里有急事，］S3［不得不回家一趟！ ］S4（微博）

（32）［張文本來要在家多躺一會，］S2［但為了不被扣獎金，］S3［他不得不立刻起床洗漱。］S4（日常生活語料）

從語義類型來看，S2所表達的意愿有兩類：

一是積極意愿類。 常采用“想/打算/喜歡/要+VP”來表示，如例（31）、例（32）。

二是消極意愿類。 常采用“不+想/打算/喜歡/要+VP”或“討厭+VP”來表示，如例（33）、例（34）。

（33）［明天上午有一個交流會， 本人非常不想去，］S2［但因為不可抗力因素，］S3［不得不去。 ］S4（微博）

（34）［李云原本不打算這周去上海的，］S2［但因為上?？蛻舻拇叽?，］S3［他不得不馬上啟程。 ］S4（日常生活語料）

第二是本然性。 所謂本然性，是指S2所表述的意愿是其最初的意愿。 對于這一點，可以從S2中?？沙霈F“本來”“原本”“本”等表示本初義的狀語，而不能出現“后來”“將來”“后面”等表示后繼義的狀語而得到驗證。 例如：

（35）［五一本來/【*后來】要出去旅行，］S2［但因為有很多作業要做，］S3［所以不得不退票。 ］S4（微博）

（36）［有時候， 我們本/【*后面】 不想借，］S2［但因為面子關系，］S3［不得不借出錢。 ］S4（微博）

（三）“不得不”對原因句S3 的語義選擇

在“［S1/原因句+S2/結果句］待轉句+［S3/原因句+不得不S4/結果句］轉折句”模式中，S3在語義上具有以下特性：

第一是確定性，這一點跟S1具有一致性。 因為上邊已對S1的確定性做出明確驗證， 因此，這里不再對S3這一語義特征進行驗證（因為方法完全一致），只是舉兩例稍加呈示。 例如：

（37）［原本今天就能看到你啦，］S2［但因為疫情，］S3［我們不得不延遲見面。 ］S4（CCL）

（38）［本來打算這周出去玩，］S2［但臺風好大?。。軸3［我們不得不躲在家里。］S4（日常生活語料）

第二是強力性。 所謂強力性，指S3中往往會出現主體難以抗拒的因素，該因素對后句（S4）有著強大的影響力。 對于S3的強力性，可以從句中常常會出現“高量度”“高威力”“高程式”“高欲望”等表示“高階”義的詞語（常居定位或狀位）而得到驗證。 例如：

（39）［美國在軍事、 政治和道義上遭到嚴重挫敗以后，］S3［不得不簽訂停戰協定。 ］S4（CCL）【高量度】

（40）［1985 年4 月， 可口可樂公司宣布要改變配方的決定，］S1［不料在美國市場掀起軒然大波，許多電話打到公司，對公司改變可口可樂的配方表示不滿和反對，］S3［可口可樂公司不得不繼續大批量生產傳統配方的可口可樂。］S4（CCL）【高威力】

（41）［工作日不想睡覺，］S2［但因為第二天上班，］S3［不得不去睡。 ］S4（微博）【高程式】

從語義類型來看，S3所表示的強力句可分為兩小類：

一是事實類強力句，如例（39）—例（41）。

二是需求類強力句，如例（42）—例（43）。

（42）［為了趕上現代技術，］S3［中國企業不得不靠進口核心部件、進口核心生產設備。］S4（CCL）

（43）［撰作之初，為了獨立成篇、敘事完整的需要，］S3［遂使有些交代在各篇中不得不先后復復。 ］S4（CCL）

“事實強力句” 表達的是外部的形勢壓力或規則約束，“需求強力句”表達的是內部的動力驅使或目的追求。無論是內力還是外力，都會對人的行為具有強大影響力，并且會改變人的行為決定。

（四）“不得不”對結果句S4 的語義選擇

在“［S1/原因句+S2/結果句］待轉句+［S3/原因句+不得不S4/結果句］轉折句”模式中，S4在語義上具有以下特性：

第一是自主性。 所謂自主性，是指S4所表述的事件一般是人們能夠自主選擇、主觀控制的事件。對于這一點，可以從S4中的謂語通常只能是自主動詞而不能是非自主動詞而得到驗證。 例如：

（44）a.［我真的很不想學車，］S2［但因為現實因素，］S3［我不得不學。 ］S4（微博）

b.*［我真的很不想學車，］S2［但因為現實因素，］S3［我不得不想學。 ］

（45）a.［工作日不想睡覺，］S2［但因為第二天上班，］S3［不得不去睡。 ］S4（微博）

b.*［工作日不想睡覺，］S2［但因為第二天上班，］S3［不得不入睡。 ］S4

在上述兩例中，“學”與“去睡”都具有“自主”義，“想學”與“入睡”都具有“非自主”義，在它們與“不得不”組合后，前者具有合法性，后者具有不合法性，這說明，“不得不”在語義上與“自主”具有融合性。

第二是違愿性。 所謂違愿性，是指S4所表述的事件是違背當事主體主觀意愿的事件。 對于這一點，可以從S4中謂語的語義類型而得到驗證。

從語義類型來看，S4的謂語可以分為以下四類：

A.損耗趨險類。 這一類表示行為主體在物質或精神上遭受損耗，處于險難的狀態。 此時，S4中常有“操勞終生”“犧牲”“賠償”“放棄”等表示“損耗趨險”義的謂詞性詞語出現。 例如：

（46）［由于當時婦產科人手告缺，］S3［他不得不放棄自己偏愛的外科，師從著名婦產科專家孫克基大夫。 ］S4（CCL）

（47）［前一段時間， 某企業在宣傳中因含有貶低同類產品的詞句，造成糾紛，］S3［不得不賠償受損企業的損失。 ］S4（CCL）

B.依從退讓類。 這一類表示行為主體在關系或地位上依從忍讓，處于退讓的狀態。 此時，S4中常有“服從”“受……支配”“依靠”“忍受”“知難而退”“求饒”等表示“依從退讓”義的謂詞性詞語出現。 例如：

（48）［在陽平關一次戰役中，蜀軍大勝，魏軍的主將夏侯淵被殺。］S3［曹操不得不退出漢中，把魏軍撤退到長安。 ］S4（CCL）

（49）［無論是市場主力也好， 散戶投資者也好，都不得不服從于市場本身的規律。 ］S4（CCL）

C.更變推翻類。 這一類表示行為主體在模式或方案上變化更改，處于更易的狀態。 此時，S4中常有“（更）換”“提前VP”“另外去VP”等表示“更變推翻”義的謂詞性詞語出現。 例如：

（50）［本來是直達重慶的火車，］S2［但是因為大雨沖垮了線路，火車在鄭州站停了，］S3［我們不得不下車換其他的車次。 ］S4（CCL）

（51）［開業的第一天，門庭若市，商品被搶購一空，］S1［因為來不及補充新貨，］S3［商店不得不提前關門。 ］S4（CCL）

D.言虛作偽類。這一類表示行為主體在言語或行為上偽裝掩飾，處于虛偽的狀態。 此時，S4 中常有“虛偽”“掩飾”“遮掩”“應付”“說假話”“口頭上”“表面上”等表示“言虛作偽”義的詞語出現。 例如：

（52）［大部分哈佛經理為了保持長久的良好舞臺效果，］S3［不得不竭力掩飾自己在健康方面的弱點。 ］S4（CCL）

（53）［我感覺到膩了，不想再有過多的接觸，］S2［但因為心口不一，又實在避免不了，］S3［于是不得不虛偽地繼續保持好原來的熱情。 ］S4（微博）

對于“不得不”對關聯項的語義選擇，我們可綜括如下：

在“［S1/原因句+S2/結果句］待轉句+［S3/原因句+不得不S4/結果句］轉折句”這一關聯模式中，為什么“不得不”會表現出“無奈”義，其實就決定于S1、S2、S3、S4這些關聯項的語義屬性。 因為如果當事主體在某一確定條件下（S1）本無意實施或承受某一行為活動（S2），但在更大的強力限制下（S3）要違愿性地實施或承受此行為活動（S4）；或者如果當事主體在某一確定條件下（S1）本有意實施或承受某一行為活動（S2），但在更大的強力限制下（S3）要違愿性地放棄實施或承受此行為活動（S4），那么，當事主體就會產生“無奈”情態。

結 語

本文在大規模語料調查的基礎上，以語義語法理論和話語語言學理論為指導，對無奈義“不得不”的話語關聯及其對關聯項的語義選擇進行了詳細探討。從話語關聯來看，“不得不”處于“［S1/原因句+S2/結果句］待轉句+［S3/原因句+不得不S4/結果句］轉折句”這種“外轉折內因果”的話語關聯模式；從對關聯項的語義選擇來看，它要求S1具有【+確定性】，S2具有【+意愿性】和【+本然性】，S3具有【+確定性】和【+ 強力性】，S4具有【+ 自主性】和【+ 違愿性】。 在“［S1/原因句+S2/結果句］待轉句+［S3/原因句+不得不S4/ 結果句］轉折句”中，“不得不”之所以表現出“無奈”義，主要決定于S1、S2、S3、S4這些關聯項的語義屬性。

注 釋：

①本文語料來源有：CCL 語料庫、微博、日常生活語料。

②如果把S1改為“鄧囂張真的很會照顧人”（陳述句），這個句子就可以說了。

③如果把S1改為“復讀很辛苦”（陳述句），這個句子就可以說了。

④如果把S1改為“負責這件事的是我們班的新班長趙亞芝同學”（敘述句），這個句子就可以說了。

⑤如果把S1改為“你取得了成功”（敘述句），這個句子就可以說了。

⑥如果把S1改為“明年要和你結婚”（敘述句），這個句子就可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