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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現實”概念界定上的自我指涉困境及其內涵說解

2023-03-09 21:22趙梓涵
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報 2023年6期
關鍵詞:黑格爾感性馬克思

張 兵 趙梓涵

馬克思“現實”概念界定上的自我指涉困境及其內涵說解

張兵趙梓涵

(陜西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現實”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的前提,是馬克思對德意志意識形態給予批判時做出的一個根本性論定。但后來的研究者往往忽略了理解馬克思現實概念的一個根本性困難,即“現實”在理論上的不可界定性與可界定性所構成的自我指涉困境。理解馬克思辨析的最佳途徑莫過于從“現實”概念探究的“前史”入手,在馬克思這里,“現實”在理論上的自我指涉困境只是一種表象。我們雖無法以理論證明的方式去界定現實,但可依現實活動本身對其內涵給予解釋和展示?!翱筛行浴薄皩嵺`性”“整體性”“特定性”是“現實”自我解釋的四個方面,其環環相扣在人的現實理論活動與現實實踐活動的內在統一,共同宣示著現實的豐富內涵。

馬克思;現實;科學內涵

無疑,“現實”(Wirklichkeit)是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基礎概念。當馬克思批評德意志意識形態家們“沒有一個想到要提出關于德國哲學和德國現實之間的聯系問題”[1]516時,他是在“現實前提”的意義上對“現實”的基礎性地位進行斷定。這一斷定所表達出的“前提性”可分析為兩個遞推性的層次:其一,哲學作為表達出的理論體系應奠基于“非—理論”的現實之上;進而,其二,對“非—理論”的現實給予理論把握的“現實”概念就成為理論體系建構的起始概念即前提概念。然而,一個根本性的困難立刻會呈現出來:從本源意義上看,“理論”是通過“現實”得到界定而非相反,作為哲學理論的前提的“現實”不能通過理論得到界定;另一方面,就自覺意義上人的現實實踐活動而言,“現實”業已進入到理論之中并通過理論得到表達和界定。如此,“現實”在理論上的不可界定性與可界定性就構成了其概念界定上的自我指涉困境。過去,人們對“現實”的首要性地位執之甚堅,而往往忽略了對上述困境的深入思考,這一思考首先問的是:何謂“現實”?通過理論探討如何挖掘“現實”概念的豐富內涵且同時又保有其本源性內涵?

一、“現實”何以成為一個值得再追索的理論問題

從已有的敘述看,由于現實是根源性的,在本體論意義上是不被理性規定的,因而,通過對現實定義的方式來把握現實就不再是合適的,恰當的方法是以現實為前提對之進行揭示和說明。從直接意義上講,“現實”不應被詮釋為一種實際存在的或孤立的原子式事實,而應被視作包含了有關歷史的最豐富、最完善的規定。一段時期以來,國內學者逐漸認識到“現實”除了是我們的認識對象之外,其概念本身所具有深刻的理論意蘊也值得不斷追問。例如,在比較研究中闡明馬克思通過對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雙重批判建構了“現實”概念延展的基本走向;以“‘活動’原則”[2]作為馬克思“現實”概念的本體論基礎,認為“馬克思的‘現實’是一個‘面向未來’‘自我改造’和‘自我超越’、追求人的自由和解放的過程”[3];或將馬克思的“現實”看作是關系的呈現,從“實存與本質、立足現存與立足未來、自我性與社會性、局部與整體”[4]之間的關系以及“哲學與現實、社會、歷史”[5]的相互關系對“現實”概念加以把握。學界對這一概念的多維解讀既側證了“現實”之內涵的豐富性,同時也表明“現實”是一種綜合架構,這為我們充分、全面地把握馬克思的“現實”概念奠定了基礎。

“哲學的內容就是現實”[6]42,黑格爾第一次提出了這一重要論斷,足見其對現實的關注。從其自身來看,黑格爾并不會將“現實”僅僅看作是一個與現實有別的概念而是將之視為“現實本身”。當馬克思批判黑格爾“使它們變成了純粹的抽象”[1]279時,馬克思關于“何謂現實”的追索就聚焦為“什么是真正的現實”這一問題。黑格爾的現實之所以是“不現實的”,原因在于其界定現實的方式,“凡是現實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凡是合乎理性的都是現實的”[7]268①。黑格爾在這里做出了一個區別,“決不是一切現存的都無條件地也是現實的”[7]268,也即是說,將“現存的”等同于“合乎理性的”進而認其為“現實的”是荒謬的,但“合乎理性的”與“現實的”是否存在著相等關系則并沒有給出解說。曾經有過黑格爾時刻的馬克思,熟知黑格爾關于“現實”的界定,抽象的、個別的自我意識從它的隱蔽處走出來,“來消滅那已經獨立的自然的現實性”[8]62,自我意識能夠對現實進行肯定或否定。原因在于,作為絕對精神的自我意識是現實事物的內在根據。因而,黑格爾對現實的界定方式所表達的并不僅是“理性=現實”,而且是現實從屬于理性以及現存的也無可置疑地從屬于理性。在理性主宰的意義上,“現實的”與“現存的”之間的區分變得無關宏旨了。然而,一旦脫離了黑格爾的唯心主義抽象立場,看到了寓現實于理性觀念策略的抽象結果,“現實的”與“現存的”之間的區分也并非無關痛癢。正是由于曾經對黑格爾的思想深入其中,一旦從其中脫困,馬克思也更能清晰地指出黑格爾在界定現實上的問題所在,“現實性沒有被說成是這種現實性本身,而被說成是某種其他的現實性”[9]10,聯系上文,馬克思這里的“現實性本身”指的就是“現象”。在黑格爾那里,現象之所以能被稱之為現實在于其合乎理性,“然而它之所以合乎理性,并不是因為它固有的理性,而是因為經驗的事實在其經驗的存在中具有一種與它自身不同的意義”[9]12,這個不同的意義就是觀念或理念??梢钥吹?,馬克思拒絕從理性或理念上界定現實性,參照其對黑格爾界定方式的批判而言,馬克思似乎強調現實性應從經驗現象上去理解,但馬克思對費爾巴哈感性經驗現實的非現實性的批判又否定了這種可能。實際上如果我們深入考察就會發現,在黑格爾那里,“現實的”這一術語具有“經驗的”與“觀念的”雙重含義,在經驗的、現象的現實之外還存在一種“真正的、理性的”現實,我們現在也看到,在經驗的、現象的現實之外還存在一種真正的、非觀念的現實。如何理解這個意義上的現實,的確成了一個問題。馬克思本人對“現實”概念的質疑可以看作我們再追索行動的先導,甚至,這一質疑本身也是一種再追索。具體而言,馬克思是在對黑格爾及其后學青年黑格爾派“現實”概念的批判中確立“現實”的首要性地位。

二、馬克思探究“現實”概念的“前史”

馬克思曾經把“原始積累”比作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確立的“前史”[10]822,從考察原始積累中解析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秘密。同樣,在馬克思之前且以理論沖突的形式與馬克思直接相關的理論者及其思想探究,就構成了馬克思探究現實概念的“前史”。站在馬克思的現實立場上,考察這一前史,是探究馬克思現實概念內涵最貼近、最自然的入手方式,并且在思想的遞進運動中更易于把握馬克思的思考脈絡。

(一)黑格爾對“現實”的隱秘謀劃

當笛卡爾以方法論上的自覺確立了近代哲學“我思”的開端時,如何從“思”這個基點出發確定外部世界的整個存在就成為近代哲學的任務。立足于近代哲學“我思”這一出發點,黑格爾對現實性的拯救是通過改變思維范疇的主觀性限定來實現的。對于黑格爾來說,思想的規定也是事物自身的規定,因而“思想是能夠表達事物的本質性的”[6]79,相應的,思想去把握存在的過程不僅是一個主觀方面的認識過程,也同時是一個從客觀方面展現出的存在過程。黑格爾看到了康德理論在本體意義上“現實性”的缺失,客觀對象在康德那里只拘泥于被主觀所顯現的現象,因而是以主觀性為其根據的,“康德所謂思維的客觀性,在某種意義下,仍然只是主觀的”[6]120??档聦Ρ倔w論證明或曰存在論證明的反駁,顯示了康德關于思維主觀性的狹隘性定位。也就是說,康德只是從單純的直接性上去理解“一切謂詞的總和”,而不是從思維規定的矛盾運動、思維運動的環節以及作為諸環節的思維規定統一體上去理解“全部實在性的總括”[11]60。以此論之,現實絕不是單純現存的東西,而是理性將其自身規定“表現”在自身之外的定在或實存,是“本質與實存或內與外所直接形成的統一”[6]296,因而,作為現象意義上的定在或經驗意義上的現存的東西也構成了“現實”概念的必要內容,但作為表現出來的形態只是被設定的東西,并非本質性的。如此,黑格爾才會把單純的經驗意義上“現前的事物”(Gegenwart)看作是空虛無根的東西,其只在被置于本質規定的根基之上才具有現實性的內涵。在其徹底意義上,這一根基必然要通過絕對精神的辯證運動得以充實和實現。絕對精神像是一位隱秘的“統治者”,它借助辯證運動將所包含的各種規定一一表現出來,這些不同規定聚合成了人們生存于其中的現實世界。絕對精神謀劃著“現實”的運動和發展,“現實”是絕對精神的外在表達。

正如黑格爾所堅持的辯證原則,黑格爾通過絕對精神實現了現實,但在“實現”的同時也“埋葬”了現實。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黑格爾那里,“現實”是被說明的而不是用來支撐說明的(即解釋世界)。但絕對精神這場隱秘的謀劃絕不是一無是處,至少這里有兩點有力地啟發了馬克思對現實的理解,即:其一,現實是從整體上得到理解的:其二,現實是從活動(雖然是絕對精神的活動)上得到規定的。無論如何,黑格爾現實概念的非現實性引起了后來者的不滿,與黑格爾訴諸中介活動談論現實的策略相反,青年黑格爾派則渴望通過直接性來敲定現實。

(二)鮑威爾對“現實”的直接渴望

黑格爾的辯證法使其哲學看起來好似十分革命,但實則是最保守的哲學,他把現實的世界看作是思維的世界,顛倒了現實的本貌。鮑威爾作為早期青年黑格爾派的領軍人物,力圖在黑格爾思想的某一脈絡中尋求思想觀念和現實之間的關聯,要求實現一種與人的本質直接相一致的現實。鮑威爾以“批判”為工具,向黑格爾的“絕對精神”開刀,“只有使自我意識如何對待絕對精神……這一問題的提出永遠成為不可能才行”[12]92,即把絕對精神看作是自我意識活動的結果?!白晕乙庾R”作為鮑威爾思想的核心范疇,不是單純的對黑格爾體系的照搬,對他而言,要解決的關鍵問題是如何處理他所極力推崇的、作為人的精神存在獨特特征的“自我意識”與世界的關系。對于鮑威爾來說,應將以實體觀點為出發點的發展進程歸屬于自我意識之下,實體本身的發展“驅使我們走向觀念的普遍性和規定性及觀念的現實存在,走向無限的自我意識”[1]340。實際上,表明鮑威爾用“自我意識”所要表達的不是黑格爾體系中的“普遍的自我意識”,也不是“絕對精神”,而是一種以經驗個體為載體,通過反思能夠成為理性實現自身建立現實的中介力量。鮑威爾更強調的是自我意識與現實世界之間的直接關聯,馬克思評說道“自我意識不把任何現實事物同自身區別開來”[1]343。當其作如是說的時候,鮑威爾隱約表達了談論現實問題的場域的變換要求,即,不是在認識論的領域中證明現實的首要性,而是在(批判的)實踐的維度上強調現實的重要性。盡管在黑格爾的羽翼下鮑威爾表達出了其遠超黑格爾所具有的關于現實的渴望,但在對“現實”的炮制上鮑威爾仍未脫其藩籬。鮑威爾讓“自我意識從人的屬性變成了獨立的主體”[1]340,并且代替現實的人成為歷史的主體,這表明現實仍是受規定之物。顯而易見,鮑威爾仍“錯誤地把思想、觀念、現實世界在思想上的獨立化了的表現當作現實世界的基礎”[12]93,這樣思想觀念就成了毫無現實內容的純抽象,它們可以在思維領域隨心所欲地變化戲法,卻對現實社會的實際情況無所觸及。鮑威爾的“自我意識”用思維的抽象來消解現實存在,取消了感性的現實的物的豐富性,這種直接性要求是對現實的歪曲和否定。

鮑威爾沒有離開思辨的王國來解決思辨的矛盾,他的“自我意識”只是撿起了黑格爾思想中的一部分并用激進的方式把它推向了極致。鮑威爾對黑格爾哲學的繼承和發展仍然是在精神領域重施伎倆,本質上沒有達到對黑格爾的超越甚至成了一種倒退,這也更加顯露了黑格爾哲學所具有的現實被決定的理論基因,思辨哲學并不能切實地指導和變革現實。馬克思受過以鮑威爾為代表的青年黑格爾派的影響,鮑威爾對現實的直接渴望讓青年黑格爾派的“晚生代”馬克思認識到現實不是受規定之物,而是能規定之物?!白晕乙庾R”只有與現實世界發生關系,訴諸于現實的物質力量,才能在非抽象形態上把握人與自然的真實關系。

(三)費爾巴哈對“現實”的感性認取

打破思辨哲學的符咒轉向“新唯物主義”,在現實中徹底擺脫理論與現實之間的對立,在運動中真正解決哲學在思維的牢籠里無法解決的問題,是19世紀德國哲學最要緊的任務。費爾巴哈以感性的直接性所表達的現實概念完全超出了鮑威爾對現實的直接性要求,馬克思曾稱贊費爾巴哈“是唯一對黑格爾辯證法采取嚴肅的、批判的態度的人”[1]199,因為費爾巴哈從感性直觀出發,用“現實的人”代替了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和鮑威爾的“自我意識”,“為批判黑格爾的思辨以及全部形而上學擬定了博大恢宏、堪稱典范的綱要”[1]342?!叭酥苯拥厥亲匀淮嬖谖铩盵1]209,這種生物學意義上的人和動物一樣有肉體的、感性的需要和欲望。人的自然屬性是一種通過感性直觀所把握到的人的屬性,在這種感性直觀之下,人被理解為“感性的對象”。費爾巴哈把感性意義上的人作為哲學的最高對象,克服了黑格爾體系中思維和存在之間的顛倒關系。一切存在的事物不再因為“我思”所以“我在”,“現實的人”這一存在成了主詞,思維成了謂詞。費爾巴哈通過主謂詞的顛倒,實際上在現實概念上,即是顛倒了理性與現實的關系,或自我意識與現實的關系,強調了現實的首要性和第一性。而現實的首要地位是通過感性直接性來表達的,現實是人通過感性直接性把握到的客觀意義上存在的事物。這種直接的感性存在奠定了唯物主義的基礎。費爾巴哈用人代替神,以人為歷史的起點,人在他那里具有了絕對的高度。但是費爾巴哈對“感性的世界”、對“人”的理解最終還是陷入了唯心主義,這是因為費爾巴哈對感性世界的理解訴諸介于“僅僅看到‘眼前’的東西的普通直觀”[1]528和“看出事物的‘真正本質’的高級的哲學直觀”[1]528之間的某種二重性直觀,所獲得的仍是一個孤立的抽象物。這種含混其詞、模棱兩可只是體現了費爾巴哈在理解現實概念上的無力,費爾巴哈固然承認現存的、眼前的東西,但是卻不了解這一對象的豐富內涵。他未能看到,環繞在人周圍的現實感性世界決不是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而是人類歷史活動的產物。

費爾巴哈一方面正確地指出了黑格爾哲學的問題,另一方面也錯失了黑格爾值得珍視的思考問題的方式。費爾巴哈雖然強調歷史是一種活動,但他沒有看到主客體之間的辯證關聯,不懂得現實是處在社會關系中的人所共同的實踐活動構成的整體,黑格爾體系中辯證法的積極意義在費爾巴哈這里并沒有得到充分的彰顯?,F實在黑格爾那里,是在否定之否定的能動過程中展開,雖然是在抽象的思維世界運動,但卻是深刻的。而在費爾巴哈這里,單純的感性直接性是如此單薄,無法承載現實的豐富內容,現實變得貧乏單調。因此,對費爾巴哈抱有希望的馬克思又對他進行了基于實踐基礎上的理論批判。一個真正的“新唯物主義”者將在現實的人的生產實踐活動中,通過實踐所內在的矛盾性及其現實運動本性闡述對現實世界的認識與改變。對實踐的堅持讓馬克思找到了把握現實、變革現實的“密碼”,從而建立了科學的現實觀。

三、馬克思“現實”概念的四重內涵

在馬克思這里,“現實”不是被思維所預先設定的東西,同樣,現實也不是后來加諸于人面前的單純事實。馬克思既不是通過主體性的人去界定作為客體的現實,也不是通過擺脫人將現實理解為自然科學意義上的現成客體;相反,是從人的現實活動尤其是作為根源性的生產活動中去理解現實概念,這一理解的合理性在于,人的理解本身就發生于人的現實活動之中?!艾F實”在理論上的不可界定性與可界定性所構成的自我指涉困境只是一種表象,實質是如何從人的現實理論活動與人的現實實踐活動的內在統一上去把握現實。這需要我們跳出邏輯陷阱,即,理論與現實的區分是“現實”內部的一個區分,理論并不是與現實截然相反的東西,而是現實自我表達的一種典型的形式,因而,“現實”概念通過理論得到解釋、闡釋而非證明,應該用“解釋”②宣示現實的豐富內涵?;诖?,我們可以說,“現實”是不可以被界定的,但可依其活動本身對其內涵給予“展示”和“宣示”③。

(一)可感性是“現實”概念的指示特征

德國古典哲學囿于認識論的立場,無法看到感性的首要性意義?!案行浴笔菑氖聦嶋H活動的人通過自身的感覺器官,在與外部世界交往的過程中,形成的感覺、知覺和表象,這種基于外在感知所獲得的對象性認識是具體的、直接的、豐富的?,F實作為人的感覺所能認識的對象,它不是超感性的,不是空洞抽象的,而是“現實的人”生存于其中的鮮活生動的世界,是經驗可感的,因而我們可以將之作為現實的指向標。在黑格爾及其后學鮑威爾那里,現實世界是絕對精神自我運動發展的阻礙,必須揚棄、克服感性和經驗性才能彰顯絕對精神或自我意識的至上地位。這種對經驗感性的敵視態度是費爾巴哈和馬克思所批判的。人不是在現實世界之外的存在物,而是存在于其中,與現實其他諸物發生著內在關聯的存在物,所以現實世界是由一定社會關系中的現實的人,通過一系列感性活動所創造的“自然、社會和人相統一的‘感性世界’與‘意義世界’的有機統一體”[13]。

馬克思所認識的現實是“感性的現實世界”,可感性作為現實的表征,是人對現實的直接性把握。以感性經驗把握現實是不可逾越的途徑,一味地貶低感性經驗,對其帶有偏狹的理解自然是不明智的。但是如費爾巴哈那樣把感性當作單純直觀,對“感性”的庸俗解說也是應受到詬病的?,F實是經驗的可感的,但經驗的可感的并不等同于現實。感性所把握的對象最豐富但也最貧乏,若將呈現在眼前的東西只是視作一個個孤立的具體的事物,自然是無法達到對現實整體的綜合的認識。不管是呈現在我們面前的“自然”還是“社會”,都是人的對象化活動的結果,不是直接呈現在我們面前的表象,以單純的經驗感性認識現實是薄弱的,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講,現實的可感性要求我們要對感性世界建立關聯性的統合認識,要在感性的現實與現實的可感性之間達到辯證統一?,F實的本質中包含著必然性的要求,面對日新月異的時代發展,我們要自覺地用感性經驗感知現實,同時也要在把握到的復雜的現象中學會鑒別,在實踐中厘清內在于其中的必然性的關聯。我們要面向現實,而不只是面向現象??筛行缘默F實為我們把握“非—理論”的現實提供了指示,要將感性與理性相結合,實現對現實本質的、必然的認識。

(二)實踐性是“現實”概念的根本特性

現實不是縹緲的,也不是一場頭腦中的“盛宴”,現實是由現實的人參與其中的實踐活動?!叭可鐣钤诒举|上是實踐的”[1]501,實踐性彰顯了馬克思“現實”概念的根本特性,這表明“現實”是一個包含中介在內的概念。馬克思把哲學的目光轉向現實的人生活的世界時,也在尋找著解釋和把握人的世界的方法,實踐視角的選擇無疑起到了巨大作用。實踐不是“一種在既定原則指導下的操作以及通過操作來檢驗和修正既定原則的活動”或抽象的“純物質過程”[14]359,而是一種主客體及其關系全部統一于其中的活動,是活生生的人以認識和改造其存在于其中的世界為目的的特殊活動?,F實的實踐性表明,現實首先是一個客觀的運動過程,是非理論性的,但同時,現實以其作為現實的人的感性活動又可以被理論化,而這一理論化特性又是被包含在實踐中的。這表明,現實自身就包含著真正的現實應當怎樣以及在運動中如何展現,實踐將現實的理論表達與理論的實踐指向統一于自身之內。在這個意義上,實踐和理論便不再是對立的,二者曾經被視作的對立只是實踐內部的一個對立。作為實踐主體的人潛在地具有“類力量”,人的“類力量”是潛在地包含在人之內且能夠被實現出來的一種可能性。人通過有目的、有意識、能動的對象化活動,在改造客觀對象的過程中也將人的“類力量”從潛在變為現實,人化自然同時也在使自然人化。

每個人都是基于自身的生活,思考和把握整個世界,所以只有充分發展的人才能更好地將“類力量”訴諸于客觀對象,在實踐中將現實實現。這要求我們在當前發展階段強調實踐性就是要繼續堅持以人為本,促進每個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為人民追求美好生活提供平臺和空間。只有全面發展起來的人才能真正擺脫種種新形式的限制,更好地拓展實踐活動的形式,才能對現實的認識愈加深刻和清晰。同時由于受生產實踐活動條件的限制,人們對現實世界的理論把握往往是不充分的,實踐性要求我們對現實不能只是理論上的勾勒,還需要切實的行動,在實踐中檢驗理論的真理性,在實踐中呈現現實的同時又形成對現實新的認識。不斷創造條件,打破只有特定利益的“虛假共同體”,提升實踐水平,實現“真正共同體”。人通過實踐活動逐漸得到對現實本質的認識,現實也因人的實踐活動向更合理化的方向發展,就當前來講,將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美好藍圖變為現實需要我們每一個現實的人投身于實踐,凝聚合力,共同創造。

(三)整體性是“現實”概念的基本規定

康德在其本體論證明批判中已經提煉出現實的整體性內涵,黑格爾則以邏輯的整體性框定了現實的整體性特征。馬克思也強調現實的整體性內涵,但并非如黑格爾那樣將現實的整體性理解為絕對精神的外在“賦形”,而是將之理解為現實自身的內在“顯形”?,F實是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所構建的整體視域,整體性刻畫了馬克思“現實”概念的基本規定。這一整體性要求我們要在關系、過程、活動中認識現實,現實不再是一個點或者單一的某個事物,而是不同物自身所包含的內在本質所構成的關聯整體?,F實雖然是一個整體,但不能把這種整體看作是無差別的“一”,現實是內在包含差異又彼此關聯的整體。馬克思站在整體的高度上指出,現實自身內蘊的矛盾規定應該被現實自身所超越,這些矛盾和對立都是在現實整體之內存在的,所以對現實的把握要放在關系之中考察。

現實的整體性指向的是一種更加宏大、更多層次的開放體系,需要用聯系的觀點、發展的觀點、運動的觀點認識世界,把握現實。這要求我們認識當今的現實,需要從中國共產黨百年的奮斗歷程中,從社會主義五百年的發展歷史中,從中華文明五千年的演變過程中看現實的歷史變遷。把中國放到整個世界中,從過程的向度理解現實的發展軌跡。整體性表明馬克思是在用一種系統思維從“人類”與“群體”的協同性與總體性上,在整體和整體之間看待現實,注重依靠人類團結合作的力量變革不合理的現實,實現真正的現實。當今世界,從“資本邏輯”走向“人的邏輯”,變革異化的現實走向真正的現實,這一變革不再是尋求哪個救世主的問題,而是“以人民立場觀察和把握世界,攜手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15]的現實?,F實的整體性規定需要我們樹立系統觀念,從整個人類歷史發展長河中認清歷史規律,抓住并且用好歷史機遇,把握現實前進的方向。合作共贏是世界各國人民的共同追求,亦是大勢所趨,我們要跳出局部通觀整體,在人和人的個體差異中找到人與人最本質的聯系,在矛盾對立統一的整體性思維中看清歷史大勢,推動現實朝著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方向前進。

(四)特定性是“現實”概念的綜合表達

強調現實的整體性,并不排斥現實的特定性。相反,這體現了馬克思現實概念中的歷史思維。社會總是一定社會形式的社會,歷史總是特定階段的歷史,我們所經歷和存在于其中的現實也必然是以特定的方式呈現出來?!艾F實的人”的感性的歷史的實踐活動形成了特定社會歷史階段的生動具體的現實,特定性從現實所指示的存在的根基上綜合表達了“現實”概念的可感性、實踐性、整體性內涵。以此觀之,上述整體性絕不是一種無歷史、無變化的“大全”,而是一個特定的整體,這一特定性不是對整體性否定,恰恰相反,既是對整體性的實現也是對其的表達。特定性體現了認識上的過程性視角,正是借助特定性,馬克思主義理論才能走入歷史的深處,在對歷史細節的把握中通曉歷史的走向。從原始社會到現代社會,人類通過“歷史性”的外在活動將“現實”顯現。由于特定階段生產活動的局限性,人們只能在生產力發展水平限度內通過特定的實踐活動將現實實現,任何夸大或低估現有發展水平的實踐活動都會歪曲現實。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現實都是一定歷史條件下活動場域中的“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的自我呈現。我們不僅可以立足過去評判現在,而且也可以透過當下外在的歷史活動把握過去現實的特定性,一如馬克思所說的“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16]29。

特定性表明,真正的現實應該是社會生活中一系列特定事實的系統綜合,這種綜合不是按時間序列把各種事實進行簡單羅列或堆積,“只有在這種把社會生活中的孤立事實作為歷史發展的環節并把它們歸結為一個總體的情況下,對事實的認識才能成為對現實的認識?!盵17]56我們只有把經歷的事實當作現實發展中的具體環節才能擺正這些事實的地位,而只有在整體中把握現實的具體環節,才能對現實達到全面的認識?,F實的特定性也意味著人們不能隨心所欲地創造歷史現實,“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18]470—471。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現實表達,是社會生活各方面發展到一定階段所構成的活動場域的產物,它必然要隨著現實的矛盾運動改變其已有形態走向新的階段,發展到社會主義社會,這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指向。如今我們“邁上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征程”[19]1,這是我國社會主義現階段發展所面對的現實?;厮輾v史,面向未來,我們所向往的美好愿景,必須依靠當前的歷史活動條件,在當前人們不斷的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中才能逐步成為現實。我們要在特定的歷史前提下,認清當前所處的現實方位,從歷史活動的關鍵節點中窺測歷史趨勢,找準歷史坐標,從而為美好未來的實現提供現實之基。

綜上所述,現實的“可感性”表明現實首先是經驗可感的,這種可感性是一種直接性,但現實并不是單純的直接性,而是包含著復合結構在內的,即現實具有實踐性?,F實的這一特性表明實踐是整體中的實踐,涉及整體的全部內容,整體性彰顯了實踐的豐富形態。同時整體性又是歷史的整體性,即是說現實不是抽象的整體性,總是以歷史的特定性表現出來,特定性是特定階段的整體性?!翱筛行浴薄皩嵺`性”“整體性”“特定性”是“現實”自我解釋的四個方面,其環環相扣共同宣示了現實的豐富內涵。

四、結語

黑格爾及青年黑格爾派強調現實由絕對精神或自我意識活動而來的辯證性確證,忽視了現實的客觀實在性;費爾巴哈注重現實由感性直觀而來的客觀實在性,卻喪失了物的辯證活動性內涵。馬克思以冷靜的眼光和寬廣的視野,既吸收了思辨唯心主義哲學以辯證方式界定現實的積極因素,又突破了舊唯物主義以單純的感性直觀性界定現實的狹隘性,從根本上把握了現實的真諦,實現了對唯心主義、舊唯物主義“現實”概念的揚棄和超越,并在此基礎上預見了人類社會發展的現實方向。今天我們依然在馬克思主義所指明的時代秉燭前行,現實是我們活動的前提和依據,理解馬克思“現實”概念的深刻內涵,我們才能掌握歷史主動,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滄海桑田,我們面對的現實環境更加錯綜復雜,只有通過對現實的可感性、實踐性、整體性和特定性的系統審視,對“非—理論”的現實進行理論說解,我們才能洞察唯心主義和舊唯物主義在“現實”概念上的虛假,才不會因一葉障目而陷入片面。在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進程中,只有把握住馬克思“現實”概念的豐富內涵,我們才能切實解決現實運動中的根本性、深層次、長遠性問題。人類社會向共產主義社會發展的現實朝向沒有變,只是在新的階段呈現出了新要求和新問題。只有從現實的人出發,以特定的歷史條件為前提,通過實踐活動把握現實的主流方向,才能對時代的呼喚做出敏銳的反應,尋求人類擺脫現實困境的良方。

① 需要注意的是,恩格斯的引用與黑格爾的原文在語序上正好相反,這兩句話原為“凡是合乎理性的東西都是現實的;凡是現實的東西都是合乎理性的”。參見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12頁。

② 雖然馬克思批評“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但馬克思并不是否定解釋的可能性,馬克思否定的是:把解釋本身當作決定性和根基性的理論立場。

③ 一個極其出色的例子是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宣言”(Manifest)是馬克思恩格斯以其睿智的頭腦制定出的理論文獻,但馬克思恩格斯只是“代言人”,代表無產階級將他們生存的現實狀況與現實要求公開出來,是以無產階級為顯現點的整體人類現實的展示。亦如馬克思所說,“問題卻是公開的、無所顧忌的、支配一切個人的時代之聲”,問題“是表現時代自己內心狀態的最實際的呼聲”(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3頁),這個“表現”不僅僅是思想的表現,根本上是由現實通過現實的人的思想而來的自身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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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4479(2023)06-0014-09

2023-01-20

張兵(1978—),男,河南駐馬店人,陜西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理論與基本問題;

趙梓涵(1999—),女,河南許昌人,陜西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理論與基本問題。

責任編輯 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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