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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范與前戒:元代前期北方士人的“以金為鑒”思想與實踐

2023-03-12 07:05張寶珅
關鍵詞:許衡金朝編年

張寶珅

金哀宗天興三年(1234)正月,蒙宋聯軍攻破蔡州,金朝滅亡。金亡后,一些士人在反思金朝興廢事跡之余,常在各類文本中援引金源制度典故,或建議新朝續行某些遺制,或勸說統治者規避個別弊政?;钴S于元代前期的北方士人由此展現出濃厚的“以金為鑒”思想。據筆者所見,目前學界較多關注金元之際士人的金史書寫活動,相對忽視士人借鑒金朝制度典故的思想觀念與政治實踐。①學界對元初北方士人的金朝興亡之思多有探究,代表性著作如周少川:《元代史學思想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趙梅春:《王鶚與元代金史撰述》,《史學集刊》2011年第6期;吳鳳霞:《遼金元史論思想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江湄:《“國亡史作”新解——史學史與情感史視野下的元好問碑傳文》,《社會科學戰線》2020年第5期。有鑒于此,本文以梳理元代前期北方士人這一思想觀念的成因與核心內容為主線,旨在窺探金元易代之際士人復雜心理面貌之一隅。

一、從“國亡史作”到“以金為鑒”

前人常以“元承金制”概述金朝典制對元朝的影響。元朝得以沿襲部分金制離不開元代前期北方士人的持續建言,乃元代前期北方士人對“以金為鑒”思想的實踐。當時士人形成“以金為鑒”思想且加以踐行的現象絕非偶然,是與他們身處的史學氛圍與現實環境息息相關。

蒙金戰爭爆發后,尤其在“貞祐南渡”后,金朝國土日蹙,“中州文派”士人在國破家亡的現實危機面前普遍形成史學憂患意識和書寫、反思金朝歷史的自覺性。當金朝滅亡后,一些士人更以存史為己任,還表達出希望所撰之史成為后人之鑒的意圖。金亡后“郁然為一代宗匠,執文壇牛耳者幾三十年”①張金吾:《金文最》自序,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9頁。的元好問認為金朝“百年以來,明君賢相可傳后世之事甚多”,擔憂發生“不三二十年,則世人不復知之”的悲劇,②元好問著,狄寶心校注:《元好問文編年校注》卷4《南冠錄引》,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48頁。故在撰述《金史》的愿望落空后,仍未放棄存史志趣,“乃為《中州集》百余卷,又為《金源君臣言行錄》。往來四方,采摭遺逸,有所得,輒以寸紙細字親為記錄,雖甚醉不忘。于是雜錄近世事至百余萬言”。③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5《遺山先生墓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908頁。元氏此舉旨在為“他日有以史學自任者”④元好問著,狄寶心校注:《元好問文編年校注》卷4《故金漆水郡侯耶律公墓志銘》,第342頁。有源可循。

以存史為己任的金源遺士還有劉祁、王鶚、楊奐。在北返故里后,劉祁“獨念昔所與交游,皆一代偉人,人雖物故,其言論、談笑,想之猶在目。且其所聞所見可以勸戒規鑒者,不可使湮沒無傳,因暇日記憶,隨得隨書,題曰《歸潛志》”,除保留“所聞所見可以勸戒規鑒者”的目的,劉氏作《歸潛志》同樣出于“異時作史,亦或有取焉”的考量。⑤劉祁撰,崔文印點校:《歸潛志》序,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頁。王鶚也是帶著“庶幾他日為史官采擇”⑥王鶚:《汝南遺事》總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08冊,臺灣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958頁。的愿望撰成《汝南遺事》。仕元后,王鶚還致力于推動修撰《金史》,他建言忽必烈道:“自古有可亡之國,無可亡之史。兼前代史纂,必代興者與修。蓋是非與奪待后人而可公故也?!雹咄鯋磷?楊曉春點校:《玉堂嘉話》卷1,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1頁。王鶚此舉不僅源于“國亡史作”傳統,也滲透著“以金為鑒”的意蘊:“自古帝王得失興廢,班班可考者,以有史在?!稹秾嶄洝飞写?善政頗多?!雹嗵K天爵撰,姚景安點校:《元朝名臣事略》卷12《內翰王文康公》,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249頁??梢?留存金朝善政為借鑒是王鶚企盼元朝盡快修撰《金史》的旨趣之一。楊奐撰有“紀正大以來朝政號《近鑒》者三十卷”,⑨元好問著,狄寶心校注:《元好問文編年校注》卷6《故河南路課稅所長官兼廉訪使楊公神道之碑》,第1459頁。大致可推測《天興近鑒》的主體內容是記述并評論一些可資后世的金朝典制,亦彰顯“以金為鑒”的內涵。綜上,眾多金源遺士在金朝滅亡后具有撰述金朝典章制度、人物事跡的史學志向,且都表達出希望自己留存的材料被后世取法、借鑒的意旨。在這種書寫金朝史事、反思金朝興亡的史學思潮中,“以金為鑒”思想在元初士林中滋生。

北方士人之所以在與蒙古統治者互動過程中廣泛援引金朝制度典故,還與士人身處的現實境遇相關。金朝滅亡前后,士人“大量死亡、流徙、失業和被驅為奴”,⑩趙琦:《金元之際的儒士與漢文化》,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頁。乃至中國北方在金亡之初出現“斯文命脈不絕如線”?王惲著,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匯?!肪?3《西巖趙君文集序》,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048頁。的文化危機。與此同時,統治中原漢地的蒙古政權對士人尊奉的文治之道尚持懷疑態度,甚至就連較早接觸儒學、熱衷收攏儒士的忽必烈亦曾發出“或云遼以釋廢,金以儒亡,有諸”?王惲著,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匯?!犯戒洝缎繌埞袪睢?第4435頁。的疑問??梢姰敃r認同“金以儒亡”觀點,進而排斥、詆毀儒家思想學說與治國理念的人當不在少數。一言以蔽之,金亡后的數十年間,蒙古政權治理漢地的方略與士人的以文治國理念始終存在較大落差。

理學家許衡曾對蒙哥即位前的“漢地不治”景象有所勾勒:統治者委任的漢地官員“多殘民蠹國之流”,導致“壬寅(1242)以還,民益困弊。至于己酉(1249)、庚戌(1250),民之困弊極矣”①許衡撰,許紅霞點校:《許衡集》卷7,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293頁。。郝經對此也有描述:“自金源以來,綱紀禮義,文物典章,皆已墜沒,其緒余土苴,萬億之能一存?!雹诤陆浿?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2《立政議》,第839頁。又言:“國家光有天下五十余年,……惜乎綱紀未盡立,法度未盡舉,治道未盡行,天之所與者未盡應,人之所望者未盡允也。比年以來,關右、河南,北之河朔,少見治具?!雹酆陆浿?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2《河東罪言》,第843頁。由“民益困弊”“皆已墜沒”“少見治具”之語足見士人對蒙古治理漢地方式及結果的失望和不滿。許衡、郝經還均對蒙古沒有在滅金之初便奉行文道表示遺憾。許衡言:“以北方之俗,改用中國之法,非三十年不可成功。在昔金國初亡,便當議此。此而不務,誠為可惜?!睂τ诮y治者的失策,許衡評價為“失其機于前”。④許衡撰,許紅霞點校:《許衡集》卷7《時務五事》,第267頁。郝經同樣認為,蒙古“初下燕云,奄有河朔,便當創法立制而不為。既并西域,滅金源,蹂荊襄,國勢大張,兵力崛阜,民物稠夥,大有為之時也。茍于是時正紀綱,立法度,改元建號,比隆前代,使天下一新。漢、唐之舉也而不為”的行徑是導致蒙古立國數十年后仍處于“天下之器雖存,而其實則無有”⑤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2《立政議》,第838-839頁。這一尷尬境地的主因。

在文脈如線、文道不暢的文化與政治危機面前,提倡入世、奉行治道的元初北方士人在仕宦蒙古后紛紛向統治者進言。在眾多進諫方式中,相對行之有效的途徑便是以其他王朝的施政方針為例,來闡明國家興亡之根本。在士人看來,金元“時代相接”,金朝典故“耳目見聞”,⑥王磐:《〈大定治績〉序》,蘇天爵編,張金銑校點:《元文類》卷32,安徽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12頁。加之士人亦意識到同為北方民族王朝的金朝經驗可能更易引起蒙古統治者的共鳴。因此,元初北方士人不僅普遍形成“以金為鑒”思想,還多通過評述金朝典章制度、人物史事的方式向統治者表達政見。

二、士人對“大定之治”的尊崇

元朝史臣言:“金用武得國,無以異于遼,而一代制作能自樹立唐、宋之間,有非遼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雹呙撁摰?《金史》卷125《文藝傳上》,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2861頁??梢娊鸪谖涔χ嘁嘈形闹?其要旨便是接納中原漢制與儒家治國思想?;诖?元代前期北方士人屢將金朝行漢法、興文治的國家治理模式薦于蒙古統治者,并尤將金世宗“大定之治”視為典范。

至元三年(1266),在呈遞給忽必烈的奏疏中,許衡以金朝等北方民族王朝為例闡明元朝應“行漢法”的觀點。許衡言:“古今立國規摹雖各不同,然其大要在得天下心?!痹锰煜滦牡年P鍵便是行漢法,“北方奄有中夏,必行漢法,可以長久。故魏、遼、金能用漢法,歷年最多。其他不能實用漢法,皆亂亡相繼”。結合當時的實際情況,許衡進一步說明元朝“行漢法”的必要性——元朝已非“仍處遠漠”的偏居政權,而是根基深植中原、治下漢民眾多的欲成“大一統”功業的王朝,因此“非用漢法不可也”、“當行漢法無疑也”,如此方可得“天下之心”、成“致治之功”。⑧許衡撰,許紅霞點校:《許衡集》卷7《時務五事》,第264-267頁。許衡雖未詳細說明金朝等北方民族王朝行用漢法的具體路徑,亦未將金源文治視為超越其他北方民族王朝的存在,但“必行漢法,乃可長久”之言足見許氏對金朝施行漢法的認可。

將金朝行漢法、興文治作為元朝表率的理念還體現在郝經身上。早在元憲宗三年(1253),郝經就在《刪注刑統賦序》中以南宋真德秀“金國有天下,典章法度,文物聲名,在元魏右”之語為“不刊之論”,闡釋道:“金有天下,席遼宋之盛,用夏變夷,……威既外振,政亦內修,……至大定間,南北盟誓既定,好聘往來,甲兵不試,四鄙不警,天下晏然,大禮盛典,于是具舉。泰和中,律書始成,凡在官者,一以新法從事,國無弊政,亦無冤民。粲粲一代之典,與唐漢比隆,詎元魏、高齊之得廁其列也?”郝經筆下的金朝在立國之初就已“用夏變夷”,至世宗之時更是開創出“天下晏然”的文治盛世。通過對《泰和律》的贊許,郝經又闡明金朝典制建設不在漢唐之下,絕非北魏、北齊可比的觀點。由古及今,此時尚未出仕的郝經認為蒙古政權若“欲致治”就必須先仿效金朝“創法立制”,再致力“改正朔易服色,修制度之事”,唯有如此,方能成就類似“金源氏、拓跋氏”的功業。①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0《刪注刑統賦序》,第779-780頁。不難看出,郝經將金朝與北魏共同視為蒙古的楷模,相對而言,金朝更是郝經心目中超越北魏、“用夏變夷”的北方民族王朝典范。

入仕元朝后,郝經正式將以金朝為榜樣的理念傳達于統治者。中統元年(1260),郝經在《立政議》中再次提到元朝應效法北魏與金朝:“昔元魏始有代地,便參用漢法。至孝文遷都洛陽,一以漢法為政,典章文物燦然與前代比隆,天下至今稱為賢君。王通修《玄經》即與為正統,是可以為鑒也?!庇盅?“金源氏起東北小夷,部曲數百人,渡鴨綠,取黃龍,便建位號。一用遼、宋制度,取二國名士置之近要,……至世宗,與宋定盟,內外無事,天下晏然,法制修明,風俗完厚。真德秀謂‘金源氏典章法度在元魏右’,天下亦至今稱為賢君。燕都故老語及先皇者,必為流涕,其德澤在人之深如此,是又可以為鑒也?!痹跀⑹霰蔽盒⑽牡叟c金世宗通過“用漢法”而成為后世心目中正統賢君的事跡后,郝經論道:“今有漢、唐之地而加大,有漢、唐之民而加多,雖不能便如漢、唐,為元魏、金源之治亦可也?!雹诤陆浿?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2《立政議》,第839-840頁。郝經立足于元朝屬于北方民族王朝的現實,并未冀望忽必烈成就漢文景、唐貞觀一般的圣王偉業,③忽必烈在潛邸時,“聞唐文皇為秦王時,廣延四方文學之士,講論治道,終至太平,喜而慕焉”;即位之初亦有“朕欲求一人如魏征者,可得否”的追求??梢姾霰亓覙O為崇拜唐太宗,一度以重現“貞觀之治”為目標。參見蘇天爵撰,姚景安點校:《元朝名臣事略》卷12《內翰王文康公》,第248頁;王磐:《大學士竇公神道碑》,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62,第2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72頁。而是將北魏孝文帝與金世宗視為忽必烈的表率,其主旨當在說明“以漢法為政”是北方民族王朝“與前代比隆”的必經之途。

金世宗與南宋言和亦被郝經視為善策。在代表元朝與南宋交涉時,郝經多次以金宋息兵后的安寧局面為例勸宋人罷兵:“善治必當偃兵,如金源大定之初則可矣”,④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7《宿州與宋國三省樞密院書》,第984頁?!案筛瓴辉?朔南無虞。遺黎殘姓,復見慶歷、大定之治”。⑤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7《與宋國兩淮制置使書》,第992頁。在面對蒙古統治者時,郝經雖未明確提出效仿金世宗與南宋媾和的建議,但他對蒙古無休止地發動對宋戰爭表示不理解,認為南宋“渡江立國,百有余年,紀綱修明,風俗完厚,君臣輯睦,內無禍釁,東西南北,輸廣萬里,亦未可小。自敗盟以來,無日不討軍實而申警之,彷徨百折,當我強對,未嘗大敗,不可謂弱,豈可蔑視,謂秦無人”,⑥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2《東師議》,第827頁。強調應適時調整對宋方針。綜合來看,重現金世宗朝的南北罷兵情形是郝經對元朝與南宋的共同政治訴求。

至元二年(1265),王磐、徐世隆與王鶚等人獻《大定治績》于忽必烈,此事當屬士人倡導以“大定之治”為表率的代表性事件。作為前朝進士的王磐等人均對金世宗“大定之治”懷有較深感情,入元后這種感情轉化成冀望忽必烈開創類似盛世的愿景。⑦參見張寶珅:《記憶·現實·愿景:論元代北方文士的“大定”“明昌”情結》,《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王磐等人并不掩飾自己的意圖,正如其在《〈大定治績〉序》中言:“金有天下,凡九帝共一百二十年。其守成之善者,莫如世宗。故大定三十年間,時和歲豐,民物阜庶,鳴雞吠犬,煙火萬里,有周成康、漢文景之風”,加之“假器莫便于比鄰,取法莫宜于近代”,因此眾人合力從金世宗《實錄》中“摭其行事一百八十余件”,希望忽必烈“備乙夜之覽”。⑧王磐:《〈大定治績〉序》,蘇天爵編,張金銑校點:《元文類》卷32,第612頁??梢?眾多金源遺士均以“大定之治”為元朝“假器”“取法”的榜樣。

綜上所述,許衡與郝經從元朝屬于北方民族王朝的現實情況出發,闡述自身的“以金為鑒”思想。其中,許衡將金朝與北魏、遼朝并列,未詳細解讀金源之治;郝經雖也將北魏孝文之治與金世宗“大定之治”并列,但其為金源之治“在元魏右”的觀點張目,顯然對金朝的評價更高。王磐等人則出于“有以關其慮而動其心”①王磐:《〈大定治績〉序》,蘇天爵編,張金銑校點:《元文類》卷32,第612頁。的考慮將金世宗“大定之治”視為元朝之師。上述士人的具體表述雖有差異,然均在強調漢法文治在治理漢地過程中無可取代的地位,因而流露出的核心思想并無二致。

三、士人對金朝制度典故的推許

在將以“大定之治”為代表的金朝行漢法方針作為元朝楷模的基礎上,士人還常在奏疏中援引金朝具體的制度典故,建議元朝借鑒包括金朝經驗在內的前朝故典為己所用。郝經將此概括為“援唐、宋之故典,參遼、金之遺制”。②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2《立政議》,第839頁。

王惲的相關政論較為集中,具有代表性。王惲同樣推崇“大定之治”,在奏疏中頻繁以金世宗為例向元朝皇帝申明為君之道。至元二十九年(1292)春,王惲“上萬言書,極陳時政”。③宋濂:《元史》卷167《王惲傳》,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935頁。在“節浮費以豐財用”一節,王惲以金世宗事跡說明人君節財的重要性:“昔亡金世宗諸王有以不給而請告者,世宗曰:‘汝輩何!殊不知府庫之財乃百姓之財耳。我但總而主之,安敢妄費?’”王惲贊同世宗之言,認為其人其事“迄今稱說,以為君人至言,可不鑒哉?”在“議廉司以勵庶官”一節,王惲再次援引世宗事跡闡明觀點:“昔亡金大定間,尚書省奏順州軍判崔伯時受贓不枉法,準制當削官停職。世宗曰:‘受財不至枉法,以習知法律故也。所為奸狡,習與性成,后復任用,豈能自悛?雖所犯止于追官,非奉特旨無復錄用?!北硎敬撕蠼鸪胺附啧r,此光事之明驗也”。④王惲著,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匯?!肪?5《上世祖皇帝論政事書》,第1725-1727頁。

王惲還常將金世宗與唐太宗并舉為可效之君。為說服忽必烈賦予皇太子真金“躬理庶務”之權,王惲在奏疏中先后援引唐太宗與金世宗故事:“昔唐太宗視朝,以子治觀政;世宗東巡,以允恭監國。斯二君者,豈特為元嗣廣聰明、達民事而已?蓋將正神明之器,分夙夜之憂,系臣鄰之心,慰億兆之望,撫軍監國,皆其事也?!被诖?王惲提出以皇太子理事方能“固磐石之基,定天下之本”的觀點。⑤王惲著,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匯?!肪?4《烏臺筆補·皇太子親政事狀》,第3469-3470頁。元成宗即位后,王惲“獻《守成事鑒》一十五篇”,⑥宋濂:《元史》卷167《王惲傳》,第3935頁。在《明賞罰》中,王惲又先后將唐太宗與金世宗的賞罰之策作為范例:“唐太宗貞觀元年,首明致理之本,任賢去冗,定文武官才六百余員;金世宗即位之初,專以廉能責下,遣官分察州郡,以三等大明黜陟?!蓖鯋琳J為唐、金故事足以為師,“減冗員莫若議新制,責廉能無如明黜陟”,具體舉措便是“內則遵太宗以為法,外則取金朝以為鑒。若此,孰不承風振厲?庶幾名實兩得,漸消茍且因循之弊,則貞觀三代之風,大定惟新之治,恐不專美于前代矣”。⑦王惲著,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匯?!肪?9《元貞守成事鑒·明賞罰》,第3306-3307頁。由此可見,王惲對金世宗的諸多治國舉措評價極高,世宗也因此成為王惲心目中不下于唐太宗的明君典范。

在任監察御史期間,王惲更是頻繁援引金朝各類典制闡明政見。如在倡議建臺閣并繪功臣肖像時,王惲表示:“昔兩漢之麒麟、云臺,唐、金之凌煙、衍慶,皆所以褒獎忠義,激勸一時”,元朝“謀臣猛將勛德顯著者甚多”,故理應效仿前朝“建立臺閣,圖繪肖像”。⑧王惲著,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匯?!肪?5《烏臺筆補·請建臺閣圖功臣肖像狀》,第3502頁。在建議元世祖議德運時,王惲又以金章宗泰和初“德運已定,臘名服色因之一新”為例,提出“若德運不先定所王,而車服旗幟之色將何所尚矣”的政論。⑨王惲著,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匯?!肪?5《烏臺筆補·請論定德運狀》,第3489-3490頁。王惲的《便民三十五事》亦多鼓吹金制:在“議保舉”事中,王惲認為官員推舉人才應行連坐之策:“金正大間亦行此法,當時號稱得人。方今教養無素,科舉未行,權宜矯弊,似為良法?!雹馔鯋林?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匯?!肪?0《便民三十五事·議保舉》,第3690頁。在“用中選儒士”事中,王惲建議采取“亡金舊例”,施行“臺掾、書吏皆于中場舉人內試補勾當,但在有司持擇”的政策。①王惲著,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匯?!肪?0《便民三十五事·用中選儒士》,第3710頁。類似的“以金為鑒”言論在王惲筆下屢見不鮮。

士人集中推許的金朝遺制當屬科舉。自蒙古滅金,除元太宗時期曾“用耶律楚材言,以科舉選士”②宋濂:《元史》卷81《選舉志一》,第2015頁。外,直至元仁宗皇慶二年(1313),科舉在蒙古治下中斷達七十余年。這種現實促使士人頻繁以前朝為例,說明續行科舉的必要性。至元四年(1267),翰林學士承旨王鶚“請行選舉法”:“遠述周制,次及漢、隋、唐取士科目,近舉遼、金選舉用人,與本朝太宗得人之效”,認為“惟科舉取士,最為切務,矧先朝故典,尤宜追述”。③宋濂:《元史》卷81《選舉志一》,第2017頁。有學者指出,王鶚“近舉遼、金選舉用人”,又“矧先朝故典”,所議當是“以金制為基礎而損益之”。④吳志堅:《元代科舉與士人文風研究》,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魏初也在進呈元世祖的奏章中表達過類似觀點:“取人之法,具在方冊?!?、唐以來,加以詞賦、明經;遼、金因之,亦能得人?!雹菸撼?《奏章四》,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263,第8冊,第417頁。李謙亦有相關表述,認為金朝“選舉之法,樞機周密,黜陟至公,名相巨卿,往往由此途出,當時號為得人”。⑥李謙:《中山前進士題名記》,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286,第9冊,第73頁??梢?金朝科舉得到許多元代前期北方士人的贊許,被視為元朝應該沿襲的制度之一。長遠來看,元朝最終恢復科舉與北方士人的持續建言不無關系。對此,《元史·選舉志》總結道:“世祖既定天下,王鶚獻計,許衡立法,事未果行。至仁宗延祐間,始斟酌舊制而行之?!雹咚五?《元史》卷81《選舉志一》,第2015頁。由此足見元代前期北方士人就科舉一事與元朝統治者的長期互動。

隨著元代前期北方士人不斷向統治者灌輸金朝歷史經驗,統治者對金朝史事的興趣與了解也在與日俱增。忽必烈在潛邸之時曾召見金源遺士李冶,主動向其詢問金朝人物事跡:“既至,……問完顏合答及蒲瓦何如?!雹嗨五?《元史》卷160《李冶傳》,第3759頁。忽必烈即位后還擢用許衡、王恂等士人教導太子真金,真金隨諸人“講論經典,……如王恂、白棟皆朝夕不出東宮,而待制李謙、太常宋衟尤加咨訪,蓋無間也”,眾人所講包括“遼、金帝王行事要略”,耳濡目染下,真金不僅了解金朝史事,還對個別典故頗有見地,曾言:“吾聞金章宗時,有司論太學生廩費太多,章宗謂養出一范文正公,所償顧豈少哉。其言甚善?!雹崴五?《元史》卷 115《裕宗傳》,第 2889、2891 頁??梢?北方士人援引金朝制度典故的政治行為得到了統治者的良好回應。

縱觀元代前期北方士人推崇的金朝制度典故,無論是皇帝的嘉言善政,還是金源舊制良法,這些可資參考的故典遺制基本都是金朝行漢法、興文治的具體人物言行或施政舉措,流露出的核心思想仍是對金朝漢法之策的認可。

四、士人對亡金弊政的批判

元代前期北方士人并非一味以金朝制度典故為善政良策,對金朝各種問題的反思乃至抨擊也是其“以金為鑒”思想的重要一環。大體上看,士人的矛頭主要指向鈔法與《泰和律》。

金元之際北方士人對金代鈔法的種種弊端深有感觸。比如劉祁就認為金朝鈔法“初甚貴重,過于錢,以其便于持行也。爾后兵興,官出甚眾,民間始輕之,法益衰。南渡之初,至有交鈔一十貫不抵錢十文用者,富商大賈多因鈔法困窮,俗謂坐化。官知其然,為更造,號曰寶券。新券初出,人亦貴之,已而復如交鈔。官又為更造,……一起一衰,迄國亡而錢不復出矣”。⑩劉祁撰,崔文印點校:《歸潛志》卷10,第109頁。雖然金朝鈔法為時人詬病,但蒙古滅金后繼續施行鈔法:“元初仿唐、宋、金之法,有行用鈔?!?宋濂:《元史》卷93《食貨志一》,第2369頁。對此,士人均以為并非良策,并以金朝鈔法之弊為例向元朝統治者建言。元太宗八年(1236),于元“奏行交鈔”,耶律楚材明確表示應以金朝因鈔致困的歷史為鑒:“金章宗時初行交鈔,與錢通行,有司以出鈔為利,收鈔為諱,謂之老鈔,至以萬貫唯易一餅。民力困竭,國用匱乏,當為鑒戒”,表示若行用鈔法,“宜不過萬錠”。①宋濂:《元史》卷146《耶律楚材傳》,第3460頁??梢?金朝隨意“出鈔”導致“民力困竭,國用匱乏”的史事令耶律楚材記憶深刻。

至元二十三年(1286)十二月,有司又“議更鈔用錢”,劉宣援引宋、金典故闡明鈔法屢變可能帶來的弊端:“原交鈔所起,……比銅錢易于赍擎,民甚便之。稍有滯礙,即用見錢,尚存古人子母相權之意。日增月益,其法浸弊,欲求目前速效,未見良策。新鈔必欲創造,用權舊鈔,只是改換名目,無金銀作本稱提,軍國支用不復抑損,三數年后亦如元寶矣。宋、金之弊,足為殷鑒”,因此反對元朝重蹈覆轍,經過反復爭論,“錢議遂罷”。②宋濂:《元史》卷168《劉宣傳》,第3952-3953頁。胡祗遹亦將金朝鈔法視為弊政:“亡金風俗,積錢而不積鈔,是以鈔法屢變而屢壞。蓋以錢鈔相雜,錢重鈔輕,又不能守之以信故也?!雹酆筮y著,魏崇武、周思成校點:《胡祗遹集》卷22《寶鈔法》,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460頁。上述所引表明元代前期北方士人基本均以金朝鈔法為弊制,基于元朝續行鈔法的現實,金朝鈔法更成為士人用以警示元朝統治者的覆舟之戒。

在《刪注刑統賦序》中,郝經曾將《泰和律》譽為“粲粲一代之典”,但一些士人從元朝實際情況出發,則將《泰和律》視為不應沿用的典制?!对贰ば谭ㄖ疽弧酚涊d:“元興,其初未有法守,百司斷理獄訟,循用金律”,然“頗傷嚴刻”。④宋濂:《元史》卷102《刑法志一》,第2603頁。胡祗遹對此討論頗多,認為《泰和律》不足為恃:“號令四出,反汗食言,使君不能以道揆天下,使群有司、百執事無法以可守,紛紜臨事,漫呼法官曰‘視《泰和律》’,豈不謬哉?亡金之制,果可以服諸王貴族乎?果可以服臺省貴官乎?果可以依恃此例,斷大疑,決大政乎?”⑤胡祗遹著,魏崇武、周思成校點:《胡祗遹集》卷12《又上宰相書》,第298頁。在《論定法律》中,胡祗遹再次反對以《泰和律》斷事:“即今上自省部,下至司縣,皆立法官,而無法可檢。泰和舊律不敢憑倚,蒙古祖宗家法,漢人不能盡知,亦無頒降明文,未能遵依施行”,因此建議盡早頒布新法,“宜先選必不可廢、急切者一二百條,比附祖宗成法情意似同者,注以蒙古字、蒙古語,解釋粗明,庶可進讀,庶幾時定”。⑥胡祗遹著,魏崇武、周思成校點:《胡祗遹集》卷22《論定法律》,第474頁。至元八年(1271),監察御史魏初上《論禁用泰和律》,魏初雖未如胡祗遹一般建議完全廢止《泰和律》,但也提出刪去“金俗所尚,及其敕條等律”,僅保留“旁采五經及三代、漢、唐歷代之遺制”⑦魏初:《奏章三一》,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264,第8冊,第434頁。的意見??梢?胡、魏二人雖論斷有異,然均表達出《泰和律》作為“亡金之制”不完全適用于元朝的觀點。

由于士人反復闡述,元朝統治者也認識到《泰和律》存在問題。至元八年十一月,元朝宣布“禁行金《泰和律》”。⑧宋濂:《元史》卷7《世祖本紀四》,第138頁。但從實際操作層面看,《泰和律》在很長時間內可能仍是官方“處事”的依據。在大德十一年(1307),中書省臣直言新制仍未實行:“律令者治國之急務,當以時損益。世祖嘗有旨,金《泰和律》勿用,令老臣通法律者,參酌古今,從新定制,至今尚未行。臣等謂律令重事,未可輕議,請自世祖即位以來所行條格,校讎歸一,遵而行之?!雹崴五?《元史》卷22《武宗本紀一》,第492頁。由此可見,北方士人廢止《泰和律》以及創立新法的建議雖得到統治者支持,但實際效果不佳。

還有一些士人以金朝其他舊制或史事為前車之鑒。王惲將一些金朝制度視為“弊法”,如認為依據“降遠格例”斷罰“臟濫不公”的州縣職官屬于“亡金弊法”,絕非“懲惡勸善之道,似不足取”。⑩王惲著,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匯?!肪?9《烏臺筆補·論州縣官經斷罰事狀》,第3681頁。對于在“遠闕廷”之地“別置省府”的做法,王惲也不認可,評價其為“亡金南渡后一時權宜,不可為法”。?王惲著,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匯?!肪?9《元貞守成事鑒·慎名爵》,第3305頁。郝經則通過金朝史事警示忽必烈。元憲宗九年(1259),郝經隨忽必烈攻宋,然“未幾,憲宗兇問至自合州”。①茍宗道:《故翰林侍讀學士國信使郝公行狀》,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附錄五,第1141頁。為勸說忽必烈盡快班師即位,郝經撰《班師議》,先以前秦苻堅與金朝海陵王為不知“進退存亡之理”之君,認為二人“憑威恃力,以逞無疆之欲”而兵敗身亡,暗示忽必烈不可一意孤行、重蹈覆轍;為示警忽必烈提防阿里不哥搶占中原要地“行皇帝事”,郝經又以金世宗自立后海陵王被弒為例說明班師的必要性:“雖大王素有人望,且握重兵,獨不見金世宗海陵之事乎?!雹诤陆浿?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2《班師議》,第832、834頁。

與尊崇“大定之治”、推許金朝部分制度典故相得益彰,元代前期北方士人對金朝遺制與史事的批判和反思也多立足于現實。其中,鈔法致“民力困竭”、《泰和律》“頗傷嚴刻”、海陵王“恃力逞欲”均與士人推崇的漢法文治背道而馳,也因此成為士人反思、批判的主要對象??梢?元代前期北方士人“以金為鑒”思想一以貫之的內核始終在于對漢法文治的尊奉。

五、余論:元代前期北方士人的“北族王朝”觀

“以金為鑒”思想是在金元之際士人對金朝緣何“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歷史反思中孕育而成,又在士人力促元朝統治者偃武修文的政治氛圍下大行其道,流露出的核心思想便是對行漢法、興文治這一儒家治道思維的推崇。一些士人頻繁通過“以金為鑒”的方式向元朝統治者進言,還與金、元同為北方民族政權的現實緊密相連,由此亦顯露出部分士人對“北族王朝”的認識。

一些士人已然認識到存在一系列由北方民族建立、繼而入主中原的王朝,并基于自身的文本語境構筑起元前北方民族王朝譜系。劉祁撰《辯亡》探討金朝興亡原委,勾勒出包括金朝在內的北方民族王朝譜系:“金之始取天下,雖出于邊方,過于后魏、后唐、石晉、遼”,③劉祁撰,崔文印點校:《歸潛志》卷12《辯亡》,第135頁。將鮮卑建立的北魏、沙陀建立的后唐與后晉、契丹建立的遼朝、女真建立的金朝共同視為“出于邊方”但“取天下”的北方民族王朝。許衡《時務五事》所舉“北方奄有中夏”的政權與劉祁不同,除北魏、遼朝與金朝外,還有十六國時期由“五胡”建立的前趙、后趙、前燕、前秦、后秦、南燕、南涼、西秦、后燕與胡夏等十個政權。④參見許衡撰,許紅霞點校:《許衡集》卷7《時務五事》,第265-266頁。郝經雖未曾在單篇作品中勾畫出一個完整譜系,但遍閱其文,前秦、北魏、北齊、北周、遼朝與金朝是他較為關注的北方民族王朝。

在梳理北方民族王朝譜系的基礎上,上述士人辨析這些王朝的興亡史事,展現出“北族王朝”觀。在劉祁看來,北方民族王朝若要長久需立“根本”:就金朝而言,初興取遼的金朝與攻滅后燕的北魏在崛起路徑方面相似,均是依恃武力立足北方;爾后金朝取得天下則因在取宋過程中能夠“伐罪吊民”“順百姓望”與“用遼宋人材”,日趨強盛因“典章法度皆出于書生”;章宗時“盛極”源于世宗“養育士庶”、章宗“崇尚儒雅”;在衛王、宣宗時期轉衰與章宗“不知講明經術為保國保民之道,……陰尚夷風”不無關系;最終滅亡始于宣宗一系列不當政策,其中最關鍵的便是“抑士大夫之氣不得伸,……偏私族類,疏外漢人”,未做到“以至公治天下”。⑤劉祁撰,崔文印點校:《歸潛志》卷12《辯亡》,第135-137頁。在梳理金朝由興到亡的始末緣由后,劉祁指明金朝“支持百年”都因“雜遼宋非全用本國法”,滅亡根源則是“分別蕃漢人,且不變家政,不得士大夫心”,縱觀劉氏之言,北方民族王朝的立國根本乃“盡行中國法”,而根本不立導致金朝雖可在崛起之初建立超越北魏、后唐、石晉與遼朝的功業,但終究無法改變“不能長久”的命運。⑥劉祁撰,崔文印點校:《歸潛志》卷12《辯亡》,第137頁。

許衡羅列的“奄有中夏”的北方民族政權以及具體論證理路雖與劉祁有異,但他提出的北方民族王朝“長久”的關鍵因素與劉祁殊途同歸。通過遍舉享國時長,許衡提出北魏、遼朝與金朝“歷年最多”皆因“用漢法”,其他十個政權享國不過幾十年均由于“不能實用漢法”,故“皆亂亡”。①許衡撰,許紅霞點校:《許衡集》卷7《時務五事》,第265頁。劉祁的“中國法”與許衡之“漢法”顯然指向一致,即儒家文化倡導下的意識形態與典章制度,此亦被郝經稱為“中國之道”,并具體化成“綱紀禮義”與“文物典章”。在郝經看來,“紀綱禮義”是“天下之元氣”,“文物典章”是“天下之命脈”,②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2《立政議》,第837頁。因此能夠“舉綱紀禮義”的帝王便能“一天下”。③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18《思治論》,第509頁。由此,郝經認為自漢朝以降,北魏孝文帝、北周武帝與金朝世宗、章宗等北方民族王朝帝王均是“光大炳烺,不辱于君人之名,有功于天下甚大,有德于生民甚厚”的“尚志之君”。④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2《立政議》,第838頁。同理,郝經還贊譽“苻秦三十年而天下稱治”⑤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19《辨微論》,第524頁。的成就。由此可見,部分北方士人以是否尊奉漢法文治作為評判北方民族王朝的準繩,這與他們“以金為鑒”思想的核心情感一脈相承。

有鑒于此,一些士人雖具備“民族”意識,但并不排斥被“用夏變夷”的北方民族王朝統治,且通過詮釋“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⑥韓愈著,錢仲聯、馬茂元校點:《韓愈全集》文集卷1《原道》,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21頁。的方式,從理論上將一些北方民族王朝合法化,乃至將這些王朝劃入正統序列。楊奐認為“王道之所在,正統之所在也”,將北魏視為“不得不與”正統之王朝,對于“舍劉宋,取元魏”的緣由,楊奐表示“痛諸夏之無主也。大明之日,荒淫殘忍,抑甚矣”。⑦楊奐著:《還山遺稿》卷上《正統八例總序》,孫學功點校整理:《元代關學三家集》,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95-396頁。換言之,劉宋雖是漢人政權,但宋孝武帝“荒淫殘忍”、不興王道,同時期的“夷狄”北魏卻秉持“王道”,因此后者才是正統所在。郝經的正統觀雖與楊奐不盡相同,但亦有契合之處。郝經淡化“華夷”壁壘,認為在儒家治道下甚至可實現“中國夷狄龐亂純一之俗,判然而不雜”⑧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29《原古錄序》,第741頁。的景象。因此,只要統治者“以天下為度?!暮跎?不心乎夷夏而有彼我之私也”,便可“奄有四海,長世隆平,包并遍覆,如天之大,使天下后世推其圣而歸其仁”。⑨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7《上宋主請區處書》,第999頁。在此觀念推動下,郝經對“信用儒術,用能以夏變夷,立經陳紀”⑩宋濂:《元史》卷17《世祖本紀十四》,第377頁。的忽必烈大加贊賞,稱“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國之道”的忽必烈是當之無愧的“中國之主”。?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37《與宋國兩淮制置使書》,第991頁。徐世隆也曾言于忽必烈:“陛下帝中國,當行中國事?!?蘇天爵撰,姚景安點校:《元朝名臣事略》卷12《太常徐公》,第263頁??梢?以上士人都以“行中國事”作為“帝中國”的必要條件,統治者的族群屬性實非關鍵。

綜而述之,部分金元之際北方士人承認奉行漢法文治的北方民族王朝具有統治華夏的合法性乃至正統性,這是這些長處北方民族王朝治下的“文脈”傳續者為挽救“斯文命脈”、恢復“綱紀禮義”、承繼“文物典章”做出的歷史抉擇,足見其文化主體、歷史主體意識。換言之,在這些士人眼中,統治者是何族何姓并非文化盛衰、歷史興替的關鍵,如何“教化”統治者“用夏變夷”方是時代之癥結。?正如有學者說:“北族王朝治下的漢族士大夫民族意識、政治立場、文化身份的復雜面貌”,使得“易代之際的心態和考量比之南宋士人更加復雜、曲折”,因而往往“以志在生民、天下為公的大義突破對一家一姓的效忠”。參見江湄:《“國亡史作”新解——史學史與情感史視野下的元好問碑傳文》,《社會科學戰線》2020年第5期。蓋如郝經所言:“圣人有云:‘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堄猩普?與之可也,從之可也,何有于中國于夷?”?郝經著,張進德、田同旭編年校箋:《郝經集編年校箋》卷19《辨微論》,第524頁?!芭c之”“從之”透徹表明出一種“主人翁”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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