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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粹主義的價值取向:與民主的比較

2023-03-13 17:03
湖北社會科學 2023年12期
關鍵詞:公意民粹主義精英

李 洋

民粹主義經歷了從俄國民粹主義到現代意義的民粹主義的發展,學術界已存在大量的民粹主義研究成果。但是,鑒于民粹主義的復雜性、多樣性與模糊性,民粹主義概念問題始終是困擾學術界的難題。這里的問題在于,對于民粹主義概念范疇的分支性問題——民粹主義的價值取向研究較為稀少。民粹主義的價值取向問題,是民粹概念研究不可回避的內容。本文從民粹主義價值取向問題入手,嘗試從民粹主義的內部視角來揭示民粹主義對不同價值的理解與認知,并嘗試發掘民粹主義的本質屬性。價值問題的研究,可以規避直接研究民粹概念面臨的困難,同時又可以為接下來進一步厘定民粹主義概念范疇,提供必要的理論支撐。

一、問題的提出:民主異化與民粹價值取向

學術界一般認為民粹主義具有非理性特征,且呈現諸多負面色彩。這些對民粹主義外在視角的審視及感知,奠定了對民粹主義進行價值判斷的基調。這種定調是對民粹主義的價值觀念①塔格特提出民粹主義具有“空心化”的特征,認為民粹主義是對其他意識形態的依附,觀點是非系統化、混亂的。(參見[英]保羅·塔格特:《民粹主義》袁明旭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5 頁。)但筆者認為,民粹主義雖具有依附性,但其價值觀念是客觀存在的。和現實活動長期觀察得來的。鑒于意識對實踐的指導作用,基于外在視角的色彩定調的評價,應當建立在對民粹主義內部價值觀念把握的基礎之上。即民粹主義的價值取向是什么?民粹主義是如何理解世界的?因此,需要從民粹主義內在視角出發,發掘民粹主義內在的價值取向。

涉及民粹價值的研究,多認為民粹主義與民主相伴而生,并構成民主的異化①民粹主義被認為是民主投下的陰影與民主的異變。參見[德]揚-維爾納·米勒:《什么是民粹主義?》錢靜遠譯,譯林出版社2020 年版,第128 頁;Margaret Canovan,Trust the People!Populism and the Two Faces of Democracy. Political Studies,vol.47,1999,p.16;柳亦博:《自由民主與民粹主義的共生、異變及民主改良》,載《天津社會科學》,2022年第3期,第60—68頁。。涉及民粹主義價值的研究,整體上認為民粹主義崇拜“人民”、崇尚平民主義、推崇簡明政治、倡導激進的平等主義、傾向直接參與等;同時其反對的對象也十分鮮明,如反對精英主義、忽視個人權利、忽視法治、反智主義、反理性等。鑒于上述為學界對民粹主義的普遍認知且文獻繁多,此處不再一一列舉。

整體上看,對民粹主義價值取向的研究仍停留在宏觀描述層面,具體化的論述并不多見。近年來,開始有研究逐漸發掘民粹主義在具體價值上的取向問題。有研究指出民粹主義假借人民名義謀取私利,認為其對人民作用存在偏差性解讀。[1](p56)也有觀點指出民粹與民主的價值差異在于是否借助“主權表演”恢復民主愿望,[2](p191-211)是否反對多元以及討好人民,[3]p(506)是否倡導激進的、非制度化的直接參與②參見Arditi B.Populism as a spectre of democracy:a response to Canovan.Political Studies,2004,52(1),135-143.,以及是否強化自由民主的民主面向、督促民主承諾等。[4](p67)

上述觀點多基于自由民主視角,其結論似乎將民粹主義趨同于直接民主,模糊了民粹主義與直接民主的差異。一些研究也指出民粹主義與直接民主的關聯性,如將民粹主義和古典民主的廣場演說型民主、直接民主相聯系。[5](p118)還有觀點將民粹主義作為一種終極關懷的平民主義。[6](p153)也有觀點認為民粹主義來源于盧梭。[7](p94-98)有研究從馬克思主義角度論述馬克思主義與民粹主義在人民觀問題上的差異性。[8](p82)

總之,上述價值取向的研究,或多或少既存在歸納不全面、不系統的問題,也存在對民粹主義價值取向認知不清晰的問題。具體包括:民粹主義是如何理解民主理論中的平等、主權在民、公意的?兩者是否可以等同?對于自由主義民主,民粹主義是如何看待個人自由與多元價值的?在共和主義民主中,民粹主義又是如何看待政治參與、美德以及共同體的?

鑒于既有研究在上述問題上的不足,本文將民粹主義的價值取向作為主要研究目標,對民粹主義價值取向作細致、系統地挖掘。對價值取向問題的剖析,可以厘清民粹主義的基本特性及其與民主理論的具體差異,有利于揭示民粹主義在價值起點,進而對民粹主義范疇框定、概念界定提供可行的借鑒。

二、民粹主義的民主觀:民主價值的比較

民粹概念的泛化,在于對民主與民粹邊界的模糊性認知。民粹主義一方面來源于對民主價值的追求,也尊崇傳統的主權在民、平等與公意價值,但其對上述價值的理解,卻與民主理論存在明顯的差異。民粹主義直接歪曲了主權在民、平等與公意價值,并無限地、盲目地推崇自己理解的這些價值,違背了民主理論對上述價值的內在規范性。

(一)對主權在民的理解

無論是西式民主體制還是非西方的民主體制,甚至是民粹主義觀點,都秉持對人民地位、人民價值的尊崇。

民主理論對主權在民的理解,建立在民主規范的基礎之上。民主一方面表現為一種價值信仰,另一方面表現為一種理性的規范性。形如民主憲法、民主制度③這種理性的規范,堅持民主是價值與理性的統一,民主不僅在價值層面存在傾向性,而且在制度實踐中表現出經驗技藝與政治理性等。作為維護民主成果的規范,對民主的理性約束,實際上是保護民主成果的必然要求。這種理性的規范,保障了民主價值、信仰與實踐的統一。

在考察民粹主義產生緣由時,一種研究觀點認為,民粹主義衍生于價值激情與技術理性對立情境中對信仰、激情再度喚醒的需求(或者稱之為合法性空虛)?!稗饤壝裰骶融H面向的做法更像是努力維持一個沒有信仰的教會?!盵9]由于核心地帶的空白、空虛,“權力核心地帶逐漸被民粹主義的邏輯所占領”。[10]但是,民粹主義又不僅僅是激情,而是一種超越了民主內在規范的盲目崇拜。

民粹主義崇拜“人民”①民粹主義中的“人民”區別于民主理論中的人民概念,其依據不同抗爭情境而對“人民”概念進行反復建構,沒有恒常的邊界。。民粹主義在如何崇拜人民,以及將人民推崇到何種高度等問題上,背離了民主理論中的基本要求。對人民的推崇是建立在節制、規范的基礎之上,還是一種盲目的、無限的抬高,是區分民粹主義和普通民主理論化的一個重要標志。具體表現在對“人民”的地位、“人民”的利益以及“人民”道德評價等方面。

這種盲目崇拜可以引申到處理人民與法治、人民與道德規范、人民利益與經濟規律、人民權力與權力約束等關系上,民粹主義顯然陷入了盲目推崇和偏袒。例如,人民的集體行動是否應當在法治框架內運行?是基于客觀標準評價人民的道德,還是缺乏根基地贊美,甚至刻意掩飾其缺點,然后無底線地討好、恭維?在維護人民利益時應當遵守經濟規律,還是不考慮經濟運行狀況?人民權力應受到約束,還是成為新的不加制約的利維坦?民粹主義基于盲目化的主權在民邏輯,其觀點顯然傾向于后者,造成了對上述規范的突破。由此導致其所謂的人民價值、地位與利益凌駕于法治、經濟規律與權力約束之上。

(二)對平等的理解

民主社會是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民主建立在平等邏輯基礎之上,正如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序中開頭強調的合眾國的身份平等特征。[11](p4)民主本身意味著身份平等。傳統社會的等級制度,代表一種身份的不平等。②西方封建社會的等級表現為貴族、教士與平民階層的身份。中國傳統社會表現為士、農、工、商階層的身份以及政治權利差異。較低等級需要服從較高等級,統治者理應由高等級的社會階層占據。平等社會打破了等級制度,建立了平等的身份關系,并通過憲法來保障人與人的平等地位?,F代社會的平等,表現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即每個人都應當平等地享有政治權利,平等地履行義務。

雖然民主社會建立在平等價值基礎上,對平等理性尊崇,有利于維護民主秩序的運行。但是,盲目地將平等價值擴大化,反而會破壞既有的民主秩序。例如,對平等的過度推崇,會導致對任何些微的不平等現象的嫉妒不寬容,民粹主義對精英的政治態度就是如此。民粹主義對平等的理解,具有明顯的非理性成分,是對平等價值的擴大化和偏離。

首先,民粹主義把平等理解為同質化,包括形象、訴求、利益的同質化。形象上,把平等視為內部的同質化,并賦予其各種贊美標簽。民粹主義反復強調“人民”的純潔高尚、勤勞等標簽(民粹主義同樣也將精英同質化)。訴求上,“人民”的訴求被統一化了,被統一納入反精英的話語體系中,似乎維護“人民”的利益在于反對精英的壓榨。利益上,“人民”的利益也變得趨同,且僅僅在針對精英的意義上被提出來,人民內部矛盾、內部利益分歧則不被提及。民粹主義對平等的同質化理解,抹殺了“人民”中個體間的差異性。

其次,民粹主義裁剪了平等的對象。民粹主義的平等,并不包含精英群體。民粹主義者靈活建構的“人民”概念,在需要的時候,將不同的敵人排除在“人民”的范圍之外。民粹主義倡導的平等價值,是縮減化的平等,并不是包括所有人的平等概念。

最后,民粹主義把平等的形式單一化。認為結果平等才是真正的平等,而對機會平等視而不見。①社會左翼群體也會倡導社會平等。但與民粹主義不同,左翼群體并不會否認機會平等的價值,也不會否認精英的智識、專業技能等在積累個人財富過程中的作用。民粹主義看待精英時,往往認為精英的財富來自對大眾利益的攫取,而沒有看到精英的專業智識在其中的重要作用,也沒有發現很多精英是在與普通民眾同等的機會下成長并積累財富的。民粹主義對平等的樸素化理解,導致其難以容忍精英與“人民”之間的巨大差距,進而引發對精英道德、品行的激烈攻擊。

(三)對公意的理解

民主理論對公意的倡導,不同于民粹主義的人民聲音、人民訴說的自我標榜,兩者存在明顯區別。

在民主理論的論述中,公意是一種代表了公正、公共利益的集體意志。公意并非簡單的“多數決定論”。盧梭區分了公意、眾意的差異,認為公意不能著眼于個別的目標,“公意只著眼于公共的利益,而眾意則著眼于私人的利益,眾意只是個別意志的總和”。[12](p35)

公意的表達,還需要相對正式的制度形式。盧梭在論述公意表達的方式時,主張通過人民集會的立法公決形式?!俺ヒ馔馇闆r所可能需要的特別集會之外,他們還必須有固定的、按期的、絕對不能取消或延期的集會,從而到了規定的日期人民便能合法地根據法律召開會議,從不需要任何其他形式的召集手續?!盵12](p115)盧梭強調集會應當是法定的和按期的,若非法定形式則為非法。[12](p115-116)因此,可以認為公意的表達需要符合上述規范,而非任意地表達。

民粹主義曲解公意的意涵,將自己的意志直接標榜為公意。民粹主義將部分群體視為“人民”,否認其他人的人民身份。民粹主義顯然并不追求人民的公共意志,而是站在部分群體利益和觀念之上,維護其縮減版的“人民”的利益。民粹主義對公意的理解,顯然淪入了眾意與私意的范疇。但民粹主義者卻自我標榜且壟斷公意,宣稱只有自己才代表人民的意志。

民粹主義表達形式充斥著話語暴力、話語標簽與非理性行為。當然在現實中,民粹主義也經常以合法的形式出現。民粹主義可以通過滲入集會游行、公投,使集會游行、公投呈現出民粹化的傾向。但民粹主義并不致力于意志的制度化表達,反而對集會游行制度、公投制度存在侵蝕、解構的作用。

三、民粹主義的自由觀與多元觀:與自由主義民主傳統比較

自由主義是西方社會的主流價值,民主主義在演變的過程中實現了與自由主義傳統的結合。在自由主義思想家的建構下,民主主義表現出一種自由化、精英化的傾向,而民粹主義則呈現出反對者的姿態,構成對上述原則的背離。

(一)對自由的理解

自由在政治生活中,往往表現為一種法定權利。自由主義民主中,維護個體自由、保障個人權利占據重要位置。具體來講,公民的自由權利包括言論自由、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結社與游行自由等。公民個人自由不受其他公民、組織和政府的非法侵犯。而且,法律也會對集體性質的人民權力作出適當規范,認為即使是集體性的人民也不得對個體正當權利構成侵犯。

民粹主義對自由缺乏明確的概念,似乎僅僅從“人民”集體的層面理解自由,對個體自由缺乏足夠的關注。無論是對“人民”還是對“精英”,民粹主義都是一種集體式的認知思維,很少從個體層面審視。對個體的認知總是冠以集體性的標簽,除集體之外再無個體。

而且,民粹主義將精英或其他群體從“人民”的概念中剔除出去,是對個人權利的違背與踐踏。因為在民主理論看來,雖然可以對個體、群體作出法律懲罰,但不得任意剝奪個體、群體的人民身份,更不會基于不同情境加以任意剝奪。

此外,民粹主義所倡導的是一種集體性權利,即使是對“人民”集體中的個體權利,也缺乏足夠的關注與描述。民粹主義忽視個體形象、訴求和利益的差異性及不同階層的差異性,很少將個人自由意志納入議題之中,以人民的同質性掩蓋了不同階層的差異性和矛盾性。

而且,民粹主義對自由(權利)的理解,也較為模糊。其片面強調抗爭等“權利”,對法律往往選擇無視,“人民”似乎可以不顧法律秩序開展抗爭運動。這與權利自身的法律屬性相矛盾。民粹主義對權利的理解,也仍然停留在一種較為樸素的認知狀態。

總之,民粹主義對個體權利的忽視,導致其存在侵害個體權利的潛在可能。秦暉甚至認為民粹主義反對的是個性本身,“他們仇恨的其實是個性、個體、個人權利,不僅是富人的個人權利,也包括窮人的個人權利”。[13]

(二)對多元與精英的理解

自由主義民主也表現為多元民主。與精英主義強調少數人參與不同,多元主義認為政治是人民通過利益團體來參與政治利益的分配。在多元博弈下,政治中的群體可以被劃分為精英與大眾(或者稱為普通民眾)。普通民眾并不能獨自標榜人民,其與精英均作為人民的一部分。

正如達爾認為的,政治決策是在利益集團利益討價還價基礎上的調和。那么,政治決策也可以視為精英與普通民眾討價還價的過程。多元主義下的精英與普通民眾,并不致力于根本原則、根本立場上的對立,而是在“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就事論事”原則下存在利益分歧與博弈。多元主義更不會剝奪精英的合法身份。

與之相反,民粹主義表現出強烈的反多元主義傾向,其反多元主要針對精英階層。民粹主義認為精英通過對政治的壟斷,將人民大眾從政治生活中排斥出去。因此,在邏輯上,民粹主義并未將其與精英的關系視為多元群體間的利益調和,而是演變為一種立場、原則上的對立。其對精英持批判、攻擊和打壓態度。以話語為例,“表現為一種不容置疑、不容商榷的姿態,以強勢的聲音壓制異議言論,是一種惡劣的話語霸權”。[14](p16-17)在對待多元問題上,民粹主義甚至對精英“人民”身份持否認態度?!暗赖卤傲印薄案`取勞動人民果實”,成為民粹主義眼中的精英形象。如占領華爾街的口號:“大銀行出賣了我們,民主黨和共和黨出賣了我們?!本⒖梢园ㄕ尉?、經濟精英與文化精英,“一旦涉及如官、警、富等敏感區域時,公眾的集體記憶和刻板意見很容易被激活”。[15](p83)精英二代也成為反對對象,包括“官二代”“富二代”“學二代”等。[16](p44)

民粹主義的反多元傾向并不僅僅針對精英群體。在群體內部也反對多元主義,人民內部的地域、性別、職業差異,以及人民內部矛盾在民粹主義這里似乎并不存在。對“人民”內部的同質性想象,往往也是民粹主義的顯著特征。

四、民粹主義的美德觀與共同體觀:與共和主義民主傳統比較

共和主義傳統來自古典民主理論,強調共同體利益與公民對政治的關心與參與,認為政治參與是一種政治美德。而民粹主義的參與并非以公共精神為出發點,也不關注共同體利益,而是基于群體私利且自我標榜“人民”,歪曲了參與美德與共同體價值。

(一)對參與和美德的理解

如果將共和主義民主與民粹主義均看作對自由主義民主的修正,那么民粹主義與共和主義民主確實存在諸多相似之處,如兩者均倡導普通民眾對政治的參與,以糾正自由主義民主中個人對私人空間的沉溺與不關心公共生活的弊端。共和主義民主倡導一種參與的民主,批評自由主義民主導致了政治的封閉性,主張公民應當走出個人空間,提升對政治生活的關心度,希望塑造一種參與的美德。

共和主義民主倡導參與,認為政治參與可以塑造公民美德。亞里士多德認為“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對城邦政治的參與,有助于塑造健全的人格、心智與公民美德。共和主義民主批評人民遠離政治生活,認為“完全意義上的民主意味著人們能夠作為公民參與在所有的主要機構中行動”。[17](p686)從政策議程的設置到政策的執行,公民直接和充分地參與公共事務的決策,具有積極的教育功能,可以塑造公民認同心理和培養公民民主技能。

民粹主義的參與動機,并非基于對政治中公共生活的關心,而是基于自私的群體利益動機,并冠以“人民”反對精英的名義。

除了參與的目標偏離外,民粹主義參與的功能也偏離了共和主義民主的原初設想。民粹主義的政治參與,也不致力于公民對政治知識、技能和法治精神的習得,無法塑造符合現代社會發展的公民文化,只能淪為政治反抗者的宣泄、狂歡的場域。

關于美德,民粹主義認為它是“人民”的固有特征。民粹主義對“人民”道德化的標簽,預示著“人民”成為美德的代名詞。民粹主義將人民視為一種道德的標桿,毫不掩飾地表達對人民的贊美,如“未受資本主義污染”“純潔無瑕”“高貴品質”等。民粹主義“主張道德上與精英對立的平民(普通人)占據政治意義上的主權者人民的全部意涵,即認為道德上優越于精英的平民就是人民”。[18](p115)

而且,“人民”所具有的美德是先天的,“人民”并非通過后天的努力(即通過良善的行為,如積極參與政治、關心國家等)獲取道德的贊美。再加上“人民”范疇的模糊性,對“人民”的道德評價難以具有操作性。民粹主義對“人民”的溢美之詞,是通過話語美化、虛構出來的,而不是基于客觀行為的標準化指標作出的系統性的道德評價。

此外,美德并未發揮道德規范性功能,相反,“人民”的行為沖破了美德的規范,背離了政治道德的基本要求。例如,民粹主義中的政治謊言、語言暴力、狹隘利益與不寬容等行為,直接違背了基本的道德規范,但是民粹主義卻自我美化。這種美德標榜與實際行為的反差、背離,顯示出民粹主義自相矛盾的美德觀。

(二)對共同體的理解

在目標層面,共和主義民主以整體利益、公共利益(共同體利益)為價值目標,倡導政治參與是為了促進共同體的良善。相反,而民粹主義專注部分的、狹隘的所謂底層利益,甚至將底層民眾的利益置于共同體利益之上。

共和主義民主倡導妥協的政治決策方式,尋求符合整體利益的最大公約數?!岸U坪妥儜B政制的區別則在于它們是否以正義和善為目的?!盵19](p136)亞里士多德認為,共和主義政體之所以轉變為非正常的平民政體,原因在于共和政體追求公利與美德,而極端的平民政體將私利(窮人利益)置于城邦整體利益之上。

從亞里士多德的論述中可以發現,民主政治轉化為民粹政治的過程中,民粹主義對原初的民主價值的異化,其中一個關鍵在于其目標違背了共同體利益。

民粹主義的目標,是一種對部分狹隘利益的無德地追逐,而非基于對整體利益、公共利益(共同體利益)的關心。民粹政治排斥精英的出發點也是基于對部分民眾利益的無限推崇。例如,民粹主義在對待精英的態度方面,往往會否認精英的利益正當性。民粹主義話語中的“精英壓榨‘人民’財富”“精英并不勞動”“道德卑劣”等話語,反映出其對精英利益正當性、合法性的否認態度。對“人民”利益的追逐,以及對精英利益的否認態度,預示著民粹主義對自身利益的追逐,是以損害他者利益乃至整體利益為代價的。

總之,無論是基于認知偏差還是信仰使然,在民粹主義者對公共體利益的理解中,都將自己的利益包裝成人民利益。于是,在排除精英和其他階層的人民身份后,成功地將自己置換為“人民”,進而視為共同體本身了。

五、民粹主義價值取向的本質及后果

民粹主義在原初價值層面,與民主價值一致,均追求平等、主權在民與公意等價值。但是,民粹主義對上述價值的理解,卻存在偏差與任意性的歪曲,最終成為民主的幻化。但是其卻總是打著民主的口號,披著民主的外衣,具有很大的迷惑性。

正是基于對民主價值的幻化,民粹主義產生觀念上的非理性(過度化)特征。在這種意識(價值取向、思想觀念等)的指導下,又最終引發了活動越軌和對制度的侵蝕與解構。民粹主義的上述行為及后果,也契合了民粹主義“提出問題能力有余,解決問題方略不足”[20](p96)的特征。

(一)民粹主義的本質

民粹主義對民主價值基于一種非理性的、幻化的追求,脫離了民主價值的內在規范。同時,在不同的民主類型中,民粹主義也脫離了自由主義民主與共和主義民主傳統對民主價值的規范性。

1.民主追逐與幻化

民粹主義仍然立基于對民主原初價值的追求,至少從名義上講,其在目標層面與民主價值并沒有區分。民主中的平等訴求、主權在民以及對公共意志的倡導,也是民粹主義訴求的出發點。

民主理論中對民主基本價值的論述,都遵循特定的規范性與建構性,對民主中的各種價值,均賦予了較為明確的意涵和邊界。

相反,民粹主義對民主價值的追求,表現為一種曲解,進而導致了民主的幻化。從過度推崇直接民主、盲目倡導平等價值到對公意的歪曲,均背離了民主理論對上述價值的內在規范。對民主的幻化還包括對人民概念缺乏明確的邊界,對群體利益、訴求的追逐缺乏合理的限度,以及對人民的認知存在有意的曲解。

2.規范忽視與背離

民粹主義打破了民主理論中對價值推崇的規范性。自由主義與共和主義并非民主的本義,其與民主并不等同,但會對民主價值構成約束性。如果把自由主義與共和主義作為民主的規范性要求,那么民粹主義則打破了這種外在的規范性。

民粹主義對這種外在規范性約束的打破,表現在對自由、多元的無視,以及對參與、美德和共同體的無視。民粹主義僅僅將其目標聚焦于“人民”及其利益,對于但凡有悖于“主權在民”、悖于“平等”和“公意”的行為①此處的“主權在民”“平等”和“公意”,為民粹主義所理解的內涵,因此加雙引號以示區分。,都會予以無情的抨擊。多元、個人自由,以及個人美德(關心社會的公共精神)、共同體等價值,在民粹主義這里都被無視、反對,并被以各種方式曲解了。

(二)民粹主義價值引發的現實后果

1.從價值歪曲到實踐越軌

從邏輯上講,民粹主義在價值層面上的歪曲,必然導致非規范性的實踐。就民粹主義實踐本身而言,民粹主義運動易導致實踐中抗爭的過度化。

這種過度化既包括反抗對象的擴大化,又包括其目標的無限化,還包括情緒的激進化,同時也包括反抗方式的暴力化②暴力既包括肢體暴力,如街頭暴力、議會肢體暴力;也包括語言暴力,如宣傳標語的暴力和網絡暴力等。。首先,是反抗對象的擴大化。理論上講,精英群體包括合法精英與非法精英。民粹主義者真正應該反對的是非法化的精英,而非具備專業知識且守法的精英群體。其次,是其目標的無限化。民粹主義對精英財富合法性的否認,以及在違背經濟規律基礎上的福利訴求,預示著民粹主義對利益的訴求缺乏明確的目標限定。再次,“人民”與精英在原則、立場上的根本對立,引發斗爭情緒的激進化,而非利益群體間的就事論事式的溝通、博弈。最后,暴力化傾向是在上述行為統一刺激下的結果,語言暴力與肢體暴力成為民粹主義的普遍特征。

2.從實踐越軌到民主解構

價值的歪曲,還會經由民粹實踐進一步影響到政治與社會秩序。民粹主義對秩序造成侵蝕和解構作用。

民粹主義遵照其所追溯、理解的“民主價值”,并不能指引其走向理性的客觀世界,而是試圖將觀念中的虛幻圖景,直接照搬到現實世界中來。觀念和現實的隔閡與不適應,使民粹主義對現實的破壞性成為邏輯上的必然。無論是在對待理性、法治、多元的態度上,還是在維護整體利益或私利的問題上,均可以認為民粹主義本質上是一種“破壞”的政治(民主則表現為一種“建構”的政治③雖然民主革命的實踐也存在對既有建制的破壞,但民主革命的破壞是為了建構理想世界的“新秩序”,最終目標與結果仍然是制度建構。)。民粹主義則陷入“只破壞,不建構”的怪圈,這是由其“空心化”的理論決定的。對所謂民主價值的盲目追求以及幻化,以及缺乏科學、系統的理論體系,必然使民粹主義無法完成現實世界的復雜建構。

就秩序解構形式而言,民粹主義對秩序的解構既可以表現為顯性的破壞,也可以表現為對民主精神隱性的侵蝕。形如街頭暴力、非法抗爭等,直接違反了法治的要求,對政治秩序造成顯性的、直接的破壞。而政治謊言、污名化標簽、語言暴力等,違背了民主基本規范,對民主秩序構成了隱性的、間接的侵蝕。

結語

對民粹主義概念的研究,離不開對民粹主義基本范疇、基本內涵的揭示。民粹主義本質上是對民主的一種非規范性認知與非規范性實踐。民粹主義對“人民”的認知、對“人民”的推崇超越了合理的限度,其對民主的踐行突破了基本的政治理性與政治德性?,F代民主之所以得以有效運行,不僅僅在于對民主價值的基本遵從,更重要的是將民主置于理性、德性和政治規律規范之中。規范與約束的存在,并不等于剝離民主的價值激情,僅僅留下民主的技術理性。一般情況下,對民主價值、民主激情的追求,并不背離理性、德性的要求。相反,上述規范的存在,會助力民主價值的持續彰顯。

當然,民粹主義生發的領域較廣,政治存在的地方,幾乎都會有民粹主義的存在。本文主要是從民主比較視角來論述民粹主義的,但并不意味著民粹主義僅僅存在于與民主直接相聯系的范疇之中。民粹主義也會存在于現代社會的各個方面,如存在于民族、種族與宗教問題之中。但從邏輯上講,是先有對民主的誤解、曲解,才有民粹主義在現代民族、宗教等領域中的滋生。民族、種族與宗教領域中的民粹主義,同樣是基于對人民、民主等基本概念和價值取向的曲解與過度解讀。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民族、種族與宗教上的極端觀點及行為,才與民粹主義發生關聯。

鑒于民粹主義對民主的非規范性認知與非規范性實踐,民粹主義與民主始終相伴而生。民粹主義并不能成為矯治民主弊病的有效工具,但民粹主義有時卻可以成為衡量民主運行的晴雨表。民粹主義很難根除,只能抑制。問題的關鍵在于對民主觀念與民主踐行的規范約束,努力發揮民主優勢的同時,抑制可能的負面效應。民粹主義是當代社會需要長期面臨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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