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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空間、深層空間與科外幻空間
——論《沙丘》中的怪誕場域書寫

2023-03-15 06:56王麗媛
關鍵詞:異托邦沙丘深層

王麗媛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106)

弗蘭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1920-1986)創作于20世紀60年代的科幻小說《沙丘》是美國科幻新浪潮運動的產物。作為“軟科幻”經典作品之一,以人物與其思想、身體、物質世界、政治環境之間的復雜互動,寄寓了對西方政治、生態、哲學和宗教境遇的反思。與新浪潮以前的科幻通俗小說不同,《沙丘》具有宏大而成熟的空間建構,“空間”是《沙丘》的書寫得以可能的重要條件。

事實上,任何一部科幻作品的敘事都開始于空間建構,空間作為敘事的必要構件,具有科幻敘事本體論的地位。正如王峰指出的,科幻作品的特異之處就在于每部作品所建構的特殊的世界,這一世界建立在時間與空間的基礎上,“而在時間的表征之上,一個未來世界的展開依賴于空間形式上的描繪與建構?!保?]2在怪誕美學理論的視域中,從美學而非敘事的角度審視科幻小說的空間,可以將科幻小說的空間建構及其產生的美學效應稱為“怪誕場域書寫”。具體來說就是:我們將科幻小說的美學效應稱為“怪誕”,它由身體表征、空間建構、人與物之間的空間政治共同生成,怪誕場域書寫可以看作是科幻小說用以書寫現實的一種策略。

《沙丘》的“怪誕場域書寫”扎根于“異空間—深層空間—科外幻空間”這個三元結構之中,這個三元結構來源于??碌摹盀跬邪睢迸c“異托邦”這一關系性空間理論。根據??碌挠^點,科幻小說可以被看作是一個實現了的烏托邦:它在其物質意義上真實存在,并且能夠憑借它所再現的社會景觀與現實社會之間的理想化或對立關系,對讀者產生真實的影響,在這個意義上,科幻小說是一個“整體異質的異托邦”[2]206,并且具有朗西埃意義上的審美異托邦的功能。綜合以上兩點,科幻小說的物質性文本及文本中基于再現的審美世界可以稱為“異空間”。而“異空間”又是??滤f明的“內部異質的異托邦”[2]206,也就是說,在“異空間”這個物質性和再現性空間之中,還存在著一個原始的、實在的感官世界,這個世界在科幻小說的書寫中通過“異質性經驗”[2]206被揭示和勾勒。它與“異空間”之間形成“僭越”,生成了“怪誕”的效果,也就產生了第二重空間“深層空間”。而作為“異托邦”的科幻小說,它與科學敘事所建立的空間之間存在“揭露”或“補償”[3]27的關系,標示出其間“知識與權力敘事的位移”[4]502,并將科學敘事前景化,將我們習以為常的世界陌生化,從而在認識現實世界的層面上達成其審美目的。

從詩學層面來看,在《沙丘》中,這個三元空間結構生成了小說的敘事空間與審美效應:首先,異空間把小說中奇異的人物與身體形象轉化為可以被審美的對象;而深層空間則嵌套在異空間當中,它具有的“他異性”特質對異空間造成了僭越,產生了怪誕效果,“異空間—深層空間”共同形成了文本在敘事層面的空間結構,二者之間的相互作用使得小說出現了體裁上的不連續性,使小說的世界偏離乃至顛覆了科學原則,變成了一個從邏輯上比科學更接近實在的“科外幻空間”。這個三元空間結構為《沙丘》開辟了一條通往實在的現實主義道路。

一、異托邦:非怪誕的怪誕

科幻小說的敘事始于一個異世界空間,這個基于再現的文學審美空間為擬科學思維所構想的物理規則、奇異的生命提供了一個使之科學化、合理化的場域。我們借助朗西埃的美學異托邦概念,稱之為“科幻異托邦”。朗西埃提出,“‘異托邦’意味著想象‘異’(‘heteron’)或者‘他者’(‘other’)的一種特定方式,這是作為位置、身份、能力分配之重構效果的他者……它并不為倫理構造所形塑的各種習慣看法多增添一種習慣看法。相反,它創造了一個點,在這里,所有那些特定區域及其所界定的對立都被取消?!保?]206這一美學異托邦,在科幻小說中表現為想象和“真實”交織而成的未來世界,這一空間扎根于其物質性和可感性層面,在將種種奇異的事物轉化審美對象的同時,為小說增添了“科幻現實主義”[6]419所要求的真實效果。

在《沙丘》中,這一科幻異托邦就是敘事展開的重要舞臺:厄拉科斯星球。小說通過“水”這一敘事因子,串聯起一個行動網絡,生產了這一空間的物質屬性。在《沙丘》的故事中。由于水資源的珍稀,厄拉科斯人必須不斷“回收自己身體的水分”[7]35,他們身體中的唾液和血液都是十分珍貴的資源,人們通過向某人吐口水來表達敬意,人死后,尸體中的血液被回收、蒸餾為純凈水,再供活人使用。在這里,水將人體本身變成了被收取、被循環使用的物質資源。水的短缺被渲染到極致,表現為物與人在價值上的等同,分類上的侵越。在每個生活在厄拉科斯的人看來:“一顆棗椰樹每天需要四十升水。而一個人只需要八升。也就是說,一顆棗椰樹,相當于五個人。那兒有二十顆樹,也就相當于一百個人?!保?]71水變成人和物共同的計量單位。于是,在小說的話語中,人與物的混淆為一,生產出迷惘恐怖的真實氣氛。為了適應厄拉科斯極端艱苦的環境,人類需要特殊的儲水裝備“防護服”,這個裝置切斷了人與自然的物質交換,把人體變成了一個封閉的生態系統,進食和排泄兩種分屬身體上部和下部的行為,在這里發生了顛倒:“身體的運動,尤其是呼吸和某些滲透行為……會為裝置提供動力……回收的水分流入積存袋”“尿水和糞便在大腿的棉塊中得到處理……在沙漠里……通過口腔的過濾器吸氣,通過鼻腔管子吸氣?!保?]128-129身體與環境之間的奇異互動,將小說的世界呈現為一個陌異的領域,但異空間的存在,使其符合了該空間的“物理現實”,賦予這些怪誕現象以可理解性,因其極具科學性的謹嚴與詳細,對讀者產生了吸引力,將這些險惡的事件轉化為審美對象。

其次,《沙丘》創造了大量怪誕身體[8]53形象,生產了科幻異托邦的感性特征。為了將世界與其人物有機地結合起來,小說必須產生空間的感性特征,人無法想象超出感知或不能感知的物,于是“一種新的特性開始需要一種新的感知,而新的感知則要求一個新的感知器官,因此最終就要求一種新的身體”[6]164。

有論者將《沙丘》所塑造的怪誕身體稱為“熟悉又陌生的普通人類”[9]27。這一怪誕人物譜系包括貝尼·杰瑟里特姐妹會、門泰特、宇宙領航員、變臉人。主角保羅的母親杰西卡夫人就出身于姐妹會,她不僅能通過語調和語氣的變化像女巫一樣對他人進行精神操縱,而且能調節細胞的代謝速度、控制胚胎的性別。而門泰特,是人戰勝并毀滅了智慧機器的巴特勒圣戰之后出現的一種智慧機器,能夠代替人類進行高速精密運算。宇宙領航員與變臉人的身體形象更加怪誕,前者的身體與動物雜合,有的是人與蠕蟲的結合,有的是魚人;而后者則打破了性別二元界限,他們本身沒有性別,卻可以隨意地變為男人或女人。這些人物依靠美瑯脂的力量擺脫了“自然”束縛,超越了人類自然肉體的極限。在象征的層面上,這些怪誕形象表征著人與自然的斷裂,異空間世界淡化了這些怪誕身體的非自然性,傳達出具有普遍意義的后現代人類孤獨與身份失落后無所歸屬的現實。

總而言之,《沙丘》在異世界的建構上,一方面通過獨特的物理規律、生產生活方式,為異空間生產真實可信的細節,通過人類與這個空間的互動,生產出獨屬于這個世界的文化與倫理。另一方面,由諸多怪誕身體所傳達的感性特征,為文本世界創造出“真實”的效果。這兩個方面的努力,使得厄拉科斯星球這個借由“想象力堆砌起來的事物”[6]164具有了可認知性,似乎這個虛構的世界歸根到底還是由“抽象的理性分子組裝而成”[6]164,這就構成了科幻小說異托邦的“理性依據”。

這樣一來,異空間就呈現出愛德華·索亞的第三空間的特征,同時包含了實踐的空間即空間的感知、物理的物質層面,空間的再現即構想的、文本化的空間,以及再現的空間即具體的、現實的生活空間[10]83-89,這個空間的復雜性在于,厄拉科斯星球首先是一個具體的空間,其中組成它的各種空間構件,如沙漠等,在現實當中都能找到對應物,但它又在內容上超越了這個科幻小說的虛構地域,獲得了普遍的、認知的和審美的意義,但是這個被文本化的空間一方面缺少其作為真實空間的復雜性,另一方面也超越了空間的物理界限。

因此,與之相對的是,異托邦的作用并不純粹,其效果是反諷的:它既使異世界散發出怪誕的魅力,又沒有使它的怪誕效果充分展開。作為一個非自然世界本身,它不斷地把身處其中的事物自然化,使得兩者“都沒有得到正當的權利,每方都對對方起歪曲的作用”[11]52。小說世界中的物理規律、科學邏輯和理性模式,借助科幻異托邦這個特殊場域,將怪異之物納入了由普遍常識和科學理性支持的“科幻現實主義”[6]419的世界觀當中,使科幻小說的“怪”變成“正?!?。簡單來說,異空間這一科學化、合理化場域,在將險惡的事物轉換為具有美感的對象的同時,也削弱了科幻小說中怪誕的表現效果。

二、深層空間:無法取消的怪誕

異空間與深層空間共同形成了小說敘事層面的空間結構。在物理范圍上,深層空間屬于異空間,但它卻與異空間形成對立、“顛倒或抹消”[4]501,詹姆遜認為這種對立是“全新的、烏托邦的形式”,通往“差異性的新世界”[6]431?!渡城稹诽峁┝私涷?、感知和審美意義上的深層空間形式,并最終在“身體”這個層面上得到表現。

深層空間中的事物、現象、邏輯、規律,與異托邦展現的“現實世界”形成了強烈對比,二者之間存在無法抹除的差異。與異托邦的反諷效果完全不同,這一深層空間的性質、它對異托邦的僭越造成了科幻小說中無法取消的怪誕。

在《沙丘》中,厄拉科斯星既是敘事和審美意義上的異空間,同時也是一個深層空間。該星球是黃金能源美瑯脂的產地,面對這個既富饒又落后的“異域”,“入侵”這片土地的主角們被賦予了征服者的身份。他們的視角作為讀者考察異世界的觀測點,使得讀者跟隨他們的意圖和行動,發現了一個新的世界,然而這個理性的發現只是作為對“奇怪的新空間的感知的一個純粹的掩飾”[6]342,也就是說,讀者首先將厄拉科斯識別為科學現實主義式的異托邦。但隨著情節的推進,這個空間中逐漸出現了不可理解的新領域,讀者也開始重新認識厄拉科斯,使它作為深層空間的一面顯現出來,這個空間首先表現為沙蟲這一宇宙怪物占據的地底世界。

在《沙丘》的敘述中,沙蟲是一種出沒于沙漠的巨大蠕蟲,是厄拉科斯星最原始的生物。原初怪誕的“洞窟性”在沙蟲的形象中表現得很突出:它生活在極深的地底,最大的個體可達一千米,其頭部沒有眼睛,只有一個巨大的口器,組成口器的瓣膜展開時如同巨大的花朵,露出密集的牙齒和深淵般的食道。沙蟲的幼蟲沙鱒可以產出早期香料,這些香料埋在地表之下,積累到一定的量時,才會經由爆炸而露出地面,在曝曬中變成香料美瑯脂。沙蟲這種來自地底洞穴的怪物,不僅在生活方式、身體結構上,與異世界的其他生物迥乎不同,被弗雷曼人視為神圣動物。而且它們能夠區分人類的活動和自然因素導致的沙漠活動,不僅具有“人格化”[6]50的屬性,而且具有很高的智慧,明白自身的偶然性和脆弱性,是一種具有智慧的他者。沙蟲與人的相同相異,使得它和它的世界成為對異托邦有效的他異空間。

深層空間的怪誕,不只停留在它與表層空間的性質對比,還體現在它對表層空間的僭越?!渡城稹返谒牟恐?,雷托二世為了開啟人類社會的“黃金通道”,將自己的身體與沙蟲的軀體結合了起來,新的身體不僅保留了人的智慧頭腦,而且變成了人和蟲的肉麻而惡心的混雜:它“體長七米左右,直徑兩米多點,一道道橫棱幾乎布滿全身;一頭頂著我那張厄崔迪臉,與常人身高相當,稍往下就是雙臂和雙手(仍頗具人類的形狀)。腿和腳呢?哎,萎縮殆盡,變成鰭足了,沒錯,沿身體后擺的鰭足”[12]15?!爸睆健薄皺M棱”“頂著”“萎縮”等描述,突出了這非人肉體的物質屬性。雷托二世和沙蟲的結合,不僅使沙蟲從宇宙中絕跡,徹底改變了厄拉科斯的生態環境,使其從干旱的沙漠星球變成了一個濕潤的生態系統,而且把宇宙帶回了殘酷的封建時代,“他對宇宙的整體知識便以一種在形而上學上更為狹隘的方式束縛著人類”[13]237,沙蟲對人類身體的僭越,即深層空間對表層空間的僭越,導致了物質世界和人類在認識論上的災難巨變,雷托二世的怪誕身體作為僭越的表征,就提供了展開上述象征意義的敘事空間。

《沙丘》的第二個維度的深層空間與空間僭越表現為人物的“精神分裂”,即精神現實的多重分裂和相互侵越。小說中,保羅家族對未來的預見,具象化為精神現實:保羅在精神世界中看到的未來,裂變為多個平行時空;而厄利亞和雷托二世的精神世界更加復雜,他們的頭腦中有許多別人的靈魂和意識,自我意識和他人意識同時存在,他人意識向自我的僭越導致自我意識被擾亂,甚至被抹殺。這種奇特的意識結構形成了自我分裂的怪誕空間,這構成了小說中后期敘事展開和運行的主要空間,小說不再遵循亞里士多德式的、由人物在現實世界中的行動串聯起來的情節劇,而是由一系列在主角精神世界中發生的博弈、推理、爭論綴連起來的“思想劇”。這形成了《沙丘》獨特的風貌:以“思想而不是以人物為中心”[14]120,甚至也不以科技奇觀和人物行動為中心。它的未來世界圍繞著關于理性的推論而非技術的推論被建構起來,這也是《沙丘》在一眾科幻作品中脫穎而出、獨樹一幟的重要原因。

在《沙丘》中,這些怪誕的宇宙生物與人類奇異的精神世界,在表層空間之下劃出一個深層空間?!渡城稹分蟮目苹眯≌f和通過其他媒介得以呈現的科幻作品中,也能看到相似的空間結構。異空間與深層空間共同構成的這種敘事結構,具有獨特的表現效果和表現力度,與觀眾的審美感受勾連起來。例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在范·沃特格經典作品《異形》當中,就捕捉到了其中的“雙重外星情境”的敘事模式[6]426,詹姆遜認為此模式的實質即創造一個表層宇宙空間中的深層空間,暗示在作為主要舞臺的外星世界中,還存在另一種更神秘、更高級或更危險的外星文明,它們常常以文明遺跡、文明廢墟的幽靈形式、破卵而出的洞穴物形式或第三方力量的身份參與敘事,表現出其幽深的神秘感和強烈的他異性。這種雙重空間的設置,為小說的表達效果和美學品格加入了無法取消的怪誕,使科幻小說或其他形式的科幻作品在形式上表現得更加“復雜、精密和有趣”[6]427。

三、科外幻空間:虛構怪誕

科幻小說以異空間和深層空間的嵌套結構,創造了這一文類的審美效果——怪誕。但科幻小說的終極怪誕來自“虛構”,這不僅指常識意義上的小說的虛構性,而且特指科幻作品的虛構原則:科學和超科學的合理調配原則??苹眯≌f這種富有科學精神的幻想活動,能夠創造一個偏離乃至顛覆科學原則的“科學外空間”,從而打開一條突破了科學主義的“現實主義”道路。

要理解科幻小說中的怪誕與現實主義的關系,首先要明確的是,盡管科幻作品呈現著“想象的存在”[15]142,或者說只是一種關于未來的含混意向,但讀者能夠憑借文化儲備和理性的頭腦,自動地把文本世界呈現的局部想象填補完整,這種填補既是“敘事文類上帶來的無意識填補,也是理性有意識忽略的填補”[16]83。也就是說,科幻小說的科學邏輯與科學觀念,往往由小說的敘事邏輯作為基礎。其次,科幻小說的虛構實際上呈現出超越當下現實生活的特點??苹眯≌f對其描繪的世界所進行的科學推論,往往帶有科學全能的先驗性色彩,但它又經常無意識地通過把自身構造為一個“科學外空間”來推翻這種先驗論。讀者能捕捉文本與現實世界之間這種復雜的關系,因而在對文本的閱讀過程中,就采取了一種辯證的理解,“一方面把它認為是虛構的,另外一方面又認為可能是真實的,與實際產生微妙的呼應關系?!保?5]146換句話說,建立在虛構之上的科幻世界,它展示的現實與我們當下的現實世界并沒有完全的一致性,而是通過對科學主義的自我指涉來抵達了“現實”。

在《沙丘》的敘事當中,神秘的厄拉科斯“沙漠”就是一個典型的“科學外”空間。這個空間的超科學性首先體現于弗雷曼人的風俗習慣,弗雷曼人的部落有一種特殊的領袖:圣母,弗雷曼人遵循一個神話傳說般的習俗,如果有人喝下死去沙蟲的體液和香料混合形成的生命之水還能保住生命,就可以成為弗雷曼人的精神領袖,即圣母。在小說中,杰西卡夫人喝下生命之水還造成了另一個超科學事件:生命之水將數代圣母的意識植入了她腹中的胎兒厄利亞的頭腦中,厄利亞一出生就擁有數千年的記憶和兒童的樣貌。在小說的敘事中,這個事件的原理歸于香料神秘和含混的作用,以及圣母自身的神秘能力。

這已經超越了小說怪誕人物譜系所體現的“科幻現實主義”傳統。事實上,宇宙領航員和變臉人也同樣顯示出《沙丘》作為科幻小說在體裁上的不連續性,這些超科學的人和事把《沙丘》的敘事從科學幻想帶向了“神話或者是一般性幻想文學”[6]343。而且這一系列超自然、超科學事件的物質基礎:香料,其性質和原理也沒有給出科學的解釋,顯示出不可認知的神秘特性。隨著情節更進一步發展,香料對厄利亞和保羅的影響,使他們變成了比那些怪誕人物更恐怖的“異類”與“圣人”,這些敘事中突然出現的元素不僅落在了現實的科學原則之外,也被虛構文本中“科學世界”排除在外。就這樣,小說的科學世界及非理性的、非“科學現實主義”的世界與人物,形成雙重的“超科學”結構。

正如詹姆遜指出的,在所有的文類中,科幻小說對自然和非自然、科學和非科學世界的意識和分類是最為清晰的,但科幻小說的科學和自然書寫呈現出鮮明的人造性,即它們擴展了這兩個能指所可能指向的虛構現實的范疇,也在某種意義上使得這兩個范疇“不再具有正當性和常識性”[6]337。也就說科幻小說的文本作為能指的編織物,首先不絕對地指涉外部現實,其能指逐漸滑向非科學認識的領域,以“非科學”“反常識”作為最終的意義指歸。而這一趨向,與法國思辨實在論學者昆汀·梅亞蘇所提出的“科外幻小說”的構想達成了耦合,梅亞蘇認為科幻小說最終可能走向科外幻,即展現出一個超越科學和理性轄區的科學外世界,這個世界逃避了“真實”和“現象”的把捉,并且否定了構建任何自然科學的可能性,但依然能夠通過知覺被認知,在這里“任何表現出來的不規則都不足以證明沒有隱藏在無序的表面之下的法則存在”[17]772。

《沙丘》就展現了這樣一個既遵循科學必然性,同時也容納了梅亞蘇意義上的偶然性的世界。梅亞蘇認為,科幻小說有極大的敘事潛力,即便是一個“因果性和必然性統轄之外的世界”也“允許敘事,文學作品的包容性可以容納它的反常離奇”[17]771。即科幻小說可以容許我們想象并接近一個非科學主義的理性世界,如今,我們生活的現實也逐漸表現出科外幻世界的特征,量子力學挑戰了作為科學基礎的因果律知識,科學主義的嚴格因果性與客觀性也受到了質疑。而科外幻的書寫則呈現出一種徹底的革命性和嚴肅的認識論訴求??v觀科幻小說的發展歷史,偶然性和非理性因素與認知性、科學性之間的張力,貫穿了科幻小說發展的各個階段,形成了這一文類獨特的審美品格。

總而言之,科幻這一文類具有一種既貫徹科學原則又力求超越科學原則的張力,在自身的書寫中不斷地對科學主義進行自我指涉,只有這樣,科幻小說及經由各種媒介呈現的科幻作品,它們所具有的烏托邦維度才得以實現。因此,從審美效果看,科幻小說的書寫目標就是使我們“對于自己當下的體驗陌生化,并將其重新架構”[6]377“喚起人類對時空和物的原初感受力,用以對抗被理性化概念化的日常世界”[18]16-17。

從認識論層面看,科幻小說展現了現實世界與科學主義所認知的世界之間存在的裂隙,也呼喚我們對于世界的新的感受與新的知識。

四、結論

科幻小說的怪誕場域書寫建立在其空間架構的基礎上,“異空間—深層空間—科外幻空間”這個關系性空間結構,將科幻小說的空間形式與其審美效果聯系起來考察。作為物質存在和審美空間的科幻小說,它基于再現所建構的空間,作為環境與小說中的人物、事物發生互動,將怪異的事物轉化為審美對象;另一方面,深層空間以其實在性,對異空間發生作用,使科幻小說走向了對自身的反諷和對科學敘事的“顛覆”。今天的科幻書寫或延續或發展了《沙丘》式的“科幻史詩”路徑,達成了達科·蘇恩文意義上科幻作品的終極使命——“認知性陌生化”[19]4的目的,釋放著現實世界的潛能??梢哉f,正是通過“怪誕場域書寫”這一書寫策略,科幻小說實現了其獨特的現實主義路徑,生成了其獨特的美學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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