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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柏格森哲學背道而馳的柏格森式小說
——《追憶似水年華》的回憶與時間

2023-03-16 00:11
湖南廣播電視大學學報 2023年2期
關鍵詞:柏格森普魯斯特敘述者

楊 琪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柏格森對于時間與生命、物質與記憶的看法給予現象學、存在論和意識流文學以深刻啟發,其所提出的綿延的時間觀和直覺主義生命哲學對西方哲學、文藝和科學產生了巨大影響。普魯斯特與柏格森同為19 世紀末20 世紀初的法國作家,前者充滿意識流動的巨著《追憶似水年華》常常被冠以柏格森式小說的標簽,其與柏格森哲學的相關性是備受研究者關注的話題。本雅明曾談到柏格森《物質與記憶》一書“在時間的綿延中說明經驗的本質”,“普魯斯特的作品《憶年華》或許被視為企圖在今天的境況里綜合地寫出經驗的嘗試,這正是柏格森的想象”①[1]127。

普魯斯特曾在巴黎大學聽過柏格森的課,后來柏格森成為其表姐夫,兩人有實質上的交集。普魯斯特本人對柏格森十分崇敬,曾寫道:“我對他十分尊重,他也一直對我非常關心?!保?]51然而柏格森對《追憶似水年華》的評價并不算好,“在思想上,這兩個人彼此很不理解。柏格森在去世前不久對弗洛里斯·德拉特爾說,真正偉大的藝術作品無不激勵和振奮靈魂,但他認為《尋找失去的時間》并非如此”[2]51。普魯斯特也極力強調其作品與柏格森哲學觀念的差異,“我的書也許就像‘無意識小說’系列的一種嘗試:我會毫無愧色地說,這就是‘柏格森式的小說’,我對此堅信不疑,因為每個時代的文學都試圖——順理成章地——依附于流行的哲學。然而,這種說法并不準確,因為我的作品主要表現不自覺的回憶與自覺的回憶之間的差異,這種差異不僅沒有出現在柏格森先生的哲學之中,甚至還與他的哲學背道而馳”[3]250。因此,本文將從普魯斯特和柏格森二人看待記憶(回憶)、文字與情感表達、時間與生命等問題的分歧入手,分析為什么普魯斯特說其作品可以被稱為柏格森式的小說,他所強調的其作品與柏格森哲學背道而馳體現在哪里?為什么柏格森認為《追憶似水年華》并不能激勵和振奮靈魂?

一、柏格森式小說:無意識小說

《追憶似水年華》之所以被認為是柏格森式的,用普魯斯特的話來說,是因為其“也許就像‘無意識小說’系列的一種嘗試”[3]250。柏格森認為無意識是“與意識生活親密無間地交織在一起,而不是鋪墊在下面的某種東西”[4]。20 世紀初,柏格森關于綿延與空間、身體與精神的理論在學術界正為流行,其綿延說對后世意識流小說影響巨大,綿延和意識流之間具有一種先定和諧的關系,意識流的代表人物詹姆斯在著作中多次引用柏格森的觀點②。

將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稱為系列的無意識小說,是因為作品以七卷本的龐大體量呈現“遺忘與記憶的現象”[5]。整部作品描寫了敘述者回憶自己睡覺時半夢半醒狀態下所想象和追憶到的往事,往往由一段記憶(如對某個冬天我在母親那兒嘗到的蘸茶的馬德萊娜蛋糕的味道的記憶)觸發另一段更久遠的童年記憶(如對兒時在萊奧尼姨媽家用來泡馬德萊娜小蛋糕的一杯茶的記憶),從而展開童年在貢布雷的生活,由此開始以回憶的方式大致呈現了主人公成長中的所遇所感。在小說結尾,這個在回憶中成長的主人公回首過往,總結出一套個人美學經驗,并終于開始動筆寫他的第一部作品。在《追憶似水年華》中,過去的事物看似被遺忘,卻只是潛伏在表層意識之下,當下的感覺在不經意間喚起人們對那些看似早已遺忘的事物的記憶。敘述者從蘸茶的馬德萊娜小點心的味道跳躍到貢布雷的時光,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絆倒的一瞬間穿越回兒時的街道,由蓋爾芒特親王府里餐巾的硬度喚起對巴爾貝克海灘時光的追憶,等等。這些是由當下的感覺觸發過去的相似感覺所喚醒的記憶,而無論是過去的感覺、當下的感覺,抑或兩種感覺的聯結,都是無意間的留痕:談到貢布雷的兩個“那邊”,敘述者認為“這些景物至今仍然留戀著它們當年的無意識的或者散淡的風貌”[6]182,景物一直留在人們心中,成為精神領域的深層沉淀,回憶的過程不關涉任何智力上的努力,偶然觸碰到感覺的契機,精神沉淀物便不自覺地翻涌上來。

普魯斯特關于時間與記憶的藝術觀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柏格森哲學的影響。首先,二者都認為存在物理時間和心理時間兩種時間,后者更接近真實。柏格森在19 世紀末出版的《時間與自由意志》中提出存在兩種時間,“一種是純粹的,沒有雜物在內,一種偷偷引入了空間的觀念”[7]67,前者是柏格森所謂的綿延,后者是運用線性等空間術語來表現的鐘表時間。綿延作為“純粹的多樣性”[7]70和不可分割的過去與現在的混合物,只關乎強度而不可以數測量,“一旦我們企圖測量它,則我們就不知不覺地使用空間來代替它”[7]72。心理時間成為理解綿延的最好方式,它“只是意識狀態的互相融化以及自我的逐漸成長”[7]72。普魯斯特也承認存在兩種時間,并在作品中表現了線性時間和心理時間的沖突:“我簡直難以相信,在兩個金色的刻度之間,那短短的藍色弧線下,竟能容納下整整六十分鐘!”[6]92《追憶似水年華》中作為敘述者的主人公在童年常常痛苦地感到自己受制于物理時間,意識到“我并非處于時間之外,而是像小說人物一樣受制于時間的規律,而且正因為如此,當我坐在貢布雷的柳枝棚里閱讀他們的生平時,我才感到萬分憂愁”[8]47。其次,二者都強調過去與現在這兩種時間維度的共存狀態。柏格森認為過去的心靈狀態以其無意識形態存在于我們的內部,意識的內在綿延強調過去與現在共存的狀態,而這共存是相互滲透的,“各瞬間是內于彼此而又外于彼此的”[7]160,正如音樂中陸續出現的不同音調彼此滲透、融合,營造一種整體的感覺,因此“過去以其整體形式在每一個瞬間都跟隨著我們”[9]5。同樣,在普魯斯特看來,時間也許并不按順序依次排列,過去的時間與現在的時間交織并存,“時空的序列也可能發生混亂,甚至斷裂”[6]5。過去與現在并非位于直線上一前一后的不同的位置,而是處于共存的狀態,“一切回憶重重疊疊,堆在一起”[6]185,“我們生活中的不同時期就是這樣互相重疊的”[8]167,而敘述者將“繼續出入于同時在我的意識中并存的各種情況”[6]91。

基于相似的時間觀,柏格森與普魯斯特都認為人有不同層面的自我。過去與現在共存,無數個屬于往昔歲月中的自我和人格不斷迭置,當前的自我便處于更加復雜的變動不拘的狀態中,受到環境的影響分化為不同層面的自我,用表層有序的自我去遮蓋深層無序的意識狀態。柏格森區分了深層自我與表層自我,表層自我(即深層自我在空間和社會中的投射)的意識狀態只能并置排列,而深層自我的意識狀態“彼此滲透和互相融化,每一狀態被一切其他狀態的色調所渲染”[7]112。深層自我是活生生的、經常在變化的,只有通過深刻自省才能達到。而通常我們只能注意到表層自我,“我們不是為了我們自己而生活,而是為了外界而生活;我們不在思想而在講話;我們不在動作而在被外界‘所動作’”[7]159。同樣,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普魯斯特通過主人公的兒童視角發現看似抒情而詩意的勒格朗丹或許存在“另一個自我”[6]130-131,具有勢利而庸俗的一面;敘述者也迷惑于斯萬先生出入高層和低層圈子的不同層面所展現出來的人格;凡德伊小姐和夏呂斯男爵是隱藏的施虐狂與受虐狂;阿爾貝蒂娜在敘述者眼中捉摸不定,似乎有無數種外貌和形象。這些永遠處于變化中的人物展現了不斷變化的表層自我和深層自我,以及二者之間的巨大差異。

基于《追憶似水年華》在無意識方面的表現,普魯斯特的小說可以被稱作柏格森式的小說,其不僅否定了線性時間觀,還通過無意識記憶強調現在與過去的共存狀態。柏格森和普魯斯特對心理時間的真實性、時間的共存性、自我的不同層面都有類似的把握。然而當普魯斯特表示“每個時代的文學都試圖——順理成章地——依附于流行的哲學”[3]250時,似乎透露著自己的作品被時髦玩意的光環掩蔽而不被人真正理解的無奈。顯然,普魯斯特想強調的是其作品的根本思想與柏格森哲學的分歧。

二、背道而馳:柏格森與普魯斯特對回憶的分歧

普魯斯特通常被歸為意識流小說家,但相較于其他意識流小說家,普魯斯特更傾向于將人物當下的所做所見融入意識而構成交錯混亂的意識狀態,《追憶似水年華》在形式上并沒有太多現代意識流小說的復雜技法,其更強調我們該如何看待時間與記憶?!蹲窇浰扑耆A》中人物的言行發生于久遠的過去而并非當下,整部小說也是躺在床上的敘述者用回憶構建的大廈。記憶恰恰也是柏格森哲學關注的重點主題,但普魯斯特本人認為其與柏格森的主要分歧就在于這一主題。普魯斯特認為其作品主要體現不自覺回憶與自覺回憶之間的差異,這是柏格森沒有談到的,也是其作品與柏格森哲學相背離的重要證明。本雅明則似乎為普魯斯特的說法作了一個注腳,認為在普魯斯特的作品中“柏格森理論中的純粹記憶變成了一種‘非意愿的記憶’。普魯斯特隨即讓這個非意愿的記憶直接對立于意愿的記憶”[1]128。但柏格森當真沒有注意到兩種回憶之間的差異嗎?

(一)對回憶的不同劃分:柏格森從性質出發,普魯斯特關注喚醒回憶的方法

從對回憶的劃分而言,普魯斯特和柏格森關注的是回憶的不同層面,如果說柏格森對記憶的兩種劃分是從性質出發,那么普魯斯特則是從喚醒記憶的角度對回憶進行分類。

普魯斯特所說的自覺回憶是指有意地、努力地去回想,這并不能真正地保存過往,而只是些僵死的印象。在《追憶似水年華》的開篇,敘述者半夜每每憶及貢布雷,便只能看到一小塊孤零零的光明,好像貢布雷只是一部小小的樓梯連接的樓上樓下、只有晚上七點鐘這一時辰似的。貢布雷一定還有其他事物和別的時辰,但敘述者需要動腦筋才能想到一鱗半爪,他將這稱為有意追憶,而“有意追憶所得到的印象并不能保存歷歷在目的往事,反正我絕不會自愿地去回想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它們在我心中其實早已死了”[6]46。敘述者嘗到泡過馬德萊娜小蛋糕的茶水的滋味,心中頓時升起一些模模糊糊的令人激動的印象,為了努力回想,他接連重復飲茶的動作,然而第二口和第三口飲茶的效果卻越來越薄弱,于是他停止了這種無謂的努力,明白了“顯然我所追求的真實并不在于茶水之中,而在于我的內心”[6]48。小說詳細展現了回憶的顯現過程:久遠的印象以一團模糊的狀態顫抖著、上升著,慢慢形成形象/視覺的回憶,同味覺聯系在一起,而后又變為雜色斑駁、捉摸不定的漩渦,如此反反復復令他絕望,終于在他放棄努力的時候,回憶卻突然出現。不自覺回憶正是這種突然的、毫不費力的靈感般的閃現,正如童年的敘述者由胡同拐角處的一面粗糙高墻而想到貢布雷的教堂,由犬吠便想到車站大街一般。在普魯斯特看來,只有不自覺回憶是美的風格所在,“不自覺的回憶讓我們在截然不同的情境中體驗同樣的感受,將這種感受從一切偶然性中釋放出來,賦予我們以超越現時的本質”[3]252。

柏格森在《物質與記憶》中提出記憶的兩種類型,分別是“形象—記憶”和“習慣—記憶”[10]80。前者是大腦對日常生活中各個事件細致的、出于自然本性的儲存,以形象表現過去;后者是傾向于行動的記憶,如背誦課文所得到的記憶?!傲晳T—記憶”通過反復運動延續和組織“形象—記憶”,建立一種回憶的機制、創造身體的習慣。

(二)回憶的意義的分歧:柏格森導向行動,普魯斯特強調靜觀

柏格森談到了有意記憶和無意記憶的區分,其站在記憶形成機制的角度,認為回憶和“感覺—行動”的組織結合的程度導致了有意記憶和無意記憶的差別,柏格森還舉例說明這一點,認為兒童的感覺和記憶的組織關聯較松,因此總將無用的印象照單全收,形成無意記憶,所以人們常常覺得小時候記憶力更好[10]153-154。這種區分與普魯斯特關于回憶的劃分在乍看之下是類似的:有意記憶對應自覺回憶,無意記憶對應不自覺回憶。但事實并非如此。

有意記憶并不等同于自覺回憶,“‘有意記憶’是由所有那些與過去某個精確時刻沒有直接聯系的事情(如學會走路或騎自行車等)組成的,而普魯斯特的自覺回憶是那種有意呼喚過去的精確時刻的記憶,由于它被貿然截取,甚至是‘死亡’的,所以只能給人一種貧乏的記憶圖景”[11]。無意記憶也不等同于不自覺回憶,前者更接近于掙脫大腦控制機制而帶來的無意識,而后者則以敏銳感受力和分析力下不斷積累的生活經驗為基礎。普魯斯特站在喚醒回憶的方式的角度進行考慮,所說的不自覺回憶的前提是現在和過去之間的聯結點,即受到視覺、味覺、嗅覺等感覺的刺激,讓人恍然想起曾經也感受過相似的感覺,于是一些在過去和當下都沒有刻意去追憶的場景便突然以清晰的印象涌上心頭,往事在眼前一一展開。從小說主人公馬塞爾的敘述中看到,不自覺回憶本身具有深刻的意義,啟發人們用靜觀和領悟的方式、用更豐富的觀察視角、調動更豐富的感官去感受生活?!蹲窇浰扑耆A》的敘述者是一位觀察家、想象家,正是他兒時坐在馬車上觀察遠方三座塔樓的變換啟發了他的第一次寫作,也正是他對于希爾貝特、阿爾貝蒂娜、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等人的觀察和想象驅動著他不斷接近她們的生活圈子。

對于回憶的研究,普魯斯特導向靜觀,而柏格森導向行動。柏格森用科學嚴肅的方法和詩意的語言闡述綿延、記憶和直覺,探討時間和空間、身體與精神的關系,最終強調生命創造與自由意志,“生命猶如意識,每一刻都在創造著某種東西”[9]27,“我們持續下去,所以是自由的”[7]142。創造與自由和我們的行動緊密相關,因此,柏格森在談論記憶時強調行動,即記憶通過身體感覺得以表現自身,他欣賞那些能調動有用的記憶建立習慣并作出積極反應和行動的人,那些讓過去與現在、夢想的靈魂和行動的靈魂[10]167互相滲透的人,他們才能體現生命的創造力和自由意志。

由此似乎可以理解為何柏格森晚年閱讀了《追憶似水年華》之后認為其并不是一部振奮人心的偉大作品了?;蛟S在柏格森看來,《追憶似水年華》中的不自覺回憶并不鼓舞人行動,因為它只是表現了回望過去的傷感和懷舊。柏格森認為“一個人,如果夢想自己的生活而不是為它付出行動,那么他的眼前無疑每時每刻都充滿了他過去所經歷的無數細節……(這類人)永遠不會超越個別,甚至不能超越個體”[10]155。而普魯斯特的小說主人公不正是兒時便立志成為作家,卻在社交和幻想中猶猶豫豫、遲遲不肯動筆嗎?正因為柏格森強調行動的記憶,所以喚醒記憶的過程需要付出努力,需要“感覺—行動”狀態和記憶本身相向而行的雙重努力。我們需要不斷抽出和定位那些有用的記憶,正如在昏暗的星云中定位亮點[10]170-172。而普魯斯特在作品中強調不自覺回憶的偶然性,它更像是詩性的靈感,需要敏銳的感官和靈動的心靈才能把握這種偶然契機?!蹲窇浰扑耆A》的敘述者是多么相信古代凱爾特人物寓靈魂的信仰,認為那些記憶中的往事“藏在腦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隱蔽在某件我們意想不到的物體之中(藏匿在物體所給予我們的感覺之中),而那件東西我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則全憑偶然,說不定我們到死都碰不到”[6]47,而恰恰是這種偶然性的不自覺回憶更生動地重現逝去的時光。柏格森或許沒有看到,《追憶似水年華》中充滿偶然性的不自覺回憶所重現的過去的時光不是一種簡單復現,而是一種創造。

三、《追憶似水年華》:激勵和振奮靈魂的偉大作品

《追憶似水年華》是否真如柏格森所說的那樣,是一部不能振奮人心的作品?普魯斯特僅僅談到自己與柏格森在回憶問題上背道而馳,實際上二人思想上的差別絕不僅于此。普魯斯特在思想上與柏格森的分歧并不比他對柏格森的繼承少,在對小說語言的態度和對時間問題的認識上更是存在諸多差異。

(一)柏格森對小說的態度:用文字分析與描述情感會歪曲情感

有研究指出普魯斯特美學思想與柏格森哲學觀念之間的差異之一在于柏格森的直覺主義是完全的非理性,而普魯斯特的藝術直覺在非理性之中還帶有理性色彩[12],這種觀點并不準確。柏格森在《生命進化論》中闡發了直覺意識,認為智力運動是對生命靜止、片面的觀察,要表現進化運動的真正實質需要直覺的參與。普魯斯特對于智力的認知非常接近柏格森的觀點,他認為藝術是一種本能,他在《駁圣伯夫》的開篇寫道:“我認為作家只有擺脫智力,才能在我們獲得的種種印象中將事物真正抓住”[13],認為“對生活的過分推理讓人失去了反映生活的稟賦,一部過分推敲的作品難免有失生動,分析愈有深度就愈是缺乏色彩”[3]36。

普魯斯特和柏格森都強調反智力的階段性。柏格森是一位科學哲學家,他并不完全否定智力和理性分析,相反科學知識和理性分析是形成反智力的直覺的前提條件,就像明亮的核心是因為朦朧昏暗的邊緣的存在。柏格森認為“‘理性知識’(科學知識)和‘非理性知識’(直覺知識)實際上是不可分的”[14],智力是進化過程中“具有起伏及深度的真實的某個層次所必需的投射”[9]49,只有經歷了運用智力積累科學知識的階段,才能達到運用反智力的直覺來獲得藝術和生命本質的階段。

普魯斯特與柏格森真正的分歧并不在于是否反智力,而在于理性分析手法的應用對象上?!蹲窇浰扑耆A》作為無意識小說,分析的目的在于展現人的情感:小說主人公在即將親吻久別的阿爾貝蒂娜時,隨著臉頰的湊近仿佛看見了十個阿爾貝蒂娜[15],通過“我”移動的眼光,對多頭少女阿爾貝蒂娜移動的每一瞬間進行攝影機般的精細解剖。普魯斯特必須借助“情感的經典分解”[16]。這種看起來精確冷漠的理性分析恰恰表達了一種極其強調主觀性的感情哲學,難怪《追憶似水年華》的主人公在得知阿爾貝蒂娜去世后感到:“我該忘卻的不只是一個阿爾貝蒂娜,而是無數的阿爾貝蒂娜?!保?7]作為哲學家的柏格森則指出了分析與描述是如何歪曲情感的,他認為生命是持續的變化,活的情感是不斷變化發展、互相滲透的,而文字卻要求固定的形式。個人意識尋求表達必須使用語言文字,但悖謬在于表達一旦形成便反而損害流動不停的感覺,掩蓋了個人意識中真正脆嫩而私人的印象,“創造這些字眼本來是為了證明感覺沒有固定性,但在被創造之后,這些字眼卻會把自己的固定性強制加在感覺身上”[7]83。因此柏格森贊賞那些揭示用語言分析與描述情感的荒謬性的小說家,同時批判那些將情感散布在純一時間內、用大量語言表達情感的小說,“僅僅這個事實就可證明,他自己所獻給我們的也不過是情感的陰影而已”[7]90?!蹲窇浰扑耆A》恰恰就是這類小說。

(二)普魯斯特在時間問題上的獨特建構:大回望包含小回望

柏格森與普魯斯特都強調心理時間的真實性,并認為過去與現在共存。但柏格森的共存是在綿延的意義上,總體是反對時間空間化,他曾自問:“時間能被空間充分地表示出來嗎?”[7]151其回答是過去的時間能,而正在發生的時間則不能。的確,當下蘊藏著自由的動作和創造力怎能被靜固的空間所充分代表呢?記憶失去了擴展性正是因為“把記憶放在物質中,你不會得到任何東西”[10]193。但普魯斯特則使時間與空間以一種新的方式和諧地融為一體、不可分割。

普魯斯特強調時間與空間、物質結合才能更好地領會并豐富時間這一無形之物。激發回憶的身體感覺本質上來自空間,無論是作者還是小說主人公,其對當下的思考和感知、富有創造力的寫作的行動都與空間密切相關。在創作生活中,作家從一個個孤立的封閉容器中收集完整的過去,保存真實,常借助過去在現實的某種標示之物尋找靈感,“他在自己的臥室里收藏著大量照片,他拿給朋友們看,他自己也仔細觀察,就像觀察山楂花和玫瑰花那樣,以便把連貫的靈魂傾注其中,并從中索取無聲的傾訴”[2]108。在普魯斯特看來,小說是時間和空間的心理學,是立體幾何般的存在,他在隨筆中寫到:“您知道平面幾何和立體幾何?那就好,對我來說,小說不僅是平面心理學,而且還是時間心理學。我試圖孤立地對待時間這種無形的物質,因此就需要能夠持久的體驗?!保?]249普魯斯特的時間和立體幾何的美學觀念決定了我們難以將其作品中的空間清爽地與時間剝離開:既然普魯斯特將時間寓于物中,那么時間就要獲得質量并占有一個空間,孤立對待則意味著這一空間的相對封閉性,正如《追憶似水年華》中作為時間的隱喻容器,“一個小時并不只是一個小時,它是只玉瓶金尊,裝滿芳香、聲音、各種各樣的計劃和雨雪陰晴,被我們稱作現實的東西正是同時圍繞著我們的那些感覺和回憶間的某種關系”[18]。容器越封閉則香氣越持久,散在的、獨立的容器凸顯了非連續性,這些相互獨立而又封閉的時刻和地點本質上恰恰是要存在于自身中,不與其他時刻和地點相連。小說中的各個地點具有拓撲結構,“它們互相位于遙遠的地方,就像海洋中心的島嶼,身處這些地點之一中,就會導致不可能同時身處另一個地點中”[19]116。而既然所追憶的是不具有連續性的時刻和地點,還能追尋到逝去的時光嗎?《追憶似水年華》以對失去的時間和空間的雙重再征服開篇,反而似乎并未找回連續的時間,從那些猶如封閉的花瓶的私密空間中只能顯示封閉地點和封閉時刻的形象。那么,普魯斯特的小說本身不就是對其標題的解構?既然所尋找的結果在開頭就已經得到,為什么還要繼續追尋?在筆者看來,這些疑問忽視了《追憶似水年華》的文本結構。從故事本身來看,普魯斯特的追憶無疑含有主體用一種抽離自我的眼光觀察過去的自己的意味,這種眼光的融入使得回憶有了回望的感覺:躺在床上的敘述者回想自己的童年可稱為大回望,敘述者不僅是觀看童年的自己遭遇各種人事物、分析自己心靈的觀眾;同時也是隨兒時的自己散步、觀察、思考的演員。兒時的自己生性敏感,常陷入當下的猜疑和對過去的回憶之中,可稱之為小回望,因此敘述者也常常在回憶中回憶兒時的自己的回憶,也就是說,大回望中充滿了小回望。

《追憶似水年華》正是一部由大回望和包含其中的無數個小回望所構成的作品,猶如一座大教堂包含許多立柱和彩繪玻璃③,彩繪玻璃和浮雕立柱有自己的內容,共同構成、融入大教堂。小說中每個小回望可以獨立存在,但眾多的小回望非連續性地、亂序地涌現和隱匿,構成一個真正完整的混合體,即大回望。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敘述者的每一個當下都與空間相關、在回憶中跳躍,通過許多散落的、非連續性的時刻和地點串聯成時間和空間的連續體驗。起初,主人公抓住的只是散落的地點和時刻,“每個地點還固執地存在于各自的‘那邊’,位于遠處,相互之間沒有任何關系”[19]69。后來他認識到將“間歇和相反的片段裱裝起來,以便有一個全景和連續的畫面”[19]78。小說結尾,主人公決心開始撰寫長篇作品,這既是結尾,也是開始。整部小說可以看作一段構思史或啟動過程,在最后,時間和空間的確都沒有被真正或完全找回,但時間和空間已經開始被真正找回了。小說的主人公曾對寫作猶猶豫豫,在對其成長過程中散落的畫面進行漫長的拾撿與追憶后,他終于定下了寫作的決心?!蹲窇浰扑耆A》在結尾開啟了自己。

如果僅僅將《追憶似水年華》視為成長小說的變體或是普通的意識流小說,那么交錯的小回望便足以構成作品。然而《追憶似水年華》卻是建立于一個大回望的背景之上,要探討《追憶似水年華》的獨特思想內涵,需要思考大回望存在的意義。童年的敘述者是一個頗具隨筆主義傾向的孩子,兒時的小回望太過微觀,認為現在具有無限可能,因而常常陷入猜疑和幻象,又將過去永恒化,便不時感到焦慮和絕望。而在大回望的背景下,過去站得足夠遠,無形中便構成了童年和現在的對比,對于那些幼稚敏感的兒時回憶建基于當下敘述者幽深成熟的思想?;诖蠡赝淖窇泴嶋H上完成了對過去的創造性重現,當下的敘述者認識到在回憶中他是在永遠向未來入侵的當下重構著過去,于是過去便同未來一樣具有開放性和多重的可能性。隨著回望的時間跨度增大,重現的時光體現出更多可能性和創造力,也更能反映“我”在當下的狀態和格局,呈現深刻的反思性,這是大回望存在的意義?!蹲窇浰扑耆A》以精妙的結構,以大回望下隱含的對比,展現了敘述者對于時間(過去、現在和未來)和生命(創造、想象和行動力)的認識的深化——我們永遠無法抵達過去,過去同未來一樣開放,甚至取決于當下和未來,因此回憶并非對逝去的時光哀悼和感傷懷舊。在這個意義上,《追憶似水年華》是積極的,足以啟迪和振奮心靈。

四、結語

通過分析普魯斯特關于《追憶似水年華》和柏格森哲學的關系的自白,會發現普魯斯特所強調的背道而馳有些言過其實:二者之間的差異并沒有大到背道而馳的程度,而是探討了回憶的不同層面。二者關注了相似的問題,存在思想上的分歧,但正如哲學上所說的,最小差異仍然是很大的,那些基于相似性之上的差異性反映出不同的生命觀念。普魯斯特夸大彼此之間的分歧,或許是由于在20 世紀上半葉的巴黎和柏格森哲學太過時髦的時代環境下不得已的做法。偉大的杰作應當受到時間的考量,正如《追憶似水年華》中的凡德伊奏鳴曲最初并不讓人驚艷一樣,《追憶似水年華》是一部常被誤解卻值得耐心咀嚼和反復回味的作品,其獨特而新穎的思想價值、美學價值以及深刻的反思性足以啟迪和振奮人心,不應被簡單地貼上柏格森式小說的標簽。

注釋:

①《憶年華》,以及下文所提到的《尋找失去的時間》,都是指《追憶似水年華》。

② 參見《柏格森書信選》中《致威廉·詹姆斯:關于無意識的領域和實證的形而上學》《關于“時延”與“意識流”的關系》等文。

③ 在普魯斯特晚年寫給友人蓋涅龍的一封信中,他曾以大教堂比喻過《追憶似水年華》的結構,評價其作品具有精密的結構(參見譯林出版社2010 年出版的徐和瑾譯本《追憶似水年華 第1 卷》導言部分,第10—11 頁)。然而很多讀者因作品中各種交叉的回憶與幻象、作品的篇幅而認為《追憶似水年華》缺乏結構、散漫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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