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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伽藍記》所見北魏洛陽的聲音與聲景

2023-03-22 15:30李煜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北京100732
關鍵詞:伽藍洛陽城聲景

李煜東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引 言

聲音是人類感知世界的重要途徑。聲音因物體振動而產生,并通過介質傳播被人類“捕獲”。人們雖然難以把握振動本身,但聲音發出后便具有了空間性、人文性和社會性等特質,可以被語言描述,存在多種考察的角度。聲音景觀源自英文soundscape一詞,簡言之即社會或個體感知及理解的聲音環境及相關的背景與意義,既與聲學原理相關,又與社會、歷史存在緊密關系。①關于聲音景觀概念的緣起、引入中國的情況,可參讀:鐘辰,李國棋,陸宏瑤.Soundscape聲音景觀理論及聲音分類法的研究[J].廣播與電視技術,2003(12):61-64。

近年來,聲音與聲景逐漸被文史學界關注,運用于文學史、城市史研究,特別是在北宋開封城方面成果豐富,②可參見:黃藝鷗.北宋都城汴京的音樂文化與聲音景觀研究[J].音樂藝術,2014(2):132-139;李貴.聽見都城:北宋文學對東京基調聲景的書寫[J].蘇州大學學報,2018(2):127-134;李貴.汴京氣象:宋代文學中東京的聲音景觀與身份認同[J].學術月刊,2022(1):167-177;等等。頗可借鑒。然而,在宋代之前尤其是唐前朝代與城市領域的關注度則尚不充足,這主要是由于史料相對缺乏導致。關于北魏之聲音與聲景,研究者主要著眼于宮廷禮樂文化,未能充分注意到更加廣闊的世界——洛陽城的情況,以及《洛陽伽藍記》在聲音與聲景方面的價值?!堵尻栙に{記》以佛教寺院為綱,記錄了北魏洛陽城政治、社會、宗教、民眾等方面的種種情形。[1]作者楊衒之是以當代人寫當代事,該書具備了相當的“信史”價值,[2]是后人通往北魏歷史“現場”的關鍵。書中涉及大量的聲音及聲景,已有研究主要關注音樂的部分,在音樂史的視角下分析當時的俗樂,[3]并考察樂人、樂器、樂事,[4]以及在美學視野中北魏音樂審美觀念的融合情況。[5]本文則從聲音及聲景的角度加以闡發,論說北魏洛陽的聲音生態系統。

一、基調音與佛教日常聲景的構成

一般而言,基調音多指來源于自然環境的聲音,如昆蟲、動物、風、水等。但在《洛陽伽藍記》的體系下,洛陽城的基調音實為佛教之音。

在此需要先行回答的疑問是:從《洛陽伽藍記》這樣一部本身就是以記述佛寺為主的文獻出發得出的基調音,是否可能以偏概全呢?其實,從現有北朝文獻來看,時人對自然聲音的關注遠遠沒有達到后世的深入程度。宋人在大量詩文中關注到了開封城中的鶯啼蟬鳴,構成了開封的基調音,[6]相對來說北魏文獻中對自然環境中聲音的認識與開發尚不發達,極少有記錄。因此,即便自然之音確實恒常地存在著,但人們注意到并表達出來的少之又少,可見關注點并不在此中。另一方面,北魏洛陽城是一座特殊的城市。北魏洛陽城定型于宣武帝和孝明帝(胡太后)時期,當時城內外大肆興建寺院,里坊布局直接受到影響[7]?!段簳め尷现尽酚涊d了任城王元澄在上表中指出洛陽佛寺建設的混亂狀況:

自遷都已來,年踰二紀,寺奪民居,三分且一……今之僧寺,無處不有?;虮葷M城邑之中,或連溢屠沽之肆……梵唱屠音,連簷接響,像塔纏于腥臊,性靈沒于嗜欲,真偽混居,往來紛雜。[8]3045

可見當時佛寺數量之多,選址毫無章法,大量侵占里坊。同時,佛寺佛塔也成了權力的象征[9]。毫不夸張地說,洛陽是當時的佛教之都,是《洛陽伽藍記》里西域僧人口中的“佛國”。[10]99基于這樣的情況,可以認為佛教是當時洛陽城的基底,佛教之音則是當時的基調音,構成了基調聲景。

具體來看,在當時佛教的聲音生態中,無論是由客觀物體發出的鐸聲、鈴聲,或由人主觀發出的講經、誦禪之聲,還是由人與物共同發出的鐘聲,無不融于洛陽城的日常之中,且時刻伴隨著洛陽城。正是這些日常音,組成了佛教基調聲景的底色。

洛陽城內外有大量佛寺建有佛塔(浮屠)。鐸和鈴是佛塔上最為常見的構造配件,它們隨風而動便發出聲響,隨時傳遞著佛教之音,提醒人們佛教的存在。

城內永寧寺是北魏等級最高的寺院,由胡太后建立。寺中有九層浮屠,《洛陽伽藍記》稱其通高一千尺,可謂當時洛陽乃至全國最高的建筑物。永寧寺塔的塔剎上有金寶瓶,寶瓶下有承露金盤十一重,“周匝皆垂金鐸”,剎與浮屠頂層四角相連的鐵鏈上也有金鐸,“鐸大小如一石甕子”。[10]4佛塔九級,每一級的每一角也都有金鐸,通計一百三十鐸。除了鐸,塔上還有金鈴,“合有五千四百枚”。[10]4鐸、鈴相配,“高風永夜,寶鐸和鳴。鏗鏘之聲,聞及十余里”,“寶鐸含風,響出天外”。[10]5,12

永寧寺塔的鐸、鈴之聲在北魏洛陽并非孤立存在。城內瑤光寺五層佛塔,高五十丈,“鐸垂云表,作工之妙,埒美永寧”。[10]38城南景明寺最初由宣武帝于景明時期建立,至正光年間,胡太后在寺中增修了一座七層佛塔,“妝飾華麗,侔于永寧,金盤寶鐸,煥爛霞表”,[10]98均有鐸、鈴。鐸、鈴是當時佛塔的主要構件,洛陽城的佛塔以裝飾華麗著稱,那些號稱與永寧寺、瑤光寺塔匹敵的秦太上君寺、沖覺寺佛塔等自不必論,其余《洛陽伽藍記》未具體描述之佛塔亦必有鐸、鈴。這些鐸、鈴不受人為控制,隨風而響,隨時響徹。由此,以永寧寺為中心,其余佛塔相配的鐸、鈴聲,便時刻伴隨著洛陽城。

除了客觀之物的聲景,僧人講經、誦禪構成了佛教日常聲景的人為一面。

北魏盛行講經。宣武帝就曾于宮中式乾殿“為諸僧、朝臣講《維摩詰經》”。[8]209卷二城東“崇真寺”條記載了比丘慧嶷的一次死后復活“經歷”,提及當時洛陽的講經、誦禪活動,如曇謨最“講《涅槃》《華嚴》,領從千人”。[10]60卷四“融覺寺”條也提及曇謨最,亦云“善于禪學,講《涅槃》《華嚴》,僧徒千人”。[10]155-156經過比丘慧嶷的渲染及胡太后的推動,“京邑比丘皆事禪誦,不復以講經為意”。[10]62不過在當時,講經與誦禪仍是并行。

在此種背景下,有一定規模的洛陽佛寺多建有講殿。建中寺是由高陽王元雍之宅改造,“以前庭為佛殿,后堂為講室”。[10]35瑤光寺有“講殿尼房,五百余間”,秦太上君寺“誦室禪堂,周流重疊”,景林寺則“講殿疊起,房廡連屬”。[10]39,69,49楊衒之在書序中稱,寺院“金剎與靈臺比高,講殿共阿房等壯”,[10]序23-24雖有夸張,但從書中對各講殿的描述來看,也非縹緲。此外,講經之聲不局限在寺院,也會從貴族宅邸發出,陳留王元景皓便“夙善玄言道家之業,遂舍半宅安置佛圖,演唱大乘數部”。[10]161-162

講經是闡說佛經義理,誦禪則是以誦為主,兩者理路雖然不同,但都會發出聲響。講經時更會有大量聽眾,如前引曇謨最講經,便有千人從聽。在城東秦太上君寺,“常有大德名僧講一切經,受業沙門,亦有數千”。[10]69-70講經、誦禪,乃至夾雜的聽眾之聲,構成了佛教日常聲景中人為主觀發聲的一面。

除了上述情況,還有一種佛教日常聲景結合了人之主觀與物之客觀,并能響徹城內外,這便是鐘聲。北魏洛陽城能時常聽見佛教鐘聲。鐘本身就常用于佛教的儀式活動,當時還有晨鐘、晚鐘。[11]楊衒之在書序里對比了洛陽城曾經的繁華與他寫作此書時的破敗,稱:“(洛陽)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寥廓,鐘聲罕聞?!盵10]序25鐘聲可以作為佛教興衰的代表,也可知舊日城中能夠頻繁聽見鐘聲。

《洛陽伽藍記》載有當時最為知名的鐘與鐘聲。城東建陽里有高三丈的土臺,上建二層佛教精舍,并置有鐘。因此鐘能傳音五十里,胡太后便“以鐘聲遠聞”為由,將之移動到宮內,放在凝閑堂之前使用,“與內講沙門打為時節”,[10]56起到了計時、報時的作用。有學者推測這口鐘是佛教之梵鐘“進入宮廷承擔報時任務的開端”。[12]這口名鐘定時定點地響徹城內外,既體現出佛教音的基調屬性,也是佛教日常聲景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南方逃奔而來的蕭綜便對此鐘的聲音與聲景深有感悟,寫下了《聽鐘歌》。

二、洛陽聲景之盛景與佛教音之高潮——行像

佛教音構成了洛陽城的基調音,其底色則是佛教的日常音。在恒常的日常音之外,佛教音與聲景也有其高潮“副歌”的存在,這便是行像。

行像,即在四月八日佛誕日,將寺中佛像請出,將佛像置于車駕、轎子等工具上游行于城中的儀式。這一儀式最早起源于印度,中亞亦有。[13]北魏之行像,見于記載者最早是在北魏太武帝初期:

世祖初即位,亦遵太祖太宗之業,每引高德沙門,與共談論。于四月八日輿諸佛像,行于廣衢。帝親御門樓,臨觀散花,以致禮敬。[8]3032

可見行像不僅局限于佛寺,皇帝本人也積極參與,并在門樓散花致禮。

北魏遷都洛陽后的宣武、孝明時期,佛教更受統治者青睞,加之洛陽城內外佛寺眾多,行像規模更加宏大?!堵尻栙に{記》卷三城南“景明寺”條云:

時世好崇福,四月七日京師諸像皆來此寺,尚書祠部曹錄像凡有一千余軀。至八日,以次入宣陽門,向閶闔宮前受皇帝散花。[10]99

景明寺是宣武帝所修,加之皇帝本人也參與散花,當時的行像活動必然受到皇帝的支持。從史料來看,當時城內外佛像先在四月七日到景明寺集合,八日再從宣陽門進入城內,沿著洛陽中軸線銅駝街一路向北,到達宮城所在的閶闔門前方廣場。

因各寺佛像必須首先從各寺運出,集中于城南景明寺,所以其實在四月七日行像活動就已經展開。無論是這一過程,還是八日時向宮城前行的行像,各寺為了吸引民眾,均所耗甚巨、爭奇斗艷。除了對佛像、花車加以裝飾外,還發出大量的聲響,加之圍觀群眾的歡呼、嘈雜,構成了洛陽城佛教聲景的高潮盛景。

具體而言,長秋寺佛像出時,“辟邪、師子道引其前。吞刀吐火,騰驤一面。?幢上索,詭譎不常。奇伎異服,冠于都市。像停之處,觀者如堵,迭相踐躍,常有死人”。[10]36-37宗圣寺則“有像一軀,舉高三丈八尺,端嚴殊持,相好畢備,士庶瞻仰,目不暫瞬。此像一出,市井皆空,炎光輝赫,獨絕世表。妙伎雜樂,亞于劉騰。城東士女,多來此寺觀看”。[10]59景興尼寺有“金像輦”,“像出之日,常詔羽林一百人舉此像,絲竹雜伎,皆由旨給”。[10]64可見諸佛寺在將佛像移動到景明寺的路上,就安排了大量的雜技、音樂表演,圍觀群眾之多甚至于發生踩踏事件。到八日從景明寺向閶闔門出發時,更有“金花映日,寶蓋浮云,幡幢若林,香煙似霧,梵樂法音,聒動天地。百戲騰驤,所在駢比……車騎填咽”。[10]99民眾圍觀的嘈雜之音,各種表演的歡呼雀躍,配合著佛教梵音的奏響,無不表達了上至君王下至民眾對佛教的崇信,全城內外都籠罩在這一佛教音之下——這既是每一年佛教節日的高潮,同時也構成了佛教音的高潮。

三、變奏:分散各處的俗世聲景

俗世本最為日常,可是從當日洛陽城的實際情況,以及史料中記載的偏向來看,俗世之聲反而成為分散各處的變奏,成為佛教聲景外的調味。

1.貴族生活之聲景。洛陽城內外有大量貴族宅邸,均建筑華麗。貴族生活奢華,常有宴飲。城西沖覺寺附近有清河王元懌之宅,他愛才重客?!昂炔抛?,莫不輻輳,府僚臣佐,并選雋民。至于清晨明景,騁望南臺,珍饈具設,琴笙并奏,芳醴盈罍,嘉賓滿席?!盵10]128臨淮王元彧亦是“重賓客……晨食南館,夜游后園,僚寀成群,俊民滿席。絲桐發響,羽殤流行。詩賦并陳,清言乍起”。[10]139-140此外,貴族出行時也制造大量的聲景,如高陽王元雍,是“自漢晉以來,諸王豪侈,未之有也。出則鳴騶御道,文物成行,鐃歌響發,笳聲哀轉”。[10]122

2.游賞觀覽之聲景。洛陽城部分有相當規模的寺廟具有后世“園林”的特性,不僅種植了大量的植物——《洛陽伽藍記》中隨處可見“輕條拂戶,花蕊被庭”,“嘉樹夾牖,芳杜雜階”,“樹響飛嚶,階叢花藥”[10]42,49,128的描述,而且有池水,景明寺即“房檐之外,皆是山池……寺有三池……伽藍之妙,最為稱首”。[10]98因此,將寺院景致作為觀覽對象的人也有不少。寶光寺就因其內風景而吸引大量“游客”:

園中有一海,號咸池……京邑士子,至于良辰美日,休沐告歸,征友命朋,來游此寺。雷車接軫,羽蓋成陰?;蛑镁屏秩?,題詩花圃,折藕浮瓜,以為興適。[10]137

游園的熙熙攘攘之聲形成了俗世聲景之一種。

3.音樂歌唱之聲景。洛陽城西大市之南有調音里和樂律里,“里內之人,絲竹謳歌,天下妙伎出焉”,[10]142里內必然充斥著大量的音樂之聲,構成洛陽獨特的聲景。當時還有幾位知名“音樂人”。如田僧超,“善吹笳,能為《壯士歌》《項羽吟》”。[10]142又如河間王元琛之婢女朝云,“善吹箎,能為《團扇歌》《隴上聲》”。[10]148高陽王元雍宅中,“歌姬舞女,擊筑吹笙,絲管迭奏,連宵盡日”,其中美人徐月華善彈箜篌,能為《明妃出塞》之歌與《綠水》《火鳳》之曲,“聞者莫不動容”。[10]122-124這些音樂歌唱之聲并不僅限于貴族之家,他們往往具有穿透力而能輻射周邊——徐月華在元雍死后嫁為衛將軍原士康側室,每當她“鼓箜篌而歌”時,便“哀聲入云,行路聽者,俄而成市”。[10]124

4.市井之聲景。洛陽城有多處市場:城西洛陽大市、城東洛陽小市、城南四通市(永橋市)。市場之外還有如通商里、達貨里、殖貨里等從名稱即可知是以商業活動為主的里坊。這些市場與里坊必然充斥著市井聲景,不過《洛陽伽藍記》極少記錄,唯有一屠宰之聲因與佛教有關而得以保存。殖貨里有太常民劉胡兄弟四人,都是屠戶?!坝腊材曛?,胡殺豬,豬忽唱乞命,聲及四鄰。鄰人謂胡兄弟相毆斗而來觀之,乃豬也?!盵10]96隨后劉胡便舍宅為歸覺寺。從此記載可以一窺當時里坊中的市井屠宰之聲。

5.兵甲習武之聲。書中記城北禪虛寺稱:“寺前有閱武場,歲終農隙,甲士習戰,千乘萬騎,常在于此?!盵10]165

6.嘆息之聲。河間王元琛之宅于當時諸王公貴族中“最為豪首”。[10]148元琛死于河陰之變后,其宅被舍為寺。四月八日行像之期,“京師士女多至河間寺,觀其廊廡綺麗,無不嘆息,以為蓬萊仙室亦不是過。入其后園,見溝瀆蹇產,石磴嶕峣,朱荷出池,綠萍浮水,飛梁跨閣,高樹出云。咸皆唧唧,雖梁王兔苑,想之不如也”。[10]152此種嘆息之聲,表現出洛陽城民眾的復雜感情:既是贊嘆建筑與風光的迤邐豪奢,又表達了一種對繁華轉瞬與人生難測的哀嘆痛惜。

四、此時無聲勝有聲:兩種特殊聲景

在洛陽城眾多聲景之中,有一類“此時無聲勝有聲”之意味的“無聲”是極其特殊的聲景。

北魏時,佛教禪行興起,已出現專門的禪師。除誦禪外,坐禪也是重要的行禪之法。坐禪要求安靜的聲音環境,在城市之中雖然不可能達到絕對的無聲,但還是有不少寺院通過一定的構造,達到了相對的“無聲”。

洛陽城內景林寺禪房設有祗洹精舍,“形制雖小,巧構難比。加以禪閣虛靜,隱室凝邃,嘉樹夾牖,芳杜匝階,雖云朝市,想同巖谷。凈行之僧,繩坐其內,餐風服道,結跏數息”。[10]49城西大覺寺則是“至于春風動樹,則蘭開紫葉;秋霜降草,則菊吐黃花。名僧大德,寂以遣煩”。[10]157城內修梵寺之金剛相有特殊之功用:“有金剛,鳩鴿不入,鳥雀不棲。菩提達摩云得其真相也?!盵10]47寺院通過對植物環境的營造,隔絕了外部的聲音——無論是朝市還是鳥雀禽類,達成了內部的相對無聲。

同時還可注意到,植物環境并非制造無聲的唯一要素。景林寺在描述“無聲”前,強調了寺院是“講殿疊起,房廡連屬”。[10]48同樣,大覺寺也提及寺院殿閣是“林池飛閣,比之景明”[10]157,景明寺是“復殿重房,交疏對霤,青臺紫閣,浮道相通”。[10]97-98由此可見,當時寺院殿閣疊連回環的形制,也是形成“無聲”的重要條件??梢酝茢?,凡有此形制及有一定規模樹林“綠化”的寺院,都能構建出相對“無聲”的環境,以供禪行。

另一種“無聲”之聲景,則是將聲音文本化,通過文本來傳遞聲景。前文提及城中有一座能傳聲五十里的名鐘。蕭衍子蕭綜投降北魏,聽聞此鐘聲,作有《聽鐘歌》三首?!堵尻栙に{記》未具載《聽鐘歌》文字,但從“行傳于世”的描述來看,時人自能從文字中感受到這口名鐘的鐘聲,體驗到獨特的聲景?!读簳な捑C傳》收錄了《聽鐘歌》的部分文字:

聽鐘鳴,當知在帝城。參差定難數,歷亂百愁生。去聲懸窈窕,來響急徘徊。誰憐傳漏子,辛苦建章臺。

聽鐘鳴,聽聽非一所。懷瑾握瑜空擲去,攀松折桂誰相許。昔朋舊愛各東西,譬如落葉不更齊。漂漂孤雁何所棲,依依別鶴夜半啼。

聽鐘鳴,聽此何窮極。二十有余年,淹留在京城。窺明鏡,罷容色,云悲海思徒揜抑。[14]①《藝文類聚》卷三〇所載文字與《梁書》略有不同,可一并參讀。

有賴于蕭綜使用豐富的詞匯將鐘聲落實到文字,我們才能在千年之后體驗到這獨特、難能可貴的聲景。

余論:聲音與聲景的權力

聲音文化在近年來逐漸成為國內文化研究所重視,其中一個熱點便是“聲音政治”,即關于聲音的生產、控制、傳輸、接受等諸環節的政治,貫穿其中的核心問題是聲音與政治、權力的纏繞和互動。[15]其實,聲音就意味著表達、發聲,在一定程度上是權力與身份的代名詞。已有的“聲音政治”研究,主要關注近代以來的情形,這與媒體、媒介在這一時期逐漸多樣、活躍與發達密切相關。不過,中國古代也并不缺乏相關的材料。就本文以上所論的北魏洛陽之聲音與聲景,不唯體現了佛教在洛陽的影響,實有聲音權力與聲音政治的內涵。

永寧寺位置貼近洛陽城中軸線銅駝街,是北魏等級最高的寺院。盡管現在學界對永寧寺塔的真實高度有不同的看法,但都認可此塔是當時洛陽乃至中華大地最高的建筑物。這首先在視覺上就有決定性意義。一方面是塔自身作為景觀,“去京師百里,已遙見之”,[10]2在視覺景觀上象征著最高權力。塔修建完畢后,“明帝與太后共登之,視宮中如掌內,臨京師若家庭,以其目見宮中,禁人不聽升之”。[10]11塔上視野的范圍及對登塔權力的控制,表現的也是視覺的政治性。更進一步,無論是基于前述塔本身已經含有的政治意義,還是永寧寺塔上鐸、鈴的真實響動,都可以認定永寧寺塔在聽覺與聲景意義上也占據著絕對的地位——其配件裝飾之華麗,鐸、鈴數量之多,借助絕對高度與居于城中的核心地位,能夠“聞及十余里”,并“響出天外”。[10]4,12這種在聲音、聲景方面的統攝力,實亦是政治權力的體現。

胡太后將原本位在城東、屬于民間的一口能傳音五十里的名鐘,以“鐘聲聞遠”為由而收入宮中,作為報時工具使用,這體現的則是權力對關鍵聲音、聲景的控制與占有。就如同在洛陽城內外能作為視覺景觀的所有佛塔中,在城四周各方向上都絕對以胡太后所立佛塔為最高的情況一樣,[8]在聲景方面,傳聲也必須以宮中、胡太后為最遠。鐘聲發出之際,即是權力展現之時。前述《聽鐘歌》“聽鐘鳴,當知在帝城”之句,即是這一政治內涵的體現。

禁止某種聲景的存在,同樣也展現了聲音權力。城東崇真寺比丘慧嶷自云其死后七日復活,期間曾見閻羅王貶斥講經諸僧。胡太后信從其說,不僅“請坐禪僧一百人常在內殿供養之”,而且“詔不聽持經像沿路乞索”。[10]62這實際上是禁止了僧人于巷路發出乞索之聲,以政治權力禁絕了一種聲景。

無論是將占據絕對響度、遠度的聲景——永寧寺塔與名鐘均納為宮廷掌握,還是禁止某種聲景如僧人于巷路發出乞索之聲的存在,都表現了權力對聲音、聲景的展示與控制。筆者相信,在中國古代,還有很多關于聲音政治的課題仍待研究,這或許是豐富我們理解古代政治的另一種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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